卻說晉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貞,吳王楊渥,蜀王王建,有志抗梁,移檄四方,興復唐室。當時四方各鎮,號稱最大的,為吳越、湖南、荊南、福建、嶺南五區。這五區見了檄文,並沒有甚麼響應,轉令晉、岐、吳、蜀四國,亦急切未敢發難。究竟這五鎮軍帥,是何等人物,也不得不表明如下。為後文十國伏案。
吳越 系臨安人錢鏐據守地。鏐曾販鹽為盜,改投石鏡鎮將董昌麾下,以功補都知兵馬使。後與昌分據杭越,昌居越州,僭號稱帝,鏐由杭州發兵斬昌,傳首唐廷,唐封鏐為越王,繼又改封吳王。
湖南 系許州人馬殷據守地。殷初為秦宗權黨孫儒裨將,儒敗死,殷與同黨劉建鋒走洪州。建鋒據湖南,為下所殺,眾推殷為帥。殷表聞唐廷,唐乃授殷為淮南節度使。
荊南 系陝州人高季昌據守地。季昌少為汴州富人李讓家僮。朱溫鎮汴,讓以入貲見溫,溫令為義子,易姓名為朱友讓。季昌亦因讓進見,溫與語頗以為能,命讓畜為義兒,遂亦冒姓朱氏。後隨溫攻鳳翔有功,得拜宋州刺史,仍復高姓。及溫擊走趙匡凝兄弟,見前回。遂保奏季昌為荊南留後,唐廷從之。
福建 系光州人王審知據守地。審知兄潮為縣史,因亂從軍,略定閩邑,由福建觀察使陳巖舉薦,得任泉州
刺史。巖卒,潮進代巖職,審知亦得官副使。及潮歿,審知繼任,尋且升任節度使,加封琅琊王。
嶺南 系閩人劉隱據守地。隱祖安仁經商南海,留家居此。父謙為封州刺史,兼賀江鎮遏使。謙歿,隱得襲職。嶺南節度使徐彥若,表薦隱為節度副使,委以軍事。彥若卒,軍中推隱為留後,隱表聞唐廷,且納賄朱溫,遂得實授節度使。
看官,你想這五鎮中,高季昌為梁主溫所拔擢,當然為溫效力,劉隱也得溫好處,怎肯背梁?吳越、湖南、福建與溫素無惡感,樂得袖手旁觀。況自溫受禪後,格外籠絡,加封錢鏐為吳越王,馬殷為楚王,王審知為閩王,高季昌實授節度使,兼同平章事職銜,劉隱加檢校太尉兼侍中,旋且晉封為南平王。這五鎮自然歲修朝貢,稽首稱臣,那裡還記得唐朝厚恩,願附入晉、岐、吳、蜀四國,協圖興復呢?富貴誤人。
此外尚有河北著名數大鎮,唐季嘗稱雄割據,不奉朝命,至唐室衰亡,各鎮非削即弱。成德軍治鎮州。節度使王鎔,為唐累世藩臣,年齡未高,資望最著,向來與河東連和。自朱溫得勢,會同魏博軍攻河東,取得邢、洺、磁三州,見第二回。遂作書招鎔,令他絕晉歸梁。鎔尚猶豫未決,溫率軍進薄鎮州城下,焚去南關,鎔乃乞和,願以子昭祚為質。溫帶昭祚還汴,妻以愛女,與鎔結為兒女親家,至開平元年,且封鎔為趙王。時成德軍已傾心歸梁了。一鎮屬梁。
魏博軍節度使羅紹威,素與梁和,長子廷規,娶溫女為婦,結為婚姻。溫嘗替他屠滅悍卒,隱除內患。見前回。雖費了無數供億,紹威嘗有鑄成大錯的悔語;但德多怨少,總不肯無故背梁。溫即帝位,且進貢魏州良木,為建造宮殿的材料,溫賜他寶帶名馬,作為酬儀,彼此歡洽,不問可知。又一鎮屬梁。
盧龍軍治幽州。節度使劉仁恭,據有幽、滄各州,與魏博不協。曾經溫替魏往攻,因仁恭得河東聲援,未能得利。見前回。這一鎮是與晉通好,與梁為仇。那知仁恭驕侈性成,既得擊退梁兵,越覺窮奢極欲,恣情淫佚。幽州有大安山,四面懸絕,他偏在山上築起宮室,備極華麗,採選良家婦女,令他居住,以供游幸。自恐精力不繼,鎮日裡召集方士,共煉丹藥,冀得長生,凡百姓所得制錢,勒令繳出,窖藏山中,民間買賣交易,但令用墐土代錢,各處怨聲載道,他尚自稱得計。平時第一愛妾,為羅氏女,生得杏臉桃腮,千嬌百媚,偏為次子守光,暗中艷羨,勾搭上手,竟代父薦寢,與羅氏作雲雨歡。事為仁恭所聞,立將守光笞責百下,逐出幽州。子肯代你效勞,何故黜逐?可巧梁將李思安,奉梁主命,領兵來攻幽州,仁恭尚在大安山,淫樂自如。守光從外引兵到來,擊走梁軍,隨即遣部將李小喜、元行欽等,襲入大安山,把仁恭拘來,幽住別室,自稱盧龍節度使。凡父親羅氏以下,但見得姿色可人,一概取回城中,輪流伴宿,日夕烝淫。捨老得少,想彼時伴宿婦女,應亦贊同。乃兄守文,為義昌軍治滄州。節度使,聞父被囚,召集將吏,且泣且語道:「不意我家生此梟獍,我生不如死,誓與諸君往討此賊!」將吏應諾,守文遂督眾至蘆台,與守光部兵對仗。戰了半日,互有殺傷,兩下鳴金收軍。越日,守文再進戰藍田,反為守光所敗,乃返兵至鎮,遣使向契丹乞援。守光恐守文復至,又慮梁兵乘隙來攻,因差人至梁,繼表乞降。梁主溫即頒發詔命,授守光為盧龍節度使。想是性情相同,故不暇指斥。於是幽滄一方面,也為朱梁的屬鎮了。又一鎮屬梁。此三鎮敘筆與前五鎮不同,蓋前五鎮為後文十國伏案,與此三鎮互有重輕,故詳略互異。
外此如義武軍治定州。節度使王處直,夏州節度使李思諫,朔方節度使韓遜,匡國軍治同州。節度使馮行襲等,均已臣事朱梁,不生異心。此四鎮為唐室舊臣,非由朱梁特授,故亦略表。所以晉、岐、吳、蜀各檄文,傳達遠近,終歸無效。
蜀王王建,因貽晉王李克用書,請各帝一方。克用覆書答云:「此生誓不失節!」克用生平,功不掩過,惟此一語特見忠忱。王建得書,又延宕數月,畢竟皇帝心熱,竟僭號稱尊。國號大蜀,改元武成,用王宗佶韋莊為宰相,唐道襲為內樞密使,立子宗懿為皇太子。嗣復自上尊號,稱英武睿聖皇帝。岐王李茂貞,也想照這般行為,究因地狹兵虛,未敢稱帝,但開府置官,所有宮殿號令,略擬帝制罷了。
梁主溫最忌晉王,篡位後即遣大將康懷貞,率兵數萬,往攻潞州。晉將李嗣昭拒守,懷貞日夕猛攻,竟不能克。乃四面築壘,成蚰蜒塹,蚰蜒蟲名,取以名塹有堅耐意。分兵屯守,為久圍計。嗣昭向晉告急。晉王李克用,即派周德威為行營都指揮使,率同李嗣本、史建瑭、安元信、李嗣源、安金全等,往援潞州。行至高河,遇著梁將秦武,前來攔阻,即麾兵殺去。秦武敗走,康懷貞也向梁廷添兵。梁主溫恨他無能,另授亳州刺史李思安為潞州行營都統,降懷貞為行營都虞侯。思安領河北兵西行,至潞州城下,更築重城,內防城中衝突,外拒城中援軍,取名叫作夾寨。且調山東人民,饋運軍糧,儼然有壘高糧足,虎視眈眈的形勢。晉將德威,不與力爭,但日遣輕騎抄襲,彼出即歸,彼歸復出,為牽制梁軍的計劃,思安恐糧車被劫,再從東南出口,築起甬道,與夾寨相接,免得疏漏。怎奈周德威與部下諸將,更番進攻,排牆填塹,時來騷擾,害得梁軍日不得安,夜不得眠,只好堅壁不出,與晉軍積久相持。李克用卻命李存璋等分攻晉州、洺州,使梁軍往來援應,東西奔命。梁主溫也發河中陝州將士,馳赴行營,厚添兵力,兩下裡旗鼓相當,誓決雌雄,自梁開平元年秋季開戰,直至二年正月,尚未解決。此為梁晉第一次大戰爭。
李克用因軍務倥傯,半年不解,免不得憂勞交集,竟致疽發背中。臥床數日,疽患尤劇,無藥可療,自知病將不起,乃命弟振武軍治故單于東都護府。節度使克寧,監軍張承業,及大將李存璋,吳珙,掌書記吳質等,立長子存勗為嗣。存勗為克用次妻曹氏所出,小名亞子,幼嫻騎射,膽力過人,克用早目為奇兒。年十一,隨克用立功,獻捷唐廷。唐昭宗見他異表,特賞他鸂鶒卮,翡翠盤,且撫背道:「兒有奇姿,他日富貴,毋忘我家!」因此克用益加鐘愛,特令襲封。並語克寧等道:「此兒志氣遠大,必能成我遺志,願汝等善為教導,我死無恨了!」又召存勗至臥榻前,叮嚀囑咐道:「嗣昭守潞,方困重圍,恨我不能親身往援,恐與他要長別了。我死後,喪葬事了,汝速與德威等竭力救他,勿令陷沒為要!」語至此,又令取過平時佩帶的箭袋,拔出三矢,分交存勗,交付一支,諄囑數語。第一矢是教他滅梁,第二矢是教他掃燕,第三矢是教他逐契丹。梁晉世仇,克用不能滅梁,原是一生大恨。燕指劉守光,守光叛晉降梁,也是克用所恨的。契丹酋長耶律阿保機,阿保機一譯作按巴堅。曾與克用約為兄弟,及梁主受禪,阿保機與梁通好,自食前言,所以克用也引為恨事。存勗涕泣受命。事見歐陽氏《五代史·伶官列傳》。克用復語克寧道:「此後以亞子累汝,汝勿負我!」說到我字,已是忍不住痛苦,一聲狂呼,竟爾畢命。享年五十三歲。
存勗號哭擗踴,非常哀慟。克寧等料理喪事,忙亂了好幾天。惟克用在日,養子甚多,衣服禮秩,與存勗相等,共有六七人。存勗嗣位,彼等心懷不服,捏造謠言,意圖作亂。克寧久握兵權,又為軍士所傾向,因此也涉嫌疑。監軍張承業,本是唐朝宦官,當朱溫扈駕入京,與崔胤大殺宦官時,見第二回。曾令各鎮悉誅監軍。李克用與承業友善,但殺罪犯一人,充作承業,承業仍監軍如故,感克用恩,格外效力,至是代為銜憂。且見存勗久居喪廬,未曾視事,乃排闥入語存勗道:「大孝在不墜基業,非尋常哭泣可了。目今汴寇壓境,利我凶哀,我又內勢未靖,謠言百出,一或搖動,禍變立至,請嗣王墨縗聽政,勉持危局,方為盡孝。」存勗才出廬蒞事,聞軍中私議紛紛,也覺驚心。便邀克寧入室,淒然與語道:「兒年尚幼,未通庶政,恐不足上承遺命,彈壓各軍。叔父勳德俱高,眾情推服,且請制置軍府,俟兒能成立,再聽叔父處分。」克寧慨語道:「汝系亡兄家嗣,且有遺命,何人得生異議?」本意卻是不錯。遂扶存勗出堂,召集軍中將士,推戴存勗為晉王,兼河東節度使。克寧首先拜賀。將士等亦不敢不從,相率下拜。惟克用養子李存顥等,托疾不至。
至克寧退歸私第,存顥獨乘夜入謁,用言挑撥道:「兄終弟及,也是古今舊事,奈何以叔拜侄呢?」克寧正色道:「這是體統所關,怎得顧全私誼?」語未畢,忽屏後有人竊笑道:「叔可拜侄,將來侄要殺叔,也只好束手受刃了!」克寧聞聲返顧,見有一人出來,原來是妻室孟氏。便道:「你如何也來胡說!」孟氏道:「天與不取,必且受殃!你道存勗是好人麼?」存顥得了一個大幫手,復用著一番甜言蜜語,竭力攛掇。說得克寧也覺心動。壞了!壞了!便歎息道:「名位已定,叫我如何區處?」存顥道:「這有何難?但教殺死張承業、李存璋,便好成功。」克寧道:「你且去與密友妥商,再作計較。」
存顥大喜,出與同黨計議,決奉克寧為節度使,並執晉王存勗,及存勗母曹氏歸梁,願為梁藩。大約是喪心病狂了。都虞侯李存質,也是克用養子,時亦在座與議,惟嘗與克寧有嫌,議論時不免齟齬。存顥訴知克寧,竟誣稱存質罪狀,把他殺斃。克寧遂求為雲中節度使,且割蔚、應、朔三州為屬郡。存勗已是動疑,但表面上尚含糊答應。
既而幸臣史敬鎔,入見太夫人曹氏,將克寧及存顥等陰謀,詳細告聞。曹氏大駭,亟語存勗,存勗召張承業、李存璋入內,涕泣與語道:「吾叔欲害我母子,太無叔侄情;但骨肉不應自相魚肉,我當退避賢路,少抒內禍。」這是欲擒故縱之言,看官莫被瞞過。承業勃然道:「臣受命先王,言猶在耳,存顥等欲舉晉降賊,王從何路求生?若非大義滅親,恐國亡無日了!」存勗乃與存璋等定謀,伏兵府署,誘克寧、存顥等入宴。才行就座,伏兵遽起,即將克寧、存顥等拿下。存勗流涕責克寧道:「兒前曾讓位叔父,叔父不取;今兒已定位,奈何復為此謀,竟欲將我母子執送仇讎,忍心至此,是何道理?」克寧慚伏不能對。存璋等齊呼速誅,存勗乃取出祖父神主,擺起香案,才將克寧梟首,存顥等一併伏誅,令克寧妻孟氏自盡。
長舌婦有何善果!一場內亂,化作冰銷。
正擬出救潞州,忽聞唐廢帝暴死濟陰,料知為朱溫所害,遂縞素舉哀,聲討朱梁。隨筆了過唐昭宣帝。部眾以周德威外握重兵,恐他謀變,且素與嗣昭不睦,未肯出力相援,因慫恿晉王存勗,調回德威。適梁主溫自至澤州,黜退李思安,換用劉知俊,另派范君實、劉重霸為先鋒,牛存節為撫遏使,駐兵長子。一面派使至潞州,諭令李嗣昭歸降。嗣昭焚書斬使,厲兵死守,梁軍又復猛撲。流矢中嗣昭足,嗣昭潛自拔去,毫不動容,仍然督兵力拒,因此城中雖已匱乏,兀自支撐得住。
梁主溫聞潞州難下,擬即退師,諸將爭獻議道:「李克用已死,周德威且歸,潞州孤城無援,指日可下,請陛下暫留旬月,定可破滅潞城。」梁主溫勉留數日,恐岐人乘虛來攻,截他後路,乃決自澤州還師,留劉知俊圍攻潞州。
周德威由潞還晉,留兵城外,徒步入城,至李克用柩前,伏哭盡哀,然後退見嗣王,謹執臣禮。存勗大喜,遂與商及軍情,且述先王遺命,令援潞州。德威且感且泣,固請再往。存勗乃召諸將會議,首先開言道:「潞州為河東藩蔽,若無潞州,便是無河東了。從前朱溫所患,只一先王,今聞我少年嗣位,必以為未習戎事,不能出師,我若簡練兵甲,倍道兼行,出他不意,掩他無備,以憤卒擊惰兵,何憂不勝?解圍定霸,便在此一舉了!」頗有英雄氣象。張承業在旁應聲道:「王言甚是,請即起師。」諸將亦同聲贊成。
存勗乃大閱士卒,命丁會為都招討使,偕周德威等先行,自率軍繼進。到了三垂崗下,距潞州只十餘里,天色已暮,存勗命軍士少休,偃旗息鼓,銜枚伏著。待至黎明,適值大霧漫天,咫尺不辨,驅軍急進,直抵夾寨。梁軍毫不設備,劉知俊尚高臥未起,陡聞晉兵殺到,好似迅雷不及掩耳,慌忙披衣趿履,整甲上馬,召集將士等,出寨抵禦。那知西北隅已殺入李嗣源,東北隅已殺入周德威,兩路敵軍,手中統執著火具,連燒連殺,嚇得梁軍東逃西竄,七歪八倒,知俊料不能支,領了敗兵數百,撥馬先逃。梁招討使符道昭,情急狂奔,用鞭向馬尾亂揮,馬反驚倒,把道昭掀落地上。湊巧周德威追到,手起刀落,剁成兩段,梁軍大潰,將士喪亡逾萬,委棄資糧兵械,幾如山積。敗報到了汴梁,梁主溫驚歎道:「生子當如李亞子,克用雖死猶生!若似我諸兒,簡直與豚犬一般呢!」似你得有美媳,也足慰你老懷。小子有詩詠道:
晉陽一鼓奮雄師,夾寨摧殘定霸基。
生子當如李亞子,虎兒畢竟掃豚兒。
夾寨已破,周德威至潞州城下,呼李嗣昭開門,偏嗣昭彎弓搭箭,竟欲射死德威。究竟為著何事,容小子下回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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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亡以後,雖有四國反抗朱梁,實則皆純盜虛聲,非真有心興唐。惟晉王李克用,猶為彼善於此爾,余鎮皆利祿薰心,受梁籠絡,更不足道。惟唐梁之交,土宇分崩,群雄割據,幾如亂蝟一般,經作者一一敘清,才覺頭頭是道,得使閱者爽目。看似容易卻艱辛,幸勿輕口滑過,至四國五鎮,及關係《五代史》等藩屬,俱已交代明白,方折到梁晉交戰事。夾寨一役,為梁晉興亡嚆矢,故敘事從詳。至若克用父子,一終一繼,亦不肯少略,俱為後文處處伏案。閱者悉心瀏覽,自知作者苦心,非尋常小說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