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父子聚麀慘遭剸刃 君臣討逆謀定鋤凶

  卻說梁主溫還至洛陽,病體少愈,適博王友文,新創食殿,獻入內宴錢三千貫,銀器一千五百兩,乃即就食殿開宴,召宰相及文武從官等侍宴。酒酣興發,遽欲泛舟九曲池,池不甚深,舟又甚大,本來是沒甚危險,不料蕩入池心,陡遇一陣怪風,竟將御舟吹覆。梁主溫墮入池中,幸虧侍從竭力撈救,方免溺死。別乘小舟抵岸,累得拖泥帶水,驚悸不堪。

  不若此時溺死,尚免一刀之慘。

  時方初夏,天氣溫和,急忙換了尤袍,還入大內,嗣是心疾愈甚,夜間屢不能眠,常令妃嬪宮女,通宵陪著,尚覺驚魂不定,寤寐徬徨。那燕王劉守光屢陳敗報,一再乞援,梁主病不能興,召語近臣道:「我經營天下三十年,不意太原餘孽,猖獗至此,我觀他志不在小,必為我患,天又欲奪我餘年,我若一死,諸兒均不足與敵,恐我且死無葬地了!」語至此,哽咽數聲,竟至暈去。近臣急忙呼救,才得復甦。只怕晉王,誰知禍不在晉,反在蕭牆之內。嗣是奄臥床褥,常不視朝,內政且病不能理,外事更無暇過問了。

  是年岐、蜀失和,屢有戰爭。蜀主王建,曾將愛女普慈公主,許嫁岐王從子李繼崇,岐王因戚誼相關,屢遣人至蜀求貨幣,蜀主無不照給。尋又求巴、劍二州,蜀主王建怒道:「我待遇茂貞,也算情義兼盡,奈何求貨不足,又來求地,我若割地畀彼,便是棄民。寧可多給貨物,不能割地。」乃復髮絲茶布帛七萬,交來使帶還。賠貼妝奩,確是不少。奈彼尚貪心未饜何?茂貞因求地不與,屢向繼崇說及,有不平意。繼崇本嗜酒使氣,伉儷間常有違言,至是益致反目。普慈公主潛遣宦官宋光嗣,用絹書稟報蜀主,求歸成都。蜀主王建,遂召公主歸寧,留住不遣,且用宋光嗣為閤門南院使。

  岐王大怒,即與蜀絕好,遣兵攻蜀興元,為蜀將唐道襲擊退。岐王復使彰義節度使劉知俊,及從子李繼崇,發大兵攻蜀。蜀命王宗侃為北路行營都統,出兵搦戰,被知俊等殺敗,奔安遠軍。安遠軍為興元城西縣號,障蔽興元。知俊等進兵圍攻,經蜀主傾國來援,大破岐兵,知俊等狼狽走還,後來知俊為岐將所讒,兵權被奪,舉族寓秦州。越三年,秦州為蜀所奪,知俊因妻孥被擄,又背岐投蜀去了。後文慢表。

  且說梁主溫連年抱病,時發時止,年齡已逾花甲,只一片好色心腸,到老不衰,自從張妃謝世,篡唐登基,始終不立皇后,昭儀陳氏,昭容李氏,起初統以美色得幸,漸漸的色衰愛弛,廢置冷宮。應第二回陳氏願度為尼,出居宋州佛寺,李氏抑鬱而終,此外後宮妃嬪,隨時選入,並不是沒有麗容,怎奈梁主喜新厭故,今日愛這個,明日愛那個,多多益善,博采兼收,甚至兒媳有色,亦征令入侍,與她苟合,居然做個扒灰老。博王友文,頗有材藝,雖是梁主溫假子,卻很是憐愛,比親兒還要優待,梁主遷洛,留安文守汴梁。見第五回歷年不遷,惟友文妻王氏,生得一貌似花,為假翁所涎羨,便藉著侍疾為名,召她至洛,留陪枕席,王氏並不推辭,反曲意奉承,備極繾綣,但只有一種交換條件,迫令假翁承認,看官道是何事?乃是梁室江山,將來須傳位友文。還記得乃夫麼?

  梁主溫既愛友文,復愛王氏,自然應允。偏暗中有一反對的雌兒,與王氏勢不兩立,竟存一個你死我活的意見。這人為誰?乃是友珪妻室張氏。張氏姿色,恰也妖艷,但略遜王氏一籌,王氏未曾入侍,她已得乃翁專寵,及王氏應召進來,乃翁愛情,一大半移至王氏身上,漸把張氏冷淡下去,張氏含酸吃醋,很是不平,因此買通宮女,專伺王氏隱情。

  一日合當有事,梁主溫屏去左右,專召王氏入室,與她密語道:「我病已深,恐終不起,明日汝往東都,召友文來,我當囑咐後事,免得延誤。」為了肉慾起見,遂擬把帝位傳與假子,扒灰老也不值得。王氏大喜,即出整行裝,越日登程。這個消息,竟有人瞧透機關,報與張氏,張氏即轉告友珪,且語且泣道:「官家將傳國寶付與王氏,懷往東都,俟彼夫婦得志,我等統要就死了!」友珪聞言,也驚得目瞪口呆,嗣見愛妻哭泣不休,不由的淚下兩行。

  正在沒法擺佈,突有一人插口道,「欲要求生,須早用計,難道相對涕泣,便好沒事麼?」友珪愕然驚顧,乃是僕夫馮廷諤,便把他呆視片刻,方扯他到了別室,談了許多密語。忽由崇政院遣來詔使已入大廳,他方聞信出來接受詔旨,才知被出為萊州刺史,他愈加驚愕,勉強按定了神,送還詔使,復入語廷諤,廷諤道:「近來左遷官吏,多半被誅,事已萬急,不行大事,死在目前了!」

  友珪乃易服微行,潛至左龍虎軍營,與統軍韓勍密商,勍見功臣宿將,往往誅死,心中正不自安,便奮然道:「郴王指友裕。早薨,大王依次當立,奈何反欲傳與養子?主上老悖淫昏,有此妄想,大王誠宜早圖為是!」又是一個薪上添火。遂派牙兵五百人,隨從友珪,雜入控鶴士中,唐已有控鶴監,系是值宿禁中。混入禁門,分頭埋伏,待至夜靜更深,方斬關突入,竟至梁主溫寢室,嘩噪起來。侍從諸人,四處逃避,單剩了一個老頭兒,揭帳啟視,披衣急起,怒視友珪道:「我原疑此逆賊,悔不早日殺卻!逆賊逆賊!汝忍心害父,天地豈肯容汝麼?」友珪亦瞋目道:「老賊當碎屍萬段!」臣忍殺君,子亦何妨弒父。惜友珪凶莽,未能反唇相譏!馮廷諤即拔劍上前,直迫朱溫,溫繞柱而走,劍中柱三次,都被溫閃過,奈溫是有病在身,更兼老憊,三次繞柱,眼目昏花,一陣頭暈,倒翻床上,廷諤搶步急進,刺入溫腹,一聲狂叫,嗚呼哀哉!年六十一歲。

  友珪見他腸胃皆出,血流滿床,即命將裀褥裹屍,瘞諸床下。秘不發喪,立派供奉官丁昭溥,繼著偽詔,馳往東都,令東都馬步軍都指揮使均王友貞,速誅友文。友貞不知是假,即誘入友文,把他殺死。友文妻王氏,未曾登途,已被友珪派人捕戮,一面宣佈偽詔道:

  朕艱難創業,逾三十年,托於人上,忽焉六載,中外協力,期於小康。豈意友文陰蓄異圖,將行大逆,昨二日夜間,甲士突入大內,賴郢王友珪忠孝,領兵剿戮,保全朕躬。然疾因震驚,彌致危殆。友珪克平凶逆,厥功靡倫,宜令權主軍國重事,再聽後命。

  越二日,丁昭溥自東都馳還,報稱友文已誅,喜得友珪心花怒開,彈冠登極,再下一道矯詔,托稱乃父遺制,傳位次子,乃將遺骸草草棺殮,準備發喪,自己即位柩前,特授韓勍為侍衛諸軍使,值宿宮中,勍勸友珪多出金帛,遍賜諸軍,取悅士心,諸軍得了厚賚,也樂得取養妻孥,束手旁觀。

  惟內廷被他籠絡,外鎮卻不受羈縻。

  匡國軍聞知內亂,都向節度使告變,時值韓建調任鎮帥,置諸不理,竟為軍士所害。此匡國軍為陳許軍號,與唐時之同州有別。楊師厚留戍邢魏,也乘隙馳入魏州,驅出羅周翰,據位視事。友珪懼師厚勢盛,只好將周翰徙鎮宣義,注見第二回。特任師厚為天雄軍節度使。天雄軍就是魏博,唐時舊有此號,屢廢屢行,梁嘗稱魏博為天雄軍,小子因前文未詳,故特別表明。護國軍治河中。節度使朱友謙,少時為石壕間大盜,原名只一簡字,後來歸附朱溫,因與溫同姓,願附子列,改名友謙,溫篡位後命鎮河中,加封冀王。他聞洛陽告哀,已知有異,泣對群下道:「先帝勤苦數十年,得此基業,前日變起宮掖,傳聞甚惡,我備位藩鎮,未能入掃逆氛,豈不是一大恨事!」道言未絕,又有洛使到來,加他為侍中中書令,並征他入朝,友謙語來使道:「先帝晏駕,現在何人嗣立?我正要來前問罪,還待徵召麼?」

  來使返報友珪,友珪即遣韓勍等往擊河中。友謙舉河中降晉,向晉乞援。晉王李存勗統兵赴急,大破梁軍,勍等走還。看官聽著!這朱友珪的生母,本是亳州一個營娼,從前朱溫鎮守宣武,見第一回。略地宋亳,與該娼野合生男,取名友珪,排行第二,弟兄多瞧他不起。況又加刃乃父,敢行大逆,豈諉罪友文,平空誣陷,就可瞞盡耳目,長享富貴麼?至理名言。

  糊糊塗塗的過了半年,已是梁乾化三年元旦,友珪居然朝享太廟,返受群臣朝賀。越日祀圜丘,大赦天下,改元鳳歷。均王友貞,已代友文職任,做了東都留守,至是復加官檢校司徒,令駙馬都尉趙巖,繼敕至東都,友貞與巖私宴,密語巖道:「君與我系郎舅至親,不妨直告,先帝升遐,外間嘖有煩言,君在內廷供職,見聞較確,究竟事變如何?」巖流涕道:「大王不言,也當直陳。首惡實嗣君一人,內臣無力討罪,全仗外鎮為力了。」友貞道:「我早有此意,但患不得臂助,奈何?」巖答道:「今日擁強兵,握大權,莫如魏州楊令公,近又加任都招討使,但能得他一言,曉諭內外軍士,事可立辦了。」友貞道:「此計甚妙。」

  待至宴畢,即遣心腹將馬慎,馳至魏州,入見楊師厚,並傳語道:「郢王弒逆,天下共知,眾望共屬大梁,公若乘機起義,幫立大功,這正所謂千載一時呢!」師厚尚在遲疑,慎又述均王言,謂事成以後,當更給犒軍錢五十萬緡。師厚乃召集將佐,向眾質問道:「方郢王弒逆時,我不能入都討罪,今君臣名分已定,無故改圖,果可行得否?」眾尚未答,有一將應聲道:「郢王親弒君父,便是亂賊。均王興兵復仇,便是忠義。奉義討賊,怎得認為君臣?若一旦均王破賊,敢問公將如何自處哩?」這人不知誰氏,也惜姓名不傳。師厚驚起道:「我幾誤事,幸得良言提醒,我當為討賊先驅哩!」遂與馬慎說明,令歸白均王,佇候好音,自派將校王舜賢,潛詣洛陽,與龍虎統軍袁象先定謀,復遣都虞侯朱漢賓屯兵滑州,作為外應。舜賢至洛,可巧趙巖亦自汴梁回來,至象先處會商,巖為梁主溫婿,像先為梁主溫甥,當然有報仇意,妥商大計,密報梁魏。

  先是懷州龍驤軍系梁主溫從前隨軍。三千,推指揮劉重霸為首,聲言討逆,據住懷州,友珪命將剿治,經年未平,汴梁戍卒,亦有龍驤軍參入,友珪也召令入都。均王友貞也遣人激眾道:「天子因龍驤軍嘗叛懷州,所以疑及爾等,一概召還,爾等一至洛下,恐將悉數坑死。均王處已有密詔,因不忍爾等駢誅,特先布聞。」戍卒聞言,統至均王府前,環跪呼籲,乞指生路。友貞已預書偽詔,令他遍閱,隨即流涕與語道:「先帝與爾等經營社稷,共歷三十餘年,千征萬戰,始有今日。今先帝尚落人奸計,爾等從何處逃生呢?」說至此,引士卒入府廳,令仰視壁間懸像。大眾望將過去,乃是梁主溫遺容,都跪伏廳前,且拜且泣。友貞亦唏噓道:「郢王賊害君父,違天逆地,復欲屠滅親軍,殘忍已極,爾等能自趨洛陽,擒取逆豎,告謝先帝,尚可轉禍為福呢!」

  大眾齊聲應諾,惟乞給兵械,以便趨洛。友貞即令左右頒發兵器,令士卒起來,每人各給一械,大眾無不踴躍,爭呼友貞為萬歲,各持械而去。此計想由趙巖等指授。

  友貞遣使飛報趙巖等人,趙巖、袁象先夜開城門,放諸軍入都,一面賄通禁卒千人,共入宮城,友珪倉猝聞變,慌忙挈妻張氏,及馮廷諤共趨北垣樓下,擬越城逃生。偏後面追兵大至,喧呼殺賊。自知不能脫走,乃令廷諤先殺妻,後殺自己。廷諤亦自剄。都中各軍,乘勢大掠,百官逃散。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杜曉,侍講學士李珽,均為亂兵所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於兢,宣政院使李振代敬翔。被傷。騷擾了一日餘,至暮乃定。

  袁象先取得傳國寶,派趙巖持詣汴梁,迎接均王友貞。友貞道:「大梁系國家創業地,何必定往洛陽。公等如果同心推戴,就在東都受冊,俟亂賊盡除,往謁洛陽陵廟便了。」巖返告百官,百官都無異辭。乃由均王友貞,即位東都,削去鳳歷年號,仍稱乾化三年,追尊父溫為太祖神武元聖孝皇帝,母張氏為元貞皇太后,給還友文官爵,廢友珪為庶人,頒詔四方道:

  我國家賞功罰罪,必協朝章,報德伸冤,敢欺天道?苟顯違於法制,雖暫滯於歲時,終振大綱,須歸至理。重念太祖皇帝嘗開霸府,有事四方,迨建皇朝,載遷都邑,每以主留重務,居守需才,慎擇親賢,方膺寄任。故博王友文,才兼文武,識達古今,俾分憂於在浚之郊,亦共理於興王之地,一心無易,二紀於茲,嘗施惠於士民,實有勞於家國。去歲郢王友珪,嘗懷逆節,已露凶鋒,將不利於君親,欲竊窺夫神器,此際值先皇寢疾,大漸日臻,博王乃密上封章,請嚴宮禁。因以萊州刺史授於郢王,友珪才睹宣綸,俄行大逆,豈有自縱兵於內殿,翻諉罪於東都?偽造詔書,枉加刑戮,且奪博王封爵,又改姓名,冤恥兩深,欺罔何極!伏賴上穹垂祐,宗社降靈,俾中外以葉謀,致遐邇之共怒。尋平內難,獲誅元兇,既雪恥於同天,且免譏於共國,朕方期遁世,敢竊臨人?遽迫推崇,爰膺纘嗣。

  冤憤既伸於幽顯,霈澤宜及於下泉。博王宜復官爵,仍令有司擇日歸葬。友珪兇惡滔天,神人共棄,生前敢為大逆,死後且有餘辜,例應廢為庶人,以昭炯戒。特此布敕,俾遠近聞知。

  此詔下後,又改名為鍠,進天雄軍節度使楊師厚為檢校太師,兼中書令,加封鄴王。西京左龍虎統軍袁象先為檢校太保同平章事,加封開國公。這兩人最為出力,所以封爵最優。余如趙巖以下,各陞官晉爵有差。又遣使招撫朱友謙。友謙仍復歸藩,稱梁年號。惟對晉仍然未絕,算是一個騎牆派人物。梁廷至此,才得苟安。越二年始改元貞明,梁主友貞,又改名為瑱。小子有詩歎道:

  多行不義必遭殃,稽古無如鑒後梁,

  乃父淫凶子更惡,屠腸截脰有誰傷?

  梁室粗定,晉已滅燕,欲知燕亡情形,且至下回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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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淫惡如朱溫,宜有剸刃之禍,但為其子友珪所弒,豈彼蒼故演奇劇,特假手友珪,以示惡報之巧乎!溫為臣弒君,友珪為子弒父,有是父乃有是子,果報固不爽也。惟友珪弒逆不道,尚得竊位半年,楊帥厚兼雄鎮,擅勁兵,未聞首先倡義,乃迫於均王之一激,部將之一言,始幡然變計,蓋當時禮教衰微,幾視篡弒為常事。非有大聲疾呼者,喚醒其旁,幾何不胥天下為禽獸也!然淫惡者終遭子禍,凶逆者卒受身誅。蒼蒼者天,豈真長此晦盲乎?

  老氏謂天地不仁,夫豈其然!

《五代史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