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卷八

棺中鬼手

蕭山陳景初,久客天津。後束裝歸里,路過山東界。時歲大饑,窮民死者無算。旅店蕭條,不留宿客。

投止一寺院,見東廂積棺三十餘口,西廂一棺,巋然獨存。三更後,棺中盡出一手,皆焦瘦黃瘠者,惟西廂一手,稍覺肥白。陳素負膽力,左右顧盼,笑曰:「汝等窮鬼,想手頭窘矣。盡向我乞錢耶?」遂解青橐,各選一大錢予之。東廂鬼手盡縮,西廂一手伸出如故。陳曰:「一文錢恐不滿君意,吾當益之。」增至百數,兀然不動。陳怒曰:「是鬼太作喬,可謂貪得而無厭著矣!」竟提兩貫錢置其掌,鬼手頓縮。陳訝之,移燈四照,見東廂之棺,皆書饑民某宇樣;而西廂一棺,上書某縣典史某公之柩。固歎曰:「饑民無大志,一錢便能滿願。而四公慣受書儀,不到其數不收也。」

已而錢聲戛響。蓋因棺縫頗窄,鬼手在內強拽,苦不得入,繃然一聲,錢索盡斷,青蚨拋散滿地。鬼手又出,四面空撈,而無一錢入手。陳睨視面笑曰:「汝貪心太重,剩得一雙空手,反不如若輩小器量,還留下一文錢看囊也!」而手猶掏摸不已。陳擊掌大呼曰:「汝生前受兩貫錢,便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門作犬馬,究竟積在何許?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態耶?」言未已,聞東廂之鬼長歎,而手亦遂縮。

天明,陳策蹇就道,即以地下散錢,奉寺僧為房資焉。

鐸曰:「官愈卑者心愈貪,若輩之醜態,何可言也!乃生既如鬼,死復猶人,豈冥中無計吏之條耶?東廂長歎,想已早褫其魄矣!」

鏡裡人心

揚州興教寺,寓一搖虎撐者,自名磨鏡叟。腰間懸一古鏡,似千百年物。詰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竅,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吾以古鏡照之,知其受病之處,投以妙藥,通其竅而益其智。」於是,愚鈍者爭投之,頗著奇效。

富商某生一子,年十六,不能辨菽麥。延叟於家,長跽請治。叟取鏡細照,搖首而起曰:「受病太深,僕不能為也。」某詢其故。叟曰:「僕能治後天,不能治先天。令郎之心,外裹酒肉氣,此病在後天,猶可除也,內裹金銀氣,此病在先天,不可瘳也。」某固求方略。叟曰:「姑妄治之。」令其子閉置一室,饑則食以腐渣,渴則飲以苦水。如是者半載,翁取鏡再照曰:「酒肉氣盡除矣!但金銀氣從先天閉塞,奈何?」某曰:「何謂先天?」叟曰:「尊夫人受胎時,金銀堆積內房,令郎適感其氣,以至迷塞七竅。外似金光,而內實銅臭。欲求克治之法,急向文昌殿惜字庫,取紙灰兩斛,拌墨汁數鬥,丸作桐子大,朝夕煎益智湯送下,盡此或可有濟。」

某悉遵其法。不三月,翁取鏡又照,見六竅玲瓏,惟一竅鈍塞如故。某再求醫治。叟笑曰:「此名文字竅。君富翁,不宜有讀書種子,開之,恐遭造物之忌。且留此一竅,以還君家故物。否則剷削太甚,於君亦何利焉?」某不敢再請,叟亦辭去。

後其子周旋應對,聰慧勝於曩日,惟讀書不能成誦。某為納資捐職,以布政司理問終。

鐸曰:「《地境圖》云:『錢銅之氣,望之知青雲。』此子出身銅窟,而不能翔步青雲之上者,何歟?良以生當光天化日時,其氣有不旺耳!文竅閉塞,或非其咎。」

孟婆莊

蘭蕊,邯鄲挾瑟倡也。妹玉蕊,與裡中葛生有嚙臂盟。生家貧,鴇母索聘奢,意苦不遂。蘭蕊多貴客交,所得私金,悉以贈生,為妹作纏頭費,生德之。後蘭蕊病瘵死,生益落寞。非但不敢言聘,即欲博一宵歡,自顧空囊,亦殊羞澀。願乖氣結,遂以情死。

投至冥府,王者憫其無辜,判令投生。至一處,牽蘿為棚,鋪石作幾。見男女數百輩,爭瓢奪杓,向爐頭就飲。生適口燥,亦往投止。忽一女子從棚後出,視之,蘭蕊也。驚問所來,生具對。女曰:「君以情死,妹豈獨生!」言之泣數行下。生取瓢就爐,女搖手禁勿飲。生詰其故。女俟飲者盡散,乃曰:「君不知耶?此盂婆莊也!渠為寇夫人上壽去,令妾暫司杯杓。君如稍沾餘瀝,便當迷失本來,返生無路。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歸,與吾妹仍諧舊約?」生曰:「舊約難憑,重生無益。卿將何以教我?」女曰:「當為君圖之。」遂引至棚後,見纍纍石甕,排列牆隅。女指曰:「此名益智湯,飲者有才。此名長命湯,飲者多壽。此名和氣湯,飲者令人歡喜。」生問:「若輩所飲者何物?」女笑曰:「此皆焦心火滴淚泉煎成之混沌湯也!」末至一甕,女逼令生飲。生問:「何名?」女曰:「此元寶湯。君所以惡生樂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飲數口,格格不能下嚥。女曰:「此等齷齪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緣此為有情郎吐氣,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難色。女曰:「勸君更盡一杯,恐西出陽關無故人也。」生為解頤,勉盡其半。女曰,「可矣!」遂導生出棚,指示歸路。

時生死已五日,因無殮具,停屍床上,惟一灶下嫗守視。見屍忽躍起,頻呼腹痛,探喉大吐,勢如湧泉,熒熒然水銀入地。命儲畚鍤,坎地數尺,盈千募萬,其中皆不動尊也。急詣鴇母家。玉蕊得生死耗,絕粒者三日。生吐其實,皆大喜。遂以金聘之而歸。因感蘭蕊德,移其柩禮葬之。後葛氏子孫繁衍,命春秋祭掃,永著為例。

鐸曰,「十斛量珠,千里結網。家無黃金屋,阿嬌從何處貯哉?因知溫柔鄉里,坑煞幾多寒士。慾海沈身,泉台埋骨;鬼門關外,獨立茫茫。究竟元寶湯向誰家吃也?嗟乎!」

十姨廟

十姨廟,在杜曲西,未知建於何代。芝楣桂棟,椒壁蘭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璫,並皆殊色。上捨生某過其地,入廟瞻像,歸而感夢,忽忽身在廊下。

時秋河亙天,露華滿地,疏星明滅,隱紅樓半角。瞥見妖蜱四五輩,籠絳紗燈數盞,導群艷下階。一女子仰天歎曰:「今夜廣寒宮閉,未稔姮娥獨宿,淒涼何似?」眾曰:「莫為渠擔憂。我輩獨處無郎,亦不讓青溪小姑子也。」讀笑間,一婢移燈剔煤,見某暗伏廊下,嘩曰;「何處風狂兒,在此偷窺國艷?」眾趨視之,笑曰:「才說無郎,忽傳有客,大為我輩解嘲。」相邀入室,聯兩幾次第排坐。

須臾,珍餚旨酒,羅列滿案。大姨曰:「悶酒寡歡,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風雅令。」眾笑曰:「還是領頭人不俗,開口便道得個風雅。」大姨曰:「豈敢攀風雅?隨舉四書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飲,否則罰依金谷。」眾曰:「諾!」引大觥先酌某。某以賓不奪主為辭。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見粱惠王——魏征。」眾齊贊曰:「妙哉!武子瘦詞,漢儒射策,不過如是。」順至二姨。二姨曰:「可使治其賦也——許由。」大姨曰:「後來屈上,大巫壓小巫矣。」次至三姨。三姨曰:「五穀不生——田光。」四姨接令曰:「載戢干戈——畢戰。」五姨斜視而笑曰:「二姊工力悉敵,可謂詞壇角兩雌也!」四姨白眼視,五姨剔發澤戲彈其面曰:「坐於塗炭——黑臀。」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令至六姨。六姨素口吃,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輩誰個不寡?要汝道得許多字。」引杯欲罰。大姨曰:「鳳兮鳳兮,故是一鳳,何礙?」六姨紅漲於頰,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七姨低鬟微笑,眾詰之,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馴。」大姨曰:「小妖婢,專弄狡獪。有客在座,勿妄談。」七姨終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陽貨。」眾掩耳不欲聞。八姨顧九姨曰:「我與汝取羯鼓來,為癡婢子解穢。」正色而言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豫讓。」九姨曰:「朋友之交也——第五倫。」十姨起曰:「妹年幼,勉為眾姊續貂。雖千萬人吾往矣——揚雄。」某正焦思未就,聞十姨語,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嘗美矣一石秀。」言訖,意頗自負。大姨曰:「才人學博,不憚食瓜征事,何至談及《水滸》?」某嘩辨曰:「渠道得病關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眾皆匿笑。大姨曰:「君誤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揚子雲也。」七姨曰:「頹陽貨,只曉得竊弓為盜,管甚子雲子雨?」某意窘。三姨曰:「口眾我寡,不如姑飲三釂。」某舉觥連罄。大姨笑曰:「君書囊頗窄,酒囊幸頗寬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時,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會,不可無詩。」命雙鬟取筆硯至。七姨曰:「五姨慣弄書袋,今止要集古人舊句,各成一律。」大姨曰:「不意夭斜兒,胸中亦有制度。」令雙鬟移燈就壁,先援筆而題曰:

嫁得蕭郎愛遠遊,每因風景卻生愁。

桃花臉薄難藏淚,桐樹心孤易感秋。

閬苑有書多附鶴,畫屏無睡待牽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輕衾上玉樓。二姨題曰:

夢來何處更為雲?把酒堂前日又曛。

料得也應憐宋玉,肯教容易見文君。

拋殘翠羽乘鸞扇,惆悵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叢懶回顧,淡紅香白一群群。三姨曰:「二姊工麗纏綿,真似李都尉《鴛鴦辭》也。妹從何處著筆?」亦蘸墨而書曰:

本來銀漢是紅牆,雲雨巫山枉斷腸。

與我周旋寧作我,為郎憔悴卻羞郎。

閒窺夜月銷金帳,倦倚春風白玉床。

誰為含愁獨不見,一生贏得是淒涼。二姨曰:「妙似連環,巧同玉合。蘇蕙子回文織錦,為三娘作後塵矣!」四姨題曰:

風景依稀似昔年,畫堂金屋見嬋娟。

曾經滄海難為水,願作鴛鴦不羨仙。

歸去豈知還向月,坐來雖近遠於天。

何時詔此金錢會,一度思量一惘然。五姨曰:「黃鶴題詩,女青蓮亦當束手。不得已,勉強一吟。」題曰:

金屋裝成貯阿嬌,酒香紅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雙鳳,銅雀春深鎖二喬。

自有風流堪證果,更無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歸山去,淥水斜通宛轉橋。大姨笑曰:「是兒大有怨情。」同視六姨。六姨奮筆疾書,眾環視之,題曰:

瑞煙輕罩一團春,玉作肌膚冰作神。

閒倚屏風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劉晨。

相思相見如何日,傾國傾城不在人。

回首可恃歌舞地,行塵不是昔時塵。七姨曰:「六姊以筆代舌,便恁地牙伶齒俐。」六姨怒之以目。遂

含笑而書曰:

好去春風湖上亭,楚腰—捻掌中情。

半醒半醉游三日,雙宿雙飛過一生。

懷裡不知金鈿落,枕邊時有墮釵橫。

覺來淚滴湘江水,著色屏風畫不成。大姨曰:「妮子出口便談風月,真個顛狂欲死。」七姨曰:「誰似阿

姊道學,只要『抱得輕衾上玉樓』也。」八姨曰:「綺語撩人,亦是女

兒家本相。」爰題一律於壁,詩曰:

夜半鞦韆酒正中,畫堂西畔桂堂東。

麗華膝上能多記,飛燕裙邊拜下風。

愁事漸多歡漸少,來時無跡去無蹤。

而今獨自成惆悵,人面桃花相映紅。九姨曰:「對酒當歌,作此楚囚之泣,八姊裂盡風景矣!」遂奪筆而題曰:

壺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長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盡醉,畫眉窗下月初沉。

綰成錦帳同心帶,壓匾佳人纏臂金。

誰與王昌報消息,千金難買隔簾心。八姨曰:「風流蘊藉,九娘洵是可人。」十姨曰:「妹不能詩,倩九姊捉刀可乎?」眾不允。十姨回身面壁,迅筆而書曰: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瓏唱我詞。

有酒惟澆趙州土,無人會說鮑家詩。

常將白雪調蘇小,不用黃金鑄牧之。

我是夢中傳彩筆,遍從人間可相宜?眾笑曰:「莫道十姨長厚,這詩意調侃不少。」

繼而取筆授某,某汗流手戰,若扛巨鼎,吮毫數十次,對壁氣如牛喘。大姨曰:「興酣落筆,詩壇快事。君何苦思乃爾?」三姨曰:「研《京》十年,煉《都》一紀,亦屬文人常例耳!」七姨曰:「如卿言亦復佳。今夜拌閏百萬更籌,看溫家郎叉得手折也。」某覺冷語交侵,勉書七字於壁曰:

自從盤古分天地。大姨愕然曰:「君欲賦六合耶?且此語出於何典?」某曰:「此千古盲詞之祖,懸諸國門,從未增減一字。」大姨曰:「盲詞入詩,騷壇削色矣!」七姨曰:「近日詩翁,大半奉盲詞為鼻祖,且被之管弦,閨閣中洋洋傾耳,不猶愈於嘔心鏤肺哉?」哄堂大笑,某顏色沮喪,跼蹐而言曰:「前言戲之耳!請改之。」於是,偽作吟哦,重加塗寫。五姨在旁審視,蓋千家詩第一句也。而「午」字誤書作「牛」,掩口失笑。某愈握筆作沉吟狀。

忽一人冠帶而來,某乘機閣筆,十姨趨侍左右。其人據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遺也!自唐時廟祀於此,不意村俗無知,誤『拾遺』為『十姨』,遂令巾幗者流,紛粉鴆踞。猶以汝輩稍知風雅,故爾暫容廡下。乃引逗白腹兒郎,以糞土污我牆壁。自今以後,速避三捨。勿謂杜家白柄長鑱,不銳於平章劍鋩也!」十姨伏地請罪,怒猶未釋,摽某先出門外。某曰:「何來惡客,驅逐詩人?」十姨耳語曰:「此唐時杜少陵也。」某曰:「杜少陵是何人?」十姨怒曰:「杜少陵且不識,也來此處談詩,累及我等。」出十手齊批其頰。忽聞堂上大呼曰:「渠本是門外漢,何必再與饒舌?」

訶聲未絕,忽焉驚醒,究不解杜少陵為誰。逢人必述其夢,聞者無不失笑。後士人盡毀女像,仍祀杜拾遺於廟。有過其地者,欲題詩壁上,輒引某上捨為前車。

鐸曰:「少陵欲以廣廈萬間庇天下寒士,而上捨生不得暫寄廡下,以見愛才若命者,未有不避俗如仇者也。粉壁易塗,長鑱難犯,固知看守浣花溪祠堂,亦非易事。」

車前數典

元和范恆,侍衛紫扉公仲子。己丑禮部試歸,路過景州界。一人蒙袂輯屨,貿貿然來,詣車前乞銀數錠。范笑曰:「汝具何本領,而奢望若此?」其人曰:「僕窶人也,而富於典籍。」時牧牛兒立柳樹下,以竹竿引蝙蝠作戲。范曰:「即以此征事。能數一典,贈銀一錠,果胸中淹博,雖腰纏盡脫,不靳也。」范意蝙蝠事僻,故以此難之。其人曰:「諾。」從《爾雅》、許氏《說文》、《玄中》、《述異》諸記,旁及神異秘經、烏台詩案,約七八條,侃侃而談。范驚曰:「汝真富於典籍。而不知詩詞中,尚能援引一二否?」曰:「真珠簾斷蝙蝠飛』,元微之詩也。『戲看蝙蝠撲紅蕉』,秦淮海詩也。黃九煙瘦詞云:『怪道身如乾蝙蝠,昨宵辛苦在河梁。』前輩小長蘆檢討《風懷二百韻》,有『風微翻蝙蝠,燭至歇蛩(蛩上將)』。《洞仙歌》詞中,有『錯認是新涼,拂簷蝙蝠』之句,援古證今,何能殫述?姑就口頭語標舉一二,幸勿見哂。」范請暢其說。曰:「言之不難。恐君客途金盡,未免增予罪戾耳!」范計前後條數,出十二錠予之,長揖而去。

夜投旅店,聞隔院有擁妓者,淋漓酣飲,喧動四壁,范趨視之,車前人踞上座,四妓兩旁環侍。見范來,含笑下階,招邀入坐,命妓搊琵琶以歌。每歌一曲,勞銀一錠。甫三巡,所得銀已罄,拂衣起曰:「買笑金盡,代君揮霍矣!」范曰:「君亦窮士,何不少留,以供朝夕?」其人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范正色規之。因大笑曰:「吾舌尚存;不足憂也!且天下儻來之物,只合若輩得之。如以我輩消受,不疾則顛耳!君何教之左也?」范大稱善。洗盞更酌,盡歡而別。

臨行,詰其姓氏,笑而不答。有識者曰:「此某公子,曾以萬金散裡黨,托於乞食以玩世者。」范歎曰:「風塵中洵有奇士。自後遇賣菜傭,盡當物色之矣!敢以肉眼相天下之豪俊哉!」

鐸曰:「販詩書以圖醉飽,有志者所不屑。然不積儻來之物,亦何異不受嗟來之食耶?世有其人,吾當以後車載之。」

騾後談書謝生應鸞,客其叔文濤先生臨淄縣署,繼為費縣令借司筆札.一日,坐轎拜客,書片紙付下役李升喚輿伺侯。及出視,乃騾車也。生怒叱之。李曰:「適奉明諭,止言備輿,未言備轎。」生曰:「汝真鈍漢,輿即是轎。因轎字不典,故通稱輿字。」李笑曰:「昔淮南王《諫擊閩越書》,曾有『輿轎逾嶺』一語,何言不典?」生愕然曰:「不意若輩中有此通品。」

遂解騾乘之,令李步隨於後,曰;「汝既腹有書笥,亦知此間武城之事乎?」曰:「此小人桑梓之地,何得不知?」生曰:「《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澹台滅明,武城人。』而記子輿氏所居武城,獨別之曰南,是魯當日有兩武城矣!然乎?否耶?」李曰:「俗傳子羽所居均費縣之武城,而曾子之南武城在今之嘉祥縣。此說謬妄。」生曰:「汝何所見而云然?」李曰:「《春秋》紀襄公十九年『城武城』。注云:『泰山南武城縣。』昭公二十三年:『武城人……取邾師,獲鉏弱地。』哀公八年:『吳師……伐武城,克之。』《孟子》載:『曾子居武城,有越寇。』夫與邾接壤,而當吳越之路,即今費縣之武城也。《齊乘》亦謂『予游絃歌舊邑,在費西、滕東兩縣之間。』而從無兩武城之說。」生曰:「果爾,則《史記》所載,何獨有南武城之名?」李曰:「以鄙見揣之,定襄有武城,清河有武城。此雲南者,別於兩地而言。如《平原君傳》中『封於東武城』,亦其例也。」生大歎賞。歸述於費令,亦奇之。除其役,拔充禮書。不一年,致千金產,稱裡中富戶。

後文濤先生修《臨淄縣志》,招生去。生以李可備顧問,挈之俱往。而所談臨淄舊典,皆屬淄川縣事。生怪問之。李曰:「小人篋中秘書,只有淄川,並無臨淄。」生大疑,急索秘冊以觀。蓋《說鈴》兩本,破碎不全,僅《山東考古錄》十餘頁,及《閩小記》四五頁。而當日輿轎之論,武城之考,偶然於數頁中道著耳!生乃歎曰:「文人命運所到,享重名而邀厚福,皆此類也。」其叔聞之,亦大笑,賞以資斧,遣之回費。

鐸曰:「儉腹子挾芝麻《通鑒》,翩翩然置身台省,亦趨著十年好運耳!否則,宮錦坊花樣不同,且有東歸之歎,豈徒《南華》悔讀已哉?」

死嫁

磬兒,珠市梁四家女伶也。粱四婦本吳倡,善琵琶,及歸梁,買雛姬教梨園為活。磬兒意不屑,輒逃塾。假母日箠楚,諸姊妹競勸之。磬兒曰:「若從我,須以旦腳改淨色。」問其故。曰:「我不幸為女兒身,有恨無所吐。若作淨色,猶可借英雄面目,一洩胸中塊壘耳!」由是《千金記》諸雜劇,磬兒獨冠場。

孝廉詹湘亭待詔白門,偕友寓梁四家,夜演《千金記》至《別姬》諸劇,女皆意屬虞姬。而湘亭獨以楚重瞳為嫵媚,群起嘩笑之。及卸裝,視老霸王姿容,果高出帳下美人上,遂歎服。

明日,張筳海棠樹下,青衫紅粉,團圍錯坐。磬兒本歙產,湘亭亦婺源籍,兩人各操土音,以道其傾慕。而座上諸友,相對微笑,競不解刺刺作何語。已而湘亭志眉中目,不能得中翰,諸友盡返棹,而湘亭束裝未發,意不忘磬兒也。思欲買桃葉槳,載與俱歸。而梁家方居為奇貨,且欲留壓班頭;有非百萬纏頭,不能搖奪者。相對泫然,焦思無計。磐兒忽私語曰:「君何計之拙也?彼所以居奇不售者,以我為錢樹子耳!君去,妾必不生。留駿骨而買之,定不須千金值矣!」湘亭大悲。不得已,珍重而別。歸未兩月,聞磬兒病且死。湘亭曰:「花前一諾,信同抱柱矣!卿不負我,我豈敢負卿哉?」急赴金陵,以三百金買柩而回,葬於桐涇橋北。王夫人曹墨琴志其墓;請名士挽以詩詞;予譜《干金笑》傳奇付諸樂部,噫!不能生事,而以死歸,殆鍾情者不得已之極思乎?而磬兒亦自此不死矣!

鐸曰:「男兒負七尺軀,碌碌未有奇節,卒與草木同腐,何閨閣中反有傳人哉?惟不負死約而生,乃能抱生氣而死。同時有荷兒者,以馬湘蘭小影一幅,贈吳江趙約亭,亦慧心女子也。後隨裡中紈褲兒,半載而寡,仍依假母賣琵琶為活。嗟乎!薛濤墳上,已落桃花,關盼樓頭,空歸燕子。荷之生,不若磬之死矣!」

生吊江寧緞商某,貿易於吳,素好葉子戲.一日,招邀諸客於堂中角勝負,外傳言盛澤陳姓來。某戀戀場頭,不暇倒屣,因素稱交好,命僕引入。

陳見某,即涕泗交頤,捉臂大慟。某疑其癡,拈葉子如故。繼而曰:「君死期至矣!予遠行,及期恐不能一吊,故薄具紙帛,先此拜奠。」言畢,指揮從人,陳香楮於座,袖中出奠儀一函,乞某鑒納。某更怪其妄,仍拈葉子如故。陳又更易白衣冠,就場頭向某再拜。且拜且哭,似不勝悲悼者。某勃然大怒,執葉子起曰:「某與爾素托知交,以為百里而來,必有正言賜教,何至作此不祥,竟同詛咒?」座上客亦交讓之。陳正容而對曰:「予豈妄哉?因前春病時,曾入冥府,有一署旁懸一牌,見君姓名已為人所控,判於七月初二日聽審。」某曰:「控予者誰?」曰:「婦某氏。」「所控何事?」曰:「去秋九月十九日事。干證尼僧,已維縶廊下矣。」某聞之,神色頓喪,手中葉子如秋林敗葉,墮落滿地,因起執陳手,亦大哭。諸客詢問顛末。某曰:「此不肖事,何必復言!」陳流涕辭去。某亦草草束裝,星夜買舟回白下。

後聞某於七月初二日果卒。諸客大奇,私詣陳姓叩其蹤跡。陳笑曰:「故人不自愛其鼎,以至競干冥譴。諸君各自勉,何必問?」遂咨嗟而退。

鐸曰:「玉環玷節,未鑄刑書;烏襴負心,幸逃國憲;九幽十八獄,所以濟法網之疏也。暗室難欺,殷鑒不遠,保身哲士,尚其勉旃!」

術士驅蠅

予叔鳴皋,字楚鶴,任直隸保定府太守,政尚嚴肅,有能吏名。時姊丈邵南俶官御史,自京都薦一客至。姓熊,字子靜,貌極陋,不甚識字,飲食高臥外,兀然獨坐,絕不與人通款洽。

居半載,辭去。臨行謂主人曰:「僕擾郇廚久矣,今告別,請獻一技。」主人唯唯,召幕下客共觀之。

時大暑,堂中蒼蠅數百萬頭。飛者,集者,緣頸撲面者,薨薨擾擾,如撤沙拋豆,命童子持扇左右驅。熊袖中出兩箸,隨飛隨夾,無一失者,盡納入左袖中,談笑赴主人餞筵。飲畢,啟衣袖放之,祝曰:「爾不我擾,我不爾擒。速去!速去!」

須臾,流星萬點,紛然四散,而堂中絕無一蠅。觀者盡駭。主人饋以金,不受。曰:「願賢刺史之治民,亦如某之治蠅也。則一郡獲福多矣!」言竟,拂袖而去。鐸曰:「鷹鸇逐雀,而卒稱慈母,此猛之必濟以寬也。彼以武健嚴酷稱能吏者,將視民如蟻,豈止一蠅?」

壯夫縛虎

沂州山峻險,故多猛虎,邑宰時令獵戶捕之,往往反為所噬。有焦奇者,陝人,投親不值,流寓於沂。素神勇,贊挾千佛寺前石鼎,飛騰大雄殿左脊,故人呼為焦石鼎雲。知沂嶺多虎,日徒步入山,遇虎輒手格斃之,負以歸,如是為常。

一日入山,遇兩虎帥一小虎至。焦性起,連斃兩虎,左右肩負之,而以小虎生擒而反。眾皆辟易,焦笑語自若。富家某,欽其勇,設筳款之。焦於座上,自述其平昔縛虎狀,聽者俱色變。而焦益張大其詞,口講指畫,意氣自豪。

倏有一貓,登筳攫食,腥汁淋漓滿座上,焦以為主人之貓也,聽其大嚼而去。主人曰:「鄰家孽畜,可厭乃爾!」亡何,貓又來。焦急起奮拳擊之,座上餚核盡傾碎,而貓已躍伏窗隅。焦怒,又逐擊之,窗櫺盡裂,描一躍登屋角,目耽耽視焦。焦愈怒,張臂作擒縛狀,而貓嗥然一聲,曳尾徐步,過鄰牆而去,焦計無所施,面牆呆望而已。主人撫掌笑,焦大慚而退。

夫能縛虎而不能縛貓,豈真大敵勇小敵怯哉,亦份量不相當耳。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鮮,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鼠。懷材者宜知,用材者益宜知矣。

鐸曰:「丙吉問牛喘,而兵、刑、錢,谷不對;非不對也,是不能也。於何知之,知之於焦生之縛貓。」

《諧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