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卷十一

老僧辨奸

嚴分宜未貴時,與敏齋王公讀書菩提寺東院。一日,同閱《荊軻傳》,至樊於期自殺處,嚴曰:「此騃漢也!事知濟不濟,輒以頭顱作兒戲耶?」遂大笑。王曰:「烈士復仇,殺身不顧,志可哀也!」遂大哭。又閱至白衣冠送別時,嚴復大笑曰:「既知一去不還,乃復遣之使去,太子丹真下愚也!」王又大哭曰:「壯士一行,風蕭水咽,擊築高歌,千古尚有餘痛。」繼閱至囊提劍斫,箕踞高罵,嚴更笑不可仰,曰:「是真不更事漢。不於環柱時殺之,而乃以嫚罵了事。」王更涕泗沽襟曰:「豪傑上報知己,至死尚有生氣。銅柱一中,祖龍亦應膽落。」一時哭聲笑聲,喧雜滿堂。一老僧傾聽久之,歎曰:「哭者人情,笑者真不可測也,二十年後,忠臣義士無遺類矣!」後王官中牟縣令,頗有政聲。而嚴竟以青詞作相,專權誤國,植黨傾良,為明代奸邪之冠。老憎預知之,而不能救,殆佛門所謂定劫歟!

鐸曰:「傳言愚忠愚孝,有旨哉!古之亂臣賊子,皆聰明絕頂人也。是故,士不重才而重德。」

青衣捕盜

粵東某公,為河南臬憲。有聶姓者,以人命誣服,公昭雪之,獻女書兒為婢。公鑒其誠,納之。公夫人御下嚴,箕帚而外,課以針指。書兒不能學,日加鞭撻,俯首順受而已。

後公以罣誤,解組歸。時棗樹林有盜,首曰賽張青劉標,善用流星彈,一發五丸,無不奇中,次曰鐵拐子朱健,善用一鐵拐,曾擊真武殿前石鼓,碎若粉。橫行綠林,捕盜者不敢正眼覷。公稔之,戒備面行。

時已薄暮,聞林中鳴鏑聲,公股慄,夫人色如土,侍從僕御無不色變。書兒從容進曰:「麼鼠輩,何敢犯大人駕!如渠不欲生,婢子手戮之可也。」乞公前騎,徒手而去,叱盜曰:「賊狗奴!識得河南聶書兒否?」盜笑曰:「我輩但要得錢兒鈔兒,書兒何所用哉?」書兒怒曰:「若輩死期至矣,敢戲言!」盜亦怒,驟發一彈。書兒右手啟兩指接之,又一彈,接以左手,第三彈至,以口笑逆之,噙以齒。盜驚,又發一彈,書兒仰臥馬背,以雙蓮瓣戲夾其丸。第五彈至,書兒即發腳下丸抵之,鏗然有聲,去三十步遠,騰身而起,吐口中丸大笑曰:「賊奴技止此耶?」一盜舞鐵拐而前,書兒手奪之,曲作三四,盤揉若軟綿,擲諸地,笑曰:「而娘灶下棒,亦持來恐嚇人,大可笑也!」兩盜失色。書兒即出其手中丸左右彈,兩盜盡斃,群盜羅拜馬前乞命。書兒曰:「汝等何足污我手?」喝令去。

從容回騎,稟白於公曰:「托大人福庇,幸不辱命。」公及夫人皆異之;繼而問曰:「汝具此妙技,何不能拈一針?」書兒曰:「長槍大劍,婢子年十一二時,搏弄慣矣!一針入手,不知作何物,是以不能學耳。」又問:「鞭撻時,何便俛首受?」曰:「老父命婢子來報公大德,小有迕犯,是報怨也,婢子何敢。」於是夫人亦喜。歸家後,勸公納為側室。生子某,後為滇南縣令,往往躬事吏役,入山捕盜,大有母風焉。

鐸曰:「吾向讀《馮煖傳》,而歎當日無薛債之役,客無能一語,至今幾成鐵案。英雄寄人籬下,畢生無可插腳,恐為廝養輩下眼覷耳!書兒遇盜,其厚幸乎,有疑口逆齒噙之說,為過神其技者,然不聞《列子》之言乎?飛衛學射於甘蠅,諸法並善,惟嚙法不教。衛密持矢以射蠅,蠅嚙得鏃矢還射,衛繞樹而走。則書兒此技,夫有所受之也。牛羊之眼,相兒女子猶失之,況相天下士哉?」

正士驅邪

樵陽郡韓公,貌文秀,而性好武事,日馳馬試劊為樂。未貴時,攜一健奴出遊五嶽,中途遇雪,投止枯廟。一更後,雪月交輝,公起立簷下,四望皎然,曰:「真琉璃世界也!」忽陰風四襲,一猙獰惡鬼,昂首直入。公拔劍相迎,健奴大驚,犬伏地下,以兩手抱公左足。見惡鬼漸長,始猶高與簷齊,繼則出簷者約三丈許。仰見公狀貌,亦變黑面赤髯,挺身而立,身亦漸長,高出於惡鬼者又約三丈許。鬼身頓縮,伏地而拜曰:「公,烈丈夫也!人無富貴貧賤,神氣俱高十丈。自作一虧心事,神氣即短一尺。故眼前之賦形宇宙者,上者長不滿五尺,次者三二尺,下者塌地如三寸錐。」而公獨保其元神,異日之立地頂天者,非公而誰?勉之!勉之!」言畢而逝。健奴見公亦如故,起述所見,公竟茫然。

後公位至總戎,平寇陣亡,崇祀義烈。所遺《伏鬼圖》一卷,焦面虯髯,非其本相,而裡中有鬼祟,請其像鎮壓之,輒遁去。故至今有賽鍾馗之名。

鐸曰:「百尺樓頭,元龍豪氣,旦旦伐之,則掃地盡矣!塌地如三寸錐,猶非充類盡義之論也。」

惡客除淫

金山寺老僧普靜,畜一猴,毛色盡白。日鎖諸佛殿上,令聽講。一夕,脫索去。老僧歎曰:「業畜淫心未斷,必殺身,二十年功行,斷送卻矣。」

會有陝商某,僑居鐵甕城,好畜美姬,婢女僕婦亦端好。一日,有裼裘少年款其戶,自言申姓,因苦塵囂,願假園亭以憩。某素有斷袖之癖,覬其貌美,許之。夜詣其室,見床無衾褥,笑曰:「榻冷如冰,抱衣難臥,如不以賤軀為累,當移(璞示旁)被來。」少年許諾。某命家奴攜錦褥並鵝黃綾被,陳榻上而去。某曳少年同臥,潛私之。少年笑曰:「被君輕薄,從此冠而釵矣!」某亦笑曰:「汝誠暱我,當廁諸金釵之列。豈敢視為外宅兒哉!」由是,少年出入閨闥,某亦不禁。漸私其婢女、僕婦,繼並亂其姬妾。初猶作宵戰,後竟白日宜淫,漫無顧忌。某素嬖之,不能驟加呵逐。

一心腹友至,某潛與商榷。友曰:「開門揖盜,罪誠在汝。必欲除業種,當先斷其淫具。」某曰:「宮之乎?」友笑曰:「割雞焉用牛刀。」某固問之。答曰:「世有不恃寸鐵,而可下人腐刑者,特癡兒不察耳!」某請計。友曰:「此間有一倡,小字雪狗,下體發巨毒,盍召之來。」某從之。

亡何,雪狗至,口脂麵粉,煙花中主帥也。某藏請閨閣,夜令就少年寢,少年得雪狗,果大喜。雪狗本倡家婦,素善房術,少年又健戰,朝夕攻毒,殊無覺察。不半月,少年兩顴漸赤,時以手插褌際,似搔癢狀。又半月,雙眉頓蹙,呻吟作痛楚聲。越數日,辭去。然兩三日必一來,來則與雪狗聚。後數日,不能步履,拄杖傴僂而至。與雪狗偎抱,竟夕轉側,不能興雲雨。雪狗故握其莖以掉弄之,砉然而脫,大聲呼痛,下床覓杖,踉蹌而去。雪狗就燈下出掌視之,見一具約五寸許,皮肉交粘,血淋淋如塗硃。嗣後竟不復來。

友人至,笑曰:「宮刑已驗,但君以繡幃作蠶室矣!」某笑謝,並以百金賞雪狗去。後聞金山塔頂,有一白猴,下體潰爛而死。老僧瘞諸塔下,歎曰:「誰家惡毒兒,至此慘殺?然淫根盡拔,可以淨體皈三寶矣!」某囑友隱秘其事,而雪狗反為人詳言之。

鐸曰:「癡兒噬毒,必至喪身,浪子回頭,已成滅鼻。幸制心猿,勿投饞犬。腐刑最下,其共凜之。」

芙蓉城香姑子

震澤彭生,少年倜儻,艷文簫、綵鸞之事,欲求仙侶。父母擇配,屢梗命。一日,扁舟臨湖上,見上流浮芙蓉一瓣,拾視之,有小詞一闋,曰:小(上甫下方)山下本溶溶,記相逢。欲采蘋花,可惜過東風。午橋煙雨濃。 不如歸去夢簾櫳,小樓東。留得闌干,一半月明中。夜涼花影重。心異之,捨舟登陸。

百步外,芙蓉萬本,張如錦幄。至則朱戶沉沉,銅環晝掩。忽青衣媼啟扉出視曰:「彭郎至矣!」導引而入。鳳屏東畔,一女子款步而來,彭趨揖之。女曰:「妾芙蓉城香姑子也,久墮塵寰,未逢佳士,知君夙企仙緣,故借塗鴉,引桃源入棹耳。」彭曰:「荷蒙仙眷提掇凡愚,一生為奴,亦不憚。」女笑曰:「君真癡於情者。」命青衣媼掃除內室,中設兩榻,以備寢處。

至夜,女宿東隅,請彭西向。彭曰:「既睹芳容,當親玉體,何復咫尺巫山,使人介介?」女曰:「仙家夫婦,只在神交,若以形骸為愛,則秦弄玉早抱子矣,何簫台上至今無雛鳳聲也?」彭強就摩挲,而終不著體。女曰:「郎君濁氣未除,縱慾勉同衾枕,尚隔一層。明日,為郎燒換骨丹,三日而成,服之始能歡會。」彭不獲已,退寢別榻。

晨起,女採藥三山,配入丹鼎,命彭朝夕守之。彭日啟爐以覘火候。女哂曰:「狂郎情急矣。」彭曰:「饑者急於食,渴者急於飲,人情類如是耳。」調笑間,而舟人跡至,因父病殆,母馳書招之。彭念指日丹成,可以近麗人而登仙籍,見母手書頗不懌。女促令暫歸省視,彭曰:「死生有命,歸何益哉?且此間樂,不思蜀矣。」女勃然曰:「有兒女情,而無父子性,必非仙器,縱爐頭丹熟,換骨亦無濟也!」遂立毀其爐。彭曰:「即不敢妄親香澤,還望度我一登仙闕。」女怒目不語。

一回顧間,青衣媼化為綵鳳,女跨之而起,歎曰:「是兒全無心肝,大羅天豈無父之國哉!」冉冉入雲而沒。花木廬舍,一時頓渺。舟人亦不見,彭懊恨久之,尋道而回。

鐸曰:「仙家夫婦,只在神交。千古名言,可為蘭香、萼綠輩解穢矣!帝闕仙班,必求孝子,則伯陽棄母、梅福絕親,盡謂妄人之附會也可。」

掃帚村鈍秀才

定陶富室某,三代有善人之目。子年十四,欲延舉業師,選擇良苛,遷延未決。一夕,夢有人告之曰:「汝欲延師,非吳郡掃帚村某秀才不可。」醒而異之,束裝詣姑蘇,問掃帚村,在郡西僻壤。至,則野曠人稀,無可問訊。

忽一老翁曳杖而來,某趨叩之。翁笑曰:「某秀才即是老朽。」遂具達誠意,並欲隨至翁家。翁曰:「蝸捨不足以容貴客,既蒙寵召,即此同行。」某大喜,載與俱歸,命兒受業座下。

翁督課嚴,夜以繼日,無間寒暑。所讀文,成宏制藝外,皆翁平日窗課,以及歲科諸試作。弟子文或不佳,自作一藝,令其誦法。是年游於庠,復鈔昔年闈中諸落卷,令之讀。凡一切時下清真雅正,登上選者,鹹命規仿其制,春秋兩闈,連戰皆捷。某大喜,置酒為先生壽,且曰:「先生出其餘緒,即令豎子成名。何乃自甘蠖伏,以青衿終老牖下?」翁欷歔久之。某詰其故。

翁曰:「言之勿怪。僕非人,鬼也!少時不謹細行,有慚名教,以至困場屋五十餘年,未得一掇科第,而室人儇薄,謂僕文不合時宜,致遭廢黜,日以鈍秀才相誚,鬱鬱繼恨而終。今稔高門積福,故借德澤為文章吐氣,使知一生潦倒,非戰之罪。且令天下知拾巍科登高第者,在此不在彼也!」言訖,撫膺一慟,倒地而沒。

某駭歎良久,感翁教子之德,重至其地。見老屋一椽,停棺左側,有老婦執炊爨下。詢之,曰:「此先夫也,亡三年矣!生時嗔以鈍秀才呼之,臨終謂我曰:『予德薄,不能置青雲以博封誥,後當以文章貽汝福也。』謹記此言,勉延殘喘。」某聞之,倍增慘悼,出千金恤其家,並極力營葬而歸。後子謁選得縣令,迎養老婦以終老焉。

鐸曰:「士先德行,次及文章,故春秋榜上,大半積福兒郎也。青年失德,白首除名,雖鬼帳傳授,終當食報。視方三拜之登科,又遜一籌矣!嗟夫!」

三杖懲奴

元和令常公養蒙,愛民重士,神於折獄。裡中有惡奴與主婦通,而礙於其於,唆主婦以忤逆控縣。公廉得其實,拘叔氏、舅氏一併聽鞫。

至日,喚惡奴上,問:「兩黨親族,俱不列名,爾何抱主婦控?」惡奴曰:「小人蒙主人豢養,日望小主成家,不意下流自居,主母束之,反肆牴觸,赴訴兩黨親族,視同秦、越。不得已,冒嫌抱控。」公曰:「忠心為主,勞怨不辭,汝可謂義僕矣!」惡奴叩首曰:「小人素有好人之目,裡黨所共知也。」公頷之。喚忤逆兒,年十四五,恂恂儒雅。訊其逆母之故,但流涕不言。公偽怒曰:「不孝之罪,律有明條,三尺法何可輕宥!」遂飛簽下。

兒痛哭,叔與舅代為哀免,而惡奴面有喜色。公顧而笑曰:「爾小主尚在童年,刑杖一下,立當斃命,汝素號好人,且受主人數年豢養,盍代杖。」呼兩旁隸曳下重杖。曰:「代不孝者杖,勿從輕也。」責至四十,血肉交飛。繼又罪其叔日:「爾與乃父為同胞,而不能禁約其侄,至令以忤逆播聞,亦當受責。」叔伏地乞恩。公笑曰:「一客不煩二主,有好人在,爾勿畏也。」又曳下代責二十。並喚舅氏上曰:「母子之恩,本於天性,汝妹即欲控告,何難一言勸阻?乃袖手旁觀,釀成家變。本應重懲爾罪,但年老龍鍾,不堪受杖,奈何?」因顧惡奴曰:「本縣今日勉出大力,成全汝好人之名。」又飛簽欲責。惡奴勢難再杖,叩頭乞免。公大笑曰:「汝推主母面情,亦當為其兄稍效微勞也。」卒杖之。覆命舁重枷至曰:「杖已代矣,枷又何辭?」大書「枷號好人一名,俟忤逆兒改過日釋放」。

惡奴杖痕已重,復荷重枷,不旬日竟死。闔邑稱快,服公之譎斷焉。

鐸曰:「中冓之言,揚之實丑,借代杖以懲奸,亦折獄者之苦心也!譎而正,奇而法,可謂得律意矣!宋代馭守令最寬,故呂公弼、張崇陽輩,往往片言齒劍,一錢殺人。後守令之權漸削,徒一年以上,必申請待報,惟枷杖得以專決。故情重法輕者,輒縱其惡。公以枷杖代劍,可謂善伸其法者。然寧成束薪,延年屠伯,君子終防其漸也。」

片言保赤

錢塘袁公簡齋,為先大父同譜。由翰苑改授上元縣令,風骨錚然,不阿權勢,引經折獄,有儒吏風。時民間娶婦甫五月,誕一子,鄉黨姍笑之。某不能堪,以先孕後嫁,訟其婦翁。

越日,集訊於庭。兩造具備,觀者環若堵牆。公盛服而出,向某舉手賀。某色愧,俯伏座下。公曰:「汝鄉愚,可謂得福而不知者矣!」繼問其婦翁:「汝曾識字否?」對曰:「未也。」公笑曰:「今日之訟,正坐兩家不讀書耳。自古白鹿投胎,鬼方穿脅,神仙荒誕,固不必言。而梁嬴之孕逾期,孝穆之胎蚤降,有速有遲,載於史冊。總之,逾期者,感氣之厚,生而主壽;蚤降者,感氣之清,生而主貴。主壽者,若堯年舜祚,爾等諒亦習聞;主貴者,不必遠征,即如僕亦五月而產。雖甚不才,擾得入掌詞垣,出司民牧。謂予不信,令汝婦入問太夫人可也!」某唯唯,即命婦抱兒入署。

少選,兒繫鈴懸鎖,花紅繡葆而出。婦伏拜地下曰:「蒙太夫人優賞,許螟蛉作孫兒矣!」公正色謂某曰:「若兒即我兒,幸善視之。他日功名,勿使出我下可耳!」繼又顧眾笑曰:「爾眾中有明理之士,幸諒予心。勿以前言為河漢也!」眾齊聲附和。於是兩家之羞盡釋。後兒讀書食餼於庠,奉公長生祿位,朝夕供養不衰。

鐸曰:「含垢納污之說,為臨民者言,此印板律例,非讀書人不能解也。然捨身以保赤子,類非守經者所能。公殆現不壞身,運廣長舌,向訟庭為眾生說法耶?黃蓋以武人而治石城,況鍾以小吏而治吳郡,後如馮堅、王興宗輩,或以典史,或以直廳;故王晉溪謂吏治之善,不必出於甲科。然遇此等公案,豈是無學人杜撰得來?蓋不熟晉庫之論,失油絡者必受飛火,不讀《周易》之文,授沐枕者終成冤獄。學優則仕,旨哉是言!」

盜師

婁邑譚某,三十餘未掇一芹。就館西村,所得學俸,不能豢妻子。而從學者,又棄儒而賈。歲暮,卷帳歸,道遇一老翁笑曰:「先生散館矣!明年有所主否?」譚應曰:「無!」翁曰:「僕有葭莩親,明歲延師訓課其子。如不棄嫌,僕請為介紹。」譚極意嘉納。繼詢其居址,翁曰:「至日僕自來,先生不必絮問。」遂拱手散去。

燈節後,老翁果至,陳朱提百兩為聘。譚喜,別妻子登舟而去,水程曲折,都非熟徑。約行三晝夜,翁曰:「至矣。」握手登岸,至一處,高門華屋,旁通一徑,花木參差,中有屋數楹。翁曰:「此書室也!請先生少坐。」入內引弟子出拜,瑤環繡服,類貴介子弟。翁曰:「主人偶出,未及倒屣,改日請見可也!」繼出書,請譚句讀。視之,《三國演義》一部,《水滸傳》十數本:無五經及四子等書。譚異之。翁曰:「若曹無志功名,但得識數行字,稍習世事足矣。先生勿疑怪。」譚遂安之,翁亦別去。居半載,飲食供奉,備極豐腆。

一日,傳言主人歸,大設華筵,請先生觀劇。譚至,主人雉冠甲服,肅迎而入。四座賓客,皆戎服臨筵。譚心驚股慄,進退失措。主人笑曰:「先生勿驚,僕江湖豪客也!因我輩中恃強劫殺,罔顧仁義,故令小兒受業,得以稍知大體。今幸不棄,嘉惠後學。特治卮灑,聊明忠敬。」言畢,梨園以劇本呈點。譚未識樂部名色,姑點《白羅衫》全本。演未及半,主人色變而起,急命撤筵,曰:「僕未嘗開罪先生,何姍笑若此?雖然,亦天命也。」遂具綵緞數端,黃金十鋌,命其子星夜送歸。

翊日,捕盜師卒至,一門掩執。其子竄伏譚家,僅而得免。譚感其意,撫弟子成立。翁亦時來周恤之。

鐸曰:「盜亦有道,非讀書人不能顧。不謂待先生忠且敬者,轉出自盜,宜天之不忍斬其嗣也。今紈褲家子弟,奇嫖淫賭,雖千金不惜,而獨至西賓備脯,錙銖必較,曾盜之不如。」

鬼婿

扶風邱淑,字令儀,幼失怙。母夫人束子嚴。偶碎其帶上玉珮,懼而亡去,夜竄山谷中。月色迷不濛,荊榛蒼莽,無可投宿。遙塑百步外,似有村落。至則板屋竹扉,銅環雙闔。叩之,雙扉頓豁,一老翁出問曰:「夤夜剝啄,客何為者?」邱以情告。遂相邀入內坐,叩氏族。邱具對。翁艴然曰:「鼉吾讎也!」邱曰:「生平不省拜侍,未識於何獲罪?」翁曰:「僕延陵舊族,與汝父為總角交,幼以息女許奉箕帚。自汝父棄世,竟停此議,以至息女繼恨,至今未字,言之使人切齒。」邱茫然莫對。忽一老婦出曰:「咎在親庭,干渠何事?苟婿意不惡,尚可釋仇成好。」翁色稍霽,注目視邱。邱曰:「先人果有成議,兒何敢違?」遂大喜,立妝女出見。明眸皓齒,妍麗無匹。即命與邱交拜,導入內寢。

枕席之間,邱詢其顛末。女曰:「歸問親幃,當自知之。諒非妄意相攀,炫玉以求售也!」邱遂不言。天未及曉,女促生歸。邱曰:「新婚正燕,何忍遽離?」女泣曰:「妾自見棄君門,分以女兒身終老。今所以含垢為歡者,誠欲借一宵嘉禮,正名定分,使異日骸骨,依君先人墟墓耳!實不能終事也。妾有玉珮一枚,持獻萱堂,以作明信。」邱視之,與所碎者無異制。正依戀間,聞岳父母候送於門,握手垂涕而別。熹微晨色中,翁導以歸路。及家,母夫人訶責交至。邱以玉珮呈獻,並述所遇。母審視再四,曰:「是矣。汝父在日,曾見吳家女,甫九齡,面目甚韶秀,將聘作汝婦,戲解玉珮系之。繼值汝父去,匆匆不復記憶。後聞其女暴卒,父母痛悼,相繼而歿。今埋骨多年,何得復成嘉禮?」邱愕然。

翊日,尋至其處,見破屋半楹,停棺三口,拜奠痛哭而返。後邱以進士官部曹,移女柩攢於先垅,並舁岳父母柩,營兆以葬。娶吉氏女,頗賢德。所得封誥,亦讓諸前室,以嘉其志。

鐸曰:「烈女不更二夫,雖死猶遂其志。後婦之賢,亦偵魂有以感之也。不然,故劍之求,且招其忌,能以封誥相讓哉?」

書神作祟

金陵鈔庫街某氏子,世業儒,因讀書不能致富,棄而為賈。偶獨宿肄中,聞床頭歎息聲,叱之始止。嗣後每夜必聞,某亦置之。

一夕,有方巾朱履者,自床後徐步而出,顰眉蹙額,童似不樂。某問為誰,應曰:「予書神也!自流寓汝家,蒙爾祖爾父,頗加青盼。不意留傳至汝,罔修舊好,竟爾見絕,猶幸兩無仇德,乃今為錢奴束縛,使予意氣不揚,若不早脫腰纏,則銅臭逼人,斯文淪喪,禍將及汝。莫悔!莫悔!」言畢而逝。

某急起,秉燭四照,見有破書數卷,以錢串捆縛,棄置床頭,蓋十數年矣!某恨是書為祟,取火焚之。一時灰飛焰起,廷燒廬舍,室中物靡有孑遣,後竟以貧死。

鐸曰:「讀書不能致富,此言是矣!試問不讀書人,個個能富耶?然以求富之念讀書,吾知其非讀書人。我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乃以富貴利達,橫亙於中,稍不得志,輒歸咎於書,試請掩卻書本,畢竟向何處覓生活哉?嘗作《沁園春》詞六闕,曰:

甲子仲秋,惟吾與書,盟於草堂。願既盟之後,言歸於好,自今伊始,幸勿相忘。出則隨車,歸則並幾,夜火晨雞總備嘗。吾憐汝,把牙鑒笑插,玳瑁親裝。 誰知爾本無良,枉賺盡英雄兩鬢蒼。歎臣饑欲死,千鍾甚處?立錐無地,金屋何方?我自憐卿,卿真負我,拔劍相看也不妨,言未畢,早書慚而退,潛出門牆。

學書不成,將焉學乎?不如老農。有草廬半畝,橫塘之曲,石田一頃,葑水之東。椎髻鴻妻,蓬頭霸子,裹飯僭行荷鍤從。桃源境,看桑麻雞火,樂也融融。 悲哉吾道終窮,似稼圃樊遲術未工。枉操豚以祝,學齊東語,揠苗而槁,與宋人同。門有催科,瓶無儲粟,廡下投人作賃舂。翻然悔,悔從來耕也,餒在其中。

古語有之,多錢善賈,吾何不然?看鮮衣好馬,小兒宿衛,彈箏挾瑟,中婦邯鄲。第擬通候,園連沁水,百尺珊瑚碎綺筳。銀燭底,有奇書勾股,訟帖爭田。 吾儕貧也由天,料此輩何曾值一錢?況癡兒和嶠,本無此癖,家兄孔老,素乏其緣。安用牽車,等諸屠狗?富可求歟愧執鞭!君休羨,道聖門高弟,貨殖猶賢。

磨盾鼻書,封狼居胥,亦豪矣哉!想受降城外,霜濃雁磧,紇干山畔,月照龍堆。投筆軍中,棄繻關下,如此書生未易才。談笑處,看樓蘭繫頸,奏捷平台。 一朝暮府疑猜,便縛下都船大可哀!歎高牙火纛,青霞氣鬱;明珠薏苡,黑獄冤埋。大樹飄零,藍田呵罵,兔脫東門歸去來。從頭算,算何如軍旅,未學為佳?

然剛奈何?吾當相從,赤松子游。正藐姑仙子,導予翠節,金門謫吏,坐我霜虯。笑酌流霞,醉眠芳草,眼看蓬萊弱水流。從今後,把丹爐妙訣,壓倒浮邱。 茂陵風雨堪愁,伴寂寞驪山碧樹秋。歎莫須有者,壺公桂父,想當然耳,方丈瀛洲。壯不如人,老之將至,自誤多緣藥石謀。尋不見,是文成匹馬,徐市扁舟。

書汝來前,與子別後,益復無聊。倘蒙君見宥,仍開舊閣,謂予不信,再訂新交。苟蹈前愆,有如皦日,從此相攜臥草茅。書大笑,道君言過矣!聽我芻蕘。 相期努力雲霄,莫一任青燈罵彩毫。倘金門挾策,陪君拾芥,長楊獻賦,伴爾題橋。歸以銀泥,封予金匱,報德人生第一條。予再拜,急延諸上座,謹佩瓊瑤。」

病鬼延醫

曹州計伏庵,本牛醫。有富翁某,病喘,諸醫罔效。計以治牛之法治之,輒驗。遂自負名醫,行青囊術於齊、魯間。

一日晝寢,有僕持帖來邀。計不問為誰,令僕導去。至一堂上,見面黃骨立者數十輩,環來診脈。計熟視之,皆平昔所不治者,愕然曰:「此冥府耶?」眾曰:「然。」計曰:「若是,則請我何意?」眾曰:「先生醫我來,還望醫我去。」計不獲已,勉寫一方。眾睨視良久,曰:「一劑恐不能效,屈先生留兩三月去。」計涕泣求歸,眾怒曰:「此地既不可居,曷為迭我輩來此?」群起撾之。計亦驚醒,覺左頰微痛,驗之,有指爪痕。

鐸曰:「以治牛之法,而施諸有牛性者,宜奇功可立奏也。執是術以往,哀哉眾生,盡喪於牛刀下矣!」

《諧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