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異編卷三

艷異編卷三

龍神部

柳毅傳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 有客於徑陽者,遂往告去。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 六七里,乃止。見有婦人,牧羊於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 然而娥臉不舒,中袖元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曰:「子 何苦而自辱如此?」婦始笑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 日見辱問於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 洞庭龍君少女也。父母配嫁徑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僕所 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於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逮訴 頻切,又得罪於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欷流涕,悲 不自勝。又曰:「洞庭於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 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邇洞庭,欲以 尺書寄托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 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 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 達,致負誠托,又乖懇願,子有何術,可導我耶?」女悲泣再謝 曰:「負戴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 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毅請聞之。 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 束以他物。然後舉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元有礙矣。幸 君子書敘之外,悉以語之。心誠信託,千萬勿渝。」毅曰:「敬 聞命矣。」女遂於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 毅深為之戚。乃置書囊中,因復問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 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曰:「何為 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毅復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甚 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 庭,慎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別 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無所見矣。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餘到家。乃訪於洞庭之陰,果有 社橘。遂易帶向樹三叩。俄有武夫出波間,再拜請曰:「貴客將 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事,曰:「徒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 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 其宮。始見台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武夫 乃指毅上於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伺。」毅曰:「此何所也?」 夫曰:「此靈虛殿也。」毅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柱以 白壁,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晶;雕琉璃於翠媚,飾琥 珀於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 「洞庭君安在哉?」曰:「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 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 水為神,舉一波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發一炬 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於入理,吾君邀以聽焉。」言粗畢, 而宮門問景從雲合,見一人披紫衣,執 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問曰: 「豈非人間之人乎?」毅曰:「然。」遂入拜,君亦拜,坐於靈虛 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而來,將 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於楚,遊學於秦。昨 下第,閒驅涇水之,見大王愛女牧羊於野,風鬟雨鬢,所不 忍視。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媚所薄,舅姑不念,以至於此。』 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於毅,毅許之,念至此。」因取書 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目:「老父之罪,不診鑒聽, 坐貽聾瞽,使深閨孺弱,遠罹辱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 幸被齒發,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吒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 宦人密侍君者,君目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 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元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 「錢塘何人也?」曰:「寡人愛弟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 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 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穿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 於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摩繫於此。故錢塘之人,日來 候焉。」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坼地裂,宮殿擺簸,雲煙沸湧。 俄有赤龍長萬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須;項掣金鎖,鎖牽玉 柱;千雷萬霆,繳繞其身,霰雪雨雹,一瞬皆下,乃孽青天而 飛去。毅初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元懼,固無害。」毅良 久安抑,乃獲自定,因告辭曰:「願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 「不必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爾。幸為少盡繾綣。」因命酌, 互舉以人事。俄而祥風慶雲,融融恰恰,幢節玲瓏,簫韶以 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滿身,綃 參差。迫而視之,前所寄辭女。然而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 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凝環旋,入於宮中。君笑謂 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人宮。須臾,又聞怨苦不已。 有頃,君復出,與毅飲。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 溢,立於君左右。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 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 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辭不渝 心。」毅退辭謝,俯仰唯唯。錢塘乃告兄曰:「適者,辰發靈 虛,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申間馳至九天,以告上 帝。上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執,因而獲免。然而剛腸 激發,不逞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還。」 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 「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 為是心也,誠過忍,然汝亦大草草。賴上帝靈聖,諒其至冤。不 然者,我何辭焉。從此已往,勿復如斯。」錢塘復再拜坐定,遂 宿毅於凝光殿,明日,又宴毅於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 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旗旌劍乾,舞萬夫於其右。中 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族傑氣,顧驟悍,坐客視之,毛髮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於其左。中 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 客聽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賜以紈綺,頒於舞 人,然後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 「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聖兮, 薄社依牆。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 兮返故鄉。永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 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鬟鬢風霜 兮,雨雪羅襦。賴公明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鄭重兮無時無。」錢塘君歌閡,洞 庭君俱奉觴於毅。毅躇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 雲悠悠兮,逕水東流。傷嗟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 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君和雅兮盛甘羞。山家寂 寞兮難久留,欲得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 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亦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 起進毅。毅辭謝而受。既而宮中之人,鹹以綃彩珠璧,投於毅 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於前後。毅笑語四顧,愧揖不暇。泊 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於凝光殿。翌日,又宴毅於清光閣。錢 塘君因酒作色,謂毅曰:「子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 不可羞』者耶?愚有衷曲,一陳於公。為可,則俱履雲霄;如 不可,則綿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 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 不幸見辱於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賓。使受 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耶?」毅 肅然而作,笑曰:「誠不知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攘五 岳,洩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 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受其生。此真 丈夫之志。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 僕之素望乎。若遇公於洪波之內,玄山之中,鼓以鱗須,被的 雲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 坐談札義,盡五常之至性,窮百行之微旨,雖人世賢傑,有不 如者,況江湖靈類乎?而欲以介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 將迫於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 敢以不伏之心,勝王強暴之氣,惟王籌之耳。」錢塘逡巡致謝曰: 「寡人生長深宮,不聞正論。邇者詞述狂狷,唐突高明,退自循 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乖間也。」其夕復與歡宴,其樂如 舊。毅與錢塘君遂為知心友。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 毅於潛景殿。男女僕妾,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 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 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於始雖不諾錢塘 之請,然當此席,殊有歎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淒然。贈遺 珍寶,怪不可述。毅於是復循出途上岸。見從者十餘人,擔囊 以隨,至其家而辭去。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 右富族,鹹以為莫如。遂娶於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又亡。 徒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欲求繼。媒氏來曰:「有盧氏女,范 陽人也。父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遊雲泉,今則不 知所在矣。母曰鄭氏。盧氏女前年適清河張氏,無何而張子夭 亡。今母憐其少艾,惜其獨居,欲擇德以配焉。尊意可否?」毅 乃卜日就禮。是則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極其豐盛。 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餘,毅視其妻,俄憶類於龍女,而 逸艷豐狀,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曰:「世間豈有是理乎?」 經歲余,生一子,端麗奇特,毅益愛重之。逾月,乃飾煥服, 慇勤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於昔耶?」毅曰:「昔非姻好,何以 為憶?」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辱,君能救之。自 此,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乖負宿心,悵望成疾。中 間父母欲配嫁於濯錦小兒,妾遂閉戶剪髮,以明無意。雖君子 棄絕,分無見期。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志,復 欲馳白於君。值君累娶張、韓,不可申志。怠張、韓繼卒,君 卜居於茲,父母得以為心矣。不意今日獲奉君子,感喜終世,死 何恨焉。」因泣下,復謂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 乃言者,知君有愛子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歡厚永心。故因 君之愛子,以托賤質,未知君意若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 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勿相避;誠不知當此 之際,君豈有意於今日之事乎?其後季父請於君,君不許。君 乃誠為不可邪,抑忿然耶?君其語之。」毅曰:「似有命者。僕 始見君於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以 達君之命,余無及也。初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 錢塘君逼迫之際,惟理有不可,是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行義 為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耶!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直為志 尚,寧有屈於己而負於心者乎?二不可也,因率肆胸臆,酬酢 紛綸,惟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子有依然之容, 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子盧氏也,又家 於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元纖慮 也。」妻深感,悲喜交至。復謂曰:「勿以異類,遂為無心,固 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 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乃相與 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備紀。後徙居南海。僅四十 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 鹹遂濡澤。以其春秋積聚,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惑。及開元中,上方屬意於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安,遂 歸洞庭。凡十餘歲,殆莫知跡。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暇,為 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於遠波,舟 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稍相 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於 。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 公來候耳!」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 人世。見毅立於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後羅珠翠,物玩之盛,殊 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於砌,持 曰: 「別來瞬息,而毛髮已黃。」笑曰:「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 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 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歲滿 復來,無久居人世。」歡宴畢, 乃辭行。自是以後,遂絕影響。 嘗以是說傳於人世。殆四紀亦不知所在。隴西李朝威,敘而歎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 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吐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 焉。誅而不載,獨可憐其意矣。愚義之,遂為斯文。」靈應傳涇州之東二十里,有故薛舉城。城之隅,有善女湫。廣袤 數里,蒹葭聚翠,古木蕭疏。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測其淺深者。 水族靈怪,往往見焉。鄉人立祠於旁,曰九娘子神。歲之水旱禳,皆得祈請焉,又州之西二百餘里,朝那鎮之北,有湫神。 因地而名日朝那神。其靈應,則居善女之右。唐乾符五年, 節度使周寶在鎮日,自仲夏之初,數數有雲氣,如奇峰者,如 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興。至於叢激迅風,震雷掣電, 發屋拔樹,數刻而止。傷人害稼,其數甚多。寶責躬厲己,謂 為政之未效,致陰靈之所譴也。至六月五日,午,視事之暇,昏 然思寐,乃解巾就枕。寐猶未熟,見一武士,冠鍪披鎧,持鉞 而立於階下曰:「有女客在門,欲申參謁,故先聽命。」寶曰: 「爾為誰乎?」曰:「某即君之閽者,效役有年矣。」寶將詰其由, 已見二青衣歷階而升,長跪於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來告謁。 故先使下執事致命於明公。」寶曰:「九娘子非吾通家親戚,安 敢造次相面乎。」言猶未終,而見祥雲細雨,異香襲人。俄有一 婦人,年可十六八,衣裾素淡,容質窈窕,憑空而下,立庭廡 之間,容儀綽約,有絕世之貌。侍者十餘輩,皆服飾鮮潔,有 如妃主之儀。顧步徊翔,漸及階所。寶將稍避之,以俟其意。侍 者趨而言曰:「貴主以君之節義可申,誠信可托,故將冤抑之狀, 上訴明公,明公忍不救其急難。」寶遂命升階相見,賓主之禮, 頗甚肅恭。登席而坐,祥煙四合,紫氣充庭。斂態低鬟,若有 憂戚之貌。寶命酌醴設饌,厚禮以待之。俄而斂袂離席,逡巡 而言曰:「妾幸以寓止郊園,綿歷多祀,醉酒飽德,蒙惠誠深。 雖以孤枕寒床,甘心沒齒。煢嫠有托,負荷逾多。但以顯晦殊 途,行止乖互。今乃迫於情禮,豈暇緘藏。倘鑒幽情,當敢披 露。」寶曰:「願聞其說,兼冀識其宗系。苟可展分,安敢以幽 顯為辭。君子殺身以成仁,徇其毅烈,蹈赴湯火,旁雪不平,乃 寶之志也。」對曰:「妾家世會稽之NFEAF縣,十築於東海之潭,桑 榆墳壟,百有餘代。其後遭世不造,瞰室貽災,五百人皆遭庚 氏焚炙之禍,纂紹幾絕。不忍戴天,潛遁幽巖,庾冤莫雪。至 梁天鑒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龍宮,人枯桑島,以燒燕奇味,結 好於洞庭君寶藏主第七女,以求異寶。尋聞家仇庾昆羅自NFEAF縣 白水,即棄官解印,欲承命請行,陰懷不道,因使得人龍門,假 以求貨,覆吾宗嗣。賴傑公敏鑒,知渠挾私請行,欲肆無辜之 害。慮其反貽伊戚,辱君之命,言於武帝,武帝遂止。乃命合 浦郡落黎縣,歐越羅子春代行。妾之先宗,羞其共戴,慮其後 患,乃率其族,韜光滅跡,易姓變名,避仇於新平真寧縣安村。 披榛盤穴,築室於茲。先人敝廬,殆成胡越。今三世卜居,先 為靈應君,尋受封應聖侯。後以陰靈普濟,功德及民,又封普 濟王。威德臨人,為世所重。妾即王之第九女也。棄年配於象 郡石龍之少子。良人以世襲猛烈,血氣方剛,憲法不拘,嚴父 不禁,殘虐視事,禮教蔑聞。未及期年,果貽天譴,覆宗絕嗣, 削跡除名。惟妾一身,僅以獲免。父母抑遣再行,妾終違命。王 侯致聘,接珍交轅。誠願既堅,遂欲援刀自劓。父母斥其剛烈, 遂遣屏居於茲土之別邑,音問不通,於今三紀。雖慈顏未復,溫 清久違,離群索居,甚為得志。近年為朝那小龍,以季弟未婚, 潛行禮聘。甘言厚市,峻阻復來。滅性毀形,殆將不可。朝那 遂通好於家君,欲成其事。遂使其季弟權徙居於王畿之西,將 質於我王,以成姻好。家君知妾之不可奪情,乃令朝那縱兵相 逼,妾亦率其家童五十餘人,付以兵仗,逆戰郊原。眾寡不敵。 三戰三北。師徒倦斃,犄角無怙。將欲收拾餘燼,背城萬一,而 慮晉陽水急,台城火炎,一旦攻下,為頑童所辱。縱沒於泉下, 元面石氏之子。故《詩》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兩髦,實維我儀。之 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此衛世子孀婦自誓之詞。又云: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 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此召伯聽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凌貞 女也。今則公之教,可以精通顯晦,貽范古今。貞信之教,固 為姬之下者。幸以君之餘力,少假兵鋒,挫彼凶狂,存其 鰥寡,成賤妾終天之誓,彰明公赴難之心。輒傾至誠,幸無見 阻。」寶心雖許之,訝其辯博,欲拒以他事,以觀其詞。乃曰: 「邊徼事繁,煙塵在望。朝廷以西陲陷虜,蕪沒者三十餘州。將 議舉戈,復其土壤。曉夕恭命,不敢自安。匪夕伊朝,前茅即 舉,空多憤誹,未暇承命。」對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為城,漢 水為池,盡有荊蠻之地。藉父兄之資,強國外連,三良內助。而 吳兵一舉,鳥迸雲奔,不暇嬰城,迫於奔走。寶玉遷徙,宗社 陵夷。萬乘之靈,不能庇先王之朽骨。使申胥乞師於嬴氏,血 淚污於秦廷,七日長號,晝夜靡息。秦伯憫其窘急,竟為出師, 復楚退吳,僅存亡國。況秦氏為春秋之強國,申胥乃衰楚之大 夫,而以矢盡兵窮,委身折節,肝腦塗地,感動於強秦。矧妾 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貞,狂童凌其寡弱,綴旒之急,安得不少 動仁人之心乎!」寶曰:「九娘子靈宗異派,呼吸風雲,蠢爾黎 元,固在掌握。又焉得示弱於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對曰: 「父家族望,海內咸知。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凌水、羅 水,皆中表也。內外昆季,百有餘人。散居吳越之間,各分地 土。鹹京八水,半是宗親。若以遣一介之使,飛咫尺之書,告 彭蠡、洞庭,召凌水、羅水,率維揚之輕銳,征八水之鷹揚,然 後檄馮夷,說巨靈,鼓子胥之波濤,顯陽侯之鬼怪,鞭驅列缺, 指揮豐隆,扇疾風,翻暴浪,百道俱進,六師鼓行。一戰而成 功,則朝那一鱗,立為齏粉。涇城千里,坐變污瀦。言下可觀, 安敢謬矣。頃者,涇陽君與洞庭外祖,世為姻戚。後以琴瑟不 調,棄擲少婦,遭錢塘之一怒,傷生害稼,懷山襄陵,涇水窮 鱗,尋斃外祖之牙齒。今涇上車輪馬跡猶在,史傳具存,固非 謬也。妾又以夫族得罪於天,未蒙上帝昭雪,所以銷聲避影,而 自困如是。君若不悉誠款,終以多事為詞,則向者之言,不敢 避上帝之責也。」寶遂許諾。卒爵撤饌,再拜而去。寶及晡方寤, 耳聞目覽,恍然如在。翌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戍於少數廟之側。是月七日,雞 初鳴,寶將晨興,疏牖尚暗。忽於帳前有一人,經行於帷幌之 間,有若侍巾柿者。呼之命燭,竟無酬對。遂厲聲而斥之。乃 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燈燭見迫也。」寶潛知其異,乃屏氣 息音,徐謂之曰:「得非九娘子乎?」對曰:「某即九娘子之執事 者也。昨日蒙君假以師徒,救其危患。但以幽顯事別,不能驅 策。苟能存其始卒,幸再思之。」俄而紗窗漸白,注目視之,悄 無所見。寶良久思之,方達其義,遂呼吏,命按兵籍選亡沒者 名,得馬軍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數內選押衙盂遠充行營 都虞侯,牒送善女湫神。是月十一日,抽回戍廟之卒。見於廳 事之前,轉旋之際,有一甲士仆地。口動目瞬,問無所應,亦 不似暴死者,遂置於廊虎之間,及明方悟。乃使人詰之。對曰: 「某初見一人,衣青袍,自東而來,相見甚有札。謂某曰:『貴 主蒙相公垂莫大之恩,拯其焚溺,然亦未盡誠款。假爾明敏,再 達幽情,幸勿辭免也。』某急以他詞拒之,遂以袂相牽,懵然顛 僕。但覺與青衣者繼踵偕行,俄至其廟。促呼連拜,至於幃箔 之前。見貴主,謂某云:『昨蒙相公憫念孤危,俾爾戍於敝邑。 往返途路,得元勞止。余近蒙相公再借兵師,深愜誠願。觀其 士馬兵強,衣甲NFEB1利。然都虞侯孟遠,才輕位下,甚無機略。今 月九日,有遊軍三千餘騎,掠我近郊。遂令盂遠領新到將士,要 擊於平原之上。設伏不密,反為彼軍所敗。甚思一權謀之將。俾 速歸,達我情素。』言訖,拜辭而出。昏然似醉,余無所知矣。」 寶驗其說,與夢相符。意其質於前事,遂差制勝關使鄭承符,以 代盂遠。是月十三日晚衙於後球場,瀝酒焚香,牒請九娘神收 管。至十六日,制勝關申云:「今月十三日夜,三更已來,關使 暴卒。」寶驚歎,急使人馳傳看之,至則果卒,惟心背不冷。暑 月停屍,亦不敗壞。其家甚異之。忽一夜,陰風慘冽,吹砂走 石,發屋拔樹,禾苗盡偃,及曉而止。雲霧四布,連夕不解。至 瞑,有迅雷一聲,劃如天裂。承符忽呻吟數息,其家剖棺視之, 良久復甦。是夕,親鄰鹹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家人詰其 由,乃曰:「余初見一人,衣紫綬,乘驪駒,從者十餘人。至門 下馬,命吾相見。揖讓周旋,手捧一牒授吾云:『貴主得吹塵之 夢,知君負命世之才,欲遵南陽故事,思殄邦仇。使下臣持茲 禮市,聊展敬於君子,而冀再康國步,幸不以三顧為勞也。』余 不暇他辭,惟稱不敢,酬酢之際,已見聘幣羅於階下,鞍馬器 甲。錦彩服玩、橐之屬,鹹布列於庭。吾辭不獲免,遂再拜 受之。即相促登車。所乘馬異常駿快,飾裝鮮活,僕御整肅。悠 忽行百餘里,有甲馬三百騎,已來迎候。驅殿有大將軍之行李, 余亦甚得志。指顧之間,望見一城,雉牒穹崇,溝洫深浚。余 惝恍不知所自。俄於郊外備帳樂,設亭,宴罷人城,觀者如堵。 傳呼小使,交錯其間。所經之門,不記重數。及至一處,有如 公署。左右使餘下馬易衣,趨見貴主。貴主使人傳命,請以賓 主之禮見。余自謂,既受公文器甲臨戎之具,即是臣也。遂堅 辭,具戎服入見。貴主使人覆命請去橐,賓主之間,降殺可 也。余遂捨器仗而趨人,見貴主坐於廳上。余拜,一如君臣之 禮。拜訖,連呼登階。余亦再拜,升自西階。見紅妝翠眉、蟠 龍髻鳳而侍立者二十餘輩;彈弦握管、花異服而執役者又數 十輩。腰金拖紫、曳組攢簪而趨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輕裘大 帶、白玉橫腰,而森羅於階下者,其數甚多。次命召女客五六 人,各有侍者十數輩,差肩接跡,纍纍而進,余亦低視長揖,不 敢施拜。坐定,有大校數人,皆令與坐。舉酒進樂。酒至,貴 主斂袂舉觴,將欲興詞,敘向來徵聘之意。俄聞烽燧四起,叫 噪喧呼云:『朝那賊部,步騎數萬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寨,尋 已人界,數道齊進,煙火不絕。請發兵救應。』侍坐者相顧失色, 諸女不及敘別,狼狽而散。余及諸校,降階拜謝,佇立聽命。貴 主降軒謂余曰:『吾受明公非常之惠,憫以孤,繼發師徒,拯 其患難。然以車甲不利,權略是思。今不羞鄙陋,所以命將軍 者,正謂此危急也。幸不以幽僻為辭,少匡不迨。』遂別賜戰馬 二匹,黃金甲一副,族旗旄鉞、珍寶器用,充庭溢目,不可勝 計。綵女二人,給以兵符,錫賚甚豐。余拜捧而出,傳呼諸將, 指揮部伍,內外響應。「是夜出城,相次探報,皆云『賊勢漸雄』。余素諳其山 川地理,形勢孤虛。遂引軍夜出,去城百餘里,分佈要害。明 懸賞罰,號令三軍。設三伏以待之。遲明,排布已畢。賊侈 其前功,頗甚輕進,猶謂孟遠之統眾也。余自引輕騎,登高 視之,見煙塵四合,行陣整肅。余先使輕兵搦戰,示弱以誘 之。接以短兵,且行且戰。金革之聲,天地裂坼。余引兵詐 北,彼乃盡銳前趨,鼓噪一聲,伏兵盡起。十里轉戰,四面 夾攻。彼軍敗績,死者如麻,再戰再奔,朝那狡童,漏刃而 去。從亡之卒,不過十人。余選生馬二十騎追之,果生置於 麾下。由是,血肉漬草木,脂膏潤原野,腥穢蕩空,戈甲山 積。賊師以輕車馳送貴主,貴主登平朔樓以受之。舉國士民, 鹹來會集。引於樓前,以札責問。惟稱死罪,竟絕他詞。遂 令押赴都市腰斬。臨刑,有一使乘傳,來自王所,持急詔令, 促赦朝那隊,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汝可赦之,以輕吾過。』 貴主以父母再通音問,喜不自勝。顧謂諸將曰:『朝那妄動, 即父之命也。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昔吾違命,乃貞節也。 今若又違,是不祥也。』遂釋其縛,使單車送歸。未及朝那, 包羞而卒於路。余以克敵之功,大被寵賜,尋備禮。拜平難 大將軍,食朔方一萬三千戶,別賜宅第、輿馬、寶器、衣服、 婢僕、園林、邸第、麾幢、鎧甲,次及諸將,賞賚有差。明 日,大宴,與坐者不過五六人。前所見六七女,皆來侍坐。豐 姿艷態,愈更動人。笑語竟夕,酣飲甚歡。酒至,貴主觴筋 言曰:『妾之不幸,少處空閨。天賦孤貞,不從嚴父之命。屏 居於此三紀矣。蓬首灰,心,未得其死。鄰童迫脅,幾至顛危。 若非相公之殊惠,將軍之雄武,則息國不言之婦,又為朝那 之囚耳。永言斯惠,終天不忘。』遂以七寶鍾酌酒,使人持送 鄭將軍。吾因避席,再拜而飲。余自是頗動歸心,詞理懇切, 遂許給假一月。宴罷,明日,辭謝訖,擁其麾下三十餘人,返 於來路。所經之處,聞雞犬,頗甚酸辛。俄頃到家,見家人 聚哭,靈帳儼然。麾下一人,令余促人棺縫之中。余擬前,而 為左右所聳。俄聞震雷一聲,醒然而悟。承符自此不事家產,惟以後事付孥李。果經一月,無疾而 終。其初欲暴卒,每告其所親曰:「余本機鈐人用,效節戎行。 雖奇功蔑聞,而薄效粗立。泊遭釁累,譴謫於茲。平生志氣,郁 然未申。丈夫終當扇長風,摧巨浪,挾泰山以壓卵,決東海以 沃螢。奮其鷹犬之心,為人雪不平之事。吾朝夕當有所受。與 子分襟,固不久矣。」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舉城,晨發十餘里, 天初平曉,忽見前有車塵競起,族旗煥赫,甲馬數百人。中擁 一人,氣概洋洋然。逼而視之,鄭承符也。此人驚訝移時,因 仁立於路左。瞥見如風雲,抵善女湫而去,俄無所見。

《艷異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