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忠烈第九
李玄通刺定州,為劉黑闥所獲,重其才,欲以為將軍。曰:「吾荷朝恩,作藩東夏,孤城無援,遂陷虜庭。常守臣節,以忠報國,豈能降志,輒受賊官。」拒而不受。將吏有以酒食饋者,玄通曰:「諸君哀吾辱,故以酒食寬慰。吾當為君一醉。」謂守者曰:「吾能舞劍,可借吾刀。」守者與之。曲終,太息曰:「大丈夫受國恩,鎮撫方面,不能保全所守,亦何面目視息哉!」以刀潰腹而死。高祖為之流涕,以其子為將軍。
劉感鎮涇州,為薛仁杲所圍,感孤城自守。後督眾出戰,因為賊所擒。仁杲令感語城中曰:「援軍已大敗,宜且出降,以全家室。」感偽許之,及到城下,大呼曰:「逆賊飢餓,敗在朝夕。秦王率十萬眾,四面俱集,城中勿憂,各宜自勉,以全忠節。」仁杲埋感腳至膝,射而殺之。垂死,聲色愈厲。高祖遂追封平城郡公,謚曰「忠壯」。
常達為隴州刺史,為薛舉將仵政所執以見舉,達詞色不屈。舉指其妻謂達:「且識皇后否?」達曰:「只是一老嫗,何足可識?」舉奇而宥之。有奴賊帥張貴問達曰:「汝識我?」達曰:「汝逃奴耶!」瞋目視之。大怒,將殺之,人救獲免。及賊平,高祖謂達曰:「卿之忠節,便可求之古人。」詔令狐德棻曰:「劉感、常達,當須載之史策。」後復拜隴州刺史。
堯君素為隋煬帝守蒲州,頻敗義師。高祖使屈突通至城下說之,君素悲不自勝。通泣謂君素曰:「義兵所臨,無不響應。天時人事,可以意知。卿可早降,以取富貴。」君素曰:「主上委公以關中甲兵,付公以社稷名位,若自不思報效,何為人作說客耶!」通曰:「我力屈。」君素曰:「當今力猶未屈,何用多言?」通慚而退。高祖又令其妻至城下,謂之曰:「天命有歸,隋祚已盡,君何自若,陷身禍敗。」君素曰:「天下名義,豈婦人所知!」引弓射之,慟哭而去。君素尋知事必不濟,要在守厄,數謂諸將曰:「隋室傾敗,天命有歸,吾當斷頸以付諸君也。」俄為麾下所殺。後太宗幸河東,嘉其忠節,贈河東刺史。
屈突仲通,隋煬帝所任,留鎮長安。義師既濟河,通將兵至潼關,以御義師,遂為劉文靜所敗。通至歸東都,不顧家屬,文靜遣通子壽往喻之。通曰:「昔與汝為父子,今為仇讎。」命左右射之。乃下馬東向哭曰:「臣力屈兵散,不負陛下,天地鬼神,照臣此心。」洎見高祖,高祖曰:「何見之晚也?」通泣曰:「不能盡人臣之節,於此奉見,為本朝之辱,以愧相王。」高祖曰:「忠臣也。」以為兵部尚書。
蕭瑀,貞觀初為左僕射。太宗謂之曰:「武德六年已後,太上皇有廢立之心而未定也。我當此日,實不為兄弟所容,實有大功而不蒙賞。卿不可以厚利誘,不可以刑戮懼,真社稷臣也。」因賜詩曰:「疾風知勁草,版蕩識貞臣。」又謂之曰:「卿之守道眇身,古人無以過也。然善惡大明,有時而失。」瑀謝曰:「臣特蒙訓誡,惟死忠良。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十七年,與長孫無忌等二十四人圖形於凌煙閣。
安金藏為太常工人,時睿宗為皇嗣。或有誣告皇嗣潛有異謀者,則天令來俊臣按之。左右不勝楚毒,皆欲自誣,唯金藏大呼,謂俊臣曰:「公既不信金藏言,請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則引佩刀自割,其五臟皆出,流血被地,氣遂絕。則天聞,令舁入宮中,遣醫人卻內五臟,以桑白皮縫合之,傅藥,經宿乃蘇。則天臨視,歎曰:「吾有子不能自明,不如汝之忠也。」即令停推。睿宗由是乃免。金藏後喪母,復於墓側躬造石墳、石塔。舊源上無水,忽有湧出泉。又李樹盛冬開花,大鹿挾其道。使盧懷慎以聞,詔旌其門閭。玄宗即位,追思金藏節,下制褒美,拜右驍衛將軍,仍令史官編次其事。
李多祚,靺鞨酋長也,少以軍功,歷右羽林大將軍,掌禁兵。神龍初,張柬之謂多祚曰:「將軍在北門幾年?」曰:「三十年。」柬之曰:「將軍擊鼓鐘鼎食,貴寵當代,豈非大帝之恩。將軍既感大帝殊澤,能有報乎大帝之子見在東官,易之兄弟欲危宗社。將軍誠能報恩,正在今日。」多祚曰:「苟緣王室,惟相公所使,終不顧妻子性命。」因立盟誓,義形於色,遂與柬之定策誅易之等。以功封遼陽郡王,實八百戶。後從節愍太子舉兵,遇害,睿宗下詔,追復本官。
張敬之,則天時每思唐德,唯以祿仕,謂子冠宗曰:「吾今佩服,乃莽朝之服耳。」累官至春卿侍郎,當入三品,子弟將通由歷於天官。有僧泓者,善陰陽算術,與敬之有舊,謂敬之曰:「六郎無煩求三品。」敬之曰:「弟子無所求,勵此兒子耳。」敬之弟訥之,為司禮博士,有疾甚危殆,泓師指訥之曰:「八郎今日如臨萬仞間,必不墜矣。」皆如其言。
武三思亂政,壽春周憬,慷慨有節概,與駙馬王同皎謀誅之。事發,同皎遇害,憬遁於比干廟自刎,臨死謂左右曰:「韋後亂國,寵樹奸佞。三思幹上犯順,虐害忠良。吾知其滅亡不久,可懸吾頭於國門,觀其身首異處而出。」又曰:「比干,忠臣也,儻神道有知,明我以忠見殺。」三思果敗。
神龍初,桓彥范與張柬之等發北軍入玄武門,斬張易之等,遷則天於上陽宮。柬之勒兵於景運門,將引諸武以誅之。彥范以大功既立,不欲多誅戮,遽解其縛。柬之固爭不果。既而權歸三思,諸同謀者鹹曰:「斬我項者,桓彥范也。」彥范曰:「主上疇昔為英主,素有明斷,吾留諸武,使自致耳。今日事勢既爾,乃上天之命,豈人事乎?」尋並流放,為三思所害,海內鹹痛之。
節愍太子以武三思亂國,起北軍誅之。既而韋庶人與安樂公主翊中宗以登玄武門,千騎王歡喜倒戈擊太子,太子兵散,走至鄠縣,為宗楚客之黨所害。三思嘗令子宗訓與安樂公主凌忽太子,太子積忿恨,遂舉兵而死,兆庶鹹痛之。
睿宗皇帝即位,悼太子殞身殉難,下詔曰:「曾氏之孝也,慈親惑於疑聽;趙虜之族也,明帝哀而望思。歷考前聞,率由舊典。太子,大行之子,元良守器,往羅構間,困於讒嫉,莫顧斧鉞,輕盜甲兵,有此誅夷,無不憤惋。今四凶滅服,十起何追,方申赤暈之冤,以抒黃泉之痛。可贈皇太子謚曰節愍。」先是,宗楚客、紀處訥、冉祖雍等奏言:「相王及太平公主與太子同謀,請收付獄。」中宗命御史中丞蕭至忠鞫之,至忠泣而奏曰:「陛下富有四海,貴為天子,豈不能保持一弟一妹,受人羅織。宗社存亡,實在於此。臣雖至愚,竊為陛下不取。《漢書》云:『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願陛下詳之。且往者則天欲立相王為太子,相王累日不食,請迎陛下,固讓之誠,天下傳說。且明祖雍所奏,鹹是構虛。」中宗納其言,乃止。十起未詳。
◆節義第十
高祖命屈突仲通副太宗討王世充,時通二子俱在充所。高祖謂通曰:「東征之事,今且相屬,其如兩子何?」通對曰:「臣以朽老,誠不足當重任,但自惟疇昔就執事,豈以兩兒為念!兩兒若死,自是其命,終不以私害公也。」高祖歎息曰:「徇義之夫,一至於此,可尚也。」
李綱,慷慨有志節,每以忠義自命。初名瑗,字子玉,讀《後漢書》,慕張綱為人,因改名曰綱,字文紀。周齊王憲引為參軍。及憲遇害,無敢收視,其扶撫柩號慟,躬自埋瘞,時人義之。仕隋太子洗馬。太子勇之廢也,隋文帝切責宮寮,以其不存輔導。綱對曰:「今日之事,乃陛下過,非太子罪也。太子才非常品,性本常人,得賢明之士輔之,足嗣皇業。奈何使絃歌鷹犬之徒,日在其側。乃陛下訓導之不足,豈太子罪耶!」文帝奇之,擢為尚書左丞。周齊王女孀居,綱以故吏,每加贍恤。及綱卒,宇文氏被發號哭,如喪其夫也。
高祖入京城,隋代王府寮鹹散,唯侍讀姚思廉不離王側。義師將入殿門,思廉謂之曰:「唐公舉義,本匡王室,不宜無禮於王。」眾伏其言,於是布列階下。須臾,太宗至,聞其義,令其扶主至順陽門,泣拜而去。眾鹹歎其貞,謂「忠烈之士也」。
節愍太子兵散遇害,宮竊莫敢近者。有永和縣丞寧嘉勖,解衣裹太子首號哭。時人義之。宗楚客聞之大怒,收付制獄,貶平興丞,因殺之。睿宗踐祚,下詔曰:「寧嘉勖能重名節,事高欒、向,幽途已往,生氣凜然。靜言忠義,追存褒寵,可贈永和縣令。」
祿山之難,御史中丞盧奕留司東都。祿山反,未至間,奕遣家屬入京,誓以守死。賊至,奕朝服持印坐腰事以見賊徒,謂曰:「為人臣,識忠與順耳,使不為逆節,死無恨焉。」賊徒皆愴然改容,遂遇害。
◆孝行第十一
陳叔達,高祖嘗宴侍臣,果有蒲萄,(叔達)為侍中,執而不食。問其故,對曰:「臣母患口乾,求之不得。」高祖曰:「卿有母遺乎?」遂嗚咽流涕。後賜帛百疋,以市甘珍。
張志寬為布衣,居河東,隋末喪父,哀毀骨立,為州國所稱。寇賊聞其名,不犯其閭。後為裡尹在縣,忽稱母疾。縣令問其故,志寬對曰:「母嘗所害苦,志寬亦有所害。向患心痛,是以知母有疾。」令怒曰:「妖妄之詞也!」系之於法。馳遣驗之,果如所言,異之。高祖聞,旌表門閭,就拜散騎常侍。
王君操父,大業中為鄉人李君則毆死。貞觀初,君則以運代遷革,不懼憲綱。又欺君操孤微,必無復仇之志,逐詣州府自露,為君操密藏白刃刺殺之,剔其心肝,咀之立盡。詣刺史自陳,州司以其擅殺,問之曰:「殺人償死,律有明文,何方自理,以求生路。」君操曰:「亡父被殺二十餘年,聞諸典禮,父仇不同天,早願從之,久而未遂,常懼滅亡,不展冤情。今恥既雪,甘從刑憲。」州司上聞,太宗特原之。
裴敬彝父知周,為陳國王典儀,暴卒。敬彝時在長安,忽涕泣,謂家人曰:「大人必有痛處,吾即不安。今日心痛,手足皆廢。事在不測,能不戚乎!」遂急告歸,父果已歿,毀瘠過禮,事以孝聞。累遷吏部員外。
杜審言,雅善五言,尤工書翰,恃才謇傲,為時輩所嫉。自洛陽縣丞貶吉州司戶,又與群寮不葉。司馬周季重與員外司戶郭若訥共構之,審言系獄,將因事殺之。審言子並,年十三,伺季重等酬宴,密懷刃以刺季重。季重中刃而死,並亦見害。季重臨死,歎曰:「吾不知杜審言有孝子,郭若訥誤我至此!」審言由是免官歸東都,自為祭文以祭並。士友鹹哀並孝烈,蘇頲為墓誌,劉允濟為祭文。則天召見審言,甚加歎異,累遷膳部員外。
孟景休,事親以孝聞,丁母憂,哀毀逾禮,殆至滅性。弟景禕年在襁褓,景休親乳之。祭為之豐,及葬時,屬寒,跣(而履)霜,腳指皆墮,既而復生如初。景休進士擢第,歷監察御史、鴻臚丞。為來俊臣所構,遇害,時人傷焉。
劉審禮為工部尚書,儀鳳中,吐蕃將入寇,審禮率兵十八萬,與吐蕃將論欽陵戰於青海。王師敗績,審禮沒焉。審禮諸子詣闕,自請入吐蕃以贖其父,詔許之。次子岐州司兵易從投蕃中省父,比至,審禮已卒。易從晝夜泣血。吐蕃哀其至性,還其父屍。易從徒跣萬里,護櫬以歸,葬於彭城故塋。朝庭嘉之,贈審禮工部尚書,謚曰悼。審禮,刑部尚書德威之子也,少喪母,為祖母元氏所養。元氏有疾,審禮親嘗藥膳,事母亦以孝聞。與再從弟同居,家無異爨,闔門二百餘口,人無間言。易從後為彭城長史,為周興所陷,繫於彭城獄,將就刑,百姓荷其仁恩,痛其誣枉,競解衣投於地曰:「為長史祈福。」有司平准,直十餘萬。易從一門仁孝,舉無與比,而橫遇冤酷,海內痛之。子升,年十歲,配流嶺南。後六道使誅流人,升以言行忠信,為首領所保,匡救獲免。
崔希高,以仁孝友悌,丁母憂,哀毀過禮。為鄴縣丞,芝草生所居堂,一宿而葩,蓋盈尺,州以聞,遷監察御史,轉并州兵曹、馮翊令。貧乏徒荷其仁恤。時有雲氣如蓋,當其廳事,須臾五色錯雜,遍於州郭。以狀聞,敕編入史。其在并州,聽前叢葦,有小鳥如鷦鵪來巢,孕卵五色,旦如雞子,數日鷇毀雛見,已大於母。月餘,五色成文,大如鵝,馴擾閒暇。頃之飛翔,時歸舊所。人到於今,號為「兵曹鳥」。
張審素為雋州都督,有告其贓者,敕監察楊汪按之。汪途中為審素之黨所劫,對汪殺告事者。汪到雋州,誣審素謀反,構成其罪,遂斬之,籍沒其家。子琇與兄瑝年幼,徙嶺外,後各逃歸。汪後更名萬頃,轉殿侍御史。開元二十三年,瑝、琇於東都候萬頃,手刃之,系表於斧刃,言復仇之狀,遂奔逃。行至汜水,為吏所得。時人皆矜琇等幼稚孝烈,能復父仇,多言合從矜恕。張九齡欲活之,裴曜卿、李林甫固言不可,玄宗以為然,顧謂九齡等曰:「復仇禮法所許,殺人亦格律具存。孝子之心,義不顧命;國家設法,焉得容此。殺人成復仇之志,赦之虧格律之道。然道路喧議,當須告示。」乃下詔曰:「張瑝兄弟同殺,推問款成,律有正條,俱合至死。近聞士庶頗有喧詞,矜其為父報仇,或言本罪冤濫。但國家設法,事存久要,蓋以濟人,期於止殺。咎繇作士,法在必行;曾參殺人,亦不可恕。不能加以刑戮,肆諸市朝,宜付河南府告示。」瑝、琇既死,士庶痛之,為作哀誄,榜於衢路。市人斂錢於死處造義井,並葬於北邙,恐為萬頃家人所發,作疑塚數所於其所。其為時人之所痛悼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