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起自太原至京城凡一百二十六日
秋七月,壬子,以四郎元吉為太原郡守,留守晉陽宮,文武後事並委焉。義 師欲西入關,移營於武德南。癸丑,將引帝立軍門,仗白旗而大號誓眾,文曰: 「夫天地定位,否泰迭其盛衰。日月著明,虧昃貶其貞滿。惟神莫測,尚乃盈虛, 矧茲王道,能無悔吝。克先帝世,炎漢商周,撥亂乘乾,多歷年所。厥嗣墜緒, 時屬艱危,則其股肱宰衡,藩屏親戚,戮力同獎,推心翼戴。顛或可扶,糾合而 奔,官守惡不可救,廢放而安宗社。伊、霍、桓、文,並其人也。率爾踵武,代 有其事,布在方策,可得而言。日者蒼精雲謝,炎運將啟,上天眷命,屬乎隋室。 於是我高祖文皇帝,以後父之尊,周親入相。豹變陝左,龍飛漢東,誅尉迥於韓 魏,則神鉦遏響。剿王謙於巴蜀,則靈山斯鏤。四罪鹹服,九有樂推,經綸帷幄 之間,揖讓巖廊之內。造我區夏,不更期月。舜、禹以來,受終未有如斯之易者。 以故臨朝恭己,庶績為心,親覽萬機,平章百姓。兢兢慎於馭朽,翼翼懼於烹鮮。 齊六合為一家,等黔黎於赤子。有陳不率,殄虐政於江湖。獯丑相屠,降封虜於 沙漠。其弔民也如彼,其和戎也若茲。散馬牛於山林,鑄劍戟為農器。求瘼恤隱, 訟息刑清。輕徭薄賦,家給人足。倉庫流衍於里閭,職貢委輸於帑藏。豈獨水衡 貫朽,常平粟紅而已哉。加以愛民治國,節用而敦本。深根固蒂,因河而踐華。 肆覲朝宗,止於京邑。玄覽縱觀,弗逾岐下。遐邇葉和,內外禔福。凱澤洋溢, 休祥紹至。一世之氓,鹹賴仁壽。二紀之治,可謂隆平。揚往初,歷選前辟。詩 書所美,莫之能尚。然聖人千慮,失於知子。以正萬國,輕易元良。廢守器之長, 立不才之庶。兆亂之萌,於是乎在。異哉今上之行己也,獨智自賢,安忍忌刻。 拓狂悖為混沌,苟鴆毒為恣睢。飾非好佞,拒諫信讒。敵怨誠良,仇讎骨肉。巡 幸無度,窮兵極武。喜怒不恆,親離眾叛。御河導洛,肆舳艫而達江。馳道緣邊, 徑長城百傍海。離宮別館之所在,車轍馬跡之所向,鹹塹山而堙谷,畢結瑤而 構瓊。遼水屢征,殲丁壯於億兆。伊谷轉輸,斃老幼於百萬。禽荒罄于飛走,蠶 食窮於水陸,徵稅盡於重斂,民力殫於勞止。十分天下,九為盜賊。荊棘旅於闕 廷,豺狼充於道路。帶牛佩犢,輟耕者連孤竹而寇潢池,鋤櫌棘矜,大呼者聚雚 蒲而起芒澤。青羌白狄,剽夷道而□□黃巾赤眉,屠閭左而竊號。曝骸如莽,僵 屍若麻。敵國滿畫鷁之舟,胡越繞和鸞之轂。四海波振而冰泮,五嶽塵飛而土崩。 踞積薪以待然,鉗眾口而寄坐。明明皇祖,貽厥無人。赫赫宗隋,滅為亡國。某 以庸愚,謬蒙嘉惠。承七葉之餘慶,資五世之克昌。遂得地臣戚里,家稱公室。 典驍衛之禁兵,守封唐之大宇。義無坐觀,綴旒之絕,不舉勤王之師。苟利社稷, 專之可也。廢昏立明,敢遵故實。今便興甲晉陽,奉尊代邸。掃定鹹洛,集寧 縣。放後主於江都,復先帝之鴻績。固配天於園寢,存司牧於蒼生。豈謂一朝, 言及於此。事不獲己,追增感欷。凡厥士民,義旅豪傑。敏究時難,曉達權謀。 家怨國恥,雪乎今日。從我同盟,無為貳志。有渝此盟,神其殛之。」仍命以此 誓辭,檄喻所在郡縣,並命檄書勿得因御妄論軍勢。
帝性簡質,大度豁如,前代自矜遠嫌之事,皆以恕實行之,不為欺紿,自然 反經合義,妙盡機權,類皆如此。其義士等,各以名到先後為次第,泛加宣惠、 綏德二尉官。帝謂行之等曰:「吾特為此官,示宣行惠,知綏撫以德。使遠者知 有征無戰,見我心焉。」是夕,次於清源,牧馬置營,皆據高險。老弱樵采,丁 壯休息,虞侯覘守之地,飛鳥不通,勿論人也。帝乃將世子及敦煌公等,率家僮 十數,巡行營幕。次比器仗精粗,坐臥飲食,糧稟升斗,馬驢饑飽,逮乎僕隸, 皆親閱之。如有不周,即令從人借助,亦不責所屬典司。顧謂二兒曰:「天下神 器,聖人大寶,非符命所屬,大功濟世,不可妄居。所以納揆試艱,虞登帝位; 櫛風沐雨,夏會諸侯。自時厥後,膺圖甚眾。啟基創業,未有無功而得帝王者也。 吾生自公宮,長於貴戚,牧州典郡,少年所為,晏樂從容,歡娛事極。饑寒賤役, 見而未經,險阻艱難,聞而不冒。在茲行也,並欲備嘗。如弗躬親,恐違天旨。 爾等從吾,勿欲懈怠。今欲不言而治,故無所尤,庶愚者悅我寬容,智者慚而改 過。」世子及敦煌公請曰:「經綸機務,一日萬端,取決英謨。四方輻輳,麾下 驅馳,兒等承之。自余常事,請付司存。鉅細以聞,恐疲神思。又慮將佐等不被 委任,頗以自疑。」帝曰:「是何言歟是何言歟華夷不附,爵賞不行,吾之責也。 摧鋒蹈刃,斬將搴旗,爾之務也。深溝高壘,談笑從容,將吏之逸也。吾憂責爾, 急於務逸樂,推下功名與之,賢自當內省,不賢吾無所愧。然晉陽從我,可謂同 心之人,俱非致命之士。漢初,有蕭曹,而無爾輩,今我有爾輩,而無蕭曹。天 道平分,乃復如是。行矣自愛,吾知爾懷。「自是以後,記室奉命宣旨稱教,部 伍間事,給付一物,軍書羽檄,賞罰科條,接撫初附,慰悅遠近,帝或口陳事緒, 手疏意謂,發言折中,下筆當理,非奉進旨,所司莫能裁答。義旗之下,每日千 有餘人,請賞論勳,告冤申屈,附文希旨,百計千端,來眾如雲,觀者如堵。帝 處斷若流,嘗無疑滯。人人得所,鹹盡歡心。皆歎神明,謂為天下主也。
壬寅,遣通議大夫張綸等率師經略稽胡、離石、龍泉、文成等諸郡。丙辰, 至於西河,引見民庶等,禮敬耆老,哀撫煢獨,賑貸窮困,擢任賢能,平章獄訟。 日昃而罷,罔有所遺。顧謂左右曰:「向之五條,惶皇要道,聰明文思,以之建 極,孤所以自強不息,為義兵之先聲也。」仍自注授老人七十已上通議、朝請、 朝散三大夫等官,教曰:「乞言將智,事屬高年,耄耋杖鄉,禮宜優異。老人等 年餘七十,匍匐壘壁,見我義旗,歡逾擊壤。筋力之禮,知不可為,肉帛之資, 慮其多闕。式加榮秩,以周其養。節級並如前授。」自外當土豪雋,以資除授各 有差。官之大小,並帝自手注,量才敘效,鹹得厥宜。口問功能,筆不停輟,所 司唯給告身而已,爾後遂為恆式。帝特善書,工而且疾,真草自如,不拘常體, 而草跡韶媚可愛。嘗一日注授千許人官,更案遇得好紙,走筆若飛,食頃而訖。 得官人等不敢取告符,乞寶神筆之跡,遂各分所授官名而去。
乙丑,張綸等下離石郡,其太守楊子崇為亂兵所害。崇即後主從弟也,頗有 學識性理,帝甚惜之。崇性怯而無謨,故及於難。入自雀鼠谷,次於靈石縣。壬 戍,霖雨甚,頓營於賈胡堡。去霍邑五十餘里,此縣西北抗汾水,東拒霍太山, 守險之沖,是為襟帶。西京留守代王,遣驍將獸牙郎將宋老生,率精兵二萬拒守。 又遣左武侯大將軍屈突通,將遼東兵及驍果等數萬餘人據河東,與老生相影響。 仍命臨汾以東諸郡,所在軍民城守,並隨便受老生、屈突等征發。帝聞而笑曰: 「億兆離心,此何為也。老生乳臭,未知師老之謀。屈突膽薄,嘗無曲突之慮。 自防輕敵,二子有之。閫外相時,俱非其事。且屈突嘗破玄感,時人謂其能兵。 老生數勝群盜,自許堪當敵。無識之徒,因相諂附,謂其必能制我,不遣援兵。 我若緩以持之,彼必以吾為怯。出其不意,不過一兩月間,並當擒之。吾無憂也。」 於時秋霖未止,道路泥深。帝乃命府佐沈叔安、崔善為等,間遣羸兵往太原,更 運一月糧,以待開霽。
甲子,有白衣野老,自雲霍太山遣來,詣帝請謁。帝弘達至理,不語神怪, 逮乎佛道,亦以致疑,未之深信。門人不敢以聞,此老乃伺帝行營,路左拜見。 帝戲謂之曰:「神本不測,卿何得見卿非神類,豈其神言「野老對曰:「某事山 祠,山中聞語:『遣語大唐皇帝云:若往霍邑,宜東南傍山取路,八月初雨止, 我當為帝破之,可為吾立祠廟也。』帝試遣案行,傍山向霍邑,道路雖峻,兵枉 行而城中不見。若取大路,去縣十里,城上人即遙見兵來。」帝曰:「行逢滯雨, 人多疲濕,甲仗非精,何可令人遠見且欲用權譎,難為之巧,山神示吾此路,可 謂指蹤。雨霽有征,吾從神也。然此神不欺趙襄子,亦應無負於孤。」顧左右笑 以為樂。丙寅,突厥始畢使達官、級失、特勤等先報,已遣兵馬上道,計日當至。 帝曰:地名賈胡,知胡將至。天其假吾此胡,以成王業也。」
己巳,滎陽賊帥李密遣使送款致書,請與帝合從。帝大悅,謂大郎、二郎等 曰:「傑賊南柔,強胡北附,所憂此輩,今並歸心。主上志在過江,京都憂死不 暇,天下可傳檄而定。何樂如之。」初,李密與楊玄感同逆,感誅而密亡命,投 東郡賊帥翟讓。讓知密是蒲山公之子,頗讀《漢書》,納而禮之,推為謀主。密 以百姓饑弊,說來據洛口倉,屯守武牢之險。密自復舊封為魏公,號翟讓為司徒 公。讓所部兵,並齊濟間漁獵之手,善用長槍。華騶、龍廄、細馬所向江都者, 多為讓所劫。故其兵銳於他賊,加以密是逃刑之人,同守衝要隋主以李氏當王, 又有桃李之歌,謂密應於符讖,故不敢西顧,尤加憚之。密雖為讓所推,恐其圖 己,恭儉自勵,布衣蔬食。所居之室,積書而已。子女珍玩,一無所取。賑貸貧 乏,敬禮賓客。故河汴間絕糧之士多往依之。密又形儀眇小,讓弗之忌,遂謀殺 讓,而並其眾。密以煬帝不來,翟讓已死,坐對敖倉,便有自矜之志。作書與帝, 以天下為己任,屢有大言(其書多不錄),大略云:欲帝為盟津之會,殪商辛於 牧野,執子嬰於咸陽。其旨以殺後主,執代王為意。帝覽書抵掌,謂所親曰: 「密夸誕不達天命,適所以為吾拒東都之兵,守成皋之阨更覓韓、彭,莫如用 密。宜卑辭推獎,以驕其志,使其不虞。於我得入關,據蒲津而屯永豐,阻崤函 而臨伊洛。東看群賊鷸蚌之勢,吾然後為秦人之漁父矣。」記室承旨,報密書曰: 「頃者昆山火烈,海水群飛,赤縣丘墟,黔黎塗炭。布衣戍卒,櫌鋤棘矜,爭帝 圖王,狐鳴蜂起。翼翼京洛,強弩圍城。膴周原,殭屍滿路。主上南巡,泛膠 舟而忘返。匈奴北熾,將被發於伊川。輦上無虞,群下結舌。大盜移國,莫之敢 指。忽焉至此,自貽伊戚,七百年之基,窮於二世。周齊以往,書契以還,邦國 淪胥,未有如斯之酷者也。則我高祖之業,幾墜於地。吾雖庸劣,幸承余緒,出 為八使,入典八屯,位未為高,足成非賤。素餐當世,僶俛叨榮。從容平、 勃之間,誰雲不可。但顛而不扶,通賢所責。主憂臣辱,無義徒然。等袁公而流 涕,極賈生之慟哭。所以仗旗投袂,大會義兵,綏撫河朔,和親蕃塞。共匡天下, 志在尊隋。以弟見機而作,一日千里,雞鳴起舞,豹變先鞭。御宇當塗,聿來中 土。兵臨郟鄏,將觀周鼎。營屯敖倉,酷似漢王。前遣簡書,屈為唇齒。今辱 來旨,莫我肯顧。天生蒸民,必有司牧,當今為牧,非子而誰老夫年逾知命,願 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鱗附翼。惟冀早膺圖菉,以寧兆庶。宗盟之長,屬籍見容。 復封於唐,斯榮足矣。殪商辛於牧野,所不忍言。執子嬰於咸陽,非敢聞命。汾 晉左右,尚須安輯,盟津之會,未暇卜期。今日鑾輿南幸,恐同永嘉之勢。顧此 中原,鞠為茂草,興言感歎,實疚於懷。脫知動靜,遲數貽報。未面虛襟,用增 勞軫。名利之地,鋒鏑縱橫。深慎垂堂,勉茲鴻業。」密得帝書甚悅,示其部下 曰:「唐公見推,天下不足定也。」遂注意東都,無心外略。
劉文靜之使蕃也來遲,而突厥兵馬未至,時有流言者云:「突厥欲與武周南 人,乘虛掩襲太原。」帝集文武官人及大郎、二郎等,而謂之曰:「以天讚我而 言,應無此勢。以人事見機而發,無有不為。此行遣吾當突厥、武周之地,何有 不來之理。諸公意謂何「議者以老生突厥相去不遙,李密譎誑,奸謀難測。突厥 見利則行,武周事胡者也。太原一都之會,義兵家屬在焉。愚夫所慮,伏聽教旨。 帝顧謂大郎、二郎等曰:「爾輩如何「對曰:「武周位極而志滿,突厥少信而貪 利,外雖相附,內實相猜。突厥必欲遠離太原,寧肯近亡馬邑,武周悉其此勢, 必未同謀。又朝廷既聞唐國舉兵,憂虞不暇,京都留守,特畏義旗,所以驍將精 兵,鱗次在近。今若卻還,諸軍不知其故,更相恐動,必有變生。營之內外皆為 勁敵。於是突厥,武周不謀同至,老生、屈突追奔競來,進闕面南,退窮自北。 還無所入,往無所之。畏溺先沉,近於斯矣。且今來禾菽被野,人馬無憂,坐足 有糧,行即得眾。李密戀於倉米,未遑遠略。老生輕躁,破之不疑。定業取威, 在茲一決。諸人保家愛命,所謂言之者也。兒等捐軀力戰,可謂行之者也。耕織 自有其人,請無他問。雨罷進軍,若不殺老生而取霍邑,兒等敢以死謝。」帝喜 曰:「爾謀得之,吾其決矣。三占從二,何籍輿言。懦夫之徒,幾敗乃公事耳。」 丙子,太原運糧人等至。八月己卯,霖止。帝指霍太山而言曰:「此神之語,信 而有征。封內名山,禮許諸侯有事。」乃命所部鄉人設祠致祭焉。庚辰,命諸軍 曝行裝,整鎧仗。辛巳,旦,發引,山道而趨霍邑,七十餘里。初行,霧甚,俄 而秋景澄明。帝謂大郎、二郎曰:「今日之行,在卿兩將。景色如此,天似為人。 唯恐老生怯而不戰,閉門城守。其若之何「大郎、二郎啟帝曰:「老生出自寒微, 勇而無智,討捕小盜,頗有名聲。今來居此,必當大蒙賞勞。若不出戰,死在不 疑。輕騎挑之,無憂不出。如其固守,便可誣其相引,謬為誠節。彼無識解,不 知遠大,為其左右體悉凡庸群小,相猜自成疑阻。無妨密相表奏,不廢傳首京都。 小慧之人,思此解事,以此量之,來戰不惑。」帝曰:「老生不能逆戰賈胡,吾 知無能為也。爾等籌之,妙盡其實。」是日未時,帝將麾下左右輕騎數百,先到 霍邑城東,去五六里,以待步兵至。方欲下營,且遣大郎、二郎各將數十騎逼其 城,行視戰地。帝分所將人為十數隊,巡其城東南而向西南,往往指麾,似若安 營而攻城者,仍遣殷開山急追馬步等後軍。老生在城上,遙見後軍欲來,真直謂 逼其城置營。乃從南門、東門兩道引兵而出,眾將三萬許人。帝慮其背城不肯遠 鬥,乃部勒所將騎兵馬左右軍,大郎領左軍,擬屯其東門,二郎將右軍,擬斷其 南門之路。仍命小縮,偽若避之。既而老生見帝兵卻,謂為畏己,果引兵更前, 去城里餘而陣。殷開山等所追步兵,前軍統列方陣,以當老生中軍,後軍相續而 至。未及戰,帝命大郎、二郎依前部分,馳而向門。義兵齊呼而前,紅塵暗合, 鼓未及動,鋒刃已交,響若山崩,城樓皆振。帝乃傳言已斬宋老生,所部眾聞而 大亂,捨仗而走,爭奔所出之門,門已大郎、二郎先所屯守,懸門不發。老生取 入不得,城上人下繩引之,老生攀繩欲上,去地丈餘,軍頭盧君諤所部人等,跳 躍及而斬之,傳首詣帝。於是兵隨所向奮擊,禁不可止。數里之間,血流蔽地, 殭屍相枕。日欲將落,帝見戰士心銳,仍命登城。時無攻具,肉薄而上。自申至 酉,遂平霍邑。帝視戰地,愴然謂左右曰:「河東已來,孤之所使,百姓見義旗 有誠節。老生所逼,至於塗炭。亂兵之下,善惡不分,火燒崑山,誰論玉石。 無妨死人之內,大有赤心於我者也。取來不得,及此戰亡,生未被知,沒有餘恨, 靜而思之,良深痛惜。從今已去,當以文德來之,不復用兵戈矣。其破霍邑,攻 戰人等有勳者,並依格受賞。」事不逾日,惟有徒隸一色,勳司疑請,教曰: 「義兵取人,山藏海納,逮乎徒隸,亦無棄者。及著勳績,所司致疑,覽其所請, 可為太息。豈有矢石之間,不辯貴賤,庸勳之次,便有等差。以此論功,將何以 勸。黥而為王,亦何妨也。賞宜從重,吾其與之。諸部曲及徒隸征戰有功勳者, 並從本色勳授。」
壬午,帝引霍邑城內老生文武長幼見而勞之曰:「老生之外,孤無所咎。縱 卿不誠於孤,亦當以赤心相仰。」乃節級授官,與元從人齊等。其丁壯勝兵者, 即遣從軍,配左右領軍大都督,還取其同色同黨,自相統處之,不為疑異。俘降 之徒,不勝喜躍,欣若再生。其有關中人欲還者,即授五品散官放還。內外鹹悅, 鹹思報效。仍命葬宋老生以本官之禮。自是以後,未歸附者,無問鄉村堡塢,賢 愚貴賤,鹹遣書招慰之,無有不至。其來詣軍者,帝並節級授朝散大夫以上官。 至於逸民道士,亦請效力。教曰:「義旗撥亂,庶品來蘇,類聚群分,無思不至。 乃有出自青溪,遠辭丹灶。就人間而齊物,從戎馬以同塵。鹹願解巾,負茲羈 葉。雖欲勿用,重違其請。逸民道士等,誠有可嘉,並依前授。」人或以授官太 高諫帝者,帝曰:「不吝爵賞,漢氏以興。比屋可封,唐之盛德。吾方稽古,敢 不遵行。天下之利,義無獨饗。率土皆貴於我,豈不益尊乎且皇隋敗壞,各歸於 此。雁門解圍之效,東都援台之勳,在難即許授大夫,免禍則惟加小尉。所以士 無鬥志,將有惰心。版蕩分崩,至於今日。覆車明鑒,誰敢傚尤。然亦使外寇覬 覦之徒,嘗授無過此也。又加官慰撫,何如用兵殺戮好生任賞,吾覺其優。當以 不日而定天下,非卿等小見所及。」丙戍,入臨汾郡,勞撫任用郡內官民,一如 霍邑。庚寅,宿於絳郡西北之鼓山。此山帝為討捕大使時舊停營所,故逗而宿焉。 去絳十餘里,絳城不下。是日曉,鼓山西北有大浮雲,色或紫或赤,似華蓋樓闕 之形。須臾,有暴風吹來,向營而臨帝所居帳上。帝指絳城而謂傍侍曰:「風雲 如此見從,彼何不達之甚。」仍命廚人,明日下城而後進食。辛卯,帝觀兵於絳 城,將士等爭欲先登,因而縱上。自卯及巳,遂取之。而食於正平縣令李安遠之 宅。通守陳叔達已下,面縛請罪,並捨而不問,待之如初。余依臨汾郡部分。
癸巳,至於龍門縣。劉文靜、康鞘利等來自北蕃。突厥五百人,馬二千疋, 從鞘利等至。帝喜其兵少而來遲,藉之以關隴,謂劉文靜曰:「吾已及河,突厥 始至。馬多人少,甚愜本懷。」先是帝使時,於此縣界見河水清,皇太子又於此 界獲玄狐。於縣西南宴見鞘利,並與縣內道俗等敘舊極歡。丙申,至汾陰。遣書 招馮翊賊帥孫畢,華所部強兵至於數千,積年劫掠,非常富實,濼水以北,莫敢 當之。帝書到,華喜而從命。已亥,進營,停於壺口。分遣諸軍,問津水濱之人, 具舟爭進,日有數之。翠石丹文,天然映徹,上方下銳,宛若龜形。神工器物, 見者鹹驚奇異。帝初弗之信也,乃令水漬磨以驗之,所司浸而經宿,久磨其字, 愈更鮮明。於是內外畢賀,帝曰:「上天明命,貺以萬吉。恭承休祉,須安萬方。 孤以寡德,寧堪預此。既為人下,不容以之頒告。宜以少牢祀石龜,而爵送龜人, 用彰休慶。」是日,又有獲嘉禾而獻者,教曰:「嘉禾為瑞,聞諸往策。逮乎唐 氏,世有茲祥。放勳獲之於前,叔虞得之於後。孤今糾合,復逢靈貺,出自興平, 來因善樂,休徵偉兆,何其美與。顧循虛薄,未堪當此。呈形之處,須表天休。 送嘉禾人興平孔善樂,宜授朝散大夫,以旌嘉應。」壬寅,孫華率其腹心輕騎數 十,至自合陽。華年餘弱冠,言容質直。帝見而輕之,華每慇勤誠款,請先立 效。帝乃厚加撫遇,甚得其情。謂華曰:「卿能渡河,遠來相見,吾當貴卿,不 減鄧仲華也。關中卿輩不少,名並劣卿,卿今率先從我,群雄當相繼而至。」於 是拜華左光祿大夫,封武鄉縣公,加馮翊郡守。從其來者,仍委華以次授官,頒 賜各有差。仍命華先濟,為西道主人,華大悅而去。仍命左右繞軍王長諧、劉弘 基,並左領軍大都督府長史陳演壽等,率師次華而渡,據河西岸以待大兵。
九月乙卯,張綸自離石道下龍泉、文城等郡,獲文城太守莘公鄭元璹,送焉。 帝見元璹,釋而遣之。初,王長諧、劉弘基、陳演壽之濟河也,帝誡之曰:「屈 突通今在河東,精兵不少,相去五十餘里而不敢來,足驗人情不為之用。然通雖 不武,久在戎行,守法懼罪,終無坐位。不妨伺便時相邀襲,宜為之備,以折要 沖。通若不入關,河東自然歸我,分兵向彼,我即擊其河東。通若全兵守城,卿 其絕其橋道,可謂前扼其喉,後撫其背,首尾相救,非通所堪。若不走之,必成 擒矣。吾且按兵觀其進退。」至是,通聞孫華導長諧等渡河,果遣獸牙郎將桑顯 和,率驍果精騎數千人,夜馳掩襲長諧等軍營。諧及孫華等奉教備預,故並覺之, 伺和赴營,設伏分擊,應時摧散。追奔至於飲馬泉,斬首獲生,略以千計。顯和 走入河東城,僅以身免。仍撤斷蒲津橋。帝聞而謂官屬曰:「屈突遣兵此行,事 不獲已。今若進逼圍之,必不敢出。使劉弘基、孫華等至關門,斷其行路,然後 吾於壺口朝服濟河。『利涉大川』,斯之謂矣。」戊午,帝親率諸軍圍河東郡, 分遣大郎、二郎、長史裴寂,勒兵各守一面。帝登城東原上,西望城內所為,屈 突果不敢出兵,閉門自守,城高甚峻,不易可攻。帝觀義士等志,試遣登之。南 面千餘人,應時而上。時值雨甚,帝命旋師。軍人既得上城,遂不時速下。帝曰: 「屈突宿衛舊人,解安陣隊,野戰非其所長,嬰城善為捍御。我師常勝,人必輕 之,驍銳先登,恐無還路。今且示威而已,未是攻城之時。殺人得城,如何可用 「乃還。命諸將移營河渚,文武將佐等已下定河北。眾余十數萬。今欲入關,請 兼置公府,觀領太尉,增選僚屬。帝曰:「兵臨蒲阪,諸君欲以舜職見推,此意 可知,未煩如此。必為僚屬增府,任從便宜加置。」於是復領太尉。
丙辰,馮翊太守蕭造率官屬舉郡歸義。相繼有華陰縣令李孝常據永豐倉,遣 子弟妹夫竇軌等送款,仍便應接河西關上兵馬。又京兆萬年、醴泉等諸縣,皆遣 使至。帝曰:「吾未濟者,正須此耳。今既事辦,可以濟乎「乃命所司以少牢祀 河。庚申,率諸軍以次而渡。甲子,捨於朝邑長春宮。三秦士庶衣冠子弟,郡縣 長吏豪族,弟兄老幼,相攜來者如市。帝皆引見,親勞問,仍節級授官,教曰: 「義旗濟河,關中響應。轅門輻湊,赴者如歸。五陵豪傑,三輔冠蓋,公卿將相 之緒餘,俠少良家之子弟,從吾投刺,鹹畏後時。扼腕連鑣,爭求立效。縻之好 爵,以永今朝。」於是秦人大悅,更相語曰:「真吾主也,來何晚哉。」鹹願前 驅,以死自效。丙寅,遣世子隴西公將司馬劉文靜、統軍王長諧、姜寶誼、寶琮 諸軍數萬人,屯永豐倉,守潼關,備他盜,尉撫使人竇軌等受節度焉。遣敦煌公 率統軍劉弘基、長孫順德、楊毛等諸軍數萬人,往高陵道,定涇陽、雲陽、武功、 盩厔、鄠諸縣等,慰撫使人掾殷開山等受節度焉。
先是,帝從弟趙興公神通起兵鄠縣,有眾數千,聞義旗渡河,遣使迎帝。又 賊帥李仲文遣兄仲威送款,仲文則魏公密之從父也。以密反於滎陽,緣坐亡命, 招集無賴,抄劫郿縣之間,眾將四五千。盩厔賊帥何潘兒、向善志等,亦各率眾 數千歸附。宜君賊帥劉旻、又率其黨數千人降。帝並以不次封,遣書勞之,仍令 各於當界率眾,便受敦煌公部署。旬日間,京兆諸賊四面而至,相繼歸義,罔有 所遺。商農工賈,各安其業。京城留守代王,及尚書衛文升、將軍陰世師、京兆 丞骨儀等,以帝威德遐振,民願所從,恐京邑之人一旦去盡,乃閉門拒守,運糧 入宮。帝聞而歎曰:「吾既平戎於王,翼尊隋室,欲立孺子以報高皇。今被見疑, 拒不相納,方知邵奭不悅於周旦,非徒言耳。陰衛、群小,負我之深。」己巳, 帝之蒲津,觀河東城。庚午,南過永豐倉。是夜,宿於臨晉濼、渭合流之處,將 渡渭津,人以見船朽破,不堪帝渡,乃於濼水上流數十里,更取好船。苦於水淺, 沙磧相次,船行不進,憂怖不知所為。其夜三更,天甚晴霽,忽然覺水暴長數尺, 逆流而上,船泛深波,得達津次,及明,帝登船欲渡,乃見逆流不已。津司以聞, 眾鹹駭異,以為光武滹沱之水,無以異此,並於舟中拜賀。帝曰:「此偶然耳, 吾何德以堪之。」乃命所司以少牢祀濼、渭,並有事於華山。
帝至倉所勞軍,見箱廩填實,銘題數多,喜謂從者曰:「千里遠來,急於此 耳。此既入手,余復何論。食之與兵,今時且足,信出於己,行之已久,諸將俱 謹備守,無為他慮。」未下馬,仍開倉大賑饑民。辛未,還宮。壬申,進屯馮翊 郡,過舊宅,饗告五廟,禮也。初,周齊戰爭之始,周太祖數往同州,侍從達官, 隨便各給田宅。景皇帝與隋太祖並家於州治。隋太祖宅在州城東南,西臨大路。 景皇帝宅居州城西北,而面濼水。東西相望,二里之間,數十年中,兩宅俱出受 命之主。相繼代興,時人所見,開闢已來,未之有也。
乙亥,敦煌公至盩厔,所過諸縣及諸賊界,莫不風馳草靡,裹糧卷甲,唯命 是從。遣使啟帝,請期日赴京。帝曰:「屈突東行不可,西歸無路,觀吾成敗, 方有所之,不可為虞矣。」乃命龍西公量簡倉,上精兵,自新豐道趨長樂離宮。 令敦煌公率新附諸軍,自鄠縣道屯長安故城。至,並各聽教。迨上郡睢陰以北, 鹹遣使歸款。丙子,大軍西引,歷下圭,過櫟陽,路左所有煬帝行宮、園苑及 宮人等,並罷之。教曰:「大業已來,巡幸過度,宿止之處,好依山水。經茲勝 地,每起離宮,峻宇雕牆,亟成壯麗。良家子女,充仞其間。怨曠感於幽冥,縻 費極於民產。替否迭進,將何糾逖。馳道所有宮室,愁宜罷之。其宮人等並放還 親屬。」
冬十月辛巳,帝至灞上,仍進營,停於大興城春明門之西北,與隴西、敦煌 等二公諸軍二十餘萬眾會焉。帝勒諸軍各依壘壁,勿入村居,無為侵暴,若無兵 者,恭以俟命。代王與留守衛文升、陰世師等,以義兵多而且肅,不令而齊,門 防轉嚴,拒守愈固,信使不通,告喻事絕。帝雖每遣使至城下,申以尊隋夾輔之 意,愚人俗吏,不達變通,暗於事機,往而無報。如此,向經旬日,諸將相率啟 帝曰:「京城不啟,此是隋運其亡。天既亡之,非人能復。違天棄日,勞師費糧, 坐守愚夫,恐非長策。請進圍之,以觀其意。」帝曰:「兵纏象魏,矢及黃屋, 人其謂我何哉「諸將對曰:「無成王之主,不得行周公之事。又恐巨猾之徒,知 義兵已定關中,來爭形勝,請更思之。」帝乃逡巡,未有報。京兆舊賊帥等,並 以家近帝城,不預元從,恥無功,乃各率所部兵,分地逼城而上。帝慮其輕脫失 利,辛卯,命二公各將所統兵往為之援。京城東面、南面,隴西公主之。西面、 北面,敦煌公主之。城中見而失色,更無他計,惟冀屈突及東都救援而已。甲午, 關中群帥等,各請率驍銳登城。二公莫之能止。時帝在春明門外,聞而馳入,捨 於羅郭安興坊以鎮之。甲辰,諸軍各競造攻具以臨城,帝又未之許。二公及文武 所司等固請曰:「太原以來,所過未嘗經宿,長驅四塞,罕有不克之城。今至京 師,不時早定,玩敵致寇,以挫兵鋒,又慮初附之人,私輕太原之兵,無能為也。 此機不小,請速部分。」帝曰:「強弩長戟,吾豈不許用之。所冀內外共知,以 安天下。斯志不果,此外任諸公從民所欲。然七廟及代王並宗室支戚,不得有一 驚犯。」乃下教:「有違此者,罪及三族。」於是諸軍各於所部營分角,修攻戰 之具。雲梯競聳,樓爭高,百道齊來,千里並進。繞京竹木,殲於斯矣。十一日 丙辰,昧爽,鹹自逼城。帝聞而馳往,欲止之而弗及。才至景風門東面,軍頭雷 永吉等已先登而入,守城之人分崩。帝乃遣二公率所統兵,依城外部分,封府庫, 收圖籍,禁擄掠。軍人勿雜,勿相驚恐。太倉之外,他無所幹。吏民安堵,一如 漢初入關故事。代王先在東宮,乃奉迎居於大興後殿。是日,帝還移營舍於長樂 宮滻川上。先是,隋主以梟滅作逆,掘其墳壟而洿其室,陰世師、骨儀等遂以為 恆准,乃令京兆郡訪帝之五廟塋域所在並發掘焉。帝以此憾之,言必流涕。戊午, 收陰世師、骨儀、崔毗伽、李仁政等,並命隴西公斬於朱雀街道,以不從義而又 愎焉。余無所問,京邑士女,歡娛道路,華夷觀聽,相顧欣欣。乃命太常促擇吉 日,告高廟,定尊位,立代王之禮。文武將佐等議請曰:「天厭隋德,歷數在唐。 謳歌在路,被於遐邇。兵起晉陽,遠定秦雍,百餘日間,廓清帝宅。神武之速, 此謂若飛。非天啟聖,孰能如是昔漢高入關,不即自王,項羽後至,悔無所及。 公雖卑以自牧,須安天下。」僉議請依符讖,上尊號。帝愀然改容曰:「舉兵之 始,本為社稷,社稷有主,孤何敢二劉季不立子嬰,所以屈於項羽。孤今尊奉世 嫡,復何憂哉「壬戌,乃率百僚,備羽儀法物,具法駕,迎代王即位於大興殿, 時代王十餘歲矣。大赦天下,改大業十二年為義寧元年。復天下勿出今年租賦, 賜民子孫承後者爵一級。是日,仍遙尊後主為太上皇,與少帝在,不言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