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杜仙癿燕翼傳詩

第十一回 杜仙癿燕翼傳詩

詩曰:姻緣遇合何所憑?只在綿綿共有情。

海可枯兮石可爛,惟有情根不可斷。

失身細柳命莫蘇,燕亦相憐俛首呼。

子卿雁帛不足信,此誠目擊非虛無。

君不見,虞舜南巡二女哭,至今斑斑淚滿竹。

當下謝賓又聽著彩燕說罷,不勝欣喜道:「小姐深藏閨閣,何異天上仙姝。我以風塵下士,得一飽睹足矣,還要想著甚來。

「既而彩燕去後,將至黃昏人靜,輕輕的開鎖推窗,屏息以俟。

停了一會,猛聽得門兒開響,只見杜小姐輕移蓮步,走下庭除,彩燕與眾丫鬟一齊隨步出來。那一夜,恰值月光如晝,謝賓又仔細一看,那杜小姐果然生得如何?但見:溫柔態度,絕如楊柳更妖嬈。潔嫩豐龐,彷彿桃花還艷麗。

鴛鴦鋪錦拖著地之羅裙;鸞鳳銜珠披垂肩之霞帔。眉纖纖而若畫,發繞繞以如雲。漫雲秀色堪餐,果爾胡然若□。正所謂:憑伊窈窕神難似,縱有丹青畫不如。

杜小姐立在階除,說說笑笑,徘徊了半晌。顧謂彩燕道:「雖則水蟾可愛,怎奈冷露欺人,進房去罷。」眾丫鬟遂一哄掩門而進,但撇下半庭香露。頃刻間,已是重扉杳隔。謝賓又凝坐移時,便即將窗鎖閉,慨然歎息道:「小姐,小姐,你自有眾鬟簇擁,何愁寂寞。卻怎知獨眠孤館,夜長似歲,何以發付小生。」自言自語的嗟歎了一會,不覺隱幾而臥。矇矓之間,忽聞低聲喚響,急忙啟扉相問,卻是一個娉婷裊娜,二八麗人。

仔細看時,原來即是杜仙也。便深深揖道:「深愧謝嘉,才微貌寢。荷蒙小姐錯愛,屢以佳章見晤。今夕又獲親降雲軿,此恩此德,使小生何以為報。」杜小姐低鬟微哂,徐徐應道:「家嚴為重君才,兼以年家世誼,所以館君西席。則妾與君,實與兄妹相若,故特乘此良夜,潛出深閨,擬與足下剪燭一談,幸勿疑有他意也。」謝賓又笑道:「小生飢渴之思,已匪伊朝夕。今既相會,可謂天從人願。若使遇而不遇,其如窗前明月何。」伸手挽著仙的衣袂,仙半推半阻。將在綢繆之際,忽聞彩燕厲聲叫道:「小姐快來,夫人尋喚不見,正在那裡發惱哩。」杜小姐驚得面色如土,慌忙回身就走。謝賓又亦急急的送至扉邊,被著門檻一絆,忽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想起夢中綢繆情態,不覺愁懷愈熾。賦得小詞一闋,以自遣云:昨夜月華滿地,親見蘭閨姝麗。真有楊柳輕盈,桃花妖媚。

回越尋常,豈淺白深紅而已。欲把洛神賦擬,翻入巫山夢裡。正欲牽幌從容,憐香旖旎,咫尺天涯,恨彩燕將人驚起。

——右調《隔溪花》

其年流賊攻陷全楚,朝廷降旨,起用內外大臣,杜公亮連升三級,以大理寺欽召至京。期限難違,即日束裝就道,以俟到京之後,另將家眷擇期赴任。當晚置酒,與謝賓又作別道:「老年侄學業已成,今科秋試,決當奏捷。幸獲久留舍下,因值老夫俗事多端,失於朝夕請益。今又忽膺內召,雖愧迂儒淺識,只堪於林下棲遲。然以聖恩際重,敢惜犬馬之力。但欲相屈賢侄一同北上,一則欽限嚴促,一則槐黃伊邇,所以留在敝居,且俟奪標之後,再容專人相請。」謝賓又再三謝道:「侄以駑駘下乘,謬荷老年伯破格垂恩。自揣庸愚,莫能圖報。茲喜榮膺簡命,指日台輔可期。本欲隨附至京,以圖朝夕省侍,奈緣學道錄科在邇,願俟老年伯榮覲之後,即擬趨聆嚴范。但驪歌既在明晨,小侄亦不敢再居潭府。」杜公亮道:「非敢屈留,欲使爾之諸弟,獲切磋之益耳。」遂向啟祥、啟禎、啟瑞三子道:「我奉簡書,不及在家指點爾等入試。故特強留賓又,在□□□□□□明二三場策論,未曾習熟,須要質疑請教,毋得師心自誤,以負爾父之望。」於時將及更余,謝賓又不敢久坐,即便起身告退。至曉,同著啟祥等三子,一直送到二十里之外而回。不題。

且說杜小姐,自與謝生詩箋酬和之後,不覺懨懨瘦損,茶飯慵思。待欲潛出閨幃,略尋散誕,因杜老夫婦十分嚴毅,雖五尺之童,不許步入中堂。即婢婆以至家人婦女,亦等閒不容出外站立。所以時遭拘束,寸步難移。每每坐在繡房,不情不緒,惟把些閒書消遣。誰想使臣忽到,奉旨超遷。自那日杜公亮起身去後,老夫人又值抱病在床,閤家男婦,大大小小,恰像老鼠不見了貓的一般,無不縱恣自如,歡喜快活。杜小姐自奉湯藥之暇,亦得時時出到園中閒步。一日傍晚,向著荷花池畔,少立片時,既而回到繡房,即事一絕云:才上妝樓學畫蛾,更從池畔看殘荷。

深閨豈識愁滋味,不道眉尖愁愈多。

吟詠方畢,恰值彩燕走進房來,帶笑說道:「適才打從西樓走過,又被那風魔的謝生扯住衣袂,再四相懇央我轉達小姐,要求一見。致我一時惱著性子,將他罵了幾句。你道那生癡也不癡?」杜小姐笑道:「劣丫鬟,見不見由我,你何消著惱。

我今再寫幾個字兒,與你拿去回絕了他,省得下次又要胡纏。

「便撿出桐葉箋一幅,將那首絕句寫上。著令彩燕即時持出,以付謝生。謝賓又看罷,不覺莞爾笑道:「我細觀此詩,小姐的芳心已見。然要成就好事,其權全在小娘子。倘若撮合,感恩不朽。」遂信筆立賦一絕,以復仙云:荷花始面葉如裙,無限相思只為君。

縱使投梭欣折齒,癡情原是謝家鯤。

詩去數日,候著彩燕,杳不復至。

一夕,月寒更靜,謝賓又和衣假寐。忽聞扉外低聲喚道:「謝郎,謝朗,天上人已至矣,睡何為哉?」謝賓又自夢中驚醒,聽得是彩燕喚聲,連忙啟扉,延入以問之。彩燕道:「小姐特命妾來,約郎於芍葯圃中一會。好事已諧,恭喜賀喜。」

謝賓又聽說,喜出望外,連聲謝道:「雖蒙小姐厚情,實出小娘子噓薦之力,使小生一聞此信,不覺心境頓舒,變愁為喜。

夙昔相思,眷慕之懷,傾於此夜矣。」遂跟著彩燕,趁那星月之光,悄悄步進園扉。由竹徑轉出荷池,過了小橋,向南數十步,始抵牡丹亭。自牡丹亭轉彎過西,又數十步,只見六曲雕欄,珠簾半卷,其內畫屏靜幾,鋪設珍奇,即是芍葯圃也。謝賓又慌忙促步而進,四圍一看,那裡見個杜小姐的影兒。急向彩燕道:「襄王已入夢中,借問神女安在?若非小姐爽約,定是小娘子哄著小生。」彩燕帶笑謔道:「寒酸餓眼,你何消這等著急,包在我的身上,把一個小姐與你相會。」便周圍尋覓,只見繡裙出於屏下。原來杜仙雖則一時乘興,喚了彩燕出來。

及遠遠望見謝賓又走至,十分害羞,禁不住心窩內突突的亂跳,只得與愛婢紫菊一堆兒躲在畫屏背後。當下彩燕尋見,扯了杜小姐的衣袂,一把拖出來道:「小姐乃是月裡嫦娥,謝郎亦系玉皇書吏,鎮日傳詩寄柬,累我彩燕賠了多少工夫。今當此良夜,最好婉敘心曲。你看月色溶溶,正三星在戶時也。」謝賓又整衣向前,深深一揖。杜小姐背轉立下,亦道了一個萬福。

原來謝生色膽雖深,終是儒生氣質。見了杜仙的雲鬢花容,不覺神魂飛蕩,心下反覺忐忐忑忑,那裡曉得調情引興,做出那偷花伎倆。那杜小姐又緊緊的左手挽了彩燕,右手扯住紫菊,雙臉暈紅,低著頭並不做聲。停了一會,謝賓又方掬躬向前,徐徐說道:「荷蒙小姐厚情,不以鯫生微末,屢辱桃李之貽,愧乏瓊瑤之報。奈自借榻以來,兩易裘葛,心非土木,豈能無感。所恨蘭閨咫尺,縮地無由,以致枯坐西樓,神魂顛倒。今夕幸蒙賜會,使小生喜出望外,不知小姐即肯見憐否?」杜小姐低低應道:「郎之心曲,與妾相符。但雖因春增感,憐才切念,其如婚姻之事,必待媒妁傳言,嚴親允諾,非妾所能自主。

今夕之晤,特欲與郎一面,以訂終身耳。」謝賓又聽了這一席話,不覺神喪氣沮,變色說道:「原來小姐故意將人哄弄。若必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欲以貞慎自守,卻不道做女子的,須要言不及外,衣不見裡,豈可夤夜出來,與人相會。」杜小姐又微微歎息道:「妾終不負郎,郎亦何消這等著急。」遂令彩燕送回,即與紫菊翻身進內。謝賓又出了園門,一步步捱上西樓,不覺淚下道:「小姐,小姐,你雖假意向賺,卻令小生此際何以為情。」當夜翻來覆去,展轉不寐。至曉,復裁一律,仍托彩燕,以致仙道:自獲瓊瑤贈,思君已歲余。

竹風敲夜寂花月上窗虛。

既乏相憐意,何煩數寄書。

從茲謝妝右,別去漫躊躕。

詩既去,將及傍晚,彩燕又悄然潛出,因值啟祥在座,密喚謝生下樓,附耳低言道:「謝郎做一好夢,今夕更深時候,小姐准來作伴,好把衾枕安排,不必再題怨句矣。」即於袖中取出寸楮遞過。謝賓又接來一看,上面寫道:不須別去不須愁,幾度尋思只為羞。

分付玉人休悵望,今宵準擬會西樓。

謝賓又看罷,大喜道:「誰想小姐果肯見憐,還望小娘子從旁催促,不致愆期為幸。」彩燕點頭含笑,自向裡邊進去不題。那一夜,為值夫人病重,杜小姐親煎湯劑,捧進服下。候至更余時分,即悄悄的從廚房後,踅出外廂。謝賓又靠著欄杆,側耳細聽,早已佇候良久。及至相會之際,杜小姐低鬟微笑,猶帶余羞。謝賓又一接花容,喜從天降,遂解帶入幃,赴那雲雨之夢。兩情歡洽,不待言矣。既而事畢,將及半夜,彩燕低喚一聲,杜小姐即便整衣而起。謝賓又亦即起身,送至梯邊,再三相訂後期,俱不消細敘。

自此月餘,謝生既已赴試到省,杜小姐亦因京邸人回,接往住所。其時,老夫人病已全愈,擇日僱船,起身向北。只有杜小姐,思憶謝生,時時墮淚。臨行之際,修書一封,密付管門朱媼,囑令覓便寄與謝賓又。俄而三場已畢,又當揭曉,謝賓又獲中第五十四名。會過房師主考,回至無錫。聞得杜小姐已經北上,便與啟祥、啟禎、啟瑞作別,將至江濱。只見管門的朱老之妻朱媼,隨後趕來。謝賓又驚問其故,朱媼道:「小姐臨去,說起相公,淚如雨下,因再三致囑,留下一封書信,著令傳語相公,場事一畢,須要作速進京相會。」說罷,即於懷中取書遞過。謝賓又亦墮淚道:「原來小姐如此厚情,能不令人黯然魂斷也。」遂拆書細看,上面寫道:妾不敏,自幼喜拈柔翰。然不過借月命題,引花成詠。初未嘗羨崔鶯蕭寺之遇,誇韓氏葉上之詩也。所以深扃繡戶,罕識春風,靜處羅幃,豈援芍葯。夫何郎枉擲果之車,妾起憐才之和,以致婢媵傳言,遂諧私匹。每一捫心,能無慚汗。然妾所以愛郎者,情也。雖則我心匪石,難保君意如膠。擬欲訂誓真誠,要盟終始。而槐黃忽屆,君將鏖戰棘圍。妾以嚴命相催,亦當征轅北詣。遂不及握手言別,而臨風慨歎,有不覺涕淚之涔涔者矣。即以學足三冬,何難一捷。惟乞試後,即詣長安。

倘西樓有再續之緣,家君下東床之命,此則妾之日夜冀望而有大幸者也。挑燈草奉,涕泣不知所云。

謝賓又看罷,連聲歎息不已。那一日,為因風順,至暮抵家。參見繼母常氏已畢,到了次日,少不得遍向親友拜望。一連鬧了月餘,即與同年顧長康,同赴公車。在路曉行夜宿,不一日已到了長安,當晚投寓客店。次日清早,梳洗畢後,便去拜謁杜公亮,恰值杜公亮自朝內議事而回。一見謝生,滿面堆著笑容道:「恭喜賢侄,獲掇巍科,使老夫一閱鄉書,不勝欣躍之至。」忙命備飯,即著人到店,搬取行李。自此,謝賓又仍館於杜公衙內。雖則彩燕不時步出外廂,怎奈耳目眾多,莫能通信。忽一夕,杜公亮設宴後堂,請著謝賓又進內赴飲,在座只有啟禎、啟瑞,賓主共是四個。既而酒過數巡,食供兩套,杜公亮道:「今夕座無他客,可作心談。老夫為著國家多事,流寇未滅,惟恐有負聖上拔用之意,寤寐不安。所喜仲季兩兒,近亦婚配。其放不下者,惟一小女,尚未字人。今幸賢侄青年高薦,異時功名,決不在老夫之下。願將弱息見托,未知賢侄意可允否?」謝賓又慌忙起身謝道:「小侄一介書生,謬荷老年伯厚恩獎拔,已出至幸。若蒙許配令愛小姐,只恐蒹葭難以倚玉,有辱門楣。還望老年伯另擇快婿為是。」杜公亮掀髯笑道:「賢侄休得太謙。老夫秉性侃直,從來並無戲謬。自今夕見許之後,斷無二三。但願春闈鏖戰,再圖一捷為快。」謝賓又聽說,滿心歡喜。既而席散回房,口佔七言一律,以述其欣喜之意云:昨夜春風敞綺筵,紅絲親許為予牽。

不辜月底綢繆意,始遂湖中邂逅緣。

青翼漫教傳怨句,碧窗擬共奏清弦。

新詩詠就重重喜,待報深閨窈窕仙。

話休繁絮,俄而又是二月中旬。三場畢後,謝賓又竟遭點額,以此怏怏不樂。又為一件閒事,與啟禎弟兄不睦,所以杜公亮屢欲卜吉議婚,俱被啟禎阻抑而止。光陰荏苒,倏忽間又將一載。謝賓又既以小姐不得再會,又因杜公亮相待之禮日漸疏薄,意不自安,每每浩歎而已。正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且說杜公亮有一同鄉至交,姓賈名安,現任巡城御史。其子賈傳,新值斷弦。聞得杜正卿有女及笄,央媒求懇庚帖,杜公亮欣然許諾。只為男長女大,那賈御史便即揀個吉日,行聘過門。謝賓又聞了這個消息,暗暗流淚道:「我只為圖就姻事,所以勉強逗留。今既不諧,豈有再住之理。只是感荷小姐厚情,無從面謝訣別,使我身雖去而魂魄不能去耳。」當下自嗟自歎了一會,料想難以再留,只得吟就絕句一首,著令彩燕持進,以別仙道:思卿不見又經年,不怨春風只怨天。

生死別離休再說,強拈絕句寄妝前。

將詩寄後,即向杜公亮告別。杜公亮挽留不住,置酒作餞。

要知謝生去後如何?且待下回解說。

《珍珠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