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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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王秉政之始清祖制,親王皇子等毋得干預政事;與大學士相見行半跪禮,稱老先生,如兼師傅者,或稱老師,自稱或門生或晚生,從未有稱大學士之別號,如嗣醇王載灃呼李文忠曰少荃者。當文宗崩,穆宗孩提,天下又不靖,慈安柔順不敢負重任,慈禧位卑又恐不孚人望,思得一重望之親貴佐理之,於是廷議推奕為議政王,總理軍機大臣。此本為權宜之計,非永遠定制也。

奕既議政,本有百官總己之權,於是向之以老先生、老師稱大學士者,遂一變而為官稱,如稱李文忠為李中堂,左文襄為左中堂,猶不敢龐然自大,直呼其別號者,而大學士之對於奕,則自稱晚生矣。奕去位,親貴執政為定例,以迄於亡。

文宗密諭清文宗在熱河,臨危之際,密授朱諭一紙與慈安後,謂某如恃子為帝,驕縱不法,卿即可按祖宗家法治之。及文宗崩,慈安以之示慈禧,殆警之也。而慈禧栗栗危懼,先意承志,以事慈安,幾於無微不至,如是者數年,慈安以為其心無他矣。

日者慈安嬰小疾,數日,太醫進方不甚效,遂不服藥,竟愈。

忽見慈禧左臂纏帛,詫之。慈禧曰:「前日參汁中曾割臂肉一片同煎,聊盡心耳。」慈安大傷感,泣而言曰:「吾不料汝竟如此好人,先皇帝何為尚疑汝哉!」遂取密諭面慈禧焚之。嗣是日漸放肆,語多不遜,事事專權,不與慈安協商。慈安始大悔,然已無及矣。光緒二年春夏間,京師忽傳慈禧大病,不數日,聞死者乃慈安,而慈禧愈矣。或曰慈禧命太醫院以不對症之藥致死之。喪儀甚草草,二十七日後一律除孝,慈禧竟不持服,大臣進御者仍常服。國母之喪如此,誠亙古未有也。予時在京師,主光侍御宅,故知之。

滿漢輕重之關係清初定鼎以來,直至咸豐初年,各省督撫滿人居十之六七。

自洪、楊倡亂,天下分崩,滿督撫殉節者有之,而敢與抗者無有也。會文宗崩,廷議請太后垂簾,恭親王輔政,乃變計汰滿用漢。同治初,僅一官文為湖廣總督,官文罷,天下督撫滿人絕跡者三年,逮英果敏升安徽巡撫,亦碩果耳。當同治八、九年間,十八省督撫提鎮為湘淮軍功臣佔其大半,是以天下底定,各國相安,成中興之業者十三年。及恭王去位,瞽瞍秉政,滿人之焰復張。光緒二十年後,滿督撫又遍天下矣,以迄於宣統三年而亡。恭王可謂識時務之俊傑哉!肅順重視漢人重漢輕滿者,非漢人也,滿人也。以肅順之驕橫,而獨重漢人文士,搜羅人材汲汲不可終日,亦不可解。其對於滿員,直奴隸視之,大呼其名,惡語穢罵無所忌。一見漢吏,立即改容致敬,或稱先生,或稱某翁、某老爺。其索賄也亦惟滿人,若漢員之一絲一粟,不敢受也。豈若後來奕劻、載洵輩無人不收哉。是以人心未去,同治初元,猶有中興之望也。

文宗批答一咸豐季年,天下糜爛,幾於不可收拾,故文宗以醇酒婦人自戕。其時有雛伶朱蓮芬者,貌為諸伶冠,善昆曲,歌喉嬌脆無比,且能作小詩,工楷法。文宗嬖之,不時傳召。有陸御史者亦狎之,因不得常見,遂直言極諫,引經據典,洋洋數千言。

文宗閱之,大笑曰:「陸都老爺醋矣!」即手批其奏云:「如狗啃骨,被人奪去,豈不恨哉!欽此。」不加罪也。文宗風流滑稽如此。予丙子在京,合肥龔引孫比部為予言。龔亦狎蓮芬者。

文宗批答二相傳殉難浙撫王有齡之父,為雲南昆明知縣。伏法兩江總督何桂清之父,即為王之簽稿門丁。有謂何實王之血胤,事屬曖昧,不敢妄斷。惟王有齡幼時讀書署中,桂清亦伴讀,聰穎異常,十五歲所作舉業,老成不能更一字。欲就試而無籍,乃謀之昆明紳士,占籍就試焉。入泮食餼,鄉舉聯捷,成進士,入翰林,年甫十八耳。未幾,躋顯要,任封疆,亦僅三十餘也。

咸豐九年,何為江督,王有齡亦由捐納鹽大使洊升至江蘇布政使,皆何力也。當杭城之初陷也,巡撫羅遵殿殉難,廷議難其人,何即洊王可勝任。折初上,文宗朱批連書「王有齡、王有齡、王有齡」九字,不置可否。折再上,批云:「爾但知有王有齡耳。」折三上,言王如負委任,請治臣濫保之罪。於是始簡為浙撫。杭城再陷,竟城亡與亡,可謂不負舉主。然舉主竟不若也。漢陽陶新柏在何幕治折奏事,後嘗言之。

詞臣驕慢胡林翼為鄂撫也,治軍武昌。所部以鮑超一軍為最強,超壁城外。學使俞某,浙人而北籍,少年科第也。任滿將還京,林翼設筵餞之。以超功高望重,婦孺知名,延作陪客。不意俞蔑視之,終席不與交一言。席散,超怒甚,跨馬出城,謂左右曰:「大眾散了罷。武官真不值錢,俞學使一七品耳,竟瞧不起我,這班人在朝中,我輩為誰立功者。」正忿忿間,林翼馳馬至。林翼於席間情形已瞭然,故超之出也,林翼亦尾之。至是謂曰:「俞某少不更事,明日我面公訓飭之,特設負荊筵,請公明午降臨,使愈某陪客,公不可卻。」超諾之。明日仍三人,超賓位,俞陪位。林翼用翰林大前輩面目,直言訓斥,俞唯唯聽受。席終,林翼又曰:「所謂不打不成相識,我三人何妨換帖,結為兄弟。」俞意猶躊躇,林翼怒視之,即命具紅柬,各書姓名藉貫三代,而互易焉。胡為長,鮑次之,俞又次之。林翼謂超曰;「如今俞某為我輩小兄弟,即有過可面訓,勿相芥蒂也。」超亦唯唯,氣遂平,不萌他志矣。俞返京行至涿洲,投井而死,或曰為其母所逼也。

彭玉麟有革命思想安徽克復,彭玉麟權巡撫,遣人迎曾文正東下。舟未抵岸,忽一急足至,眾視之,彭之親信差弁也。登舟,探懷中出彭書,封口嚴密。文正攜至後艙。其時內巡捕官倪人塏侍側,文正親信者也。及啟函,僅寥寥數字,且無上下稱謂,確為彭親筆,云:「東南半壁無主,老師豈有意乎?」十二字而已。文正面色立變,急言曰:「不成話,不成話!雪琴恃還如此試我,可惡,可惡。」撕而團之,納入口而咽焉。雪琴,彭字也。人塏,字爽軒,皖之望江人,後為江蘇直隸州。言於歐陽潤生,潤生為予言如此。

天誅星使咸豐季年,胡林翼治軍武昌,不媚朝貴。有中以蜚語者,上遣錢寶青查辦。錢挾大欲而來,以為所參情節甚重,必可滿欲。及至鄂,胡照例待之,絕不使人關說。錢探之,胡曰:「就地籌餉,就地練兵,不費國庫一文,不調經制一卒,請星使確查可也。」錢大恨,遂懷一網打盡之計。一日者,送供給委員至行轅,見星使員役皆皇皇,問何故,皆曰:「大人昨晚燈下寫復奏,至今房門不開,而案上燈光仍閃爍,我輩不敢叩門也。」候至午,仍無動靜,乃報胡。胡率司道府縣皆至,命叩門不應,三叩仍不應,命斧以入,大駭,則見錢伏案死,一奏折尚未書畢,噴血滿紙。亟取出閱之,更大駭,蓋直誣胡、鮑等有反意,將割據湘漢而自王也。胡歎曰:「天有眼,天有眼。

」取血折藏於懷。以暴卒聞,上亦不追究也,此事遂罷。設錢章入,縱朝廷不信其言,而胡、鮑等之兵權削矣。胡、鮑一去,大事尚可問哉!其時天心猶佑大清也。此儀征張肇熊為予言。

肇熊父名錚,字鐵夫。當胡治軍時,隨布政理軍餉事,故言之甚悉。

滿臣之懵懂予戊寅之夏再入都,留應鄉試。一日,有一滿人同學者邀飲萬福居,予後至,見首座為一白鬚老翁,旁置一珊瑚冠,見予至,鹹與為禮。白鬚者吐屬舉止皆粗俗,不似大員身份,然甚謙,詢知予為南省士子,則更謬為恭敬。少間,突然問予曰:「聞前十餘年南方有大亂事,確否?」予遂舉粵捻之亂略言之。彼大詫曰:「如此大亂,其後如何平定?」予曰:「剿平之也。」又曰:「聞南方官兵見賊即逃,誰平之耶?」予又舉胡、曾、左、李諸人以對,皆不知,但曰:「奇哉!奇哉!此數人果真能打仗者耶?」予思此公並胡、曾、左、李皆不知,豈山林中隱逸,不聞外事者耶?遂亦唯唯否否而罷。客散後,予特詢主人,始知此公名阿勒渾,在黑龍江為副都統三十年,今告老還京。不識漢字,無論漢文矣。彼所行公牘除滿文外,他皆不閱,故懵懂如此也。其一生長技,惟騎射耳。異哉!然此猶武人之在邊者,固不足責。乃有開坊翰林,生長京師,且系世族,又為國史纂修,亦不知咸豐間事。其人名麟趾,當時僅二十餘歲。在館校對史傳,閱至羅澤南、劉蓉等列傳,拍案大罵曰:「外省保舉之濫,一至如此。羅澤南何人也,一教官出身,不三年竟保至實缺道員,記名布政使,死且請謚。劉蓉更豈有此理,一候選知縣,遂賞三品銜,署布政使,外省真暗無天日矣。」時同坐者為陽湖惲彥彬,見其愈罵愈烈,萬無可忍,遂耳語曰:「慎毋妄言。若輩皆百戰功臣,若非湘淮軍,我輩今日不知死所矣。」麟曰:「百戰何事?天下太平,與誰戰者?老前輩所謂湘淮軍,何物耳?歸誰將軍統之耶?」惲笑曰:「即與太平戰耳,南方大亂十餘年,失去大小五六百城,君不知耶?」麟大詫曰:「奇哉奇哉!何以北方如此安靜?所謂與太平戰,更難索解。」惲曰:「爾不知洪秀全造反,自稱太平天國耶?」麟又曰:「賊之事,我如何能知道?」惲知其不足與言,遂不答而出。出即逢人道之,一時傳為笑柄。此聞之張小傳方伯者,亦惲告之也。

白雲觀道士之淫惡京師西便門外有白雲觀,每年元宵後,開廟十餘日,傾城士女皆往游,謂之會神仙,住持道士獲貲無數,然猶其小焉者也。其主要在交通宮禁,賣官鬻爵。總管太監與道士高峒元,盟兄弟也。峒元以神仙之術惑慈禧,時入宮數日不出,其觀產之富甲天下。慈禧又封峒元為總道教司,與龍虎山正乙真人並行,其實正乙真人遠不如其勢力也。凡達官貴人妻妾子女有姿色者,皆寄名為義女,得為所幸則大榮耀。有杭州某侍郎妻絕美,亦拜峒元為假父,為言於慈禧,侍郎遂得廣東學差,天下學差之最優者也。此不過舉其一端耳。舉國若狂,毫無顧忌。

觀中房闥數十間,衾枕奩具悉精美,皆以備朝貴妻女之來宿廟會神仙者,等閒且不得望見之也。

敬事房太監之職務敬事房太監者,專司皇帝交媾之事者也。帝與後交,敬事房則第記其年月日時於冊,以便受孕之證而已。若幸妃之例則不然,每日晚膳時,凡妃子之備幸者皆有一綠頭牌,書姓名於牌面,式與京外官引見之牌同。或十餘牌,或數十牌,敬事房太監舉而置之大銀盤中,備晚膳時呈進,亦謂之膳牌。帝食畢,太監舉盤跪帝前,若無所幸則曰去;若有屬意,則取牌翻轉之,以背向上。太監下,則摘取此牌又交一太監,乃專以駝妃子入帝榻者。屆時,帝先臥,被不覆腳。駝婦者脫妃上下衣皆淨,以大氅裹之,背至帝榻前,去氅,妃子赤身由被腳逆爬而上,與帝交焉。敬事房總管與駝妃之太監皆立候於窗外。如時過久,則總管必高唱曰:「是時候了。」帝不應,則再唱,如是者三。

帝命之入,則妃子從帝腳後拖而出,駝妃者仍以氅裹之,駝而去。去後,總管必跪而請命曰:「留不留?」帝曰不留,則總管至妃子後股穴道微按之,則龍精皆流出矣;曰留,則筆之於冊曰:「某月某日某時皇帝幸某妃。」亦所以備受孕之證也。

此宮禁中祖宗之定制也。若住圓明園,則此等儀注皆廢,可以隨時愛幸如人家然,然膳牌之遞仍照舊也。所以帝皆住園時多,必至年終始回宮,一至二月中,又幸園矣。覺羅炳半聾為予言。

炳言此猶沿前明宮之例,世祖因其可制子孫淫逸之行,遂因之。糟蹋回歸回疆霍集佔之滅,掃穴犁庭,獻俘京師,霍集占夫婦皆下刑部獄。帝夙知霍妻絕色。一日夜半,值班提牢、司員將寢矣,忽傳內庭有朱諭出,司員亟起視,則內監二人捧 朱諭,命提叛婦某氏。司員大駭曰:「司員位卑,向無直接奉上諭之例,況已夜半,設開封有變,且奈何!誰任其咎者?」內監大肆咆哮。提牢吏曰:「毋已,飛馬請滿正堂示可耳,但得滿正堂一言,公可謝責矣。」乃命吏馳馬抵滿尚書宅,白其故,尚書立起,命吏隨至部,驗朱諭無誤,遂命開鎖,提霍妻出,至署外,蓋二監已備車久候矣。次日,召見大臣時,滿尚書將有言,帝知其意,即強顏曰:「霍集占累抗王師,致勞我兵力,實屬罪大惡極,我已將其婦糟蹋了。」言畢大笑。嗣封為妃,誕皇子數人。妃思鄉井,輒鬱鬱不樂,帝於皇城外建回回營以媚之,週二裡,一切居廬風俗服用皆使回人為之,特編二牛錄以統其眾焉。牛錄者,即佐領也。又於皇城海內建寶月樓,為妃子梳妝樓,高矗牆外,俾得望見回回營,以慰其思鄉之念。光緒初年,予偕數友游南海,曾一登樓,樓上通連九間,壁上皆貼洋法所繪回疆風景圖,極精細。別無陳設,僅一大銅鏡高丈餘,寬五尺,以紫檀架陳之,如是而已。噫,異哉!帝之縱慾敗度,可謂甚矣。設霍妻於侍寢之際,而扼殺帝,將如何,此所謂貪色而忘身也。亦炳半聾為予言。

皇帝扮劇之賢否自古以來,皇帝好俳優者,頗不乏人,如陳後主、後唐莊宗皆是也。惟清帝之演劇,可覘人格之高下焉。當道光時,宣宗之生母尚存,帝於母后生日,則演劇以娛之,然只演「斑衣戲綵」一闋耳。帝掛白鬚衣斑連衣,手持鼗鼓作孺子戲舞狀,面太后而唱,惟不設老萊父母耳。此猶足稱大孝孺慕之忱,千載下不能責之。至同治間,穆宗所演則卑劣矣。穆宗好演戲,而又不能合關目,每演必扮戲中無足重要之人。一日演《打灶》,載澂扮小叔,載澂者,恭王奕之長子也。某妃扮李三嫂,而帝則扮灶君,身黑袍,手木板,為李三嫂一詈一擊以為樂。

等一演劇也,祖孫之人格相去天淵矣。

詞臣導淫穆宗朝,有翰林侍讀王慶祺者,順天人。生長京師,世家子也。美豐儀,工度曲,擅諂媚之術。初直南書房,帝愛之,至以五品官加二品銜,毓慶宮行走,寵冠同儕,無與倫比。日者,有一內監見帝與王狎坐一榻,共低頭閱一小冊。太監偽為進茶者,逼視之,則秘戲圖,即豐潤縣所售之工細者。兩人閱之津津有味,旁有人亦不覺。此內監遂出而言於王之同列,同列羞之,相戒不與王齒。或又曰,帝竟與王同臥起,如漢哀董賢故事,是則未為人見,不能決也。

皇帝患淫創穆宗後,崇綺之女,端莊貞靜,美而有德,帝甚愛之,以格於慈禧之威,不能相款洽。慈禧又強其愛所不愛之妃,帝遂於家庭無樂趣矣,乃出而縱淫,又不敢至外城著名之妓寮,恐為臣下所睹,遂專覓內城之私賣淫者取樂焉。從行者亦惟一二小內監而已。人初不知為帝,後亦知之,佯為不知耳。久之毒發,始猶不覺,繼而見於面盎於背,傳太醫院治之。太醫院一見大驚,知為淫毒,而不敢言,反請命慈禧是何病症。慈禧傳旨曰:「恐天花耳。」遂以治痘藥治之,不效。帝躁怒,罵曰:「我非患天花,何得以天花治!」太醫奏曰:「太后命也。」

帝乃不言,恨恨而已。將死之前數日,下部潰爛,臭不可聞,至洞見腰賢而死。吁!自古中國帝王以色而夭者不知凡幾,然未有死於淫創者。惟法國佛郎西士一世亦患淫創而死,可謂無獨有偶矣。

琴工張春圃琉璃廠有琴工張春圃者,其為人戇直而樸野,以彈琴為士大夫所賞。慈禧欲學琴,聞其名,召入宮,授琴焉。據雲,授琴之處,似是寢殿,正屋七大間,慈禧坐於極西一間,距西廂房甚近,彈琴處,即在西廂房。張於宣召時即與內監約,不能跪彈,必須坐彈始成聲,皆許之,故不使之面慈禧也。設琴七八具,金徽玉軫,極其富麗,張取彈皆不合節,蓋飾雖美而材則劣也。旋聞慈禧云:「可將我平日所用者付彼彈之。」內監以授張,一落指,覺聲甚清越,連聲贊曰:「好琴好琴。」慈禧聞之,即命曰:「既他說好,即叫他彈罷。」於是竭其所長,似聞隱隱有讚美聲。闋終,稍憩。忽見有若乳母服飾者數人攜一童子來,衣服極華美,約十歲上下,見琴即以指撥其徽,或抽其軫,以為戲。張阻之曰:「此老佛爺之物,動不得。」童瞪目視。旁一婦即責張曰:「你知他是誰,老佛爺事事都依他,你敢攔他,你不打算要腦袋了。」更一婦人以目止之,遂不言。

張是日出宮後,更宣召,則寧死不敢入矣。此春圃親為人言者。

春圃為人狷介有志節,以貧為廠肆傭,而琴法甚工,用是馳名於公卿間。當慈禧之召也,命內監傳語曰:「你好好用心供奉,將來為汝納一官,在內務府差遣,不患不富貴也。」自見童子後,絕跡不入宮。同輩問之,張曰:「此等齷齪富貴,吾不羨也。」肅王隆勤在日,亦聞其名,召之至邸彈琴,月俸三十金,早來晚歸以為常。張覺束縛不自由,亟欲擺脫而無策。

一日暮雨,王曰:「爾勿歸肆,即宿府中可也。」張不肯,王留之再,張曰:「肆主不知,將以我為宿娼也。」王大怒,逐之出,從此不復召。張頗欣欣以為得計焉。一子,不能世其業。

有姊寡居,張迎養於家,事之惟謹。姊善兒醫,亦工琴。光稷甫侍御女公子曾延之教琴,午後來,一彈即歸,並茶飯皆不沾唇也,其狷介如此。張後以貧死。嗟乎!不慕富貴,不趨勢利,賢於士大夫遠矣。吾故表而出之。

畫史繆太太光緒中葉以後,慈禧忽怡情翰墨,學繪花卉,又學作擘窠大字,常書福壽等字以賜嬖倖大臣等。思得一二之代筆婦人,不可得,乃降旨各省督撫覓之。會四川有官眷繆氏者,雲南人,夫宦蜀死,子亦孝廉。繆氏工花鳥,能彈琴,小楷亦楚楚,頗合格,乃驛送之京。茲禧召見,面試之,大喜,置諸左右,朝夕不離,並免其跪拜。月俸二百金,又為其子捐內閣中書。繆氏遂為慈禧清客,世所稱繆老太太者是也。間亦作應酬筆墨售於廠肆,予曾見之,頗有風韻。自是之後,遍大臣家皆有慈禧所賞花卉扇軸等物,皆繆氏手筆也。會慈禧六旬慶壽,先數日,忽問繆曰:「滿洲婦人大妝,爾曾見之矣;我未見爾漢人大妝果何如。」繆對曰:「所謂鳳冠霞帔是也。」慈禧曰:「慶祝之日,爾須服此為我陪賓。」繆唯唯,即於是日購冠帔服之。

慈禧大笑不可仰,謂如戲劇中某某也。至壽中,置繆氏於眾所矚目之地,眾滿婦人入宮叩祝者皆見之,無不大笑失聲者。慈禧是日竟大樂,賞賚無算,而繆氏束縛直立竟日,苦不可勝言矣。滿人以漢人為玩具如此,然當時朝中命婦聞之,莫不艷羨,以為聖眷優隆,天恩高厚也。繆氏名素筠,母家姓未詳。

慈禧之侈縱光緒初,恭王奕當國,事無大小,皆謹守繩尺,無敢僭越。其時三海雖近在宮禁,自庚申後,不免小有殘破,亦未嘗興修。每當慈安、慈禧率帝、後等幸海時,恭王必從,慈禧輒以言探之曰:「此處該修了。」恭王正色厲聲而言曰:「喳!」

絕無下文,慈禧亦不敢再言。慈安則曰:「空乏無錢,奈何?」

及慈安不得其死,遂內外交相媒孽,逐恭王出軍機,以瞽瞍繼任。於是迎合慈禧,先修三海,包金鰲玉蝀於海中。時閻敬銘為戶部尚書,閻舉庫中閒款無多寡皆冊報。舊例,凡年終戶部冊報僅各項正款,他如歷年查抄之款、罰款、變價之款皆不呈報,一以恐正款有虧,以此彌縫,二堂上及庫官亦於此有小沾潤。閻掌戶部,此等雜款多報出七百餘萬。慈禧大喜,遂有興復圓明園之意。又有人奏言,修圓明園須三千餘萬,不如萬壽山地大而風景勝圓明,估計千餘萬足矣。乃定議修頤和園。設海軍衙門,以每年提出之海軍經費二百萬兩為修園費,又開海軍報效捐,實銀七千兩,作為一萬,以知縣即選,又得數百萬,亦歸入修園費。不三年,園成,慈禧率帝后宮眷等居之。自移園後,每日園用萬二千金也。園中設電燈廠、小鐵道、小汽船,每一處皆有總辦幫辦委員等數十人,滿員為多數。甲午之敗,李文忠常恨恨曰:「使海軍經費按年如數發給,不過十年,北洋海軍船炮甲地球矣,何致大敗!此次之敗,我不任咎也。」

誠然。憶光緒二年,予留京應試時,與友人游三海者二次。三海以南海為最,遍海皆荷花,海中有殿曰瀛台,旁有儀鸞殿。

予初游時,見儀鸞左偏,有人借地燕會,盤辮解衣,高呼拇戰,殿門廊下即砌行灶為庖廚。予與諸友見之,不禁大笑。此亦禁地中亙古未見者也。瀛台四圍皆水,一九曲板橋通之,壁上帖落皆清初三王真跡,又有成親王寸楷《赤壁賦》一大幅。房闥曲折數十間,頗精雅,即戊戌變政後幽德宗之處也。

載澂之淫惡恭王奕之子載澂,淫惡不法。載澂病,奕大喜,日望其死,雖延醫治藥,不過掩人耳目而已。久之病革,左右以告,王曰:「姑念父子一場,往送其終可耳。」及至澂臥室,見澂側身臥南坑上,氣僅屬,上下衣皆以黑縐綢為之,而以白絲線遍身繡百蝶。王一見大怒曰:「即此一身匪衣,亦該死久矣。」

不顧而出。澂遂絕。當澂出入宮禁最密時,王深恐變作,會澂有劫婦事,遂囚之宗人府高牆,意在永禁。無何奕妻死,澂請於慈禧,謂當盡人子之禮,奔喪穿孝,乃特旨赦出之。

管劬安之寵幸管劬安者,陽湖人。父營賈業,生計不甚厚。劬安好遊蕩,淫朋狎友,頻年征逐,累耗父貲。顧其人小有才,面目姣好,且善繪事,工小曲,能為靡靡之音。父以其不可教訓,逐之。

劬安遂棄父母妻子,隻身隨同鄉入都。會如意館招考畫工,劬安應試,膺首選,遂入館供奉。內廷太監時至館索畫,獨賞劬安。劬安又善逢迎,極意結納,得內監歡,遂受知於李蓮英。

蒙慈禧召見秘殿,而試之畫,大稱後意,驟升如意館首領。時入宮禁,且以江南淫靡之曲為慈禧奏之,此則北人為有生以來所未聞也。後大喜過望,賞賚無算,命近侍為之置家室,賞居廬於東華門外。劬安亦誓願鞠躬盡瘁以報,不南歸矣。十餘年來,積資數十萬,置商業於京師。及老留須,遂不恆入宮。當其盛時,宮中園中隨駕往來無虛日,後常以「吾兒」呼之,外人遂訛傳為慈禧乾兒,其實非也。光緒季年,京師江蘇同鄉設畫會,劬安在會中,無錫吳觀岱曾見之。美鬚髯,疏眉朗目,頗有風致,令人想見張緒當年。

慈禧之濫賞清例,內外臣僚除內廷供奉如上南兩書房及內務府外,非官至二品,不得賜福字,非年至五十,不得賜壽字。儀征阮文達歸鄉後,名其居曰福壽庭,志遭遇之隆也。乃慈禧不然。慈禧好觀劇,嫌南苑伶工無歌喉,遍傳外班,如譚鑫培、孫菊仙、汪桂芬、楊小樓先後皆入宮演劇。慈禧晚年最喜觀楊劇,每入宮,必攜其幼女同往。一日演畢,慈禧特召楊攜女入見,指案上所陳豬羊及一切餺飥之屬謂之曰:「皆以賜汝。」楊跪地稽顙曰:「奴才不敢領。」問何故,楊曰:「此等物已蒙賞賚不少,家中無處存放,求老佛爺賞幾個字罷。」慈禧曰:「爾欲何字,聯耶?扇耶?」楊曰:「求賞福壽字數幅,即感恩不盡。

」言罷,復稽顙不已。慈禧頷之,立命以紙墨進,書大福字大壽字數方以賜之,並前所指案上各物亦並賜之,且云:「此賞汝小女孩可也。」楊乃率女謝恩出。嗚呼!一優伶耳,得臣僚所不易得之物,復稱家中無處存放,意若藐然,使臣下言此,即以大不敬罪之矣。且率小兒女以覲九重,即至親至近大臣,亦未易遇此。此等異數不施之於朝士大夫,而施之於伶人,宜乎身死而國亦隨之矣。

毅皇后之被逼死慈禧好觀劇,毅皇后每陪侍,見演淫穢戲劇,則回首面壁不欲觀。慈禧累諭之,不從,已恨之,謂有意形己之短。後美而端重,見人不甚有笑容,穆宗亦雅重之,每欲親近,後見上則微笑以迎,慈禧即加以狐媚惑主之罪。左右有勸後暱慈禧者,否則恐有不利。後曰:「敬則可,暱則不可。我乃奉天地祖宗之命由大清門迎入者,非輕易能動搖也。」有讒者言於慈禧,更切齒痛恨,由是有死之之心矣。然後無失德,事事按禮,知不欲帝近己,則亦遠帝,慈禧無隙可乘。會穆宗病,慈禧往視,或見後未侍疾,則大罵妖婢無夫婦情。後曰:「未奉懿旨,不敢擅專。」慈禧語塞,更恨之。及帝彌留之際,後不待召哭而往,問有遺旨否,且手為拭膿血。帝力疾書一紙與之。尚未閱竟,忽慈禧至,見後悲慘,手拭帝穢,大罵曰:「妖婢,此時爾猶狐媚,必欲死爾夫耶!皇帝與爾何物,可與我。」後不敢匿。慈禧閱迄,冷笑曰:「爾竟敢如此大膽!」立焚之。或曰言繼續事也。順手批其頰無數,慈禧手戴金指甲,致後面血痕縷縷。帝為緩頰,慈禧乃斥令退,不使之送終也。須臾帝崩。

故後以片紙請命於父,父批一「死」字,殉節之志遂決。慈禧之殘忍淫凶無人理如此。

親貴誘搶族姑載澂者,宣宗之孫,恭王奕之長子,群呼之為澂貝勒者也。年少縱慾,狂淫無度。一年復間,率其黨游十剎海。海故多荷,沿岸皆有茶座,賣蓮藉者亦沿岸布地以售。澂見隔座有一婦甚妖治,獨座無偶,屢目澂,一若似曾相識而俗語者。澂見之,命其黨購蓮蓬一束贈之,且謂之曰:「此大爺所贈,欲與爾相會,可乎?」婦曰:「吾家人雜頗不便,請大父擇一地可耳。」澂聞大喜,遂約至酒樓密室相會。從此為雲為雨,已非一日。婦知為載澂,澂不知婦為誰也。一日澂謂婦曰:「吾兩人情好如此,不得常相廝守,奈何?爾能歸我否?」婦曰:「家有姑有夫,勢必不行,無已,惟有劫我於半途可耳。且大爺劫一婦人,誰敢云爾者。」澂大喜,乃置金屋,備器具,仍約婦於十剎海茶座間,率其黨一擁而上劫之去。道路沸揚,以為澂貝勒搶奪良家婦女,不知其有約也。婦家甚貧,翁在日曾為浙江布政使,辛酉杭城再陷,逃至普陀為僧,而以殉難聞,得恤如例。子即婦夫,闒冗不能自立,雖亦京曹官,然終身無希望者也。逮婦被劫,知為載澂所為,益不敢控告,因忿而癲,終日被發袒胸,徜徉於衢路間,口講指畫,述其苦楚而已。有日炳半聾與予行西單牌樓間遇之,指謂予曰:「此即載澂所劫婦之夫也。」婦為宗室女,論支派,當為載澂族姑。奕聞之,囚澂於高牆,即此事也。蔑倫絕理,行同禽獸,皇室固當如是乎!

皇室無骨肉情清祖制,皇子生,無論嫡庶,一墮地,即有保母持之出,付乳媼手。一皇子例須用四十人,保母八,乳母八,此外有所謂針線上人、漿洗上人、燈火上人、鍋灶上人。至絕乳後,去乳母,添內監若干人為諳達,所以教之飲食,教之言語,教之行步,教之禮節。至六歲,則備小冠小袍褂小靴,教之隨眾站班當差,教之上學,即上書房也。黎明即起,亦衣冠從容而入乾清門,雜諸王之列,立御前。所過門限不得跨,則內侍舉而置之門內,則又左顧右眄,儀態萬方而雅步焉,皆諳達之教育也。自墮地即不與生母相見,每年見面有定時,見亦不能多言,不能如民間可以隨時隨地相親近也。至十二歲,又有滿文諳達教國語。至十四,則須教之以弓矢騎射。至十六或十八而成婚。

如父皇在位,則群居青宮,即俗呼阿哥所也;如皇崩,即率所生母並妻分府而居焉,母為嫡後則否,蓋子已正位,即奉為太后矣。按:自襁褓至成婚,母子相見迨不過百餘面耳,又安得有感情哉!皇女得較皇子為尤疏,自墮地至出閣僅數十面。更可詫者,每公主出嫁,即賜以府第,不與舅姑同居,舅姑且以見帝禮謁其媳。駙馬居府中外捨,公主不宣召,不滿〔?〕共枕席。每宣召一次,公主及駙馬必用無數規費,始得相聚,其權皆在保母,則人所謂管家婆也。公主若不賄保母,即有所宣召,保母必多方間阻,甚至責以無恥。女子多柔懦而軟,焉有不為其所制者。即入宮見母,亦不敢曲訴,勢分相隔,不得進言,即言亦不聽。所以有清一代公主無生子者,有亦駙馬側室所出。若公主先駙馬死,則逐駙馬出府,將府第房屋器用衣飾全數而入於宮中。除屋宇外,其入保母腰纏者,不可考也。大抵清公主十人而九以相思死。清之公主子女眾多而又夫婦相得如民間者,二百年來僅宣宗之大公主與其夫符珍耳。大公主之初嫁也,有所召,亦為保母所阻,年餘不得見駙馬面,怒甚,忍而不言。一日入宮,跪宣宗前請命曰:「父皇究將臣女嫁與何人?」帝曰:「符珍非爾婿耶?」公主曰:「符珍何狀?臣女已嫁一年,未之見也。」上曰:「何以不見?」女曰:「保母不使臣女見也。」上曰:「爾夫婦事保母焉得管?爾自主之可也。」公主得命,回府立斥保母,召符珍,伉儷甚篤,生子女八人,可謂有清以來,首屈一指。可見公主夫婦之相隔,帝並不知之。二百年來之公主,皆無此厚顏,故每每容忍,自傷以死。管家婆之虐待公主尤甚於鴇之虐妓。然宮中不授以照應之權,彼亦不能作惡,特因照應二字,推波助瀾耳。不亦大可畏哉!不亦大可笑哉!吾甚與大公主為女中豪傑也。或曰此二者亦沿明制。

翁、李之隙李文忠之督畿輔也,凡有造船購械之舉,政府必多方阻撓。或再四請,僅十准一二,動輒以帑絀為言。其甚者,或且謂文忠受外人愚,重價購窳敗之船械而不之察。故文忠致劉丹庭書有云:「弟之地位似唐之使相,然無使相之權,亦徒喚奈何而已。」按其實,則政府齮齕之者非他人,即翁同龢也。同龢本不慊於文忠,因乃兄同書撫皖時,縱苗沛霖仇殺壽州孫家泰全家,同書督師,近在咫尺,熟視無睹。及為人參劾,上命查辦,文忠時為編修,實與有力焉。然亦公事公辦,並非私見也。同書由是革職遣戍。同治改元,始遇赦歸而卒。然同龢因此恨文忠矣。使非文忠有大功於國,使非恭王知人善任,恐亦將以罪同書者羅織而罪文忠矣。所以光緒初年,北洋治海陸軍,皆文忠竭力羅掘而為之。及甲午之敗,文忠有所借口,而政府猶不悟也。當時朝士無不右翁而左李,無不以李為浪費,動輒以「可使制挺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為言。頑固乖謬,不達時務,眾口一詞,亦不可解。至因優伶楊三之死而為聯語云:「楊三已死無蘇丑,李二先生是漢奸。」昌言無忌,不辨是非如此。所以梁鼎芬以劾文忠革職,同年故舊皆以為榮,演劇開筵,公餞其行,至比之楊忠愍之參嚴嵩。其無意識之舉動,真堪發笑。

可見當時朝士之昧於時局,絕無開通思想也。甲午之役,文忠已許給小村壽太郎銀百萬,令其退兵。小村已允。及小村入京,文忠不料其覲見時,對上言之,上大怒。翁又慫恿謂文忠賣國。

附翁者又謂日本小國何足畏,翁聽門生故舊言,一意主戰。台灣之割,二萬萬兵費之賠,皆翁一人之力也。文忠憤激時對人曰:「小錢不花要花大錢,我亦無法。」嗚呼!自古大將盡忠報國,未有不嘗為群小所忌者,文忠猶幸不為岳忠武第二也。

李文史致謗之由當光緒初元,予以應試進京,但聞人言李文忠,無不痛詈之者,無論上下社會之人,眾口一詞,竊以為怪。按:文忠得謗之由,自蘇紳起。當蘇州克復之日,大兵進城,偽忠王府有牌坊一座,上刊頌語,款列眾紳,如翁、潘、彭、汪等名,皆一時朝貴。合肥遣兵數百守之,不使拆。其實與名之人非建坊之人,無賴小紳借大紳之名以媚偽王。合肥不知,以為若輩竟暗通反寇,將窮治之,後察知其實,遂聽其拆毀。然而蘇人竟因此恨文忠矣。所不恨者,潘文勤耳,文忠口無擇言,亦不能為之諱。光緒改元,恩科順天鄉試,適文忠因事入覲,公事畢,已請訓辭行矣,因榜期在邇,遂勾留數日以候之。屆期,文忠於賢良寺設筵,邀同鄉顯貴數人,秉燭宵以候報,至天明無一來者。遣人至順天府閱榜,安徽竟無一人。文忠頗怏怏,即大言曰:「咸豐戊午,北闈不中吾皖一人,鬧出柏中堂大案,不要今年又鬧笑話罷。」即登輿出城而去。此言傳於各主司之耳,豈能不恨乎?穆宗奉安之年,文忠照例辦皇差。內廷派出大臣有靈桂者,亦大學士也。而文忠之走卒輿夫等,皆以為中堂僅合肥一人耳,又安知京中尚有無數中堂者。至尖站處,靈桂輿夫將靈桂大轎停堂中,文忠輿夫曰:「此我們中堂停輿地,爾何人敢停此!」靈之人曰:「我家亦中堂,且滿中堂,位在爾中堂上。」李之人不服,大罵曰:「非我中堂,爾中堂尚有今日耶!」遂交哄。文忠聞之,命巡捕官傳語止鬥,且曰:「讓讓他,讓讓他,不要惹動癲狗亂咬人,不是頑的。」此言也,非指靈桂,乃暗指諸御史也。然靈桂聞之,豈有不恨之理。夫文忠尚能督畿輔二十年而不遭禍者,一由恭親王傾心相托,二由慈禧尚有舊勳之念,三由文忠每年應酬宮闈亦屬不貲,不然,危矣。予出入京師三十年,逮歸自泰西後,始漸聞京師人有信仰文忠者,然亦不過十之二三耳。可笑者,甲午之年,予於冬初到京,但聞京曹官同聲喧詈馬建忠,竟有專折奏參,謂馬遁至東洋,改名某某一郎,為東洋作間諜。蓋以馬星聯之事,而歸之馬眉叔者。星聯,字梅孫,浙江舉人。癸未以代考職事革捕,而遁至東洋。建忠,號眉叔,江蘇人,候選道,其時為招商局總辦。言者竟合梅孫、眉叔為一人,可笑孰甚。予逢人為眉叔表白,人尚未信。予曰:「眉叔現在上海,一電即來,何妨試之。」及言於丁叔衡太史立鈞,始遍告其同館同年諸人。

即黃仲弢太史紹箕亦聞予言,始知眉叔之為人,然猶不深信也。

至謂文忠為大漢奸,眉叔為小漢奸,觀御史安維峻劾文忠一疏,無一理由,真同狂吠,此等諫草實足為柏台玷,而當時朝野上下且崇拜之,交譽之。及獲罪遣戍,貫市李家騾馬店為之備車馬,具餱糧,並在張家口為之賃居廬,備日用,皆不費安一文,蓋若輩皆以忠義目安也。閉塞之世,是非不明,無怪其然。故有與文忠相善者,不曰漢奸,即曰吃教,反對者則人人豎拇指而讚揚之。若執《孟子》「皆曰可殺」一語,則文忠死久矣。

所以然者,文忠得風氣之先,其通達外情,即在同治初元上海督師之日,不意三十年來,僅文忠一人有新知識。而一班科第世家,猶以「尊王室攘夷狄」套語,詡詡自鳴得意,絕不思取人之長,救己之短。而通曉洋務者,又多無賴市井,挾洋人以傲世,愈使士林齒冷,如水火之不相入矣。光緒己卯,總理衙門同文館忽下招考學生令。光稷甫先生問予曰:「爾赴考否?」

予曰:「未定。」光曰:「爾如赴考,便非我輩,將與爾絕交。」一時風氣如此。予之隨使泰西也,往辭祁文恪師世長,文恪歎曰:「你好好一世家子,何為亦入洋務,甚不可解。」及隨星使出都,沿途州縣迎送者曰:「此算甚麼欽差,直是一群漢奸耳。」處處如此,人人如此,當時頗為氣短也。郭嵩燾之奉使英倫也,求隨員十餘人,竟無有應者。豈若後來一公使奉命後,薦條多至千餘哉!邵友濂隨崇厚使俄也,同年公餞於廣和居,睢州蔣綬珊戶部亦在座,竟向之垂淚,皆以今日此宴,無異易水之送荊軻也,其愚如此。及曾惠敏返國,又遣派十二遊歷官,遍游泰西,朝士始知有外交之一事,又知外洋並不無故殺人。誰之咎歟!時文害之,科名害之也。因述李文忠致謗之由,遂拉雜書之。

安維峻劾李文忠疏安疏既發抄,予錄一通存之。竊怪語多不倫,何以朝野推重如此,誠不可解。觀此可以知當時御史之伎倆,亦可知當時京官之錮蔽焉。疏云:奏為強臣跋扈,戲侮朝廷,請明正典刑,以專主權而平眾怒,恭折仰祈聖鑒事:竊北洋大臣李鴻章,平日挾外洋以自重,當倭賊犯順,自恐寄頓倭國之私財付之東流,其不欲戰固系隱情。及詔旨嚴切,一意主戰,大拂李鴻章之心,於是倒行逆施,接濟倭賊煤米軍火,日夜望倭賊之來,以實其言。而於我軍前敵糧餉火器故意勒肯之,有言戰者動遭呵斥,聞敗則喜,聞勝則怒。淮軍將領望風希旨,未見賊,先退避,偶遇賊,即驚潰。李鴻章之喪心病狂,九卿科道亦屢言之,臣不復贅陳。惟葉志超、衛汝貴均系革職拿問之人,藏匿天津,以督署為逋逃藪,人言嘖嘖,恐非無因。而於拿問之丁汝昌,竟敢代為乞恩,並謂美國人有能作霧氣者,必須丁汝昌駕馭。此等怪誕不經之說,竟敢陳於君父之前,是以朝廷為兒戲也。而樞臣中竟無人敢為爭論著,良由樞臣暮氣已深,過勞則神昏,如在雲霧之中,霧氣之說入而俱化,故不覺其非耳。張蔭桓、邵友濂為全權大臣,未明奉諭旨,在樞臣亦明知和議之舉不可對人言,既不能以死生爭,復不能以去就爭,只得為掩耳盜鈴之事,而不知通國之人,早已皆知也。倭賊與邵友濂有隙,竟敢令索派李鴻章之子李經方為全權大臣,尚復成何國體!李經方為倭賊之婿,以張邦昌自命,臣前劾之。若令此等悖逆之人前往,適中倭賊之計。倭賊之議和誘我也,我既不能激勵將士決計一戰,而乃俯首聽命於倭賊。然則此舉非議和也,直納款耳,不但誤國,而且賣國。中外臣民,無不切齒痛恨,欲食李鴻章之肉。而又謂和議出自皇太后意旨,太監李蓮英實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談,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歸政皇上矣,若猶遇事牽制,將何以上對祖宗,下對天下臣民。至李蓮英是何人斯,敢干預政事乎!如果屬實,律以祖宗法制,李蓮英豈復可容。惟是朝廷被李鴻章恫喝,未及詳審利害,而樞臣中或系李鴻章私黨,甘心左袒;或恐李鴻章反叛,姑事調停。初不知李鴻章有不臣之心,非不敢反,實不能反。彼之淮軍將領皆貪利小人,無大伎倆,其士卒橫被剋扣,則皆離心離德。曹克忠天津新募之卒,制服李鴻章有餘,此其不能反之實在情形,若能反則早反耳。

既不能反,而猶事事挾制朝廷,抗違諭旨。彼其心目中,不復知有我皇上,並不知有皇太后,而乃敢以霧氣之說戲侮之也。

臣實恥之,臣實痛之。惟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李鴻章跋扈之罪,佈告天下。如是而將士有不奮興,倭賊有不破滅,即請斬臣以正妄言之罪。祖宗監臨,臣實不懼,用是披肝膽,冒斧鑕,痛哭直陳,不勝迫切待命之至。

奏上,奉旨革職,發往軍台。時恭王再起秉政,適於是日請假,次日知之,斥同輩曰:「此等奏折,入字藏可也,何必理他,諸公欲成安之名耶!」眾無言。此足見恭王之有識也。

金梅生之鑽營金安清,字梅生,浙之嘉興人。少游幕於南河,由佐雜起家,洊升至兩淮鹽運使。工詩古文詞,尤長於理財。聲色服玩宮室之奉,窮奢極侈。當咸豐季年,江南全省淪陷,僅江北十餘州縣地,金以運使駐泰州,督辦後路糧台,設厘捐以供南北防軍,歲有贏餘。所用綜核之員,其最著者曰杜文瀾,曰宗源瀚,曰許道身。當其開辦之初,傳所派重要各員於內室,詢其月需若干金始不絀。或曰多,或曰少,金頷之。次日授檄,則皆如其言而倍之,且謂之曰:「諸君但計日用,未計有意外事,今得此,並意外事亦足辦矣。若此外更有一文染指者,軍法從事。」眾情踴躍。故以一隅之地而供給數萬大軍,無嘩餉之虞,不可謂非人才也。金思大展驥足,包舉一切,非入政府不可。

於是輦金入都,首結交劻貝勒。其時劻年甫弱冠,初入政界,為之運動各當道,皆允保薦,內用京卿。軍機中惟文祥不受其賄。一日,文宗顧問大臣曰:「金安清究竟可內用否?」諸人皆極力揄揚,文宗未及答,繼向文祥曰:「爾以為何如?」祥曰:「小有才具,心術不端。」文宗曰:「心術不端,如何要得。」遂罷。未幾,遂有漕督吳棠密參營私舞弊四十餘款,奉旨革職查抄,此同治元年春間事。予時年十三,負笈於泰州,借居某宅。居停同寅王姓者,同巷居。忽一日夜半聞叩門聲,甫拔關,則見伕役數十人,舁皮箱數十具入,雲是金宅奇存者,蓋查抄之信至矣,尚未發表耳。王姓者,亦金之爪牙也。如是者不下二十餘處。及旨到查抄,空宅而已。其機警如此。旋奉旨革職,永不敘用,遞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金則一肩行李徑往本籍縣署投宿,縣令大異之。金曰:「我奉旨交爾管束者,若不住署,何得謂嚴。」令知其無賴,歲致千金始免。

乃遊說於湘淮諸大帥,求復用。謁曾文正七次,不得見。人問之,文正曰:「我不敢見也。此人口若懸河,江南財政瞭如指掌,一見必為所動,不如用其言不用其人為妙。」同治壬申,增淮南票鹽八十票,從金說也。曾忠襄撫浙時,金往說之,大為所惑,專折奏保請起用,大受申斥。文正聞之歎曰:「老九幾為其所累。」久之鬱鬱死。金性淫蕩,婦女微有姿,無不被污者。凡親黨之寡婦孤女就養於彼者,皆不能全其節。臣門如市,雜賓滿堂,河工鹽商之惡習,兼而有之。在泰州督餉時,軍書旁午,四面楚歌,金之宅無日不歌舞燕會也。同治癸亥,勝保逮問簿錄時,有奩具首飾百餘事,皆有「平安清吉」四字,或小篆,或八分。譬如鏡函,四角包以黃金,則鑿此四字以飾之。馮魯川先生時在勝幕,見之不解。嗣有人謂曰:「此皆金梅生所獻,『安清』,其名也,即所謂欲使賊名常達鈞聽之意。

」始恍然。其工於媚術如此。然其古文胎息腐迂,詩詞則揣摩唐宋,即筆記小說皆卓然成家。惜乎不以文章氣節取功名,而以側媚巧佞博富貴,其心術人品與其文大相逕庭,此聖人所以必聽其言而觀其行歟!杜、宗、許三人者,惟宗能儉約,不尚聲色。杜與許亦竟為姬妾狗馬之奉者。及曾文正東下,制羊裘灰布袍,以為見文正之用。許嘗謂人曰:「吾脫羊皮胎已二十年,不圖今日復用之。」蓋文正東征以來,力戒華侈,減衣縮食,以裕軍餉。故曾軍中無服綢緞者。迨金陵攻克後,始睹黼黻文章之盛。金之著述甚多,凡署名「金坡廢吏」者,皆其手筆。擬之古人,迨魏收、范蔚宗之流亞歟!強臣擅殺洋人岑襄勤總督雲南時,以英人馬嘉裡遊歷內地不受約束,遣人殺之,遂開公使出洋之例,此彰彰在人耳目者也。不知英果敏撫皖時,亦殺傳教士二人,至今人不知之,但訝教士失蹤而已。此事在同治丙寅秋,英初升皖撫,督師駐穎州。忽有英教士二人乘淮河船二艘,率通事侍者十餘人至,自言為上海徐家匯總教士所派,來此傳教者,進謁巡撫取進止。果敏立即延見,詞意慇勤,並雲購地造屋一切,如百姓有阻撓者,我為爾重懲之。兩教士欣慰無已,口頌賢中丞不置。及送客出,即傳沿河二營營官至,謂之曰:「今有洋教士二人來,汝知之乎?」對曰:「知之,彼二舟即泊營門外。」果敏曰:「甚善。今夜三更,俟兩船人皆熟寢,爾率兵銜枚入,駢斬之,並舟子婦孺皆不留,殺其人,火其舟,埋其屍,天明時須一律畢事,如逃出一人,爾罪死。」兩營官唯唯。是夜即如法炮製,二舟男婦大小四十餘人盡矣。事後,上海教會行查二人蹤跡至皖,皖吏以未見復之。未幾雲南事發,果敏謂人曰:「使我辦得不乾淨,亦如雲南,國家又不知賠卻若干矣。」嘗以此自鳴得意。或曰,裕庚之謀略也。兩教士固冤矣,兩船之閤家大小不更冤哉!亂世人命如草芥,信然,然亦不達外情所致也。

場前中進士咸豐十年庚申科會試,各省士子到京者不及往年之半,皆以遭亂流離,無力成行也。邊省竟有全無一人者。惟雲南有一人曰倪恩齡,字覃園,乃早年留京者。既入場,不能不中,故場前親友皆向之稱賀雲。此亦僅見之事,故記之。倪得館選,改編修,後簡授知府以終。光景卿戶部雲。

萬曆媽媽清祖制,每日子正三刻,東華門啟扉。首先入門者,布圍騾車一乘,不燃車燈,載活豬二口,車轅坐一老嫗,直入內東華門,循牆而行,不知何往。次則奏事處官員,有圓紗燈一提,隨其後者則各部院衙門遞奏官以及各省折弁,再其後則趨朝各官,蓋皆借奏事處燈光以行。定制,入朝者惟奏事處有燈,講官有燈,南書房有燈。陛見、引見各官員,皆靜候於東華門外,見有一燈來,則蜂擁隨之。予嘗詢炳君半聾,紫禁城內何得行車,何物老嫗敢如此。半聾曰:「宮中祭萬曆太后也,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豬兩口,使一老巫主其事。紫禁城東北隅有小屋三椽,供萬曆太后神牌焉,俗呼為萬曆媽媽。」其掌故則當明萬曆間,清太祖攻撫寧,為明兵所擒,囚於獄,清廷賄內監言於太后而釋之,故以此為報。餕余則大門侍衛享之,二百餘年老汁白肉也。不設匕箸,各用解手刀片之。不准用鹽醬之屬,侍衛等以淡食無味,用厚高麗紙切成方塊,以好醬油煮透而曬乾之,藏衣囊中,至食時,以一片置碗中,舀肉汁半盂浸之,以肉片蘸而食之,雲其味之佳,較外間所賣逾百倍。半聾有侄在大門上行走,每逢值班即得食,聞之皆垂涎也。滿人吃肉大典凡滿州貴家有大祭祀或喜慶,則設食肉之會,無論識與不識,若明其禮節者即可往,初不發簡延請也。至期,院中建蘆席柵,高過於屋,如人家喜棚然。遍地鋪席,席上又鋪紅氈,氈上又設坐墊無數。客至,席地盤膝坐,墊上或十人一圍,或八九人一圍。坐定,庖人則以肉一方約十斤置二尺徑銅盤中獻之。更一大銅碗滿盛肉汁,碗中一大銅勺。每人座前又人各一小銅盤,逕八九寸者,亦無醯醬之屬。酒則高梁,傾於大瓷碗中,各人捧碗呷之,以次輪飲。客亦備醬煮高麗紙解手刀等,自片自食,食愈多則主人愈樂。若連聲高呼添肉,則主人必再三致敬,稱謝不已;若並一盤不能竟,則主人不顧也。予於光緒二年冬,在英果敏公宅一與此會。予同坐皆漢人,一方肉竟不能畢。觀隔坐滿人則狼吞虎嚥,有連食三四盤五六盤者,見予等皆竊笑之也。肉皆白煮,例不准加鹽醬,甚嫩美。善片者能以小刀割如掌如紙之大片,兼肥瘦而有之。滿人之量大者,人能至十斤也。是日主人初備豬十口不足,又於沙鍋居取益之,大約又有十口。蓋食者有百五六十人,除三之一無量者,其餘皆老饕也。主人並不陪食,但巡視各座所食之多寡而已。其儀注則主客皆須有冠,客入門,則向主人半跪道喜畢,即轉身隨意入座,主人不安座也。食畢即行,不准謝,不准拭口,謂此乃享神餕余,不謝也,拭口則不敬神矣。予肉量不佳,嗣是再有他會不敢赴矣。炳半聾遷居龍樹院時,亦曾一為之。炳之會慘矣,蓋其家舊有食肉銅器全副,因貧已售於人,收其定銀矣,約期取物。半聾於未屆期之前,設一食肉會,以為最後之舉。

是日到者亦五六十人,食肉百餘斤,他用稱是,而售器之資馨矣。為貧而售器,器售仍無補於貧,其曠達玩世如此。此事在予到京之前一年,光稷甫侍御為予言之,笑其不知生計也,因並志之。

費恭人全節壽州巨紳孫家泰為苗沛霖所害,全家皆死,獨一妾居別墅倖免。妾姓費,河南人,美而有才,擅武勇。其父拳師也。當同治元年春,欽差大臣勝保率大軍解穎州之圍,氣張甚。聞費氏之美,遣人往劫之。費聞,枕戈以待。勝使至,謂之曰:「大帥左右豈少姬侍,而必辱及未亡人,何也?如不利免,我將挾刃以往,俾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其無悔。」使者股慄歸報,勝乃罷。費得守節以終,撫一子為後,膺四品封,故稱之曰費恭人云。

太和門六庫太和門之左有明庫六,每年欽派滿大臣二員率司屬人等盤查一次。每查一次,即盜一次。覺羅炳半聾曾隨其堂上官往。

有一庫皆簾幕衣履之屬,一珍珠帳幔寬長可八尺,皆用珍珠穿就,四圍則以紅綠寶石間之。小者如綠豆,大者竟如龍眼核也。

穿線有朽敗處,一抖晾,則珠紛紛落,必一一拾而裹之,記於簿,加印花焉。然所裹皆贗鼎,蓋已為匠役等易之矣。更有宮人繡履七八箱,嵌珠如椒,皆萬曆間物也。更有皮張庫,則皆郭矣。又有藥庫,內藏毒藥甚夥,有不知名者,相戒不敢動。

更有金庫銀庫,則歷年報空者。此亦前清具文之一端也。庫兵肛門納銀予初至京師,聞光景卿戶部言戶部銀庫庫兵事,不禁狂噱,竊以景卿之言為太甚,及目睹始知之。戶部各差以銀庫郎中為最優,三年一任,任滿,貪者可余二十萬,至廉者亦能余十萬。

其下司庫書役人等,無不肥美。皆滿缺,無一漢人也。其中尤以庫兵一項為諸役冠,亦三年更替,亦皆滿人,雖有漢人亦必冒滿名,役滿人可余三四萬金不等。每屆點派時,行賄於滿尚書及尚書左右,一兵須費六七千金。賄托既定,然後滿尚書坐大堂,如演戲然,唱名派充,派畢,眾兵稽顙謝。一兵出,必有拳師數人圍護之,恐人劫也。蓋無力行賄之兵以及地榻等麇集數十人於大堂階下,見兵出,即乘其不備劫之去,囚於家,並不加害,或三日,或五七日,必使誤卯期而後釋。蓋一誤卯,即須另點矣。被劫者,必多方關說,贈以數千金始己。景濂為戶尚時,正點派間,忽一兵為人劫去,景熟視若無睹,不敢發一言也。即退堂傳諭明日重點,蓋為被劫者轉圜地也。每三年一次,僅四十人。既上卯,則逢開庫日即入庫服搬運之役矣。

每月開庫堂期九次,又有加班堂期多少不等,計月總有十四五次,或收或放,出入累千萬。每一兵月不過輪班三四期,每期出入庫內外者,多則七八次,少亦三四次,每次夾帶即以五十兩計,若四次亦二百矣。月輪三期,亦六百矣,而況決不止此也。庫兵入庫,無論寒暑皆裸體,由堂官公案前魚貫入,入庫後,內有官制之衣褲取而著之。搬運力乏,可出而稍憩,出則仍赤身至公案前,兩臂平張,露兩脅,胯亦微蹭,更張口作聲如鵝鳴然,然後至彼等休憩室焉。所盜之銀則藏肛門中而出。聞之此中高手,每次能夾江西圓錠十枚,則百金矣。予轉餉入戶部時,見庫門前一矢地有小屋一間,裱糊工整,門戶嚴密,距窗二尺皆以木柵圍之。初以為必堂司官休息地,而敦知不然,乃庫兵脫衣卸贓之地,故四圍以木柵護之,防人近窗窺伺也。

為數既多,其運出之法更巧。蓋京師甚囂塵上,每逢庫期,必備清水灑塵,庫兵乃置夾底水桶,藏銀於中,俟堂官散後,從容挑桶而出。祁文恪世長署戶尚時,忽見一桶底脫而銀出,不能不問,隨即鎖拿庫兵數人,將於次日奏參嚴訊。人謂之曰:「爾將興大獄乎?爾不顧身家性命乎?無論大獄不可興,即若輩皆亡命徒,拚出一人認死罪,而半夜刺公,公何處呼冤者!」

文恪乃含糊了事。噫,異哉!相傳庫兵之業,各世其家。年少時,須覓嫪毐之具而淫之,繼則用雞卵裹麻油探討之,以次易鴨易鵝,久之門戶加大矣,更用鐵丸塞之,能塞十兩重之鐵丸十枚,則百金不難矣。十枚者甚鮮,六七枚者則普通之塞也。

故凡庫兵所盜,皆江西錠為多,江西錠光滑無稜,俗所謂粉潑錠是也。其肛之嫩者,則用豬脬浸濕,裹銀而塞之。故庫兵至老年,無不患脫肛痔漏症,以其納銀太多也。予曾見庫兵赤身對堂官時,陰莖隨身而搖動,不禁大噱。竊以為國家事事講體統,此則成何體統!無怪外人聞之,圖於新聞以為笑柄也。前清財政之紊亂,即戶部銀庫可見,庫款出入但有大數而已,無一定確數也。若詢以今日放出若干,應存若干,則張口結舌不能對也。外省京餉至部驗收之日,有專司劈鞘之役。其人世役也,無論堅極之鞘,三斧即開,劈至尾鞘,則手法顯矣。第三斧下,則銀四散如噴。蓋尾鞘之銀,所以備補平補色之用,或正項之零數,皆碎塊也。既四散噴出,則其手下人偽為揀拾之狀,悉舉而納之囊中。時予一家丁在側,適一塊飛至足邊,亦俯拾而納之靴中,出而權之得八兩。堂上亦如未見,蓋各省解餉皆有部費,多寡不等,費既納,即小有過失,無人挑剔矣。

若領餉之費更甚於解餉,予曾代北洋綏鞏軍領餉一次,計十一萬有奇,納費千六百金,庫書允發山西寶銀五萬,俗謂之凹山西。蓋西銀為天下冠,每一寶中有黃金錢許。若不與此千六百金,則潮色低銀盡以付爾矣。庫書之權如此。吾故曰,清之亡,亡於內政之不修,不亡於新政之不善也。

內監直言被誅光緒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殺奏事處太監寇連才於菜市。

太監有兄在琉璃廠松竹齋紙店為伙。予詢其故,寇曰:「余弟違例上奏,條陳十事:請止演戲;請廢頤和園;請還宮辦事;請罷修鐵路;請革李鴻章職;請續修戰備與日本戰。」不倫不類者十條。奏上,慈禧疑有指使,嗣見其文理不通,且多別體字,乃信之。即親訊之曰:「爾不知祖制,內監不准言政事乎?」曰:「知之,然事有緩急,不敢拘成例也。」慈禧曰:「爾知此為死罪乎?」曰:「知之,拚死而上也。」慈禧太息曰:「既如此,不怪我太忍心矣。」即命交刑部照例辦理。至菜市,脫一碧玉搬指贈劊子云:「費心從速。」又以玉珮一、金錶一贈同事內監之來送者,從容就死,神色不變,年甫十八也。

慈禧本甚愛此人,所以親訊者,冀其乞哀而生之也,而孰知其至死不變。強哉矯,此真所謂北方之強歟?至其所為,亦不免受小說及腐儒之激刺。其言或中肯或背謬,皆無足責,君子嘉其忠直焉而已。八歲女生兒清宣統二年,予在京師,有友人攜一照片示予,乃山西大同府鄉民子九歲、童養媳八歲,野合生子哺乳之象。雲是知府事翁斌孫採訪所得,圖其形以上大府,謂是祥瑞也。予以為是乃人妖,非瑞也。次年遂有革命之事。

優伶俠義咸豐季年,京伶胖巧玲者,江蘇泰州人,年十七八,姓梅。

面如銀盆,肌膚細白為若輩冠,不甚嫵媚,而落落大方。喜結交文人,好談史事,《綱鑒會纂》及《易知錄》等書不去手。

桐城方朝覲,字子觀,己未會試入京,一見器之。自是無日不見,非巧玲則食不甘臥不安也。其年方之妻弟光熙亦赴會試,同住前門內西城根試棺。方則風雨無阻,日必往巧玲處,雖無大糜費,然條子酒飯之費亦不免。寒士所攜無多,試資盡賦梅花矣,不足,則以長生庫為後盾。始巧玲以為貴公子,繼乃知為寒畯,不知其衣服皆罄,遂力阻其游,不聽,然思有以報之。

會試入場後,巧玲驅車至試館覓方,方僕大罵曰:「我主身家性命送了一半與兔子了,爾來何為?」巧玲曰:「爾無穢言詈我,我來為爾主計,聞爾主衣服皆入質庫,然否?」僕悻悻曰:「尚何言,都為你。」巧玲曰:「質券何在?」僕曰:「爾貪心不足,尚思攫其當票耶!」巧玲曰:「非也,趁爾主此時入場,爾將當票檢齊,攜空箱隨我往可也。」於是以四百餘金全贖之,送其僕返試館而別。次日方出闈,僕告之,感激至於涕零。及啟笥,則更大駭,除衣服外,更一函盛零星銀券二百兩,媵以一書云:「留為旅費,如報捷後,一切費用當再為設法。場事畢,務須用心寫殿試策。俟館選後再相見,此時若來,當以閉門羹相待,勿怪也。」方閱竟,涕不可抑。同試者皆咄咄稱怪事,即其僕亦眙 咢不知所云,第云:「真耶,真耶,真的此好兔子耶!」方大怒曰:「如此仗義,雖朋友猶難爾,尚呼為兔子耶!」場事畢,方造訪,果不見。無如何,遂閉戶定課程,日作楷書數百字而已。榜發中試,日未暮,巧玲盛服至,跪拜稱駕。復致二百金,謂方曰:「明日謁座師房師及一切賞號,已代為預備矣。」方不肯受。巧玲曰:「爾不受,是侮我也,侮我當絕交。」乃受之。方僕一見巧玲,大叩其頭,口稱:「梅老爺,小的該死,小的以先把爾當個壞兔子,那曉得你比老爺們還大方。」巧玲聞之,笑與怒莫知所可也。及館選,巧玲又以二百金為賀。方曰:「今真不能再領矣,且既入詞林,吾鄉有公費可用,不必再費爾資。」始罷。孰知館選後未匝月即病故。巧玲聞之,白衣冠來吊,撫棺痛哭失聲,復致二百金為賻,且為之持服二十七日。人問之曰:「爾之客亦多矣,何獨於方加厚?」巧玲曰:「我之客皆以優伶待我,雖與我厚,狎侮不免。惟方謂我不似優伶,且謂我如能讀書應試,當不在人下。相交半年,未嘗出一狎語。我平生第一知己也,不此之報,而誰報哉!」從此胖巧玲之名震京師,王公大人皆以得接一談為幸。遂積資數十萬,設商業無數,溫飽以終。子乳名大鎖者,京師胡琴第一也。譚鑫培登台,非大鎖胡琴不能唱,月俸至三百金,亦奇矣哉。方之僕名方小,族人之為農者,鄉愚也,故出言無狀如是。

優伶罄貲助賑同治乙丑,庶吉士懷寧郝同篪字仲賡,散館改吏部主事。

工駢體詩詞,書法亦秀勁,一時有才子之目。不知其大父乃優伶也,名郝金官。道光間名噪京師,晚年厭倦風塵,舉歷年所積五萬金捆載還鄉,雇鏢師數人護送之。行至山東,直大饑,人相食,官吏勸賑頗惶急。郝慨然以所有所大府,願賑活饑民。

大府義之,將奏獎以官。郝固辭曰:「我優人也,即得官亦不齒於同列,若蒙破例,准子孫與齊民一體應試足矣,他無所望也。」大府允之。郝遂返京師終焉。至同治改元,孫同篪捷順天鄉舉,至乙丑遂成進士,入翰林矣。人為賑荒之報也。

蠢僕食黃瓜方朝覲之會試也,往往年內即至京。一年丑月間,偶往前門買用物,攜僕行。日已晡,覺腹餒,遂人一小肆購食,並命僕亦另坐食之。且誡之曰:「爾勿亂要菜,京師物價昂,不似家鄉也。」僕曰知之。乃食畢,給直,肆伙曰:「內外共五十吊零。」方大詫曰:「爾欺我耶?」伙曰:「不敢欺,爺所食不足十吊,余皆貴價食也。」方大怒,呼僕至責之。僕曰:「可憐可憐,我怕老爺多花錢,連葷腥都不敢吃,只吃了四小盤黃瓜而已。」方曰:「爾知京師正月黃瓜何價?」僕曰:「至多不過三文一條可矣。」伙曰:「此夏日之價也,若正月間則一碟須京錢十吊,合外省制錢一千也。」僕張口伸舌不敢言,呵呵從主人而出。

夏徵舒是先祖清同治初,曾望顏為陝西巡撫。首縣為唐李杜,字詩甫,四川進士,善滑稽者也。有山西賈夏姓者,營業於陝西省城,頗殷裕,忽動官興,入貲為縣令,分發陝西。人謂之曰:「爾初入仕途,一切未諳,宜聘一富有經驗之通人而朝夕請益焉,庶不為人所笑。」夏然之。到省之日,例須隨眾衙參。至撫署官廳,甫入門,眾見其舉止矯揉造作,已匿笑矣。忽首縣唐問曰:「貴姓?」曰:「夏。」唐乃上其手而作莊容曰:「從前有位夏徵舒,是府上何人?」夏見鄭重而言,以為必顯貴者,遂卒然對曰:「是先祖。」唐一笑頷之。須臾衙參畢,歸寓,所延之友問曰:「今日作何事?作何語?」夏曰:「中丞未見,明日須再往,他無所語。惟在官廳有首縣問我夏什麼舒是府上何人?」言時作冥想狀。友曰:「夏徵舒也。」夏曰:」然。」

友人曰:「爾何答?」夏曰:「我見其高舉兩手,鄭重而出,即對曰是先祖。」友曰:「壞了壞了。那夏徵舒是一個龜子子,爾如何說是先祖?」夏大怒罵,即欲赴首縣理論。友曰:「明日仍須上院,必仍見之,何必急急。」次日一見唐,即撲唐身,揪其領而罵曰:「你為何罵我龜子子?」唐曰:「諸公皆在此,我何嘗開口,而彼謂我罵其為龜子子,諸公聞之乎?」夏愈怒,欲揪之見中丞,眾勸不聽。揪至二堂口,文巡官遂以狀白中丞,命傳二人入。曾問唐,唐曰:「請大人問夏令可也。」曾遂問夏,夏曰:「唐令罵卑職龜子子。」曾曰:「願聞其詳。」夏遂以昨所問答陳之,夏徵舒之徵字,終不能記憶也。曾笑曰:「是爾自認,非彼罵也。」命巡官導之出。隨即懸一牌示,大致謂夏某咆哮官廳尚可恕,胸無墨法,何以臨民,著回藉讀書云云。夏見之,氣結不得伸,鬱鬱而已。人笑之曰:「一聲龜子子,斷送一縣令。」此張悟荃茂才雲。

冒認丈夫光緒初年,吏部有兩雷姓司員,一浙江人,一陝西人,一進士,一拔貢也,同姓同官又同司。浙雷住南橫街,陝雷住魏染胡同,則一妾也。門榜皆書「吏部雷寓」。一日者,浙雷僕私語其僚曰:「我主人置一妾矣,住魏染胡同也。」為妻所聞,窮詰之。僕言:「實見魏染胡同有吏部雷宅。訪之僅一妾,未知是主人外室否,不敢斷也。」妻聞大怒,立命驅車往,至則命僕婦大聲呼太太至。陝雷妾以為有女客來也,出迎。妻一見大罵曰:「淫婢無恥,爾竟敢私居於外,不來見我耶!」陝妾始茫然,繼始悟此必夫之妻也。正支吾間,陝雷歸,妾哭訴曰:「爾初不言有大婦在京也。」陝雷大驚,及熟視曰:「非我妻也。」妾大罵曰:「何來潑婦,冒認我夫。」陝雷忽悟曰:「夫人是浙江雷某妻耶?」妻點首,慚沮無人狀矣。陝雷曰:「是乃誤會,可請歸,無介懷也。」妾不允,曰:「既認為夫,則今夜必伴夫一宿始可。」妻乃大窘。陝雷再三勸其妾,始釋之去,歸即逐其僕雲。此事予其時在京親聞之,一時喧傳。以非佳話,姑諱其名。

要錢弗要命北方風氣剛勁,好勇鬥狠,意有不惜傷殘支體以博金錢者。

光緒初,余在京目睹二事,記之以征其俗焉。一年端午節前數日,余往琉璃廠,甫入廠西門,見一餅店前人如堵牆,異之,亦往觀,則見一少年裸上體臥地,一少年舉桿面大杖用力向兩■杖之,臥地者絕不聲。杖至五六十,臥地者突起,向餅店人曰:「這遭吃定了。」店人曰:「好小子,吃罷。」余大惑不解,詢之人,始知臥地者欠餅債甚巨,既不償而復強賒如故,故店主以大杖要之,謂如能受杖不呼痛,不但不索前欠,且從此不索直,是以臥地者任其痛擊而不聲也。又一年秋,信步至五道廟三岔路口,遇見一群人皆黑綢夾衫,快靴從北而來,中有一人自袒服至外衣皆敞襟,而面上血淋淋由袒衣直流至足,隨行隨滴,及行近,見之,一目剜去矣。大駭。予適立於羊肉店外,遂問之。店人曰:「此吃寶局者。」蓋開場聚賭為犯法之事,而地痞土棍日索規費為之保護,然非強有力者不能得也。

惟能捨得傷殘支體者奉為上客,日有例規。而傷殘支體,又分上中下三等,為得費之高下。此剜目者,則可享最上等之規例也。噫,異矣。

野蠻時代之專利特許自來京師,各種貨物行店皆不止一家,惟紅果行(即山楂紅也),只天橋一家,別無分行,他人亦不能開設,蓋呈部立案也。相傳百餘年前,其家始祖亦以性命博得者。當時有兩行,皆山東人。爭售貶價,各不相下,終無了局。忽一日有人調停,謂兩家徒爭無益,我今設餅撐於此(即烙餅之大鐵煎盤也,大者如圓桌面),以火炙熱,有能坐其上而不呼痛者,即歸其獨開,不得爭論。議定,此家主人即解下衣盤膝坐其上,火炙股肉支支有聲,須臾起立,兩股焦爛矣。未至家即倒地死,而此行遂為此家獨設,呈部立案,無得異議焉,故至今只此一家也。

又無錫冶鍋坊系王姓世其業,其鍋發售遍江南北,蓋亦特許專利者也。相傳當清初時,王與某姓爭冶業,相約煎油滿鍋至沸度,沈稱錘於鍋中,孰引手取出,即世其業。時王姓店役某,年老矣,思效忠於主人,因即代表王姓入手於沸油攫錘出,投錘於地,臂亦同脫,即時殞命。遂呈部立案,王姓得世其業。

今王氏子姓分房殆數十家,各仰給於冶坊,歲時各祀此店役,為報本之祭。此與紅果行事同一例。野蠻時代,往往有之,若律以人道主義,則以性命為嘗試,在所必禁,復何有專利特許之報獎乎。

考職之大獄凡旅京應試士子工於楷法者,每逢謄錄供事等試,必為人代考,或數十金、或百金,視其人之名望分貴賤,寒士恃此為旅費,以免借貨,此風由來久矣。在上者亦明知之,但不能說破耳。每逢新皇登極,例須參職一次(此試僅用佐貳,非若停科舉之考職也),第一者註冊四十五日即開選。故宦興濃者,必覓高手代考,俾可速選也。光緒紀元考職,延至癸未始舉行。

是年有浙江蕭山縣舉人馬星聯者,楷書極佳,名震一時,所試無不前三名者。有人托其代考,馬曰:「若肯費八百金者,包取第一。」其人允之,榜發果第一,得州同即選。馬於是趾高氣揚,大會賓客於聚寶堂,設盛宴數十席,置獎品無數,征雛伶而定花榜焉。是日所費千金,除所得外,尚揭債二百金也。

當興高采烈時,謂同輩曰:「諸公僅能包取耳,若我則包第一即不爽,諸公視我遠矣。」言罷舉觴大笑,馬設席遍聚寶堂之正屋三進,其偏院不與焉。有御史丁振鐸者,在偏院請客,適逢此會,亦竊窺之,聞馬語,詢於人,乃知其財之所由來,次日遂專折奏參,奉旨革拿,馬已聞風逃矣。蓋此等考試,皆習焉不察,以為無傷大雅,逮一揭參,即照科場舞弊治罪也。於是出結之京官,考取之人皆革職遣戍。馬則星夜返蕭山,其居與典史署緊鄰,典史某於黃昏時聞馬與母妻語,亟白於令,請速捕欽犯。令曰:「爾偵之確耶?」典史曰:「聞其聲確也。」

令曰:「爾姑在此晚飯,飯畢掩捕,不慮其逃也。」隨命一心腹以百元贈焉,命速逃東洋。蓋馬為令縣考所取案首,得意門生也。晚飯罷,令乃傳捕役兵壯等偕典史至馬家。已夜半矣,圍其宅而搜之,無有也。乃大怪典史妄言而罷。馬故貧士,幼失怙,母守節撫孤,得以成立。年十九中鄉舉,娶婦,至逃亡時,僅二十有一。舉業甚工,尤精折捲,可望鼎甲者也,人莫不惜之。先是壬午之冬,有學正學錄之試,陳冕時尚未中進士,為人代考第一,獲三百金,以二百金葬其蒙師,以百金助其友畢姻,同輩皆重之,豈若馬以之定花榜哉!宜乎其獲譴也。陳子癸未大魁天下。

權相預知死期大學士穆彰阿,道光朝當國,攬權納賄,避塞賢路,以計易浦城相國王鼎遺折,頗不滿於清議。故文宗登極,即首黜之,詔云:「小忠小信,陰柔以售其奸;偽德偽才,揣摩以逢主意。

如達洪阿、姚瑩等盡忠盡力,必欲陷之」云云。其為人可知矣。

然其死也,則固有大異乎人者。死之前三日,折簡遍邀親友門生故吏,雲定於某日某時辭世,屆期望屈臨一別。諸人如期至,穆則設盛宴數十席,一一把盞,相與飲啖,連舉十餘觥,並未有死法也。食既半,顧日影曰:「是時候矣。」謂眾曰:「請諸君稍待,俟我沐浴更衣,再訣別也。」乃入內良久,朝服蟒衣出,據坑南面坐,拱手向眾曰:「少陪少陪。」言畢閉目。

少焉玉箸雙垂五六寸許,視之逝矣。或曰,入內時即已服毒矣,然服毒死者無玉箸也。豈果為有道高僧入世後而迷失本性耶!

奇矣。此炳半聾雲。

文字之獄新會梁任公輯《近世中國秘史》,於康雍乾三朝文字之獄,言之綦詳,而不及桐城戴潛虛及吾鄉《王氏字貫》兩事。戴名名世,字潛虛,安徽桐城人,年五十始登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進士,以一甲二名授編修,一時文名籍甚。其誅也,為與弟子倪生一書也。書論修史之例,謂清當以康熙元年為定鼎之始,順治雖入關十八年,其時三藩未平,明祀未絕,若循蜀漢之例,則順治不得為正統也云云。為仇家所訐,遂罹慘禍。今《南山集》中不載此文,想其後人刪去矣。集署名曰宋潛虛,以戴姓出於宋後,故諱戴為宋。蓋《南山集》為前清禁書中一種也。

至吾邑《王氏字貫》一書,亦全家被禍,著者斬,家屬遣戍。

其書因《康熙字典》之陋,乃增損而糾正之,坐是得罪。書尚未刻,聞其稿尚存。周文甫茂才道章雲曾見鈔本。

吳人知兵 二則 張曜 孫金彪自春秋吳闔閭稱霸以後,二千餘年來,不聞蘇屬有諳軍旅者,故世人以吳人柔弱為誚。然以張勤果論之,亦不得謂之無將才矣。公諱曜,字朗齋。雖浙之錢塘籍,實世居吳江之同裡鎮。聞其少年弛斥不羈,恆見惡於鄉里。一日為其戚陳某批其頰而訓之,乃大悔恨,走河南,投其姑夫州刺使蒯某。蒯以其少年無業不之禮,但月給數金豢之而已。勤果壯偉多力,食兼數人,署中兩餐不得飽,乃日私食於市,所得金輒不敷,而衣之藍縷不顧也。時發捻交哄,各省戒嚴。光之紳民募鄉兵為捍衛計,請於州守,委一人統之,合署無願往者。勤果請行,蒯許之,遂部勒鄉兵壁城外。未幾有捻逆大股竄州境,勤果率所部遮擊之,斬獲無數,賊遂潰。蓋為僧忠親王所敗,尾追而至此者。賊退而王至,勤果率眾跪迎道左,王壯之。詢擊賊狀,大喜,立畀五品翎頂,以知縣列保。不二年洊至河南布政使。

因得罪巨紳劉姓(劉為御史),劾以目不識丁,奉旨改南陽鎮總兵,仍統所部號為嵩武軍者,累立功於河陝關隴間,擢提督。

光緒初年,入衛京師,膺帝眷,授山東巡撫。直歲大饑,勤果捐廉俸並募集巨資以賑之,全活無算。山東民至今感之如父母焉。劉御史後為知府,被劾歸,貧無聊賴,乃與勤果通慇勤。

勤果歲必以巨金貽之,其報書則鈐以「目不識丁」四字小印,亦謔矣。勤果書法,有顏之骨米之肉,頗秀健,尺牘亦雋語絡繹,不似彭剛直之翰墨,專以粗豪勝也。相傳其被劾後,延通人教之,發憤讀書,遂一旦豁然。

又有孫金彪者,字紹襄,吳江人,世居邑之盛澤鎮,勤果公之部將也。未達時,即以勇俠稱。父曰孔七,精拳技,恃博為生,有槍船四五十艘。槍船者,首銳棹雙櫓,瞬息百里,鷁首置大統一,中藏四五人,內河寇皆恃此為利器。七有德於鎮,鎮之人無貧富皆善之。七死,金彪年十四,已入武庠為諸生。

群槍船以奉七者奉之為主,仍設博於鎮。金彪年雖少,獨能以兵法部勒其眾,刑賞無所私。當是時,蘇城為粵賊所踞。鎮有富人黃某者,慮賊人鎮搜掠,密款於嘉興賊酋,得偽檄,民賴以安。於是江浙商販自上海出入萬賊中者,輒以盛澤為樞筦,鎮益殷富。事無大小,皆陰決於黃。有小鬼法大者,鄰鎮巨猾也。聞盛澤繁盛,牽槍船百艘,蒞鎮設博局已,輒思大掠以投賊,已定期。黃聞之大恐,金彪之師沈玉叔謂黃曰:「君欲除小鬼法大,非金彪不可。」黃大喜,設盛筵款之。金彪曰:「敬諾。」會有皖北巢湖糧艘千人,避亂萃鎮上,金彪說其酋助己,遂與小鬼法大戰,擒而磔之,盡奪其舟。於是設保衛局,集槍船團練為戰守計,事皆一決於金彪矣。初,金彪之滅小鬼法大也,舉盛澤附鎮,使巢酋設博局以為酬,巢酋謂功高,欲分盛澤博之半,弗得,則怏怏弗能平。金彪度巢酋終弗戢也,思並之。會巢酋生日,金彪載羊酒往壽,而陰伏槍船於蘆叢中以待之。飲博至暮,謂酋曰:「今夜月色大佳,吾兩人駕小舟縱飲湖上,可乎?」巢酋從之。中流酒酣,金彪請以銃擊宿鳥賭勝負,巢酋三擊而不中,忿甚。金彪曰:「我一擊便中也。」

遂洞酋胸,斃湖中。眾大噪。伏舟盡出,金彪手佩刀號於眾曰:「若主欲為盛澤患,故除之。若毋恐,從者聽約束,不者駕爾舟歸鄉里,弗汝殲也。」眾皆降。於是金彪勢大盛,蘇賊睨之莫敢犯。同治元年,李文忠克吳江,金彪散其眾,以保衛功授千總。東南大定,生計日拙,張勤果返自河南,挈至陝,以功擢記名提督,授陝西漢中鎮總兵,賞黃馬褂。光緒壬辰、癸巳間,統嵩武軍駐山東之煙台,為東軍冠焉。當金彪之設保衛局也,一日,聞漁父詬曰:「孰謂孫氏人守法者,乃取我大黑魚而不與直!」夜既半,金彪忽呼庖人治黑魚鱠,庖人求魚不得,方咨嗟,一卒以魚獻,命漁父質之信,即斬以徇。自是所部肅然,金鎮以安。此非吳人而知兵者哉!

湘、淮軍之來歷湖南王壬秋孝廉闓運,著《湘軍志》一書,敘軍之緣起與軍中瑣屑事,纖悉無遺,雖表揚功績,而劣跡醜態,曾不少諱,即曾文正亦不免有微詞,何況其他。故湘軍將帥鹹惡之,購其板而毀焉。以事皆直筆,非誣也。今上海已有小本翻板矣。厥後王定安又撰《湘軍記》,則一意諛頌,無足觀也。貴池劉薌林觀察含芳,官登、萊兵備時,亦嘗述淮軍之原委,欲作《淮軍志》,未果而卒。劉嘗曰:「淮軍並不始於李氏。」亦猶壬秋先生云「曾之前已有稱湘軍者矣」。特二公起,繼續而擴充之,遂建大功,名聞天下也。

李元度喪師李元度,曾文正部將也。喪師衢州,亡六七千人,文正劾之,並自請議處。軍中有作聯額誚李曰:「士不忘喪其元,公胡為改其度。」額曰:「道旁苦李。」然李雖不長於軍事,固長於文章也。觀其所選《小題正鵠》及所撰《先正事略》,非績學者烏能之。不利狀元前清一代狀元之最不利者,莫過於龍汝言矣。始也革職永不敘用,繼也特賞內閣中書以終。然其先遭際之奇,眷顧之渥,可指日望枚卜也。初,龍未第時,館某都統家,適逢仁宗萬壽,都統倩龍作祝詞備小貢。龍乃集康熙、乾隆兩朝御制詩百韻以進。上大喜,召見某都統獎之。都統不敢隱,以龍名對。仁宗曰:「南方士子往往不屑讀先皇詩,今此人熟讀如此,具見其愛君之誠。」立賞舉人,一體會試。次年春闈下第。總裁覆命,召見時,大受申斥,謂今科闈墨不佳。及出,密詢近侍太監曰:「今科闈墨甚侍,何以不愜上意?」近侍曰:「因龍汝言落第,不便明言耳。」於是朝臣鹹識之。次科,即嘉慶十九年甲戌,主司入場,即將龍取中。上見題名錄大喜。及殿試,即以一甲一名擬進,上私拆彌封視之,乃無言,仍封之。臚唱日,上喜曰:「朕所賞果不謬也。」甫釋褐,即派南書房行走、實錄館纂修等差,賞賚稠疊,舉朝羨之。龍妻素悍,龍幼孤而貧,賴妻父卵翼之,故懼內。一日與妻反目,避居友家,數日不歸。

適館吏送《高宗實錄》請校,龍妻受而置之。越日吏來取,妻與之,龍始終不知也。忽一日革職之旨下,大駭,始知「高宗純皇帝」「純」字,館吏誤書作絕,龍雖未寓目,而恭校黃簽則龍名也。仁宗見之大驚,惋惜良久,乃下旨曰:「龍汝言精神不周,辦事疏忽,著革職永不敘用。」猶不忍宣其罪狀,亦不交部議,雖甚愛之,無如書生命薄而已。逮仁宗升遐,龍以內廷舊員,兼受大行非常知遇,例准哭臨,哀痛逾常。宣宗聞之,謂其有良心,特賞內閣中書。道光戊戌科,猶得會試同考官一次。未幾卒。龍,安徽人也。

《清代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