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王本立天涯求父
浩浩如天孰與倫,生身萱草及靈椿。
當思鞠育恩無極,還記劬勞苦更辛。
跪乳羔羊知有母,反哺烏鳥不忘親。
至天犬馬皆能養,人子緣何昧本因。
說話人當以孝道為根本,餘下來都是小節。所以古昔聖賢,首先講個孝字。比如今人,讀得幾句書,識得幾個字,在人前賣弄,古人哪一個行孝,是好兒子,哪一個敬哥,是好兄弟。將日記故事所載王祥臥冰、孟宗哭竹、姜家一條布被、田氏一樹荊花,長言短句,流水般說出來,恰像鸚哥學念阿彌陀佛一般,好不入耳。及至輪到身上,偏生照管下來。可見能言的,盡不能行。反不如不識字的到明白得養育深恩,不敢把父母輕慢。總之孝不孝,皆出自天性,原不在於讀書不讀書。
如今且先說一個忘根本的讀書人,權做人話頭。本朝洪武年間,錢塘人吳敬夫,有子吳慥,官至方面,遠任蜀中。父子睽違,又無音耗。敬夫心中縈掛,乃作詩一首,寄與兒子。其詩云:
劍閣凌雲鳥道邊,路難聞說上青天。
山川萬里身如寄,鴻雁三秋信不傳。
落葉打窗風似雨,孤燈背壁夜如年。
老懷一掬鍾情淚,幾度沾衣獨泫然。
此詩後四名,寫出老年孤獨,無人奉侍。這段思念光景,何等淒切!便是土木偶人,看到此處,也當感動。誰知吳慥貪戀祿位,全不以老親為念,竟弗想歸養,致使其父日夕懸望,鬱鬱而亡。慥始以丁憂還家,且作詩矜誇其妻之賢,並不念及於父。友人瞿祐聞之,正言誚責,羞得他置身無地,自此遂不齒於士林。此乃衣冠禽獸,名教罪人。奉勸為人子的,莫要學他。
待在下另說一個生來不識父面的人,卻念著生身恩重,不憚萬里程途,十年辛苦,到處訪錄,直至父子重逢,室家完聚。人只道是因緣未斷,正不知乃:
孝心感恪神天助,好與人間做樣看。
說這北直隸文安縣,有一人姓王名珣,妻子張氏。夫妻兩口,家住郭外廣化鄉中,守著祖父遺傳田地山場,總來有百十餘畝。這百畝田地,若在南方,自耕自種,也算做溫飽之家了。那北方地高土瘠,雨水又少,田中栽不得稻禾,只好種些菇菇、小米、豆麥之類。山場陸地,也不過植些梨棗桃梅、桑麻蔬菜。此等人家,靠著天時,憑著人力,也盡好過活。怎奈文安縣地近帝京,差役煩重,戶口日漸貧耗。王珣因有這幾畝薄產,報充了裡役,民間從來喚做累窮病。何以謂之累窮病?假如常年管辦本甲錢糧,甲內或有板荒田地,逃亡人丁,或有絕戶,產去糧存,俱要里長賠補,這常流苦尚可支持。若輪到見年,地方中或遇失火失盜,人命干連,開浚盤剝,做夫當夜,事件多端,不勝數計,俱要煩累幾年。然而一時風水緊急,事過即休,這也只算做零星苦,還不打緊;惟挨著經催年分,便是神仙,也要皺眉。這經催乃是催辦十甲錢糧,若十甲拖欠不完,責比經催,或存一甲未完,也還責比經催。期間有那奸猾鄉霸,自己經催年分,逞兇肆惡,追逼各甲,依限輸納。及至別人經催,卻恃凶不完,連累比限。一年不完,累比一年,一月不完,累比一月。輕則止於杖責,重則加以枷杻。若或功令森嚴,上官督責,有司參罰,那時三日一比,或鎖押,或監追,分毫不完,卻也不放。還有管糧衙官,要饋常例,縣總糧書,歇家小甲,押差人等,各有舊規。催征牌票雪片交加,差人個個如狼似虎。莫說雞犬不留,那怕你賣男鬻女,總是有田產的人,少不得直弄得燈盡油干,依舊做逍遙百姓,所以喚做累窮病。
要知裡甲一役,立法之初,原要推擇老成富厚人戶充當,以為一鄉表率,替國家催辦錢糧。鄉里敬重,遵依輸納,不敢後期。官府也優目委任,並不用差役下鄉騷擾。或有事到於公庭,必降顏傾聽,即有差誤處,亦不過正言戒諭。為此百姓不苦於裡役,官府不難於催科。那知相沿到後,日久弊生,將其祖宗良法美意,盡皆變壞。兼之吏胥為奸,生事科擾。一役未完,一役又興,差人疊至,索詐無窮。官府之視裡役,已如奴隸,動轉便加杖責。佃戶也日漸頑梗,輸納不肯向前。裡甲之視當役,亦如坑阱,巴不能解脫。自此富貴大家,盡思規避,百計脫免。那下中戶無能營為的,卻僉報充當,若一人力量不及,就令兩人朋充。至於窮鄉下裡,嘗有十人朋合,願充者既少,奸徒遂得挨身就役。以致欺瞞良善,吞嚼鄉愚,串通吏胥侵漁、隱匿、拖欠,無所不至。為此百姓日漸貧窮,錢糧日漸逋欠。良善若被報充裡役,分明犯了不赦之罪。上受官府責撲,下受差役騷擾,若楚受累,千千萬萬,也說不盡。
這王珣卻是老實頭,沒材干的人。雖在壯年,只曉得巴巴結結,經營過活,世務一些不曉。如何當得起這個苦役?初服役時,心裡雖慌,並無門路擺脫,只得逆來順受,卻不知甚麼頭腦。且喜甲下賠糧賠了不多,又遇連年成熟,錢糧易完,全不費力。及輪到見年,又喜得地方太平,官府省事,差役稀少。雖用了些錢鈔,卻不曾受其棒責,也弗見得苦處。他只道經催這役,也不過如此,遂不以為意。更有一件喜處,你道是甚喜?乃是娘子張氏,新生了一個兒子。分娩之先,王珣曾夢一人,手執黃紙一幅,上有太原兩個大字,送入家來。想起莫非是個讖兆,何不就將來喚個乳名?但太字是祖父之名,為此遂名原兒。原來王珣子息宮見遲,在先招過幾個女胎,又都不育。其年已是三十八歲,張氏三十五歲,才生得這個兒子,真個喜從天降。親鄰斗分作賀,到大大裡費了好些歡喜錢。
一日三,三日九,這孩子頃刻便已七八個月了。恰值十月開徵之際,這經催役事已到。大抵賦役,四方各別。假如江南蘇、松、嘉、湖等府糧重,這徭役丁銀等頂便輕。其他糧少之地,徭役丁銀稍重。至於北直隸山陝等省糧少,又不起運,徭役丁銀等項最重。這文安縣正是糧少役重的地方。那知王珣造化低,其年正逢年歲少收。各甲里長,一來道他樸實可欺,二來藉口荒歉。不但糧米告求蠲免,連徭役丁銀等項,也希圖拖賴,俱不肯上納。官府只將經催嚴比,那糧官書役,催征差人,都認王珣是可擾之家,各色常例東道,無不勒詐雙倍。況兼王珣生來未吃刑杖,不免僱人代比,每打一板,要錢若干,皂隸行杖錢若干。征比不多數限,總計各項使用,已去了一大注銀錢雇替。王珣思算,這經催不知比到何時方才完結,怎得許多銀錢。事到期間,也惜不得身命了,且自去比幾限,再作區處。心中雖如此躊躇,還癡心望眾人或者良心發現,肯完也未可知。誰想都是鐵打的心腸,任你責比,毫不動念。可憐別人享了田產之利,卻害無辜人將爹娘皮肉,去捱那三寸闊半寸厚七八斤重的毛竹爿,豈不罪過!王珣打了幾限,熬不得痛苦,仍舊僱人代比。前限才過,後限又至。囊中幾兩本錢用盡,只得典當衣飾。衣飾盡了,沒處出豁,未免變賣田產。費了若干錢財,這錢糧還完不及五分。
征比一日緊一日,別鄉里甲中,也有杻的、拶的、枷的、監禁的,這般不堪之事。看看臨到頭上,好生著忙。左思右想,猛然動了一個念頭,自嗟自歎道:「常言有子萬事足,我雖則養得一個兒子,尚在襁褓,幹得甚事。又道是田者累之,我有多少田地,卻當這般差役。況又不曾為非作歹,何辜受這般刑責,不如敝卻故鄉,別尋活計。只是割捨不得妻子,怎生是好?」又轉一念頭:「罷罷!拋妻棄子,也是命中注定。事已如此,也顧他不得了。但是娘子知道這個緣故,必不容我出門。也罷,只說有個糧戶,逃在京師,官差人同去捕緝,教行李收拾停當,明早起程。」張氏認做真話,急忙整理行囊,準備些乾糧小菜。王珣又吩咐凡所有寒暑衣服,並鞋襪之類,盡都打疊在內。張氏道:「你打帳去幾時,卻要這般全備?」王珣道:「出路的買賣,那裡論得定日子。萬一路上風雨不測,冷暖不時,若不帶得,將甚替換。寧可備而不用。」張氏見說得有理,就依著他,取出長衣短襖,冬服春衫,連著被褥等件,把一個被囊子裝得滿滿的。
次日早起做飯,王珣飽食一餐。將存下幾兩田價,分一大半做盤纏,把一小半遞與張氏,說道:「娘子,實對你說,我也不是去尋甚麼糧口。只因裡役苦楚難當,暫避他鄉,且去幾時。待別人頂替了這役,然後回來。存剩這幾畝田地,雖則不多,苦吃苦熬,還可將就過日。」又指著孩子道:「我一生只有這點嫡血,你須著意看覷。若養得大,後來還有個指望。」張氏聽了,大驚失色道:「這是那裡說起。常言出外一里,不如家裡。你從來不曾出路,又沒相識可以投奔,冒冒失失的往那裡去?」王珣道:「我豈不知,居家好似出外,肯捨了你,逃奔他方?一來受不過無窮官棒,二來也沒這許多銀錢使費。無可奈何,才想出這條路。」張氏道:「據你說,錢糧已催完五分,那一半也易處了,如何生出來這個短見?」王珣道:「娘子,你且想,催完這五分,打多少板子,用了多少東西。前邊尚如此煩難,後面怎能夠容易。況且比限日加嚴緊,那枷拶羈禁的,那一限沒有幾個。我還僥倖,不曾輪著。然而也只在目前日後了。為此只得背井離鄉,方才身上輕鬆,眼前乾淨。」張氏道:「你男子漢躲過,留下我女流之輩,拖著乳臭孩兒,反去撐立門房,當役承差,豈不是笑話?」王珣道:「你不曉得大道理。自古家無男子漢,縱有子息,未到十六歲成丁,一應差徭俱免。況從來有例,若里長逃避,即拘甲首代役,這到不消過慮。只是早晚緊防門房,小心火燭。你平生勤苦做家,自然省吃儉用。紡織是你本等,自不消吩咐。我此去本無著落,雖說東海裡船頭有相會之日,畢竟是虛帳。從此夫婦之情,一筆都勾,你也不須記掛著我。或者天可憐見,保佑兒子成人,娶妻完婚,生男育女,接紹王門宗祀足矣。」又抱過兒子,遍體撫摩,說道:「我的兒,指望養大了你,幫做人家,老年有靠。那知今日孩赤無知,便與你分離。此後你的壽夭窮通,我都不能知了。就是我的死活存亡,你也無由曉得。」說到此傷心之處,肝腸寸斷,禁不住兩行珠淚,撲簌簌亂下。張氏見丈夫說這許多斷頭話,不覺放聲大慟,哭倒在地。王珣恐怕走漏了消息,急忙把那原兒放下,也不顧妻子,將行李背起。望外就走。張氏掙起身,隨後趕來扯他。王珣放開腳步,搶出大門,飛奔前往。離了文安縣,取路投東,望著青齊一帶而去。真個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當下張氏,挽留不住丈夫,回身入內,哭得個不耐煩方止。想起丈夫一時恨氣出門,難道真個撇得下我母子,飄然長往,或者待經催役事完後,仍復歸來,也未可知。但只一件,若比限不到,必定差人來拿,怎生對付他便好。躊躇了一回,乃道:「丈夫原說里長逃避,甲首代役。差人來時,只把這話與他講說。拚得再打發個東道,攢在甲首身上便了。料想不是甚麼侵匿錢糧,要拿婦女到官。」過了兩日,果然差人來拘。張氏說起丈夫受比不過,遠避的緣故,袖中摸出個紙包遞與,說:「些小酒錢送你當茶,有事只消去尋甲首,此後免勞下顧。這原是舊例,不是我家杜撰。你若不去,也弗干我事。」差人不見男子,女人出頭,又且會說會話,奈何他不得,只得自去回官。官府喚鄰舍來問,知道王珣果真在逃,即拿甲下人戶頂當,自此遂脫了這役。親戚們聞得王珣遠出,都來問慰。張氏雖傷離別,卻是辛勤,日夜紡織不停。又僱人及時耕種,這幾畝田地,到盤運起好些錢財。更善懷中幼子災晦少,才見行走,又會說話。只是掛念丈夫,終日盼望他歸。那知絕無蹤影。音信杳然。想道:「看起這個光景,果然立意不還了。你好沒志氣,好沒見識,既要避役,何不早與我商量?索性把田產盡都賣了,挈家而去,可不依舊夫妻完聚,父子團圓。卻暗地裡單身獨往,不知飄零哪處,安否若何。死生難定,教我怎生放心得下。」言念至此,心內酸辛,眼中淚落,嗚嗚而泣。原兒見了,也啼哭起來。張氏愛惜兒子,便止悲收淚,捧在懷中撫慰。又轉一念道:「幸得還生下此子,不然教我孤單獨自。到後有甚結果。」自寬自解,嗟歎不已。有詩為證,詩云:
寒閨憔悴憶分離,惆帳風前黯自悲。
芳草天涯空極目,浮雲夫婿沒歸期。
話分兩頭。且說王珣當日驟然起這一念,棄了故鄉,奔投別地,原不曾定個處所。況避役不比逃罪,怕官府追捕,為此一路從容慢行。看不了山光水色,聽不盡漁唱樵歌,甚覺心胸開爽,目曠神怡。暗自喜悅道:「我枉度了許多年紀,終日忙忙碌碌,只在六尺地上回轉,何曾見外邊光景?今日卻因避役,反得觀玩一番,可不出於意外。」又想:「我今脫了這苦累,樂得散誕幾年,就死也做個逍遙鬼。難道不強似那苦戀妻子,混死在酒色財氣內的幾倍。」這點念頭一起,萬緣俱淡,哪裡還有個故鄉之想。因此隨意穿州撞縣,問著勝境,便留連兩日,逢僧問訊,遇佛拜瞻,毫不覺有路途跋涉之苦。只有一件,興致雖高,那身畔盤纏,卻是有限。喜得斷酒蔬食,還多延了幾時,看看將竭,他也略不介意。一日行至一個地方,這地方屬衛輝府,名曰輝縣。此縣帶山映水,是奇絕:
送不迭萬井炊煙,觀不盡滿城闤闠。高陽裡,那數裴王,京兆阡,不分婁郭。鼕鼕三鼓,縣堂上政簡刑清,宰官身說法無量。井井四門,牌額中盤詰固守,異鄉客投繻重來。可知尊儒重道古來同,奉佛齋僧天下有。依縣治,傍山根,訪名園,尋古跡。百千億兆,縣治下緊列著申明亭;十百阿羅,山根前高建起夢覺寺。
這夢覺古剎,乃輝縣一個大叢林。寺中法林上人,道行清高,僧徒學者甚眾。王珣來到此地,寓在旅店,聞知有這勝境,即便到寺隨喜。正值法林和尚升座講經。你道所講何經?講的是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王珣雖不能深解文理,卻原有些善根。這經正講到:寂靜常樂,故曰涅槃。不濁不漏,故曰清靜。不妄不變,故曰真如。離過絕非,故曰佛性。護善遮惡,故曰總持。隱覆捨攝,故曰如來藏。超越玄悶,故曰密嚴國。統眾德而大備,爍群昏而獨照,故曰圓覺。其實皆一心也。王珣聽到此處,心中若有所感,想道:「經中意味無窮,若道實皆一心,這句卻是顯明。我從中只簡出常樂清淨四字,便是修行之本。我出門時,原要尋個安身之處,即傭工下賤,若得安樂,便足收成結果。不道今日聽講經中之語,正合著我之初願。這是我的緣法,合當安身此地,樂此清淨無疑矣。」遂倒身拜禮三寶,參見大和尚,及兩班首座。
又到廚下,問管家是何人,要請來相見。又問都管是何人,庫房是何人,飯頭是何人,淨頭是何人。眾僧看見遠方人細問眾執事,必定是要到此出家的了。俱走來問訊道:「居士遠來何意?」王珣答道:「弟子情願到此出家。」眾僧道:「居士要出家,所執何務?」王珣道:「我弟子是文安縣田莊小民,從不知佛法,不曉得所執事務。」眾僧道:「既不執務,你有多少田地,送入常住公用?」王珣道:「寒家雖有薄田幾畝,田不過縣,不能送到上剎收租。」眾僧道:「然則隨身帶得幾多銀兩,好到本寺陪堂?」王珣道:「弟子為官私差役,家業蕩盡,免勞和尚問及。」眾僧道:「既如此,只選定一日,備辦一頓素齋小食,好與眾師兄弟會面。」王珣道:「弟子離家已久,手無半文,這也不能。」眾僧齊道:「呵喲,佛門雖則廣大,那有白白裡兩個肩頭,一雙空手,到此投師問道的理。「內中又有一個道:「只說做和尚的吃十方,看這人到是要吃廿四方的,莫要理他。」王珣本是質直的人,見話不投機,歎口氣道:「咳!從來人說炎涼起於僧道,果然不謬。大和尚在法堂上講圓覺經,眾沙彌只管在廚房下計論田產銀錢,齋襯饅頭,可不削了如來的面皮?」
眾僧被王珣搶白,大家羅皂起來,扯他出去。王珣正與爭論間,只聽得法堂講畢,鐘鼓饒鈸,長幡寶蓋,接法林下座。走到香積廚前,見王珣喧嚷,問知緣故,法林舉手搖一搖說:「眾僧開口便俗,居士火性未除。饒舌的不須饒舌,皈依的且自還宗。」王珣當下自知慚愧,急便五體投地,叩首連連,說道:「弟子只因避役離家,到此求一清淨,並無他故。一時不知進退,語言唐突,望大和尚慈悲憐憫,寬恕姑容則個。」當林見他認罪悔過,將他來歷盤問一番,知是個老實莊家,乃道:「你既真心皈依,老僧怎好堅拒不納,退人道心。但你一來不識文理,二來與大眾們鬧亂一番。若即列在師弟師兄,反不和睦。權且在寺暫執下役,打水燒火,待異日頓悟有門,另有剃度。佛門固無貴賤,悟道卻有後先。須自努力,勿錯念頭。」王珣領了老和尚法語,叩首而起。向旅店中取了行李,安身蘭若,日供樵汲。從此:
割斷世緣勤念佛,滌除俗慮學看經。
按下王珣。再說張氏,自從丈夫去後,不覺年來年往,又早四個年頭。原兒已是六歲,一日忽地問著娘道:「人家有了娘,定有爹。我家爹怎的不見?」突然說出這話,張氏大是驚異。說道:「你這小廝,吃飯尚不知饑,曉得甚麼爹,甚麼娘,卻來問我。這是誰教你的?」原兒道:「難道我是沒有爹的?」張氏喝道:「畜生,你沒有爹,身從何來?」原兒道:「既有爹,今在何處?」張氏道:「兒,我便說與你,你也未必省得。你爹只為差役苦楚,遠避他方,今已四年不歸矣。」口中便說,那淚珠兒早又掉下幾點。原兒又問:「娘可知爹幾時歸來?」張氏道:「我的兒,娘住在家裡,你爹在何處,何由曉得。」原兒把頭點一點,又道:「不知爹何時才歸。」張氏此際,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流落遠方,存亡未審;喜的是兒子小小年紀,卻有孝心,想著不識面的父親,後日必能成立。自此之後,原兒不常念著爹怎地還不見歸。張氏聽了,便動一番感傷,添幾分惆悵。
話休煩絮。原兒長成到八歲上,張氏要教他去讀書,湊巧鄰近有個白秀才,開館授徒。這白秀才原是飽學儒生,白道年逾五十,文字不時,遂告了衣巾,隱居訓蒙。張氏親送兒子到館受業,白秀才要與他取個學名,張氏說:「小犬乳名原兒,系拙夫所命,即此為名,以見不忘根本。」白秀才道:「大娘高見最當。且原即本也,以今印昔,當日取義似有默契。」張氏道:「小兒生時,拙夫曾夢見太原兩字,因此遂以為名。」白秀才說:「太原乃王姓郡名。太者大也,原者本也。論語上說『本立而道生』,以聖經合夢而言,賢胤他日必當昌大蕃盛。合宜名原,以應夢兆。表字本立,以符經旨。名義兼美,後來必有征驗。」張氏聽他詳解出一番道理,雖不足信,也可暫解愁腸,說道:「多謝先生指教,小犬苟能成立,使足勾了,何敢有他望。」從此到減了幾分煩惱,只巴兒子讀書上進。假如為母的這般辛勤,這般期望,若兒子不學好,不成器,也是枉然。喜得王原資性聰明,又肯讀書,舉止安詳,言笑不苟。先生或有事他出,任你眾學生跳躍頑嬉,他只是端坐不動,自開荒田。大學之道念起,不上三年,把四書讀完,已念到詩經小雅蓼莪篇,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了。
其年恰當紅鸞星照命,驀地有一個人,要聘他為婿。你道是何等樣人?這人姓段名子木,家住崇山村中,就是王珣甲下人戶。王珣去後,裡役是他承當。彼時原不多田地,因連年秋成大熟,家事日長。此人雖則莊家出身,粗知文理,大有材干,為人卻又強硬。見官府說公事,件件出尖。同役的倒都懼他幾分,所以在役中還不吃虧。段子木既承了這裡長,王珣本戶丁糧,少不得是他催辦。幾遍到來,看見王原年紀尚幼,卻是體貌端莊,禮度從容,不勝歎異。想道:「不道王珣卻生得這個好兒子,若我得有這一子,此生大事畢矣。」原來段子木家雖小康,人便伶俐。卻不會做人,掙不出個芽兒,只有一女,為此這般欣羨。又向妻子誇獎,商量要贅他為婿。央白秀才做媒,問起年紀,兩下正是同年,一發喜之不盡。白秀才將段子木之意,達知張氏,張氏道:「家寒貧薄,何敢仰攀高門。既不棄嫌,有何不美。但只有此子,入贅卻是不能。若肯出嫁,無不從命。」白秀才把此言回復段子木。本是宿世姻緣,慨然許允。張氏也不學世俗合婚問卜,擇吉日行禮納聘,締結兩姓之好。可見:
天緣有在毋煩卜,人事無愆不用疑。
且說王原,資質既美,更兼白秀才訓導有方,一面教他誦讀,一面就與他粗粗裡講些書義。此際還認做書館中功課,尚不著意。到了十三四歲,學做文字,那時便留心學問。一日講到子游問孝、子夏問孝,乃問先生道:「子游、子夏,是孔門高弟,列在四科。難道不曉得孝字的文理,卻又問於夫子?」先生道:「孝者,人生百行之本,人人曉得,卻人人行不得。何以見之?假如孝經上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乃有等庸愚之輩,不以父母遺體為重。嗜酒亡為,好勇鬥狠,或至忘身喪命,這是無賴之徒,不足為孝。又有一等,貪財好色,但知顧戀妻子,反把父母落後,這也不足為孝。又有一等,日常奉養,雖則有酒有肉,只當做應答故事,心上全無一毫恭敬之意,故譬諸犬馬,皆能有養,這也不足為孝。所以子游回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飲食盡能供奉,心上也知恭敬,或小有他事關心,便露出幾分不和順的顏色,這也不足為孝。子夏所以問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貪戀權位,不顧父母,生不能養,死不能葬,如吳起母死不奔喪之類,這也不足為孝。還有一等,早年家計貧薄,菽水藜藿,猶或不周,雖欲厚養,力不從心。及至後來一旦富貴,食則珍羞羅列,衣則玉帛贏餘,然而父母已喪,不能得享一絲一臠。所以說樹欲靜而風不寧,子欲養而親不在。故昔皋魚有感,至於自刎。孝之一字,其道甚大,如何解說得盡。」
王原聽見先生講解孝字許多道理,心中體會一番,默然感悟,想道:「我今已一十四歲,吃飯也知饑飽,著衣也知寒暖。如何生身之父,尚未識面?母親雖言因避役他方,也不曾說個詳細。如今久不還家,未知是生是死,沒個著落。我為子的於心何安?且我今讀書,終日講論著孝弟忠信。怎的一個父親,卻生不識其面,死不知其處,與那母死不奔喪的吳起何異?還讀甚麼書,講甚麼孝?那日記故事上,載漢時朱壽昌棄官尋母,誓不見母不復還,卒得其母而歸。難道朱壽昌便尋得母,我王原卻尋不得父。須向母親問個明白,拚得窮遍天南地北,異域殊方,務要尋取回來,稍盡我為子的一點念頭。」定了主意,也不與先生說知,急忙還家。張氏見他踉踉蹌蹌的歸來,面帶不樂之色,忙問道:「你為何這般光景,莫非與那個學生合氣嗎?」王原道:「兒子奉著母親言語,怎敢與人爭論。只為想著父親久不還家,不知當時的實為甚緣故出去,特回來請問母親,說個明白。」張氏道:「我的兒,向來因你年幼,不曾與你細說。你爹只為有這個祖遺幾畝田地,報充裡役,輪當經催。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因是受苦不過,驀地孑身遠避。彼時只道他暫去便歸,那知竟成永別!」王道:「既為田產當役,何不將田來賣了,卻免受此分離之苦?」張氏道:「初然也不料這役如此煩難,況沒了田產,如何過活。」王原道:「過活還是小事,天倫乃是大節。」張氏道:「總是命合當然,如今說也無用,只索繇他罷了,你且安心去讀書。」王原說:「母親怎說這話,天下沒有無父的兒子。我又不是海上東方朔,空桑中大禹聖人,如何教我不知父親生死下落。」張氏道:「這是你爹短見,全不商量,拋了我出去,卻與你無干。」
王原道:「當年父親撇下母親,雖是短見,然自盤古開天,所重只得天地君親師五個字。我今蒙師長講得這孝字明白,若我為子的不去尋親,即是不孝,豈非天地間大罪人!兒意已決,明早別了母親就行。」張氏笑道:「你到那裡去,且慢言你沒處去尋,就教當面遇見,你也認不出是生身老子。」王原道:「正要請問母親,我爹還是怎生個模樣?」張氏道:「你爹身材不長不短,紫黑面皮,微微裡有幾莖鬍鬚。在顴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一寸長毫無兩三根。左手小指曲折如鉤,不能伸直。這便是你爹的模樣。但今出去許多年,海闊天空,知在何處,卻要去尋,可不是做夢?」王原道:「既有此記認,便容易物色。不論天涯海角,到處尋去,必有個著落,尋不見誓不還家。」
張氏道:「好孝心,好志氣。只是你既曉得有爹,可曉得有娘麼?」王原道:「母親十月懷胎之苦,三年乳哺之勞,以至今日,自頂及踵,無一非受之於母親,如何不曉得有娘?」張氏道:「可又來。且莫說懷胎乳哺的勞苦,只你父親出門時,你才週歲,我一則要支持門戶,二來要照管你這冤家。雖然脫卸差役,還恐坐吃山空。為此不惜身命,日夜辛勤。那寒暑風霜,晏眠早起的苦楚,嘗了千千萬萬,才掙得住這些薄產,與你爹爭了個體面。你道容易就這般長大麼?你生來雖沒甚大疾病,那小災晦卻不時侵纏。做娘的常常戴著個愁帽兒,請醫問卜,賽願求神,不知費了多少錢鈔,擔了多少鬼胎。巴得到學中讀書,這束修尚是小事,又怕師長訓責驚恐,同窗學生欺負,那一刻不掛在肝腸。你且想,做娘的如此擔憂受苦,活孤孀守你到今。回頭一看,連影子只得四人,好不淒慘。你卻要棄我而去,只所情理上也說不過。還有一句話,父母總是一般。我現在此,還你未曾孝養一日,反想尋不識面的父親。這些道理,尚不明白,還讀甚麼書,講甚麼孝?尋父兩字,且須擱起,我自有主見在此。」
王原聽娘說出許多苦楚,連忙跪下,眼中垂淚,說道:「兒子不孝,母親責備得極是。但父母等於天地,有母無父,便是缺陷。若父親一日不歸,兒子心上一日不安,望母親曲允則個。張氏道:「罷,罷!龍生龍,鳳生鳳。有那不思家乞丐天涯的父親,定然生這不顧母流落溝渠的兒子。你且起來,好歹待我與你娶妻圓娶。一則可完了我為母之事,二則我自有媳婦為伴。那時任憑你去,我也不來管你。」王原無可奈何,只得答應道:「謹依慈命,後日別當理會。」起身走入書房中,悶坐了一回。隨手取過一本書來,面上標著「漢書」二字,揭開看時,卻是漢高祖殺田橫,三十里輓歌,五百人蹈海的故事。大歎一聲,說:「為臣的死不忘君,為子的生不尋父,卻不相反。」掩卷而起,雙膝跪倒階前,對於發誓道:「我王原若終身尋父不著,情願刎頸而死,漂沉海洋,與田橫五百人精魂杳杳冥冥,結為知己。」設誓已畢,走起來,把墨磨飽,握筆蘸飽,向壁上題詩一首,詩云:
生來不識有靈椿,四海何方寄此身。
只道有用堪度日,誰知無父反傷神。
生憎吳起墳前草,死愛田橫海上魂。
寄語段家新婦語,齊眉舉案暫相親。
王原不過十三四歲,還是個兒童,何曾想到做親。只為張氏有完婚之後,任憑出去的話,所以詩中兩句結語如此。是時天色已暮,張氏點燈進來,與他讀書。抬頭看見壁上字跡淋漓,墨痕尚濕。即舉燈照看。教兒子逐句念過,逐句解說。王願念到結尾兩句,低聲不語,滿面通紅。張氏道:「我養你的身,難道不識你的心。你只要新婦過門,與我作伴,方好去尋父,可是麼?但年紀還未,且耐心等到十六歲,出幼成丁,那時與你完親。便是出外,我也放心得下,如今且莫提起。」王原見母意如此,不敢再言,唯唯而已。心裡想,這兩年怎能得過。
雖則如此說,畢竟光陰如白駒過隙,才看機柳舒芽,又看梧桐落葉。倏忽間,春秋兩度,王原已是十六歲。張氏果不失信,老早的央白先生到段家通達,吉期定於小春之月。段子木愛女愛婿,毫無阻難,備具妝奩嫁送。雖則田莊人家,依樣安排筵席,邀請親翁大媒,親族鄰舍,大吹大擂,花燭成婚。若是別個做新郎的,偏會篦頭沐浴,剃髮修眉,渾身上下,色色俱新,遍體薰香,打扮俏麗。見了新婦,眉花眼笑,妝出許多醜態。那王原雖則母親一般有衣服與他穿著,一來年紀小,二來有事在心,惟求姑媳恩深,那在夫妻情重。當此喜事,只是眉頭不展,面帶憂容。酒席間全不照管,略無禮節。親戚們無不動念,都道這孩子,怎地好似木雕偶人。他時金榜掛名,尚不見得,今夜洞房花燭,恐還未必。連丈人也道女婿光景大弗如昔。須臾席終客散,王原進房寢息。張氏巴不得兒子就種個花下子,傳續後代。那知新人是黃花閨女,未便解衣。新郎又為孝心未盡,也只和衣而臥。雖然見得成雙捉對,卻還是月下籠燈,空掛虛明。
三朝廟見之後,即便收拾出門尋父。張氏打疊起行囊,將出一大包散碎銀兩,與他作盤費,說道:「兒,我本不欲放你出去,恐負了你這點孝心,勉強依從。此去以一年為期,不論尋得著,尋不著,好歹回來。這盤纏也只夠你一年之用。你縱不記我十六年鞠養之苦,也須念媳婦三日夫婦之情,切莫學父親飄零在外。」王原道:「不瞞娘說,此行兒子尚顧不得母親,豈能念到妻子。」回身吩咐段氏小娘子道:「你年紀雖則幼小,卻是王家新婦。母親單生得我,別無姑娘小叔,白此婆婆把你當著女兒,你待婆當著母親。兩口兒同心合意,便好過日。我今出去尋父,若尋得著,歸期有日。倘若尋不著,願死天涯,決不歸來。千斤擔子,托付與你。好生替我侍奉,莫生怠慢,只此永訣,更無他話。」這小娘子才得三朝的媳婦,一些頭腦不知,卻做出別離的事來。比著趙五娘六十日夫妻,也還差五十來日。說又說不出,話又話不得。既承囑咐,只得把頭點了兩點。張氏聽了這些話,便啼哭起來說:「你爹出去時,說著許多不吉利的話,以至如此。你今番也這般胡言,分明是他前身了。料必沒甚好處,兀的不痛殺我也!」王原道:「死生自有天數,母親不必悲傷。」一頭拜別,一頭背上行囊便走。可憐張氏牽衣悲慟,說:「你爹出去,今年一十五年,即使與我覿面相逢,猶恐不似當年面目,何況你生來不認得他面長面短?向來常與你說,左顴有痣,大如黑豆,上有毫毛,左手小指,曲折不伸。只有這兩樁,便是的據,不知你可記得?然而也是有影無形,何從索摸?」王原道:「此事時刻在念,豈敢有忘?母親放手,兒子去矣,保重保重。」毅然就別,若不是生成這片尋父心腸:
險化做溫嶠絕裙,又安望吳起奔喪。
王原出門,行了幾步,想著白先生是個師長,如何不與他說一聲。重複轉身到館,將心事告知,求他早晚照顧家中,又央及致意丈人段子木。別過先生,徜徉上路。離了文安地方,去到涿鹿,轉望東行。真正踏地不知高低,逢人不辯生熟。假如古人有趙岐,藏在孫蒿復壁之中,又有個復馥,亡命剪須變形,逃入林慮山,都還有個著落。這王珣蹤跡無方,分明大海一針,何從撈摸?那王原只望東行,卻是何故」原來他平日留心,買了一本天下路程圖,把東西南北的道路,都細細看熟,又博訪了四方風土相宜。一來諒著父親是田莊出身,北去京師一路,地土苦寒,更兼近來時有風警,決然不往;西去山西一路,道路間關,山川險阻,也未必到彼;惟東去山東一路,風氣與故鄉相仿,人情也都樸厚,多分避到這個所在。二來心裡立個意見,以為東方日出,萬象昭明,普天幽沉暗昧之地,都蒙照鑒,難道我一點思父的心跡,如昏如夢,沒有豁然的道理?所以只望東行。看官,你道這個念頭,叫不得真真孝子,實實癡人?直問到人盡天通,方得雲開見日。後話慢題。
且說王原隨地尋消問息,覓跡求蹤,不則一日,來到平原縣。正在城中訪問。忽聽得皂役吆呼,行人停步。王原也閃在旁邊觀看,只見儀仗鼓樂前導,中間抬著一座龍亭,幾位官員,都是朝衣朝冠,乘馬後隨。馬步高低,搖動那佩聲叮叮噹噹,如鐵馬戰風。王原向人詢問此是為何,有曉得說道:「是知縣相公,六年考滿,朝廷給賜誥命,封其父母。」王原道:「父母可還在麼?」其人答言:「那第一騎馬上的不是太老爺?太夫人也在衙中。」王原聽了,吹口氣道:「咳!孝經上說:『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這官人讀書成名,父母得受皇封,正與孝經之言相合,亦可無憾矣。像我王原,不要想有此一日,但求生見一面,也還不能,豈不痛哉!」傷感一番,又往他處。日曆一方,時履一地,自出門來,已經兩番寒暑,毫無蹤影。
轉到山東省城濟南府,這區處左太行右滄海,乃南北都會,地方廣大,人民蕃庶。王原先踏遍了城內,後至城外。行至城樂,見有一所廟宇,抬頭看時,牌額上標著「閔子騫祠」四個大字。暗道:「閔子乃聖門四科之首,大賢孝子。我今日尋父,正該拜求他一番。」遂步入祠中,叩了十數個頭,把胸中之事,默禱一遍,懇求父親早得相會。禱罷出祠,思想當年閔子為父御車,乃有「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之語,著孝名於千載。我王原求為父御車而不可得,真好恨也!
一日行至長清驛,只見驛前一簇轎馬車輛,驛中走出一個白胖老婦人來上轎。隨從人也各上馬,簇擁而去。驛人們互相說道:「這老媽媽真好個福相,可知生下這個穿莽腰玉的兒子,今番接去好不受用哩。」內中一個道:「兒子拋別了三十多年,今方尋著,也不算做十分全福。」王原聽了這話,近前把手拱一拱,說道:「借問列位老爺,轎中是哪一位官員的太奶奶?」驛子答道:「小哥,俺們也不知他詳細。據他跟隨的說,是司禮監李太監的母親。李太監是福建人,自幼割掉了那活兒,選入宮中。至今已有三十餘年,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十分富貴。因想著母親,特地遣人到福建尋訪著了,迎接進京哩。」王原聽罷,便放聲號哭。眾人齊問:「你這人為甚啼哭,莫非與李太監也有甚瓜葛麼?」王原含淚答道:「小子與他並無瓜葛,只為心中有事,不覺悲痛。小子姓王名原,父親名喚王珣,母親張氏,家住順天府文安縣城外廣化鄉中。父親當年生我才得週歲,因避役走出,一去不歸,小子特來尋訪。適來見說李太監母子隔絕三十餘年,正與王原事體相同。他的母親便尋著了,我的父親不知還在哪裡。觸類感傷,未免淒慘。我父親左顴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毫毛兩三根,右手小指曲折如鉤,不能伸直,只此便是色認。列位老爹中,可有知得些蹤影的麼?即或不知,乞借金口,與我傳播,使吾父聞知,前來識認。若得父子相逢,生死銜感!」一頭說,還哭個不止。眾人聽了,有的便道:「好個孝子,難得,難得!只是我這裡不曾見這個人,你還往別處去尋。」有的便道:「自來流落在外的,定然沒結果。既出門年久不歸,多分不在了,不如回去奉養母親罷。「王原聞言,愈加悲泣,眾人勸住,又往他外。
看官,你道這太監之母:是真是假?原來李監從幼被人拐騙到京師,賣與內宮,便閹割了,教他讀書識字起來,直做到司禮監秉筆。身既富貴,沒個至親。想念其母,遣人到故鄉訪問,雖然尚在,卻是貧苦。使人接取入京,李監出迎,舉超一覷,見其母容顏憔悴,面目黧黑,形如餓莩,相似貧婆,自己不勝羞慚,向左右道:「此非吾母,可另訪求。」其母將他生年月日,其身上有疤痕,都說出來,也只是不信。為子的既不認母,手下人有甚好意,即忙扶出,撇在長安街上。可憐這老婆婆,流落異鄉,沿門求乞,不久死於道途。李監醉後,道出真言,說:「我這般一個人,不信有恁樣個娘。」使人解意,復到福建,卻尋這白胖老婦人,取入京去。這婦人是誰?此婦當年原是娼妓,年長色衰,擇人從良。有人願娶,他卻不就。他若願了,人又不要。再弗能偶湊。因向一個起六壬數的術士,問取終身。那術土許他年至六十,當享富貴之養,彼時老娼如何肯信?不道蹉跎歲月,到底從人不成,把昔年積攢下幾兩風流錢,慢慢的消磨將盡。其年恰好六十臨頭,遇巧李監所使,要覓個人材出眾的老婦人,假充其母,正尋著了他。老娼想起術土之言有驗,欣然願往。行至杭州,有織造太監聞知,奉承李監,向軍門討個馬牌與來使,一路驛遞,起拔夫馬相送,直至京都。李監見了便道:「這才是我的母親。」相向慟哭。奉養隆厚,十餘年而歿。李監喪葬哀痛,極盡人子之道。後李監身死,手下人方才傳說出來,遂做了笑話。有詩為證:
美儀假母甘供養,衰陋親娘忍棄捐;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旁人勢利看。
按下散文。再說王原,行求到兗州曲阜縣,拜了孔陵,又尋至鄒縣。經過孟子廟前,一邊是子思作中庸處,有座碑石;一邊是孟母斷機處,有個扁額,題著「三遷」兩字,與子思作中庸碑,兩相對峙。王原未免又轉個念頭,道:「孟母當年三遷教子,得成大儒之名。我娘教養我成人長立,豈非一般苦心。那書上說,孟子葬母,備極衣衾棺槨之美,則其平日孝養可知。吾母吃了千萬辛苦,為子的未曾奉養一日。為著尋父遠離,父又尋不得,母又不能養,可不兩頭不著!」思想到此,又是一場煩惱。從來孝思感動,天地可通。如古時丁公籐救父,井中老鼠得收母骨,皆歷歷有據。偏有王原,如此孝心尋父,卻終不能遇。在山東地面,盤旋轉折,經歷之處,卻也不少。怎見得?那山東乃:
奎婁分野,虛危別區。本為薛郡,在春秋魯地之餘;既屬齊封,論土色少陽之下。滋陽曲阜,泗水夾鄒滕;巨野東平,魚台連汶上。固知河濟之間,山川環帶。若問青齊之境,地裡廣沃。博興高苑,昌樂壽光。蒙陰沂水及臨淄,朐益安諸過日照。東道諸雄,號稱富衍。說不盡南北東西,數得來春秋冬夏。百年光景幾多時,十載風塵霎地過。
王原在齊魯地上,十年飄泊,井邑街衢,無不穿到,鄉村丘落,盡數搜尋。本來所帶零碎銀兩,早早用完。行囊也都賣訖,單單存得身上幾件衣服。況且才離書館,不要說農莊家鋤頭犁耙,本分生涯,全然不曉。就是醫卜星相,江湖上說真賣假,捏李藏謎,一切賺錢本事,色色皆無。到此流落在他州別縣,沒奈何日則沿門乞食,夜則古廟棲身,或借宿人家簷下。不時對天禱告,求得見生父一見,即死填溝壑,亦所不惜。可憐這清清白白一個好後生,弄得烏不三,白不四,三分似人,七分像鬼。認得的,方信是孝子下稍;不認得的,只道是卑田院的宗支,真好苦也!又時值上冬天氣,衣單食缺,夢寐不寧。朦朧合眼,恰像在家時書房中讀書光景。取過一本書來,照舊是本漢書,揭開一看,卻依先是田橫被殺,三十里輓歌,五百人蹈海這段故事。醒來思想道:「回橫烈士,我何敢比他。難道不能像其生時富貴,只比他死時慘毒不成。且我又非謀王奪霸,強求富貴的人,定不到此結局。只是田橫二字,不得不放在心上。」
何期事有湊巧,一日尋訪到即墨縣,這所在乃膠東樂土,三面距海。聞得人說,東北去百里,海中有一山,名曰田橫島,離岸止有二十五六里。王原聽了這話,一喜一懼。所喜者田橫二字,已符所夢,或者於此地遇著父親也未可知。所懼者資費已完,進退兩難,或該命盡於此。又想起昔年曾設誓道,尋父不著,情願自盡,漂沉海洋,與田橫五百人精魂相結。今日來到此處,已與前誓暗事,多分是我命盡之地了。好歹渡過島去,訪求一番,做個結局。遂下山竟至海濱,渡過田橫島。
原來隔岸看這山,覺得山勢大。及至其地,卻見奇峰秀麓,重重間出,頗是深邃。轉了幾處徑道,不覺落日銜山,颶風大作。又抹過一個林子,顯出一所神祠。就近觀之,廟宇傾頹,松楸荒莽,也無榜額,不知是何神道。想來身子疲倦,且權就廟中棲息一宵,再作道理。步將入去,向神道拜了兩拜。但見塵埃堆積,席地難容。無可奈何,只得將身臥在塵中,卻當不過腹內空虛,好生難忍。復掙起身,欲待往村落中求覓些飲食。遙空一望,煙火斷絕,鳥雀無聲,也不見一個男女老少影子。方在徬徨之際,忽然現出一輪紅日,正照當天,見殿庭廊下,一個頭陀炊飯將熟。私喜道:「不該命絕,天使這和尚在此煮飯。」便向前作揖,叫聲:「老師父!可憐我遠方人氏,行路饑餒,給我一碗半碗充飢。」這和尚就把缽盂洗一洗,盛著飯遞過來說:「這是莎米飯,味苦不堪入口。我與你澆上些肉汁調和,方好下嚥。」王原接飯在手,慌忙舉箸。那和尚合掌念起咒來,高聲道:「如來如來,來得好,去得好。」忽地祠門軋的一聲響,撒然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天色已明。只見一個老人頭戴鶡冠,手攜竹杖,走將進來,問道:「你是何人,卻臥在此?」王原道:「小人遠方人,尋父到此。昨因天晚,權借一宿。」老者道:「遠方還是哪處,姓甚名誰,你父在外幾時了?」王原仍將姓名家鄉並訪父緣故,一一說與。老者聽了,點頭道:「好孝子,好孝子!但你父去向,沒些影響,卻從何處索摸。老漢善能詳夢,你可有甚夢兆,待我與你詳一詳,看可還尋得著。」王原道:「夜來剛得一夢,心裡正是狐疑,望乞指教。」乃將所夢說出。老者道:「賀喜,賀喜。日午者南方火位,莎草根藥名附子,調以肉汁,肉汁者膾也,膾與會字,義分音葉,乃父子相會之兆。可急去南方山寺求之,不在此山也。」王原下拜道:「多謝指教!若果能應夢,決不忘大德。」連叩了三四個頭,抬起眼來,不見了老者,驚異道:「原來是神明可憐我王原,顯聖指迷。」復朝上叩了幾個頭,離卻土祠,仍還舊路。
此時心裡有幾分喜歡,連饑餒都忘了。但想不知是何神明,如此靈感。行至村前.詢問土人。土人答言此乃昔日齊王田橫,漢王得了天下,齊王奔到此島,島中百姓深受其惠,後被漢王逼去,自盡於屍鄉。島中人因感其德,就名這島為田橫島,奉為土神,極是靈應。王原道:「原來神明就是田橫。」暗想一發與前夢相合,此去父親必有著落。又問:「既如此靈應,怎的廟宇恁樣傾頹,地方上不為修茸?」土人道:「客官有所不知。這廟宇當初原十分齊整,香火也最盛。連年為賦役煩重,人民四散避徙,地方上存不多幾戶。又皆窮苦,無力整理,所以日就敗壞。」王原聽罷,別了土人。一頭走一頭歎道:「只道止有我爹,避役遠出,不想此處亦然。若論四海之大,幅員之廣,不知可有不困於役的所在。噫!恐怕也未必。」自言自語,不顧腳步高低,奔出島口,依原渡過對岸。因認定向南方山寺求之的話,自此轉向南走,只問山巖寺院去跟尋。晝行夜禱,不覺又經月餘。卻由清源而上,渡過淇水。來到河南衛輝府輝縣境內,訪問得有個夢覺寺,是清淨叢林。急忙就往。時入隆冬,行到半途,大雪紛飛,呵氣成冰。王原沖寒冒雪,強捱前去。及趕至夢覺寺前,已過黃昏。其時初月停光,朔風捲地,古人有雪詩道得好:
千山鳥飛絕,萬境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王原雖則來此,暮雪天寒,寺中晚堂功課已畢,鐘磬寂然,約有定更天氣。寺門緊閉,只得坐在門口盤陀石上,抱膝打盹。嚴寒徹骨,四肢都凍僵麻木。且莫說十餘載的風霜苦楚,只這一夜露眠冰雪,也虧他熬忍,難道不是個孝子。捱到天曉,將雙手從面上直至足下,細細揉摩一番,方得血氣融通,回生起死。須臾和尚開門出來,王原便起身作個揖道:「長老,有滾水相求一碗蕩寒。」那和尚把他上下仔細一覷,衣服雖然襤褸,體貌卻不像乞丐,問道:「你是何人,清早到此?」王原道:「小子文安人,前來尋訪父親。昨晚遇雪,權借山門下暫棲一宿。」和尚道:「阿彌陀佛,這般寒天,身上又單薄,虧你捱這一夜。倘然凍死了,卻怎麼好?」王原道:「為著父親,便凍死也說不得。」和尚道:「好個孝子,可敬可敬!敢問老居士離家幾時了,卻來尋覓?」王原道:「老父避役出門,今經二十六年。彼時小子生才週歲,不曾識面。到十六歲,思念親恩,方出門訪求。在山東遍處走到,蒙神人托夢指點,說在南方山寺,故爾特尋至此。」和尚聽了,說道:「既有這片孝心,自然神天相助。且請入裡面,待我與住持說知,用些齋食,等待雪霽去罷。」王原道:「多謝長老,只是攪擾不當。」和尚道:「佛門總是施主的錢糧,若供養你這個孝子,勝齋那若幹不守戒律的僧人。」王原道:「小子尋父不得,方竊有愧,怎敢當孝子二字。原來法林老和尚,因王珣初來時,眾僧計論錢財,剝了面皮。自此吩咐大眾,凡四方貧難人來投齋,不可拒卻。或願出家,便與披髮,開此方便法門,勝於看經念佛。為此這管門僧,便專主留王原人去。
當下引入了山門,一路直至香積廚中。飯頭僧一眼望見,便道:「米才下鍋,討飯的花子,早先到了。快走出去,住在山門口,待早齋時把你吃便了。」管門僧道:「此位客官不是求乞之人,乃尋親的孝子,莫要羅皂。」回頭對王原道:「客官且入此梳洗,待我去通知大和尚。」又叫道:「王老佛,可將一盆熱湯來,與這客官洗面。」灶前有人應聲曉得,管門僧吩咐了,轉身入內。只見燭前走出一個道人,舀了一盆熱湯捧過來說:「客官洗面。」王原舉目一覷,看那道人發須皓然,左顴骨有黑痣如豆,兩三莖毫毛堅起,正與母親所言相同。急看右手小指,卻又屈曲如鉤。心裡暗道:「這不是我父親是誰?」忙問道:「老香公可是文安人姓王麼?」老道人道:「正是。客官從不相識,如何曉得?」王原聽了,連忙跪倒,抱住放聲哭道:「爹爹,你怎地撇卻母親,出來了許多年數,竟不想還家,教我哪一處不尋到。天幸今日在此相遇!」王珣倒吃了一驚道:「客官放手,我沒有什麼兒子,你休認錯了。」雙手將他推開要走。驚動兩廊僧眾,都奔來觀看。
法林老和尚聽見管門僧報知此事,記得王珣是文安人,當年避役到此,計算年數,卻又相同,多分是其兒子。正走來要教他識認,卻見兒子早已抱住父親不放,哭道:「爹爹,如何便忘了,你出門時我還在襁褓,乳名原兒,虧殺母親撫養成人,十六歲上娶了媳婦,即立誓前來尋訪爹爹。到今十二個年頭,走遍齊魯地方。天教在田橫島得莎米飯之夢,神靈顯聖,指點到此,方得父子相逢,怎說沒有兒子的話?快同歸去,重整門風,莫使張氏母親懸懸掛念。」說罷又哭。王珣聽了,卻是夢中醒來一般,眼中淚珠直迸,撫著王原,念淚說道:「若恁地話起來,你真個是我兒子。當年我出門時,你才過一周,有甚知識,卻想著我為父的,不憚十餘年辛苦,直尋到此地。」口中便說,心裡卻追想昔時。為避差役,幡地離家,既不得為好漢。撇下妻子,孤苦伶仃,撫養兒子成人,又累他東尋西覓,歷盡饑寒,方得相會。縱然妻子思量我,我何顏再見江東父老。況我世緣久斷,豈可反入熱鬧場中。不可,不可!搵住雙淚,對王原道:「你速速歸去,多多拜上母親,我實無顏相見。二來在此清淨安樂,身心寬泰,已無意於塵俗。這幾根老骨頭,願埋此輝山塊土。我在九泉之下,當祝頌你母子雙全,兒孫興旺。」道罷,擺脫王原之便奔。王原向前扯住,高叫道:「爹爹不歸,辜負我十年訪尋,我亦無顏再見母親,並新娶三朝媳婦段氏。生不如死,要性命何用!」言訖,將頭向地上亂搗,鮮血迸流。法林和尚對王珣道:「昔年之出,既非丈夫。今日不歸,尤為薄倖。你身不足惜,這孝順兒子不可辜負。天作之合,非人力也。老僧久絕筆硯,今遇此孝順之子,當口占一偈,送你急歸,勿再留也!」隨口念出偈道:
豐干豈是好饒舌,我佛如來非偶爾。
昔日曾聞呂尚之,明時罕見王君子。
借留衣缽種前緣,但笑懶牛鞭不起。
歸家日誦法華經,苦惱眾生今有此。
王珣得了此偈,方肯回心。叩頭領命,又拈香禮拜了如來,復與大眾作別。隨著兒子出了夢覺寺,離了輝縣,取路歸家。王原尋到此處,費了十二年功夫,今番歸時,那消一月。王珣至家,見了張氏妻子,悲喜交集。段氏媳婦,參拜已畢,整治酒筵。夫妻子媳同飲,對照殘缸,相逢如夢。二十六年我景,離合悲歡,著著是真。那時哄動了鄰舍親戚,親家段子木、先生白秀才,齊來稱賀。王珣自夢覺寺歸文安縣,年已六十四歲,那王本立年二十七歲。以後王本立生男六人,這六個兒子,又生十五個孫子。其十五個孫子,又生曾孫二十有二。王珣夫婦,齊登上壽,子子孫孫,每來問安,也記不真排行數目,只是一笑而已。當初王珣避役,以後王本立尋父,都只道沒甚好結果,誰承望以此地位。看官,你道王家恁般蕃盛,為甚緣故,那王本立:
只緣至孝通天地,贏得螽斯到子孫。
從此耕田讀書,蟬聯科甲。遠近相傳,說王孝子孝感天庭,多福多壽多男子,堯封三祝,萃在一家。好教普天下不顧父母的頑妻劣子,看個好樣。後人有詩為證:
避役王殉見識微,天降孝子作佳兒。
田橫島上分明夢,夢覺庵中邂逅時。
在昔南方為樂地,到今莎草屬庸醫。
千秋萬古文安縣,子子孫孫世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