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貪婪漢六院賣風流

第八回 貪婪漢六院賣風流

志士不敢道,貯之成禍胎;

小人無事藝,假爾作梯媒。

解釋愁腸結,能分睡眼開;

朱門狼虎性,一半逐君回。

這首詩,乃羅隱秀才詠孔方兄之作。末聯專指著坐公堂的官人而言,說道任你凶如狼虎,若孔方兄到了面前,便可回得他的怒氣,博得他的喜顏,解禍脫罪,薦植噓揚,無不應效。所以貪酷之輩,塗面喪心,高張虐焰,使人懼怕,然後恣其攫取,遭之者無不魚爛,觸之者無不齏粉。此乃古今通病,上下皆然,你也笑不得我,我也說不得你。間有廉潔自好之人,反為眾忌,不說是飾情矯行,定指是吊譽沽名,群口擠排,每每是非顛倒,沉淪不顯。故俗諺說:「大官不要錢,不如早歸田,小官不索錢,兒女無姻緣。」可見貪婪的人落得富貴,清廉的枉受貧窮。因有這些榜樣,所以見了錢財,性命不顧,總然被人恥笑鄙薄,也略無慚色。笑罵由他笑罵,也官我自為之,這兩句便是行實。

雖然如此,財乃養命之源,原不可少。若一味橫著腸子,嚼骨吸髓,果然不可。若如古時范史雲,曾官萊蕪令,甘自受著塵甑釜魚。又如任彥升,位至侍中,身死之中,其子即衣不蔽體,這又覺得太苦。依在下所見,也不禁人貪,只是取之有道,莫要喪了廉恥。也不禁人酷,只要打之有方,莫要傷了天理。書上說「放於利而行」,這是不貪的好話。「愛人者,人恆愛之」,這是不酷的好話。又道是:「留有餘不盡之財,以還造化,留有餘不盡之福,以還子孫。」先聖先賢,那一個不勸人為善,那一個不勸人行些方便。但好笑者,世間識得行不得的毛病,偏坐在上一等人。任你說得舌敝唇穿,也只當做飄風過耳。若不是果報分明,這使一帆風的正好望前奔去,如何得個轉頭日子?在下如今把一樁貪財的故事,試說一回,也盡可喚醒迷人。詩云:

財帛人人所愛,風流個個相貪。

只是勾銷廉恥,千秋笑柄難言。

話說宋時有個官人,姓吾名愛陶,本貫西和人氏。愛陶原名愛鼎,因見了陶朱公致富奇書,心中喜悅。自道陶千公即是范蠡,當年輔越滅吳,功成名就,載著西子,扁舟五湖,更名陶朱公,經營貨殖,復為富人。此乃古今來第一流人物。我的才學智術,頗覺與他相仿,後日功名成就,也學他風流蕭灑,做個陶朱公的事業,有何不可?因此遂改名愛陶。這西和在古雍州界內,天文井鬼分野,本西羌地面。秦時屬臨洮,魏改為岷州,至宋又改名西和。真正山川險阻,西陲要害之地。古詩說:「山東宰相山西將。」這西和果是人文稀少,惟有吾愛陶從小出人頭地,讀書過目不忘。見了人的東西,卻也過目不忘,不想法到手不止。自幼在書館中,墨頭紙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至自己的東西,卻又分毫不捨得與人。更兼秉性又狠又躁,同窗中一言不合,怒氣相加,揪發扯胸,揮磚擲瓦,不佔得一分便宜,不肯罷休。這是胞胎中帶來的兇惡貪鄙的心性,便是天也奈何他不得。

吾愛陶出身之地,名曰九家村,村中只有九姓人家,因此取名。這九姓人丁甚眾,從來不曾出一個秀才。到吾愛陶破天荒做了此村的開山秀才,不久補稟食糧。這地方去處沒甚科目,做了一個秀才,分明似狀元及第,好不放肆。在閭裡間,兜攬公事,武斷鄉曲,理上取不得的財,他偏生要取,理上做不得的事,他偏生要做。合村大受其害,卻又無處訴告。吾愛陶自恃文才,聯科及第,分明是甕中取鱉。哪知他在西和便推為第一,若論關西各郡縣的高才,正不知有多多少少,卻又數他不著了。所以一連走過十數科,這領藍衫還辭他不得。這九家村中人,每逢吾愛陶鄉試入場之時,都到土谷祠、城隍廟、文昌帝君座前祝告,求他榜上無名。到掛榜之後,不見報錄的人到村中,大家歡喜,各自就近湊出分金,買豬頭三牲,拜謝神道。

吾愛陶不能得中,把這般英銳之氣,銷磨盡了。那時只把本分歲貢前程,也當春風一度。他自髫年入泮,直至五十之外,方才得貢。出了學門,府縣俱送旗扁,門庭好生熱鬧。吾愛陶便闔門增色,村中人卻個個不喜,惟恐他來騷擾。吾愛陶到也公道,將滿村大小人家,分為上中下三等,編成簿籍,遍投名帖。使人傳話道:「一則僥倖貢舉,拜一拜鄉黨,二則上京缺少盤纏,每家要借些銀兩,等待做官時,加利奉還。有不願者,可於簿上注一『不與』二字。」村農怕事,只要買靜求安,那個敢與他硬。大家小戶,都來饋送。內中或有戥秤輕重,銀色高低不一,盡要補足。

吾愛陶先在鄉里之中,白採了一大注銀子,意氣洋洋,帶了僕人,進京廷試。將縉紳便覽細細一查,凡關中人現任京官的,不論爵位大小,俱寫個眷門生的帖兒拜謁,請求薦揚看覷,希冀廷試拔在前列。從來人心不同,有等怪人奔兢,又有等愛人奉承。吾愛陶廣種薄收,少不得種著幾個要愛名譽收門生的相知,互相推引。廷試果然高等,得授江浙儒學訓導。做了年餘,適值開科取士,吾愛陶遂應善治財賦公私俱便科中式。改官荊湖路條列司臨稅提舉,前去赴任,一面迎取家小。原來他的正室無出,有個通房,生育女兒兩人。兒子取名吾省,年已十歲,女兒才只八歲。這提舉衙門,駐紮荊州城外。吾愛陶三朝行香後,便自己起草,寫下一通告示,張掛衙門前。其示云:

本司生長西郵,偶因承乏分榷重地。虻負之恥,固切於心,但職司國課,其所以不遺尺寸者,亦將以盡瘁濟其成法,不得不與商民更新之。況律之所在,既設大意,不論人情,貨之所在,既核尋丈,安棄錙銖。除不由官路私自偷關者,將一半入官外,其餘凡屬船載步擔,大小等貨,盡行報官,從十抽一。如有不奉明示者,列單議罰。特示。

出了這張告示,又喚各鋪家分付道:「自來關津弊竇最多,本司盡皆曉得。你們各要小心奉公,不許與客商通同隱匿,以多報少,欺罔官府。若察訪出來,定當盡法處治。」那鋪家見了這張告示,又聽了這番說話,知道是個苛刻生事的官府,果然不敢作弊。凡客商投單,從實看報,還要復看查點。若遇大貨商人,吹毛求疵,尋出事端,額外加罰。納下銳銀,每日送入私衙,逐封親自驗拆,絲毫沒得零落。舊例吏書門皂,都有賞賜,一概革除,連工食也不肯給發。又想各處河港空船,多從此轉關,必有遺漏,乃將河港口橋樑,盡行塞斷,皆要打從關前經過。

一日早堂放關,見幾隻小豬船,隨著眾貨船過去,吾愛陶喝道:「這是漏脫的,拿過來!」鋪家稟說:「販小豬的,原不起稅。」吾愛陶道:「胡說!若俱如此不起稅,國課何來。」販豬的再三稟稱:「此是舊例蠲免,衙前立碑可據,請老爺查看,便知明白。」吾愛陶道:「我今新例,倒不作準,看甚麼舊碑?」吩咐每豬十口,抽一口送入公衙,恃頑者倍罰。販豬的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照數輸納。剛剛放過小豬船,背後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吾愛陶叫閘官看是何船。閘官看了一看,稟覆是本地民船,船中只有兩個婦女,幾盒禮物,並無別貨。吾愛陶道:「婦女便與貨物相同,如何不投稅?」鋪家稟道:「自來人載船,沒有此例。」吾愛陶道:「小豬船也抽分了,如何人載船不納稅,難道人倒不如畜生麼?況且四處掠販人口的甚多,本司勢不能細細覺察。自今人載船,不論男女,每人要納銀五分。十五歲以下,小廝丫頭,只納三分,若近地鄉農,裝載谷米豆麥,不論還租完糧,盡要報稅。其餘販賣雞鴨、魚鮮、果晶、小菜,並山柴稻草之類,俱十抽其一。市中肩擔步荷,諸色食物牲畜者,悉如此例。過往人有行李的,除夾帶貨物,不先報稅,搜出一半入官外,無餘貨者,每人亦納銀五分。衙役鋪家,或有容隱,訪出重責三十,枷號一月,仍倍罰抵補。」

這主意一出,遠近喧傳,無不駭異。做買賣的,那一個不叫苦連天。有幾位老鄉紳,見其行事可笑,一齊來教訓他幾句,說:「抽分自有舊制,不宜率意增改。倘商民傳之四方,有駭觀聽,這還猶可,若聞之京師,恐在老先生亦有妨礙。」吾愛陶聽罷,打一躬道:「承教了,領命。」及至送別後,卻笑道:「一個做官,一個立法,論甚麼舊制新制?況鄉紳也管不得地方官之事。」故愈加苛刻,弗論鄉宦舉監生員船隻過往,除卻石當今要緊之人,余外都一例施行。任你送名帖討關,全然不睬。親自請見也不相接,便是罵他幾句,也只當不聽見。氣得鄉紳們,奈何他不得,只把肚子揉一揉罷了。

一日正出衙門放關,見鄉里人挑著一擔水草,叫皂隸喚過來問道:「這水草一擔,有多少斤數,可曾投稅?」鄉里人稟說:「水草是豬料,自來無稅。」吾愛陶道:「同是物料,怎地無稅?」即喚鋪家將秤來,每一百斤抽十斤,送入衙中餵豬。一日坐在堂上,望見一人背著木桶過去,只道是挑綢帛箱子的。急叫拿進來,看時,乃是討盞飯的道人,背著一隻齋飯桶,也叫十碗中抽一碗,送私衙與小廝門做點心。便是打魚的網船經過,少不得也要抽些蝦魚鰍鱔來嗄飯咽酒。只有乞丐討來的渾酒渾漿,殘羹剩飯,不好抽分來受用。真個算及秋毫,點水不漏。外邊商民,水陸兩道,已算無遺利。那時卻算到本衙門鋪家,及書役人等,積年盤踞,俱做下上萬家事。思量此皆侵蝕國課,落得取些收用。先從吏書,搜索過失,杖責監禁,或拶夾枷號。這班人平昔錦衣玉食,嬌養得嫩森森的皮肉,如何吃得恁般痛苦?曉得本官專為孔方兄上起見,急送金銀買命。若不滿意,也還不饒。不但在監稅衙門討衣飯的不能脫白,便是附近居民,在本司稍有干涉的,也都不免。

為此地方上將吾愛陶改做吾愛錢,又喚做吾剝皮。又有好事的投下匿民帖,要聚集商民,放火驅逐。愛陶得知,心中有幾分害怕,一面察訪倡首之人,一面招募幾十名士兵防護,每名日與工食五分。這工食原不出自己財,凡商人投稅驗放,少不得給單執照,吾愛陶將這單發與士發,看單上貨之多寡,要發單錢若干,以抵工食。那班人執了這個把柄,勒詐商人,滿意方休。合分司的役從,只有這士兵,沾其恩惠,做了吾愛陶的心腹耳目,在地方上生事害民。沒造化的,撞著吾愛陶,勝遭瘟遭劫。那怨聲載道,傳遍四方。江湖上客商,賭誓發願便說:「若有欺心,必定遭遇吾剝皮。」發這個誓願,分明比說天雷殛死翻江落海,一般重大,好不怕人,不但路當衝要,貨物出入川海的,定由此經過。沒處躲閃,只得要受他恭敬荼毒。詩云:

竭澤焚山刮地搜,喪心蒙面不知羞。

肥家利已銷元氣,流毒蒼生是此儔。

卻說有個徽州姓汪的富商,在蘇杭收買了幾千金綾羅綢緞,前往川中去發賣。來到荊州,如例納稅。那班民壯,見貨物盛多,要汪商發單銀十兩。從來做客的,一個錢也要算計,只有鈔稅,是朝廷設立,沒奈何忍痛輸納。聽說要甚發單銀十兩,分明是要他性命,如何肯出。說道:「莫說我做客老了,便是近日從北新滸墅各稅司經過,也從無此例。」眾民壯道:「這是我家老爺的新例,除非不過關便罷,要是過關,少一毫也不放。」旁邊一個客人道:「若說滸墅新任提舉,比著此處,真個天差地遠。前日有個客人一隻小船,裝了些布匹,一時貪小,不去投稅,逕從張家轎轉關。被這班吃白食的光棍,上船搜出,一窩蜂趕上來,打的打,搶的搶,頃刻搬個磬空。連身上衣服,也剝乾淨。那客人情急叫苦叫冤,要死要活。何期提舉在郡中拜客回來,座船正打從橋邊經過,聽見叫冤,差人拿進衙門審問道:『小船偷過港門,雖所載有限,但漏稅也該責罰。』將客人打了十五個板子。向眾光棍說:『既然捉獲有據,如何不稟官懲治?私自打搶,其罪甚於漏稅。一概五十個大毛板,大枷枷號三月。』又對眾人說:『做客商的,怎不知法度,知取罪戾。姑念貨物不多,既已受責,盡行追還,此後再不可如此行險僥倖了。』這樣好話,分明父母教訓子孫,何等仁慈!為此客商們,那一個不稱頌他廉明。倘若在此處犯出,少不得要打個臭死,剩還你性命,便是造化了。」旁邊客商們聽見,齊道:「果然,果然,正是若無高山,怎顯平地。」那班士兵,睜起眼向說的道:「據你恁般比方,我家爺是不好的了。」那客人自悔失言,也不答應,轉身急走,脫了是非。

汪商合該晦氣,接口道:「常言鍾在寺裡,聲在外邊。又道路上行人口是碑,好歹少不得有人傳說,如何禁得人口嘴呢。」這話一發激惱了土兵,劈臉就打罵道:「賊蠻,發單錢又不兌出來,放甚麼冷屁!」汪商是大本錢的富翁,從不曾受這般羞辱,一時怒起,也罵道:「砍頭的奴才!我正項稅銀已完,如何又勒住照單,索詐錢財,反又打人?有這樣沒天理的事,罷罷,我拚這幾兩本錢,與你做一場。」回身便走,欲待奔回船去。那士兵揪轉來,又是兩拳,罵道:「蠻囚,你罵那個,且見我們爺去。」汪商叫喊地方救命,眾人見是士兵行兇,誰敢近前,被這班人拖入衙門,吾愛陶方出堂放關,眾人跪倒稟說:「汪商船中貨物甚多,所報尚有隱匿,且又指稱老爺新例苛刻,百船詈罵。」吾愛陶聞言,拍案大怒道:「有這等事,快發他貨物起來查驗。」汪商再三稟說勒索打罵情由,誰來聽你。須臾之間,貨物盡都抬到堂上,逐一驗看,不道果然少報了兩箱。吾愛陶喝道:「拿下打了五十毛板,連原報鋪家,也打二十板罷。」吾愛陶又道:「漏稅,例該一半入官,教左右取出剪子來分取。」從來入官貨物,每十件官取五件,這叫做一半入官。吾愛陶新例,不論綾羅綢緞布匹絨竭,每匹平分,半匹入官,半匹歸商。可惜幾千金貨物,盡都剪破,雖然織錦回文,也只當做半片殘霞。

汪商扶痛而出,始初恨,後來付之一笑,歎口氣道:「罷罷,天成天敗,時也,運也,命也,數也!」遂將此一半殘緞破綢,在衙門前,買幾擔稻草,周回圍住,放了一把火,燒得煙塵飛起,火焰沖天。此時吾愛陶已是退堂,只道衙門前失火,急忙升堂,知得是汪商將殘貨燒燬,氣得奴發衝冠,說道:「這廝故意羞辱咱家麼?」即差士兵,快些拿來。一面吩咐地方撲滅了火,燒不盡的綢緞,任憑取去。眾人貪著小利,頃刻間大桶小杓,擔著水,潑得煙銷火熄。吾愛陶又喚地方,吩咐眾人不許亂取,可送入堂上,親自分給。這句話傳出來時,那燼餘之物,已搶乾淨。及去擒拿汪商,哪知他放了火,即便登舟,復回舊路。順風揚帆,向著下流直溜,也不知去多少路了。差人稟覆,吾愛陶反覺沒趣,恨恨而退。當時汪商若肯吃虧這十兩銀子,何至斷送了萬金貨物,豈非為小失大?所以說:

囑一分虧無量福,失便宜處是便宜。

其時有個王大郎,所居與稅課衙門只隔一坦,以殺豬造酒為業。家事富饒,生有二子。長子招兒,年十七歲,次子留兒,十三歲。家人伴當三四人,一家安居樂業。只是王大郎秉性粗直剛暴,出言無忌。地方鄉里親戚間,怪他的多,喜他的少。當日看見汪商之事,懷抱不平,趁口說道:「我若遇此屈事,那裡忍得過,只消一把快刀,搠他幾個窟窿。」這話不期又被士兵們聽聞。也是合當有事,王大郎適與兒子定親,請著親戚們吃喜酒,夜深未散。不想有個摸黑的小人,閃入屋裡,卻下不得手。便從空處,打個壁洞,鑽過分司衙門,撬開門戶,直入臥室,吾愛陶朦朧中,聽得開箱籠之聲,一時驚覺,叫聲:「不好了!不賊在此。」其時只為錢財,那顧性命,精赤的跳下床捉賊。夫人在後房也驚醒了,呼叫家人起來。吾愛陶追賊出房,見門戶盡開,口中大叫小廝快來拿賊。這賊被趕得急,掣轉身挺刀就刺。吾愛陶命不當死,恰像看見的,將身望後一仰,那刀尖已斫著額角,削去了一片皮肉,便不敢近前。一時家人們,點起燈燭火把,齊到四面追尋。原來從間壁打洞過來的,急出堂,問了王大郎姓名,差士兵到其家拿賊。

這王大郎閤家,剛剛睡臥,雖聞分司喊叫捉賊,卻不知在自家屋裡過去的,為此不管他閒賬。直到士兵敲門,方才起身開門。前前後後搜尋,並不見賊的影子。士兵回報說:「王大郎家門戶不開,賊卻不見。」吾愛陶道:「門戶既閉,賊卻從那裡去?」便疑心即是此人。就教喚王大郎來見,在燭光下仔細一認,彷彿與適來賊人相似。問道:「你家門戶未開,如何賊卻不見了,這是怎麼說?」王大郎稟道:「今日小人家裡,有些事體,夜深方睡。及至老爺差人來尋賊,才知從小人家裡掘入衙中,賊之去來,卻不曉得。」吾愛陶道:「賊從你家來去,門戶不開,怎說不曉得?所偷東西,還是小事。但持刀搠傷本司,其意不良,所關非小,這賊須要在你身上捕還。」王大郎道:「小人那裡去追尋,還是老爺著捕人挨緝。」吾愛陶道:「胡說!出入由你家中,尚推不知,教捕人何處捕緝。」吩咐士兵押著,在他身兒上要人來。原來那賊當時心慌意急,錯走入後園,見一株大銀杏樹,綠陰稠密,狠命爬上去,直到樹頂,縮做一堆,分明像個鵲巢。家人執火,到處搜尋,但只照下,卻不照上,為此尋他不著。等到兩邊搜索已過,然後下樹,仍鑽到王家。其中王大郎已被拿去,前後門戶洞開,悄悄的溜出大門,所以不知賊的來蹤去跡,反害了王大郎一家性命。正是:

柙龜烹不爛,貽禍到枯桑。

吾愛陶查點了所失銀物,寫下一單。清晨出衙,喚地方人問王大郎有甚家事,平日所為若何,家中還有何人。地方人回說:「有千金傢俬,做人則強梗,原守本分。有二子年紀尚小,家人倒有三四個。」吾愛陶聞說家事富饒,就動了貪心,乃道:「看他不是個良善之人,大有可疑。」隨喚士兵問:「可曾獲賊?」那知這班士兵,曉得王大郎是個小財主,要賺他錢鈔。王大郎從來臭硬,只自道於心無愧,一文錢,一滴酒,也不肯破慳。眾人心中懷恨,想起前日為汪商的事,他曾說,只消一把快刀,搠幾個窟隆的話,如今本官被傷額上,正與其言相合,不是他做賊是誰?為此竟帶入衙內,將前情稟知。王大郎這兩句話,眾耳共聞,卻賴不得,雖然有口難辯。吾愛陶聽了,正是火上添油,更無疑惑,大叫道:「我道門又不開,賊從何處去,自然就是他了。且問你,我在此又不曾難為地方百姓,有甚冤仇,你卻來行刺?」王大郎高聲冤稱訴辯,那裡作準。只叫做賊、行刺兩款,但憑認那一件罪,喝教夾起來。皂役一聲答應,向前拖翻,套上夾棍,兩邊盡力一收,王大郎便昏了去。皂隸一把頭髮揪起,漸漸醒轉。吾家陶道:「贓物藏在何處,快些招來!」王大郎睜圓雙眼,叫道:「你誣陷平人做賊,招甚麼?」吾愛陶怒罵道:「賊奴這般狠,我便饒你不成。」喝叫敲一百棒頭。皂隸一五一十打罷,又問如今可招。王大郎嚷道:「就夾死也決不屈招。」吾愛陶道:「你這賊子熬得刑起,不肯招麼?」教且放了夾棍,喚士兵吩咐道:「我想贓物,必還在家,可押他去跟同搜捕。」又回顧吏書,討過一冊白簿,十數張封皮,交與士兵說:「他家中所有,不論粗重什物,錢財細軟,一一明白登記封好。雖一絲一粟,不許擅動。並帶他妻兒家人來見。」王大郎兩腳已是夾傷,身不由主,土兵扶將出去。妻子家人,都在衙前接著,背至家中,合門叫冤叫屈。士兵將前後門鎖起,從內至外,欣天揭地,倒箱翻籠的搜尋。便是老忍洞、糞坑中、豬圈裡,沒一處不到,並無贓物。只把他家中所有,盡行點驗登簿。封鎖停當,一條索子,將王大郎妻子楊氏,長子招兒,並三個家人,一個大酒工,一個幫做生意姓王的夥計,盡都縛去。只空了一個丫頭,兩個家人婦。將子留兒,因去尋親戚商議,先不在家,亦得脫免。

此時天已抵暮,吾愛陶晚衙未退,堂上堂下,燈燭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士兵帶一干人進見,回覆說贓物搜尋不出,將簿子呈上。吾愛陶揭開一看,所載財帛衣飾,器甲酒米之類甚多,說道:「他不過是個屠戶,怎有許多東西,必是大盜窩家。」將簿子閣過,喚楊氏等問道:「你丈夫盜我的銀物,藏在何處,快些招了,免受刑苦。」楊氏等齊聲俱稱:「並不曾做賊,那得有贓?」吾愛陶道:「如此說來,到是圖賴你了。」喝叫將楊氏拶起。王大郎父子家人等,一齊盡上夾棍,夾的夾,拶的拶,號冤痛楚這聲,震徹內外,好不淒慘。招兒和家人們,都苦痛不過,隨口亂指,寄在鄰家的,藏在親戚家的,說著那處,便押去起贓。可憐將幾家良善平民,都搜乾淨,那裡有甚贓物。嚴刑拷問了幾日,終無著落。王大郎已知不免一死,大聲喊叫道:「吾愛陶你在此虐害商民,也無數了,今日又誣陷我一家。我生前決爭你不過,少不得到陰司裡,和你辯論是非。」吾愛陶大怒,拍案道:「賊子,你竊入公堂,盜了東西,反刺了我一刀,又說誣陷,要到陰司對證。難道陰司例律,許容你做賊殺人的私。你且在陽間裡招了贓物,然後送你到陰司訴冤。」喚士兵吩咐道:「我曉得賊骨頭不怕夾拶,你明日到府中,喚幾名積年老捕盜來,他們自有猴猻獻果、驢兒拔撅,許多吊法,務要究出真贓,好定他的罪名。」這才是:

前生結下些生冤,今世追償前世債。

這捕人乃森羅殿前的追命鬼,心腸比鋼鐵還硬。奉了這個差使,將八個人帶到空閒公所,分做四處吊拷,看所招相似的,便是實情。王大郎夫妻在一處,招兒、王夥計在一處,三個家人和酒大王,又分做兩處。大凡捕人繃吊盜賊,初上吊即招,倒還落得便宜。若不招時,從上至下,遍身這一頓棍棒,打得好不苦憐。任你銅筋鐵骨的漢子,到此也打做一個糍粑。所以無辜冤屈的人,不背招承,往往送了性命。當下招兒,連日已被夾傷,怎還經得起這般毒打,一口氣收不來,卻便寂然無聲。捕人連忙放下,教喚不醒了。飛至衙門,傳梆報知,吾愛陶發出一幅朱單道:

王招兒雖死,眾犯還著嚴拷,毋得借此玩法取罪。特諭。

捕人接這單看了,將各般吊法,逐件施行。王大郎任憑弔打,只是叫著吾愛陶名字,罵不絕口。捕人雖明白是冤枉,怎奈官府主意,不得不如此。惟念楊氏是女人,略略用情,其餘一毫不肯放鬆。到第二日夜間,三個家人,並王夥計、酒大工,五命齊休。這些事不待捕人去稟,自有士兵察聽傳報。吾愛陶曉得王大郎詈罵,一發切齒痛恨。第三日出堂,喚捕人吩咐道:「可曉得麼,王大郎今日已不在陽世了,你們好與我用情。」捕人答應曉得,來對王大郎道:「大郎你須緊記著,明年今日今時,是你的死忌,此乃上命差遣,莫怨我們。」王大郎道:「咳!我自去尋吾愛陶,怎怨著列位。總是要死的了,勞你們快些罷。」又叫聲道:「娘子,我今去了,你須掙扎著。」楊氏聽見,放聲號哭說:「大郎,此乃前世冤孽,我少不得即刻也來了。」王大郎又叫道:「招兒,招兒!不能見你一面,未知可留得性命,只怕在黃泉相會是大分了。」想到此不覺落下幾點眼淚。捕人道:「大郎好教你知道,令郎前晚已在前路相候,尊使五個人,昨夜也趕上去了。你只管放心,和他們人作伴同行。」王大郎聽得兒子和眾人俱先死了,一時眼內血淚泉湧,咽喉氣塞,強要吐半個字也不能。眾人急忙下手,將繩子套在頸項,緊緊扣住,須臾了賬。可憐三日之間,無辜七命,死得不如狗彘:

曾聞暴政同於虎,不道嚴刑卻為錢。

三日無辜傷七命,遊魂何處訴奇冤。

當下捕人即去稟說,王大郎已死。吾愛陶道:「果然死了?」捕人道:「實是死了。」吾愛陶這士兵道:「可將這賊埋於關南,他兒子埋於關北,使他在陰司也父南子北。這五個屍首,總埋在五里之外,也教他不相望見。」士兵稟說:「王大郎自有家財,可要買具棺木?」吾愛陶道:「此等凶賊,不把他餵豬狗足矣,哪許他棺木。」又向捕人道:「那婆娘還要用心拷打,必要贓物著落。」捕人道:「這婦人還宜容緩處。」吾愛陶道:「盜情如何緩得?」捕人道:「他一家男子,三日俱死。若再嚴追,這婦人倘亦有不測,上司聞知,恐或不便。」吾愛陶道:「他來盜竊國課,行刺職官,難道不要究治的?就上司知得何妨。」捕人道:「老爺自然無妨,只是小人們有甚緣故,這卻當不起。」吾愛陶怒道:「我曉得捕人都與盜賊相通,今不肯追問這婦人,必定知情,所以推托。」喝教將捕人羈禁,帶楊氏審問,待究出真情,一併治罪。把楊氏重又拶起,擊過千餘,手指盡斷,只是不招。吾愛陶又喚過士兵道:「我料這贓物,還藏在家,只是你們不肯用心,等我親自去搜,必有分曉。」即出衙門,到王大郎家來。

此時兩個家人婦和丫頭看守家裡,聞知丈夫已死,正當啼啼哭哭。忽聽見官府親來起贓,嚇得後門逃避。吾愛陶帶了士兵,喚起地方人同入其家,又復前前後後搜尋。尋至一間屋中,見停著七口棺木,便叫士兵打開來。土兵稟說:「這棺木久了,前已驗過,不消開看。」吾愛陶道:「你們那裡曉得,從來盜賊,把東西藏棺木中,使人不疑。他家本是大盜窩主,歷年打劫的財物,必藏在內。不然,豈有好人家停下許多棺木。」地方人稟說:「這棺木乃是王大郎的儀祖伯叔兩代,並結髮妻子,所以共有七口。因他平日慳吝,不捨得銀錢殯葬,以致久停在家,人所共知,其中決無贓物。」吾愛陶不信,必要開看。地方鄰里苦苦哀求,方才止了。搜索一番,依然無跡。吾愛陶立在堂中說道:「這賊子,你便善藏,我今也有善處。」吩咐上兵,把封下的箱籠,點驗明白,盡發去附庫。又喚各鋪家,將酒米牲畜傢伙之類,分領前去變賣,限三日內,易銀上庫登冊,待等追出楊氏真贓,然後一併給還。又道:「這房子逼近私衙,藏奸聚盜,日後尚有可虞。著地方將棺木即刻發去荒郊野地,此屋改為營房,與士兵居住,防護衙門。」處置停當,仍帶楊氏去研審。又問他次子潛躲何處,要去拘拿,此是他斬草除根之計。

可憐王大郎好端端一個家業,遇著官府作對,幾日間弄得瓦解冰消,全家破滅,豈不是宿世冤仇!商民聞見者,個個憤恨。一時遠近傳播,鄉紳盡皆不平,向府縣上司,為之稱枉。有置制使行文與吾愛陶說:「罪人不孥,一家既死七人,已盡厥辜。其妻理宜釋放。」吾愛陶察聽得公論風聲不好,只得將楊氏並捕人,俱責令招保。楊氏尋見了小兒子,親戚們商量說,如今上司盡知冤枉,何不去告理報仇。即刻便起冤揭遍送,向各衙門投詞早冤。適值新巡按鐵御史案臨,察方得吾愛陶在任貪酷無比,殺王大郎一家七命,委實冤枉,乃上疏奏聞朝廷。其疏云:

臣聞理財之任,上不病國,下不病商,斯為稱職。乃有吾愛陶者,典榷上游,分司重地,不思體恤黎元,培養國脈;擅敢變亂舊章,稅及行人,專為刑虐,惟務貪婪。是以商民交怨,男婦興嗟。吸髓之謠,久著於漢江;剝皮之號,已聞諸輦彀。昔劉晏桑弘羊,利盡錙銖,而未嘗病國病民,後世猶說其聚斂。今愛陶興商民作仇,為國有斂怨,其罪當如何哉!尤可異者,誣良民為盜,捏烏有為贓,不逾三日,立殺七人。擲遺骸於水濱,棄停櫬於郊野;奪其室以居爪牙,攫其資以歸囊橐。冤鬼晝號,幽魂夜泣,行路傷心,神人共憤。夫官守各有職責,不容紊亂。商稅搾曹之任,獄訟有司之事,即使盜情果確,亦當歸之執法。而乃酷刑肆虐,致使闔門殞斃,天理何在,國法奚存!臣銜命巡方,職在祛除殘暴,申理枉屈。目擊奇冤,寧能忍默?謹據實奏聞,伏乞將吾愛陶下諸法司,案其穢濫之跡,究其虐殺之狀,正以三尺,肆諸兩觀。庶國法申而民冤亦申,刑獄平而王道亦平矣。

聖旨批下所司,著確查究治。吾愛陶聞知這個消息,好生著忙。自料立腳不住,先差人回家,葺理房屋;一面也修個辯疏上奏,多繼金銀到京,托相知官員,尋門戶挽回。其疏云:

臣謬以樗材,濫司搾務;固知虻負難勝,奚敢鼴飲自飽。蒞任以來,矢心矢日,冰櫱寧甘,雖尺寸未嘗少逾。以故商旅稱為平衡,地方亦不以為不肖。而忌者的指臣為貪酷,捏以吸髓之謠,加以剝皮之號。無風而波,同於夢囈,豈不冤乎?猶未已也,若乃借盜竊之事,砌情臚列,中以危法,是何心哉當盜入臣署攫金,覺而遂之,遂投刃以刺,幸中臣額,乃得不死。及追賊蹤,潛穴署左,執付捕役,懼罪自盡。窮究黨羽,法所宜然。此而不治,是謂失刑。忌者乃指臣為酷刑肆虐,不亦謬乎?豈必欲盜殺臣,而盡劫國課,始以為快歟?夫地方有盜,而有司不能問,反責臣執盜而不與,抑何倒行逆施之若是也。雖然,臣不敢言也,不敢辨也。何則?誠不敢攖忌者之怒也。惟皇上憫臣孤危孑立,早賜罷黜,以塞忌者之口,像全首領於牖下,是則臣之幸也。

自來巧言亂聽,吾愛陶上這辯疏,朝廷看到被賊刺傷,及有司不能清盜,反責其執盜不與,這段頗是有理。亦批下所司,看明具覆。其時乃中書門下侍郎蔡確當國,大權盡在其手,吾愛陶的相知,打著這個關節。蔡確授意所司,所司礙著他面皮,乃覆奏道:

看得吾愛陶貪穢之跡,彰彰耳目。雖強詞塗飾,公論難掩。此不可一日仍居地方者矣。惟王大郎一案,竊帑傷官,事必有因,死不為枉。有司弭盜無方,相應罰俸。未敢擅便,伏惟聖裁。

奏上,聖旨依擬將吾愛陶削職為民,速令去任,有司罰俸三月。他的打干家人得了此信,星夜兼程,趕回報知。吾愛陶急打發家小起身,分一半士兵護送。王大郎箱籠,尚在庫上,欲待取去,躊躇未妥,只得割舍下來。

數日之後,邸報已到。鐵御史行牌,將附庫資財,盡給還楊氏,一面拿幾個首惡士兵到官,刑責問遣。那時楊氏領著兒子和兩個家人婦,到衙門上與丈夫索命。哭的哭,罵的罵,不容他轉身。吾愛陶誠恐打將入去,吩咐把儀門頭門緊拴牢閉了。地方人見他懼怕,向日曾受害的,齊來叫罵。便是沒干涉的,也乘著興喧喧嚷嚷,聲言要放火焚燒,亂了六七日。吾愛陶正無可奈何,恰好署攝稅務的官員到來。從來說官官相護,見百姓擁在衙門,體面不好看,再三善言勸諭,方才散解。放吾愛陶出衙下船,吩咐即便開去,岸上人預先聚下磚瓦土石,亂擲下去,叫道:「吾剝皮,你各色俱不放空,難道這磚瓦不裝一船,回去造房子。」有的叫道:「吾剝皮,我們還送你些土儀回家,好做人事。」抬起大泥塊,又打下去。這一陣磚瓦土石,分明下了一天冰雹。吾愛陶躲在艙中,只叫快些起篷。那知關下擁塞的貨船又多,急切不能快行。商船上又拍手高叫道:「吾剝皮,小豬船。人載船在此,何不來抽稅?」又叫道:「吾剝皮,岸上有好些背包裹的過去了,也該差人拿住。」叫一陣笑一陣,又打一陣薈薈。吾愛陶聽了,又惱又羞,又出不得聲答他們一句,此時好生難過。正是:

饒君掬盡三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後來新提舉到任,訪得王大郎果然冤死。憐其無辜,乃收他的空房入衙,改為書齋,給銀五百兩與楊氏,以作房價。叫他買棺盛殮這七個屍骸,安葬棄下的這七口停櫬。商民見造此陰德之事,無不稱念,比著吾剝皮,豈非天淵之隔。這也不在話下。

再說吾愛陶離了荊州,由建陽荊門州一路水程前去。他家的小船,原期停於襄陽,等候同行。吾愛陶趕來會著,方待開船,只見向日差回去的家人來到,報說:「家裡去不得了。」吾愛陶驚問:「為何?」家中人道:「村人道老爺向日做秀才,尚然百般詐害。如今做官,賺過大錢,村中人些小產業,盡都取了,只怕也還嫌少。為此鳴鑼聚眾,一把火將我家房屋,燒做白地。等候老爺到時,便要搶劫。」吾愛陶聽罷,嚇得面如土色道:「如此卻怎麼好?」他的奶奶,頗是賢明,日常勸丈夫做些好事,積此陰德,吾愛陶那裡肯聽。此時聞得此信,歎口氣道:「別人做官任滿,鄉紳送錦屏奉賀,地方官設席餞行,百姓攀轅臥轍,執香脫靴,建生祠,立下去思碑,何等光彩!及至衣錦還鄉,親戚遠迎,官府恭賀,祭一祭祖宗,會一會鄉黨,何等榮耀!偏有你做官離任時,被人登門辱罵,不容轉身。及至登舟,又受納了若干斷磚破瓦,碎石殘泥。忙忙如喪家狗,汲汲如漏網魚,亡命奔逃,如遭兵燹。及問家鄉,卻又聚黨呼號,焚廬蕩捨,擯棄不容,祖宗塋墓,不能再見。你若信吾言,何至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這樣做官結果,千古來只好你一人而已。如今進退兩難,怎生是好?」

吾愛陶心裡正是煩惱,又被妻子這場數落,愈加沒趣,乃強笑道:「大太夫四海為家,何必故土。況吾鄉遠在西郵,地土瘠薄,人又粗鄙,有甚好處。久聞金陵建康,乃六朝建都之地,衣冠文物,十分蕃盛。從不曾到,如今竟往此處寓居。若土俗相宜,便入籍在彼,亦無不可。」定了主意,回船出江,直至建康。先討個寓所安下,將士兵從役船隻,打發回去,從容尋覓住居。因見四方商賈叢集,恐怕有人聞得姓名,前來物色戲侮,將吾下口字除去,改姓為五,號湖泉,即是愛陶的意思。又想從來沒有姓五的,又添上個人字傍為伍。吩咐家人只稱員外,再莫提起吾字。自此人都叫他是伍員外。買了一所大房屋住下,整頓得十分次第。不想這奶奶因前一氣成疾,不久身亡。吾愛陶捨不得錢財,衣衾棺槨,都從減省。不過幾時,那生兒女的通房,也患病而死。吾愛陶買起墳地,一齊葬訖。

那吾愛陶做秀才時,尋趁閒事,常有活錢到手。及至做官,大錠小錁,只搬進來,不搬出去,好不快活。到今日日摸出囊中物使費,如同割肉,想道:「常言家有千貫,不如日進分文。我今雖有些資橐,若不尋個活計,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但做買賣,從來未諳,托家人恐有走失。置田產我是罷閒官,且又移名易姓,改頭換面,免不得點役當差,卻做甚的好?」忽地想著一件道路,自己得意,不覺拍手歡喜。你道是甚道路?原來他想著,如今優遊無事,正好尋聲色之樂。但當年結髮,自甘淡泊,不過裙布荊釵。雖說做了奶奶,也不曾奢華富麗。今若娶討姬妾,先要去一大注身價。討來時,教他穿粗布衣裳,便不成模樣,吃這口粗茶淡飯,也不成體面。若還日逐錦衣玉食,必要大費錢財,又非算計。不如拚幾千金,娶幾個上好妓女,開設一院,做門戶生涯,自己乘間便可取樂,捉空就教陪睡。日常吃的美酒佳餚,是子弟東道,穿的錦繡綾羅,少不得也有子弟相贈,衣食兩項,已不費己財。且又本錢不動,夜夜生利,日日見錢,落得風流快活。便是陶朱公,也算不到這項經營。況他只有一個西子,還吃死飯,我今多討幾妓,又賺活錢,看來還勝他一籌。

思想著古時姑臧大守張憲,有美妓六人:奏書者號傳芳妓,酌酒者號龍津女,傳食者號仙盤使,代書札者號墨娥,按香者號麝姬,掌詩稿者號雙清子。我今照依他,也討六妓。張老只為自家獨樂,所以費衣費食。我卻要生利生財,不妨與眾共樂。自此遂討了極美的粉頭六個,另尋一所園亭,安頓在內。分立六個房戶,稱為六院。也仿張太守所取名號:第一院名芳姬,第二院名龍姬,第三院名仙姬,第四院名墨姬,第五院名香姬,第六院名雙姬。每一院各有使喚丫環四人,又討一個老成妓女,管束這六院姊妹。此妓姓李名小濤,出身錢塘,轉到此地,年紀雖有二十七八,風韻猶佳,技藝精妙。又會湊趣奉承,因此甚得吾愛陶的歡心,托他做個煙花寨主。這六個姊妹,人品又美又雅,房幃鋪設又精,因此伍家六院之名,遠近著名,吾愛陶大得風流利息。

一日有個富翁,到院中來買笑追歡,這富翁是誰?便是當年被吾愛陶責罰燒燬殘貨的汪商。他原曾讀詩書,頗通文理。為受了這場荼毒,遂誓不為商,竟到京師納個上捨,也耍弄個官職。到關西地面,尋吾愛陶報雪這口怨氣。因逢不著機會,未能到手,仍又出京。因有兩個夥計,領他本錢,在金陵開了個典當,前來盤賬。聞說伍家六院姊妹出色,客中寂寞,聞知有此樂地,即來訪尋。也不用幫閒子弟,只帶著一個小廝。問至伍家院中,正遇著李小濤。原來卻是杭州舊婊子,向前相見,他鄉故知,分外親熱,彼此敘些間闊的閒話。茶畢,就教小濤引去,會一會六院姊妹。果然人物美艷,鋪設富麗,汪商看了暗暗喝彩,因問小濤:「伍家樂戶,是何處人,有此大本錢,覓得這幾個麗人,聚在一處?」小濤說:「這樂戶不比尋常,原是有名目的人。即使京師六院教坊會著,也須讓他坐個首席。」汪商笑道:「不信有這個大來頭的龜子。」小濤附耳低言道:「這六院主人,名雖姓伍,本實姓吾。三年前曾在荊州做監稅提舉,因貪酷削職,故鄉人又不容歸去,為此改姓名為伍湖泉,僑居金陵。拿出大本錢,買此六個佳人,做這門戶生涯,又娶我來,指教管束。家中盡稱員外,所以人只曉得是伍家六院。這話是他家人私對我說的,切莫洩漏。」汪商聽了,不勝歡喜道:「原來卻是吾剝皮在此開門頭賺錢,好,好,好。這小閘上錢財,一發趁得穩。但不知偷關過的,可要抽一半入官?罷罷,他已一日不如一日,前恨一筆勾銷。倒再上些料銀與他,待我把這六院姐妹,軟玉窩中滋味嘗遍了,也勝似斬這眼圈金線、衣織回文、藏頭縮尾、遺臭萬年的東西一刀。」

小濤見他絮絮叨叨說這許多話,不知為甚,忙問何故。汪商但笑不答,就封白金十兩,煩小濤送到第一院去嫖芳姬。歡樂一宵,題詩一絕於壁,云:

昔日傳芳事已奇,今朝名號好相齊。

若還不遇東風便,安得官家老奏書。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二院去嫖了龍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酌酒從來金笸羅,龍津女子夜如何。

如今識破吾堪伍,滲齒清甜快樂多。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三院去嫖了仙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百味何如此味膻,腰間仗劍斬奇男。

和盤托出隨君飽,善飯先生第幾餐。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四院去嫖了墨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相思兩字寫來真,墨飽詩枯半夜情。

傳說九家村裡漢,阿翁原是點籌人。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五院去嫖了香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愛爾芳香出肚臍,滿身柔滑勝凝脂。

朝來好熱湖泉水,洗去人間老面皮。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六院去嫖了雙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不會題詩強再三,楊妃捧硯指尖尖。

莫羞五十黃荊杖,買得風流六院傳。

汪商撒漫六十金,將伍家院子六個粉頭盡都睡到。到第七日,心中暗想,仇不可深,樂不可極。此番報復,已堪雪恨,我該去矣。另取五兩銀子,送與小濤。方待相辭,忽然傳說員外來了。只見吾愛陶搖擺進來,小濤和六院姊妹,齊向前迎接。原來吾愛陶定下規矩,院中嫖賬,逐日李小濤掌記。每十日親來對賬,算收夜錢。即到各院,點簡一遭,看見各房壁中,俱題一詩,尋思其意,大有關心,及走到外堂,卻見汪商與六院姊妹作別。汪商見了愛陶,以真為假。愛陶見了汪商,認假非真,舉手問尊客何來。汪商道:「小子是徽商水客,向在荊州。遇了吾剝皮,斷送了我萬金貨物。因沒了本錢,跟著雲遊道人,學得些劍術,要圖報仇。哪知他為貪酷壞官,鄉里又不容歸去。聞說躲在金陵,特尋至此。卻聽得伍家六院,姊妹風流標緻,身邊還存下幾兩余資,譬如當日一併被吾剝皮取去,將來送與眾姊妹,盡興快活了六夜。如今別去,還要尋吾剝皮算賬,可曉得他住在哪裡麼?」這幾句諢話,驚得吾愛陶將手亂搖道:「不曉得,不曉得。」即回過身叫道:「丫頭們快把茶來吃。」口內便叫,兩隻腳急忙忙的走入裡面去了。汪商看了說道:「若吾剝皮也是這樣縮入洞裡,便沒處尋了。」大笑出門。又在院門上,題詩一首而去,詩云:

冠蓋今何用,風流尚昔人。

五湖追故亦,六院步芳塵。

笑罵甘承受,貪污自率真。

因忘一字恥,遺臭萬年新。

他人便這般嘲笑,那知吾愛陶得趣其中,全不以為異。分明是糞缸裡的蛆蟲,竟不覺有臭穢。看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吾愛陶兒女漸漸長成,未免央媒尋覓親事。人雖曉得他家富饒,一來是外方人,二來有伍家六院之名,那個肯把兒女與他為婚。其子原名吾省,因托了姓伍,將姓名倒轉來,叫做伍省吾。愛陶平日雖教他讀書,常對兒子說:「我僑居於此,並沒田產,全虧這六院生長利息。這是個搖錢樹,一搖一鬥,十搖成石,其實勝置南莊田,北莊地。你後日若得上進,不消說起。如無出身日子,只守著這項生涯,一生吃著不盡了。」每到院中,算收夜錢,常帶著兒子同走。他家裡動用極是淡薄,院中盡有酒餚,每至必醉飽而歸。這吾省生來嗜酒貪嘴,得了這甜頭,不時私地前去。便遇著媒客吃剩下的東西,也就啖些,方才轉身。更有一件,卻又好賭。摸著了愛陶藏下的錢財,背著他眼,不論家人小廝、乞丐花子,隨地跌錢,擲骰打牌,件件皆來,贏了不歇,輸著便走。吾愛陶除卻去點簡六院姊妹,終日督率家人,種竹養魚,栽蔥種菜,挑灰擔糞餵豬,做那陶朱公事業。照管兒子讀書,到還是末務,所以吾省樂得逍遙。

一日吾愛陶正往院中去,出門行不多幾步,忽然望空作揖,連叫:「大郎大郎,是我不是了,饒了我罷!」跟隨的家人,到吃了一驚,叫道:「員外,怎的如此?」連忙用手扶時,已跌倒在地。發起譫語道:「吾剝皮,你無端誣陷,殺了我一家七命,卻躲在此快樂受用,教我們那一處不尋到。今日才得遇著,快還我們命來!」家人聽了,曉得便是向年王大郎來索命,嚇得冷汗淋身,奔到家中,喚起眾僕抬歸,放在床上。尋問小官人時,又不知那裡賭錢去了,只有女兒在旁看覷。吾愛陶口中亂語道:「你前日將我們夾拶吊打,諸般毒刑拷逼,如今一件件也要償還,先把他夾起來。」才說出這話,口中便叫疼叫痛。百般哀求,苦苦討饒,喊了一會,又說一發把拶子上起。兩支手就合著叫痛。一回兒,又說:「且吊打一番。」話聲未了,手足即翻過背後,攢做一簇,頭項也仰轉,緊靠在手足上。這哀號痛楚,慘不可言。一會兒又說:「夾起來!」夾過又拶,拶過又吊,如此三日,遍身紫黑,都是繩索棍棒捶擊之痕。十指兩足,一齊墮落。家人們備下三牲祭禮,擺在床前,拜求寬恕。他卻哈哈冷笑,末後又說:「當時我們,只不曾上腦箍,今把他來嘗一嘗,算作利錢。」頃刻漲得頭大如斗,兩眼突出,從額上回轉一條肉痕直嵌入去。一會兒又說:「且取他心肝腸子來看,是怎樣生的這般狠毒。」須臾間,心胸直至小腹下,盡皆潰爛,五贓六腑,顯出在外,方才氣斷身絕。正是:

勸人休作惡,作惡必有報。

一朝毒發時,苦惱無從告。

愛陶既死,少不得衣棺盛殮。但是皮肉臭腐,難以舉動,只得將衣服覆在身上,連衾褥捲入棺中,停喪在家。此時吾省,身鬆快活,不在院中吃酒食,定去尋人賭博。地方光棍又多,見他有錢,聞香嗅氣的,挨身為伴,取他的錢財。又哄他院中姊妹,年長色衰,把來脫去,另討了六個年紀小的,一入一出,於中打騙手,倒去了一半。那家人們見小主人不是成家之子,都起異心,陸續各偷了些東西,向他方去過活。不勾幾時,走得一個也無,單單只剩一個妹子。此時也有十四五歲,守這一所大房,豈不害怕。吾省計算,院中房屋盡多,竟搬入去住下,收夜錢又便。大房空下,貨賣與人,把父親棺木,抬在其母墳上。這房子才脫,房價便已賭完。兩年之間,將吾愛陶這些囊橐傢俬,弄個罄盡。院中粉頭,也有贖身的,也有隨著孤老逃的,倒去了四個,那妹子年長知味,又不得婚配,又在院中看這些好樣,悄地也接個嫖客。初時怕羞,還瞞著了哥子。漸漸熟落,便明明的迎張送李,吾省也恬不為怪,到喜補了一房空缺。

再過幾時,就連這兩個粉頭,也都走了,單單只剩一個妹子,答應門頭。一個人的夜合錢,如何供得吾省所需?只得把這院子賣去,燥皮幾日,另租兩間小房來住。雖室既卑,妹子的夜錢也減,越覺急促。看看衣服不時,好客便沒得上門,妹子想起哥哥這樣賭法,貼他不富,連我也窮。不如自尋去路,為此跟著一個相識孤老,一溜煙也是逃之夭夭。吾省這番,一發是花子走了猴猻,沒甚弄了。口內沒得吃,手內沒得用,無可奈何,便去撬牆掘壁掏摸過日。做個幾遍,被捕人緝訪著了,拿去一吊,錦繡包裹起來的肢骨,如何受得這般苦痛?才上吊,就一一招承。送到當官,一頓板子,問成徒罪,刺了金印,發去擺站,遂死於路途。吾愛陶那口棺木,在墳不能入土,竟風化了。這便是貪酷的下梢結果。有古語為證:

行藏虛實自家知,禍福因由更問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石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