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江都市孝婦屠身

第十一回 江都市孝婦屠身

百行先尊孝道,閨闈尤重貞恭。

古來今往事無窮,謾把新詞翻弄。

青史日星並耀,芳名宇宙同終。

堪誇孝婦格蒼穹,留與人間傳誦。

這闋俚詞,單說人生百行,以孝為先。這句話,分明是秀才家一塊打門磚,道學家一宗大公案。師長傳授弟子,弟子佩服先生,直教治國平天下,總來脫不得這個大題目,自不消說起。就是平常不讀書的人,略略明白三分道理,少不得也要學個好樣子。唯有那女人家,性子又偏,性子以偏,見識又小,呆呆的坐在家中,平日間只與姊妹姑嫂妯娌們說些你家做甚衣服,我家置甚首飾,你家到那裡去扳親,那裡去望眷,我家到何處去燒香,何處去還願;便是極賢慧的,也不過說了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家常話,何曾曉得甚麼緹縈女救親,趙五娘行孝。所以說:「三尺布,抹了胸,不知西與東。」

說便是這等說,盡有幾個能行孝道的。昔日漢時,越中上虞縣有個曹盱,性子輕滑,慣會弄潮。原來錢塘江上風俗,每年端午,輕薄弟子,都去習水弄潮,迎伍子胥神道。那曹盱乘興跳入江心,一時潮湧身沒,將曹盱的屍骸,不知飄到那一個龍宮藏府去了。所以當年官府,張掛榜文,戒人弄潮,上寫道:

鬥牛之分,吳越之中,惟江濤之最雄,乘秋風而益怒,乃其習俗,於此觀游。厥有善泅之徒,竟作弄潮之戲,以父母所生之遺體,投魚龍不測之深淵,自為矜誇。時或沉溺,精魄永淪於泉下,妻孥望哭於水濱。生也有涯,盍終於天命;死而不吊,重棄於人倫。推予不忍之心,伸爾無窮之戒。如有無知,違怙不悛,仍蹈前轍,必行科罰。

當時曹盱有女,年方一十四歲,聞父親溺死,趕到江邊,求覓屍首。哭泣了三日三夜,不得其屍,直哭得喉嚨已啞,肝腸要斷。卻去尋了一個大西瓜,拜告江神道:「我父親屍首,若是沉在何處,只願此瓜,永沉到底。」祝罷,將瓜投在江中。只見瓜兒一滾兩滾,直沉下去。曹娥便隨著瓜向江心一跳,也喪於波濤之內。沉了七日,卻抱著父親屍首而出。你道這個瓜,緣何便沉?只因孝女報父心堅,拚著性命哀求,所以感動天地。至今立廟曹溪,春秋二祭,這乃是一個真孝閨女。

然女人家孝父母的還有,孝公姑的卻是難得。常言道:「隔重肚皮隔重山。」做公姑的不肯把媳婦當做親生兒女,做媳婦的也不肯把公姑當做生身父母。只有當初崔家娘子,因阿婆落盡牙齒,吃不得飯,嚼不得肉,單單飲得些湯水,如何得性命存活。崔娘子想一想:「孩兒家吃了乳便長大;老人家難道便吃不得乳?」直想到一個慈烏反哺的地位,日逐將那眼睛又瞎、耳朵又聾、牙齒又落、頭髮又禿,一個七死八活的婆婆,坐在懷中吃乳。看看一月又是一月,一年又是一年,那老婆婆得了乳食,漸漸精神復生,眼睛也開,耳朵也聽得,口裡也生出盤牙,頭上又長几莖絨毛出來,活到一百來歲。感激媳婦這般孝心,便雙膝跪下,向天連拜幾拜,祝告道:「我年紀又老,料今生報不得媳婦深恩,只願子子孫孫,都像他孝順便了。」後來崔家男女,個個孝順,十代登科,三朝拜相,這是古來第一個孝婦。然畢竟崔家的孝婦,還是留了自己身子,方好去乳養婆婆,這也還不希罕。在下如今只把一個為了婆婆,反將自己身子賣與屠戶人家,換些錢鈔,教丈夫歸養母親,然後粉骨碎身於肉台盤上,此方是千古奇聞。這樁故事,若說出來呵:

石人聽見應流淚,鐵漢聞知也斷腸。

話說唐僖宗時,洪州府有一人,姓周名迪,表字元吉,早年喪父,止有母親樂氏在堂。到十八歲上,娶得妻子宗氏。這宗氏是儒家之女,自幼讀書知禮,比元吉只小一歲,因排行第二,遂喚做宗二娘。夫妻兩人十分和睦,奉侍老娘,無不盡心竭力。當年樂氏生周迪時,已是三旬之上,到圓親時,又是二十年光景,樂氏已是五旬的人了。周迪父親,原在湖廣荊襄生理。自從成婚之後,依舊習了父業,也在湖廣荊襄地方走走。每年在外日多,在家日少,全虧宗二娘在家,供養母親,故此放心得下。不竟經商數載,把本錢都消折了。卻是為何?原來唐朝玄宗時,安祿山、史思明叛亂,後來藩鎮跋扈,兵火相尋,干戈不息。到僖宗時,一發盜賊叢起,更兼連年荒歉,只苦得百姓們父子分離,夫妻拆散,好生苦楚。這周迪因是四方三荒四亂,拆盡了本錢,止留得些微殘帳目。在襄陽府中經紀人家,奔回家來。等待天下太平,再作道理。此時年將四十,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夫妻兩口兒承奉一個老娘,雖只家中尷尬,卻情願苦守。無奈中戶人家,久無生理,日漸消耗。常言道:「開了大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那一件少得。卻又要行人情禮數,又要當官私門戶,弄得像雪落裡挑鹽包,一步重一步。

一日,樂氏對兒子媳婦說道:「我家從來沒有甚田莊,生長利息,只靠著在外經商營運。如若呆守在家,坐吃箱空,終非常法。目今雖則有些後荒撩亂,卻還有安靜的地方,你一向在荊襄生理,還有些帳目在人頭上,也該就去清討。我老人家,還藏下五十兩銀,指望備些衣衾棺槨送終。我想家道艱難,日苦一日,難道丟了飲食茶飯,只照管衣衾棺槨不成。依我起來,還是將此五十兩送終本錢,急急收拾行李,再往襄陽走走,討些帳目,相時度勢,這方是腰間有貨不愁窮,東天不養西天養。」周迪聽了,還猶豫未決;那宗二娘聽了婆婆這番說話,便對丈夫說:「婆婆所見極是。但這五十兩銀子,是婆婆送終的老本錢,今做了我三口養命的根本,你須是做家的,量不花費一兩二兩,卻要仔細著眼力買貨,務求利錢八分九分,也須要記得。只為今日這般窮苦,沒奈何將七十歲的老娘撇下,雖不要你早去早回,實指望緊關緊閉,留下婆婆在家,且自放心。萬一家道艱難,我情願粉骨碎身奉養他,決不使你老娘飢餓。」周迪手裡接了銀子,眼兒裡汪汪的掉下淚來,說道:「我自有道理,不須分付。只是我此番一去,生意不知如何,道路不知如何,但好定出去的日子,定不得歸來日子。只得母親年紀高大,我又不在家裡,你又不曾生育得一男半女,且要在你身上,替我做兒子,照管他寒寒冷冷,又要在你身上,代作孫孫兒女,早晚與老人家打伙作樂。」那知這兩句話,又打動老娘心上事來,便開口道:「阿喲!正是。你年近四十,還沒有兒女,此番出去,定不得幾時歸家,那裡得接代香火的種子。我如今有個算計,莫若你夫妻二人,同去經商,卻當夥伴一般。一來好看管行李貨物,二來天可見憐,生下個兒子,接續後嗣,也未可知。」周迪聽了,答道:「母親,這卻使不得。我今出去,留下媳婦奉侍,也還可放心;倘若我夫妻同去,撇下你老人家孤單獨自,卻告傍著哪一個。」老婆鞘:「你若愁我單身在家,你的舅母馮氏媽媽,他也是孀居,年將六十,並無男女,你可接他來,同我作伴。」又道:「我也原捨不得你夫妻同去,只愁你做生意的日子長,養兒子的日子短,千算萬算,方算到此。」宗二娘卻格格的笑道:「婆婆,你好沒見識!你若愁家計日漸凋零,少不得營生過活,還有道理。若愁你兒子年紀長大,沒有孫子,卻教我同伴出去。我想你兒子媳婦,都是四十邊年紀的人,尚不曾奉承你吃一碗安樂茶飯,我們連夜生育,今日三朝,明朝滿月,巴到他十歲五歲,好一口氣哩!總然巴到成房立戶,怕如你兒子媳婦一般樣子,依舊養不著父母,卻不是空帳。若如今依了婆婆說話,同了丈夫出去,他鄉外府,音信不通,老人家看不見兒子媳婦,兒子媳婦看不見老人家,可不是橄欖核子落地,兩頭不著實!不如叫丈夫獨自出去,倘若生意活動,就在別處地方,尋一偏房家小,就是生得成兒子,生不成兒子,聽之天命,這方是兩頭著實的計較。」老婆婆聽罷,說道:「不要愁我,我死也死得著了。你夫妻兩口,從來有恩有愛。況自成婚到今,只因年時荒亂,生意淡薄,累你挨了多少風霜,受了多少磨折。假若留下媳婦在家,兒子反在他州外府,娶下偏房家小,卻不是後邊的受用,結髮的倒丟過一邊,這斷然使不得。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你若再三不聽我老人家說話,我便尋個死路,也免得兒子牽掛娘,媳婦牽掛婆婆。」說也還說不了,急趕到廚房下,拿把菜刀在手。若不是宗二娘眼快手急,急趕去抱住,周迪奪下菜刀,險些把一個老人家,蕩了三魂,走了六魄。當時周迪夫妻勸住了老婆婆,便說道:「兒子便同媳婦出去。」鬧吵吵的嚷了兩個時辰,哪知道因這老人家捨不得兒子媳婦分離,卻教端端正正,巴家做活,撇得下老公,放不開婆婆的一個周大娘子,走到江都絕命之處,賣身殺身,受屠受割。正是:

只因一著不到處,致使滿盤都是空。

這還是後話不提。

卻說宗二娘雖則愛婆婆這般好意,卻也不忍,又見婆婆這般執性,只得收拾行李,與丈夫行路。口裡嗚嗚咽咽,暗暗啼哭,又自言自語道:「我的婆婆,你為著兒子,割捨了媳婦,恐怕你媳婦為婆婆,又割捨了丈夫。」拓了眼淚,又歡歡喜喜對婆婆道:「我媳婦如今只得同丈夫前去。」周迪即到馮媽媽家,搬他一家來同住。等得馮媽媽來到,二人作別。宗二娘又對周母拜了兩拜,說道:「只願你百年長壽,子媳同歸。」又轉身拜馮媽媽兩拜,說道:「可憐老人家年老無依,全仗舅母照管,從此一去,或者時運不通,道路有變,丈夫帶不及妻子,妻子趕不上丈夫,雙雙出去,單單一個回來,也是天命。」周迪聽到此地,淚如雨下。老母也自覺慘傷。宗二娘不忍看著婆婆,反抽身先走,背地流淚。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周迪夫婦,離了洪州,取路望襄陽而去,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非止一日,來至襄陽,周迪將了行李,夫妻雙雙徑到舊日主人家裡。不道主人已是死了,主人妻子,卻認得是舊主顧,招留歇住。周迪取些土儀相送,兩下敘了幾句久闊的說話。周迪問主人死幾時了,答道:「死有五年了。」周迪又問:「有位令郎,如何不見?」那老嫗便告訴兒子終日賭錢,不好學,把門頭都弄壞了的話。周迪問舊日放下的帳目,卻說一毫不曉得。及至他兒子歸來問時,也只推不知。周迪心裡煩惱,瞞著主人家,獨自到各處走一遍,那知死的死了,窮的窮了,走的走了,有好些說主人以往去用了,可不又是死無對證。轉了兩日,並討不得分文,對著妻子,只叫得苦。夫妻正當悶納,只見那老嫗一盤兒托著幾色嗄飯,一大壺酒送來,說道:「老客到了,因手中乾燥,還不曾洗塵,胡亂沽一壺水酒在此當茶,老身不敢相陪了。」宗二娘道:「我們在此攪擾,已是不當,怎又勞媽媽費鈔。」那老嫗道:「不成禮數,休要笑話。」道罷自去。夫妻二人把這酒餚吃了,周迪向妻子道:「如今帳目又沒處討,不如作速買了貨去罷,還是買甚貨便好?」正說間,那老嫗又走過來,夫妻作謝了。老嫗開言道:「周客人,連日出去,想必是討帳,可曾討得些?」周迪道:「說起也羞殺人,並沒處討得一文。」老嫗道:「如今的世界,不比當初了。現在該還的,尚有許多推托,那遠年的冷帳,只好休罷。如今買回頭貨去,多趁些罷。」周迪道:「媽媽說得是。方在此商議,還是買甚貨好。」宗二娘聽了,便剪上一句道:「媽媽休聽他說渾話,我們特來討帳,那裡有本錢收貨。」那老嫗道:「若說討帳,只管早回。如今盤纏又貴,莫要兩相擔擱。」宗二娘道:「多謝媽媽指教。」講了一回,老嫗收了酒壺碗碟出去。

宗二娘埋怨丈夫,低低道:「如何恁不謹慎,可見他說兒子是個不長進的,只管直說要買貨,倘被他聽見,暗地算計,那時卻怎處!」周迪道:「娘子見的是,我卻想不到此。」何期他們說話時,主人兒子,果然在外悄地竊聽,曉得身邊有物。到夜半時候,乘他夫妻熟睡,掘個壁洞,鑽進去,把這五十兩命根,並著兩件衣服,一包兒撈去。他夫妻次早起身,方才曉得。那老嫗明知是兒子所為,也假意說失了若干東西,背地卻捏著兩把汗,只愁弄出事來。氣得他夫妻面面相覷,跌足叫屈,雖猜摸主人家兒子有些蹊蹺,他無贓證,不好說他是賊,只得忍氣吞聲,自家怨命。周迪對妻子道:「我兩人若還苦守在家,也可將就過活。如今弄到此地,帳目已都落空,本兒又被偷去,眼見得夫妻死他鄉,這分明是我老娘造下的冤債。」宗二娘聽了,便變著臉說道:「這是自不小心,怎埋怨得母親。此就是忤逆不孝的心地了。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且得一日度一日,再尋出一個甚麼道理,收拾回去,這便萬幸了。萬一時勢窮蹙,你死了還存得我,我死了還存得你,好歹留一人歸去,奉養婆婆,這才不枉叫做親生兒子親媳婦。今日卻愁他怎的!」這一班話,說得個周迪無言可答,沉吟了一晌,眼中流下淚道:「罷罷,事已至此,只可聽之天命。我且出去走走看,或者尋得個生路也好。」宗二娘道:「這才是正經道理。」

周迪在襄陽府中闖了幾日,並不曾遇見一個熟人。正當氣悶,那老嫗因兒子做了這事,誠恐敗露,只管催逼他夫妻起身。兩個鬥口起來,在門首爭嚷,宗二娘在旁勸解。不想絕處逢生,有個徽州富商汪朝奉,也在襄陽收討帳目,這日正從門首經過,見周迪與這老婆子爭論,立住了觀看。聽得是江右聲音,問其緣故。周迪心中苦楚,正沒處出豁,一把扯汪朝奉坐下,將母親逼迫出門,及被偷去銀子,前後事情,細細告訴一遍。說道:「如今又沒盤纏歸去,又遇不得一個好人搭救,卻只管催逼起身,教我進退無讓,可不是個死路!」說到傷心之處,淚珠兒亂落,痛哭起來。那汪朝奉一般做客,看了這個光景,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也不覺滲然。說道:「莫要哭,且問你,可曉得寫算麼?」周迪道:「我從幼讀書,摹過法帖,書札之類,盡可寫得,那算法一掌金,九九數,無不精熟,憑你整萬整千,也不差一絲一忽。」汪朝奉道:「既曉寫算就易處了。小弟原是徽州姓汪,在揚州開店做鹽,四方多有行帳,也因取討帳目到此。如今將次完了,兩三日間,便要起身,正要尋一個能寫能算的管帳。老哥若不嫌淡泊,同到揚州,權與我照管數目,胡亂住一二年,然後送歸洪州何如?」周迪聽了,連忙作揖道:「多謝朝奉提攜,便是恩星相照了!請坐著,待我與山妻商議則個。」隨向妻子說道:「承這朝奉一片好心,可該去麼?」宗二娘道:「我看這人,是個忠厚長者,且將機就機,隨到揚州,再作區處。」周迪道:「我意正欲如此。」夫妻算計定了,宗二娘即走出來相見,說道:「蒙朝奉矜憐貧難,愚夫婦感戴不盡。但不知貴寓何處,何日起程,好來相候。」汪朝奉道:「起程只在目前。尊處在此,既不相安,不如就移到小寓住下,早晚動身,更覺便易。」周迪依言,即收拾行李,夫婦同到他寓所。住了三四日,方才起身,取路徑到揚州。汪朝奉留住在店,好生管待,他本是見周迪異鄉落難,起這點矜憐之念,那寫算原不過是個名色,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那揚州,枕江臂淮,濱海跨徐,乃南北要區,東南都會,真好景致。但見:

蜀崗綿亙,崑崙插雲。九曲池,淵淵春水,養成就聳壑蛟龍。鑿邗溝,滴滴清波,容不得棲塵螻蟻。芍葯欄前四美女,瓊花台下八仙人。凋殘隋花,知他是那一朝那一代遺下的碎瓦頹垣;選勝迷樓,都不許千年調萬年存沒用的朱薨畫棟。盤古塚,煬帝墳,聖主昏君,總在土饅頭一堆包裹。玉鉤斜,孔融墓,佳人才子,無非草鋪蓋十里蒙葺。說不到木蘭寺裡鐘聲,何人乞食;但只看二十四橋月影,那個銷魂。

正是:

何遜梅花知在否,仲舒禮藥竟安歸。

是時鎮守揚州的節度使,姓高名駢,先為四川節度,頗有威名,為此移鎮廣陵。御筆親除為諸道行營都統,征剿黃巢。這高駢因位高權重,志氣驕盈,功業漸不如前。卻又酷好神仙,信用呂用之、諸葛殷一班小人,逢迎蠱惑,偽刻青石為奇字,曰:「玉皇授白雲先生高駢」,暗置道院香案。高駢得之大喜。呂用之說:「上帝即日當降鸞鶴迎接,讓位仙班。」弄得個高駢如醉如夢,深居道院,不出理事,軍府一應兵馬錢糧,盡聽呂用之處分。用之廣樹牙爪,招權納賄,顛倒是非。若不附他的,便尋事故,置於死地。高駢又累假軍功,奏薦呂用之,也加到嶺南東道節度使職銜。

這賊子心猶未足,欲圖謀高駢職位,因畏忌一個將官,未敢動手。這將官是誰?姓畢名師鐸,原是黃巢手下一員猛將,後來,歸附高駢,收在部下,十分倚任,委他統兵駐紮高郵,以為犄角之勢。呂用之欲殺高駢,恐怕畢師鐸興師問罪,乃假令旨,遣心腹繼兵符召畢師鐸親身到揚議事。先除後患,然後舉事。那知畢師鐸平昔也恨呂用之假術蠱惑,讒害忠良,幾遍要起兵剪除奸黨,因礙著高駢,卻又中止。今番見傳令旨,召去議事,明知是呂用之使計謀害,齊集謀士將校商議:「去則定遭毒手,不去必發兵問抗違之罪。兵法云:先發制人。不如起兵直抵揚州,索取妖黨,明正其罪。」計議已定,將使人斬了,榜列呂用之罪惡,佈告四方,又傳檄各部,請兵共討其罪。畢師鐸親自統兵十萬,望揚州殺來。早有呂用之所差使者的僕從,連夜逃回報知,呂用之驚得手足無惜,只得告知高駢,假說畢師鐸賊性不改,仍復背叛。高駢久已昏瞶,全無主張,但教傳令,齊集將士應敵。一面發帑藏,備辦軍需。出入指麾,一聽呂用之便宜行事。城中百姓,一聞高郵兵來,料道呂用之決敵他不過,恐怕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各想出城躲避。

那汪朝奉也連忙收拾回家,向周迪說道:「本意留賢夫婦相住幾時,從容送歸。誰料變生不測,滿城百姓,都各逃生,我也只得回鄉,勢不能相顧了,白金二十兩,聊作路費。即今一同出城,速還洪州,後日太平,再圖相會。」可憐周迪夫婦,才住得兩月餘,又遭此變,接了銀兩,一齊拜謝道:「深蒙恩人救濟真同天地,今生若不能補報,來世定當結草啣環,以報大德。」汪朝奉雙手扯起道:「莫要謝,速走為止。若稍遲延,恐不能出城了。」宗二娘依言,即去收拾行李。汪朝奉止將細軟打疊,粗重的便棄下了,家裡原有兩頭牲口,牽來駝上,餘下的家人伴當們,分開背負,把大門鎖上。周迪夫妻,隨著他主僕,一齊行走。他們都慣走長路的,腳步快,便飛也似向前出城去了。宗二娘是個女流,如何趕得上!更兼街坊上攜男挈女,推車騎馬的,挨挨擠擠,都要搶前,把他夫妻直擠在後。行了多時,方得到城門口。只聽得鸞鈴震響,一騎飛馬跑來,行人都閃過半邊,讓他過去。馬上人中軍官打扮,手執令箭,高叫:「把門官,軍門有令。」把門官即迎前接了旨。中軍官傳了令旨,仍回馬跑去了。原來呂用之聞得百姓俱遷移出城,恐城中空虛,為此傳下將令,把門官不許放百姓出城,進城的須要嚴加盤詰,如或私放輕納,定行梟斬,先出城的,不必追究,遺下房屋傢俬,盡行入官,把門官得了令旨,吩咐門卒,閉上城門,後來的一個也不容走動。當時周迪夫妻,若快行了一刻,可不出去了?恰恰裡剛至門邊,這令箭也到,不肯放行。正是:

總饒走盡天邊路,運不通時到底難。

當下無可奈何,只得隨著眾人,依舊回轉。一路上但見搬去的空房,呂用之發下封皮,著裡甲封鎖。及走至汪朝奉居處,門上早已兩條封皮,十字花封好了。周迪見了,叫苦不迭,向妻子說道:「我兩人來此揚州,並沒一個親識,單靠得汪朝奉是個重生父母,何期遭此大變,不能相顧。如今回又回不成,轉來又無住處,可不是該死的了。」不覺兩眼掉下淚來。宗二娘正色說道:「凡事有經有權,須要隨機生變,死中求活,這才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假如目前事起倉卒,是奔穩便處,借來住下,身邊已有汪朝奉所贈之物,胡亂省儉度去。若守得個太平無事,那時即作歸計。設或兵來城破,難道滿城人都是死數,少不得也存下些。焉知你我不在生數之中?萬一有甚不測,這也是命中所招,你就哭上幾年也沒用。」周迪聽了答道:「娘子說得是。僧道庵院終不穩便,況也未必肯留,還是客店中罷。」當下夫妻去尋旅店,鬧市上又不敢住,恐防兵馬到來,必然不免,卻向冷落處賃了半間房屋住下。詩云:

遭時不幸厄干戈,遙望家鄉淚眼枯。

回首那禁腸斷處,殘霞落日共啼烏。

且說呂用之差人打聽畢師鐸兵馬已離高郵,傳令將城門緊閉,分遣將士守城,又驅百姓搬運磚石,上城協守。料想敵兵勢大,急切難退,行文所部,徵兵救授。各路將官,都恨呂用之平日索求賄賂,一個個擁兵觀望。呂用之無計可施,想起廬州刺史楊行密,兵強將勇,若得這枝兵來,便可退得畢師鐸。即假著高駢牒文,召他星夜前來救援。那楊行密,原是高駢部將,久知高駢昏悖信讒,不親正事,因此亦懷著異心,日夜整治兵甲,不想湊巧有此機會。即起兵赴援,遣來使先繼文還報。那知畢師鐸的兵馬,已抵揚州城下,使人正遇著遊兵,生擒活捉,綁入中軍,問了底細,即時斬首。畢師鐸恐怕楊行密兵來,內外夾攻,反受其困,親冒矢石,指麾三軍,併力攻破羅城。呂用之越城奔楊行密去了。畢師鐸縱兵大掠。高駢開門出見,與師鐸交拜如賓主。師鐸搜捕呂用之黨羽,剮於市曹。有宣州觀察使秦彥,率兵來助畢師鐸,亦入揚州。師鐸尊為主帥,將高駢軟監在道院。不過數日,楊行密親領軍馬已到,兩軍大戰一場。秦彥、畢師鐸大敗,損兵折將,收拾殘兵,退入城中守禦。楊行密中軍屯於甘泉山七斗峰下,分遣諸軍,把揚州城圍得如鐵桶一般,遊兵四散擄掠,百姓各自逃生,幾十里沒有人煙。城中糧草又少,圍困既久,漸至缺乏,民間斗米千錢。高郵發兵來救援,被楊兵扼住要道,不能前進,縱有糧草,也飛不進城。困了八個月餘,軍中殺馬來食,死下的人,也就吃了。到後馬吃盡了,便殺傷殘沒用的士卒來吃。城外圍急,秦彥等恐怕高駢為內應,合門殺死。楊行密聞得,令三軍掛孝,向城大哭三日。秦彥、畢師鐸料守不住,領著殘兵出城,負命血戰,殺出重圍,自回宣州城中。百姓開門迎接楊行密入城,下令撫諭遠近,開通行旅,士農工商,照舊生業。一時兵戈雖則寧戢,把那田土拋荒,粒米不登,人民依然乏食,莫說羅雀掘鼠的方法做盡,便是草根樹皮,也剝個乾淨。那些窮人,餓得荒了,沒奈何收拾那道路上棄下的兒女,煮熟了救命。有的便盜人子女來食。富人曉得了,悄地轉又買來充飢。初時猶以為怪,不過幾日,就公然殺食,也論不得父子弟兄夫妻,互相鬻賣,更無人說個不行。就是楊行密軍中,糧餉不斷,也都把人來當飯,為此禁止不得。那時就有人開起行市,凡要賣的,都去上行。有的開店的,販去殺了,零星地賣,分明與豬羊無異,老少肥瘦,價錢不等,各有名色,老人家叫做燒把火,孩兒家叫做和骨爛,男女白瘦的,道是味苦,名為淡菜,黑壯的以為味甜,號曰羔羊,上好的可值三貫四貫,下等的不過千文。滿城人十分中足去了五分,那被殺的止忍得一刀,任你煮蒸煎炒,總是無知無覺;這未賣的,只恐早晚輪到身上,那種憂愁淒慘,反覺難過難熬。把一個花錦般的揚州城,弄得個愁雲凝結,慘霧迷窮。生長此地的,或者這一方合該有此災難。

只可憐周迪夫妻,是洪州人,平白地走來,湊在數中。還虧宗二娘有些見識,畢師鐸初圍城時,料得兵連禍結,必非半月十日可定,米糧必至缺乏,把汪朝奉所贈銀兩,預備五六個月口糧藏著,所以後來城中米糧盡絕,他夫妻還可有一餐沒一餐的度過。等到平靜時,藏下的糧也吃完了,存下的銀兩也用完了,單單剩得兩個光身子,腹中饑餒,手內空虛了,欲待回家,怎能走動!周迪說道:「母親只指望我夫妻在外經營一年兩載,掙得些利息,生一個兒子。那知今日倒死在這個地方,可不是老娘陷害了我兩口兒的性命!」說罷大哭。宗二娘卻冷笑道:「隨你今日哭到明日,明日哭到後日,也不能夠夫婦雙還了。我想古人左伯桃、羊角哀,到揀餓極處,畢竟死了一個,救了一個。如今市上殺人賣肉,好歹也值兩串錢。或是你賣了我,將錢作路費,歸養母親;或是我賣了你,將兒作路費,歸養婆婆。只此便從長計較,但憑你自家主張。」周迪見說要殺身賣錢,滿身肉都跳起來,搖手道:「這個使不得。」宗二娘笑道:「你若不情願,只怕雙雙餓死,白白送與人飽了肚皮。不如賣了一個,得了兩串錢,還留了一個歸去。」周迪吟沉不答。宗二娘見他貪生怕死,催促道:「或長或短,快定出個主意來!」周迪道:「教我也沒奈何。」宗二娘道:「你怎生便去得!」周迪會了此意,歎一聲道:「我便死,我便死!」說罷,身子要走不走,終是捨不得性命。宗二娘看了這個模樣,將手一把扯住他袖子道:「你自在這裡收拾行李,待我到市上講價。」說罷,往外就走。看官,你看周迪說到死地,便有許多恐怖;宗二娘說道殺身,恬不介意。可見烈性女子,反勝似柔弱男子。

當下宗二娘走出店門首,向店主人說道:「我夫妻家本洪州,今欲歸鄉,手中沒有分文,我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丈夫盤纏回去,二來把你房錢清理,相煩主人同去講一講價錢。」此時賣人殺食,習為常套,全不為異。店主人就應道:「這個當得效勞。」隨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個相熟屠家。這店中此日剛賣完了,正當缺貨,看宗二娘雖不甚肥,卻也不瘦,一口就許三貫錢。宗二娘嫌少,爭了四貫。屠戶將出錢來,交與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裡邊去。宗二娘道:「實不相瞞,我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處,我把這錢去交付與他就來。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屠戶心裡不願,那主人家一力擔當,方才允許。宗二娘將這四貫錢回到下處,放在桌上,指著說道:「這是你老娘賣兒子的錢,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將此做了盤纏歸去,探望婆婆。」周迪此時魂不附體,臉色就如紙灰一般,欲待應答一句,怎奈喉間氣結住了,把頸伸了三四伸,卻吐不得一個字,黃豆大的淚珠流水淌出來。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說:「這樁買賣做不成,待我去回覆了他罷。」轉身急走到屠家,對屠戶道:「我殺身只在須臾,但要借些水來,淨一淨身子,拜謝父母養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後死於刀下未遲。」屠戶見他說得迂闊,好笑起來道:「到好個愛潔淨的行貨子。」隨引入裡面,打起一缸清水,淨了浴,穿起衣服,走出店中,討了一幅白紙,取過櫃中寫帳的禿筆,寫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寫罷,走出當街,望著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開這幅紙,讀那祭文。屠戶左右鄰家,及過往行人,都叢住了觀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聲朗誦道:

惟天不吊,生我孤辰,早事夫婿,歸於周門。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婦道孔愧,勉爾晨昏。不期世亂,干戈日尋,外苦國壞,內苦家傾。姑命商販,利乏蝸蠅。僑寓維揚,寇兵圍城,兵火相繼,禾黍勿登。羅雀掘鼠,玉粒桂薪,殘命頃刻,何惜捐生。得資路費,千里尋親,子既見母,媳死可瞑!惟祈天祐,赫赫照臨,姑壽無算,夫祿永臻。重諧伉麗,克生寧馨。嗚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鑒此,干戈戢寧。凡遭亂死,同超回輪。

讀罷,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聽他不出,不知為甚緣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這幅紙遞與屠戶道:「我丈夫必然到此來問,相煩交與,教他作速歸家,莫把我為念。」屠戶道:「這個當得。」接來放過一邊。眾人聽了,方道:「原來是丈夫賣來殺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脫衣就戮,面不改色。屠戶心中雖然不忍,只是出了這四貫錢,那裡顧得甚麼,忍住念頭,硬著手將來殺倒,劃開胸膛,刳出臟腑,拖出來如斫豬羊一般。須臾間,將一個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後人有詩云:

夫婦行商只為姑,時逢陽九待如何。

可憐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無。

原來楊行密兵馬未到揚州,先有神仙題詩於利津門上道:

劫火飛灰本姓楊,屠人作膾亦堪傷。

杯羹若染洪州婦,赤縣神州草盡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殺之後,天地震雷掣電,狂風怒號,江海嘯沸,凡買宗二娘肉吃者,七竅流血而死。揚州城內城外,草木盡都枯死,到此地位,只見:

長江水溷水清,崑崙山掩無色。芍葯欄前紅葉墜,瓊花觀裡草痕欹。芳華隋苑,一霎離披;選勝迷樓,須臾灰燼。古墓都教山鬼嘯,畫轎空有月華明。

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迪在下處不見妻子回來,將房門鎖了,走出店門首張望,口裡自言自語道:「如何只管不來了。」店主人看見問道:「你望那個?」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呀!你娘子方才說,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你盤纏歸家,央我同到屠戶家,講了價錢,將錢回來,交付與你,便去受殺了。難道你不曾收這四貫錢麼?」周迪聽了話,嚇得面如土色,身子不動自搖,說道:「不,不,不,不信有這事!」店主人說:「難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時,你走到市上第幾家屠戶,去問就是了。」周迪真個一步一跌的趕去,挨門數到這個屠家,睜眼仔細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斷在肉台盤上,目睜口張,面色不改。周迪叫聲:「好苦也!」一跤跌翻在地,口兒裡是老鸛彈牙,身兒上是寒鴉抖雪,放聲慟哭道:「我那妻嚇!你怎生不與我說個明白,地葫蘆提做出這個事來。」屠戶聽了,便取出這幅祭文付與道:「這是令正留付與你的,教道作速歸去,莫把他為念。」周迪接來看了,一發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見哭得慘切,都立停住了腳問其緣故。周迪帶著哭,將前情告知了眾人。又討這幅祭文來看,內中有通文理的讚歎道:「好個孝烈女娘,真個是殺身成仁。」有的對屠戶道:「既然是這樣一個烈婦,你就不該下手了。」眾人又勸周迪道:「你娘子殺身成就你母子,自然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遺言,急急歸去,休辜負他這片好念。」周迪依言謝了眾人,把這紙祭文藏好,走轉下處,見了店主人,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管哭。主人勸住了,走入房中,和衣臥倒。這一夜眼也不合,尋思歸計,只是怎的好把實情告訴母親。

次日將房錢算還主人。主人說道:「你娘子殺身東西,是苦惱錢,我若要你的,也不是個人了。」周迪謝了他美意,胡亂買了些點心吃了,打個包裹;作別主人,離了揚州城,取路前去。怎奈腹中又饑,腳步又懶,行了一日,只行得五六十里。看看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前不著村,向不著店,心裡好生慌張,那時只得掙扎精神,不顧高低,向前急走。遠遠望見一簇房屋,只道是個村落,及至走近,卻是一所敗落古廟,門窗牆壁俱無,心裡躊躕道:「前去不知還有多少路方有人家,倘或遇著個歹人,這性命定然斷送,不如且躲在廟中,過了這宵,再作區處。」走進山門,直到大殿,放下包裹,跪在地上,磕頭道:「尊神不知是何神道,我周迪逃難歸家,錯過宿處,權借廟中安歇,望神道陰空庇佑則個。」祝罷,又磕個頭,走起來,四面打一望,只見一張破供桌在神櫃傍邊,暗道:「這上面倒好睡臥。」走出殿外,扯些亂草,將來抹個乾淨,爬上去,把包裹枕著頭兒,因昨晚不曾睡得,又忍著餓走了這一日,神思睏倦,放倒頭就熟睡了。一覺醒來,卻有二更天氣,那時翻來覆去,想著妻子殺身的苦楚,眼中流淚,暗道:「我夫妻當日雙雙的出門,那知弄出這場把戲,撇下我孤身回,盤纏又少,道路又難行,不知幾時才到,又不知母親在家安否何如。生死存亡,還未可必。萬一有甚山高水低,單單留我一身,有何著落,終須也是死數。」愈想愈慘,不覺放聲大哭。正哭之間,忽聽得殿後有人叫將出來。周迪吃了一驚,暗道:「半夜三更,荒村古廟,那得人來?此必是劫財謀命的,我這番決然是個死了。」心裡便想,坐起身來,暗中張望,只見一個人,身長面瘦,角巾野服,隱士打扮,從殿後走出,他說:「半夜三更,這荒村破廟,甚麼人在此哭哭啼啼。」周迪不敢答應。那人道:「想必是個歹人了,叫小廝們快來綁去送官。」周迪著了急,說道:「我是過往客人,因貪走路,錯了宿處,權在此歇息,並非歹人,方便則個!」那人道:「既是行客,為甚號哭?」周迪道:「實不相瞞,有極不堪的慘事在心,因此悲傷。不想驚動閣下,望乞恕罪!」那人道:「你有甚傷心之事,可實實說來,或者可以效得力的,當助一臂。」周迪聽了這些話,料意不是歹人,把前後事細訴一遍。說罷,又痛哭起來。那人道:「原來有這些緣故,難得你妻子這般孝義,肯殺身周全你母子。只是目今盜賊遍地,道塗硬阻,甚是難行。你孤身獨行,性命難保,我看孝婦分上,家中有一頭牲口,遇水可涉,遇險可登,日行數百里,借你乘坐,送到洪州,使你母子早早相見何如?」周迪聽了,連忙跳下供桌,拜謝道:「若得如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了。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住於何處,你為甚深夜到此?」那人道:「這個廟乃三閭大夫屈原之祠,我就是他的後裔,世居於此,奉侍香火。適來聞得哭聲,所以到此看覷。你住著,待我去帶馬來。」道罷,自殿外去了。

不一時,只聽見那人在外邊叫道:「牲口已在此,快來上路。」隨聞得馬嘶之聲,周迪拿起包裹,奔至山門,見一匹高頭白馬,橫立門口。周迪不勝歡喜道:「多承厚情,自不消說起。只是沒有人隨去,這馬如何得回?」那人道:「這馬自能回轉,不勞掛懷。」周迪跳上馬,將包袱掛在鞍鞒,接過絲韁,那人把馬一拍,喝聲「走」,那馬縱身就跑,四隻蹄,分明撒鈸相似。周迪回頭看時,離廟已遠,那人也不見了,耳根前如狂風驟雨之聲。心中害怕,伏在鞍上,合眼假寐。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聞得曉鐘聲響,雞犬吠鳴,抬頭看時,約莫五更天氣,遠望見一座城池.如在馬足之下。暗想道:「前面不知是何州縣。」霎眼間已至城下,舉目觀看,彷彿是洪州風景,心中奇怪。此時城門未啟,把馬帶住,等候開門。須臾間,要入城做買賣的,漸漸來至,人聲嘈雜,仔細聽時,正是家鄉聲口,驚訝道:「原來已到家了,馬真乃龍駒也。」一回兒城門開了,那馬望內便走,轉彎抹角,這路徑分明是走熟的一般。行到一個所在,忽已立住了。此時天色將明,周迪仔細一覷,卻便是自家門首,心中甚喜。跳下馬來敲門,只見母親樂氏,同著舅母馮氏,一齊開門出來,看見說道:「呀!兒子你回來了。」再舉眼看了一看,問道:「媳婦在那裡,如何不見?」周迪聽說媳婦二字,心中苦楚,勉強忍住,拿著包裹,說道:「且到裡面去細說。」

走到中堂,放下行李,先拜了馮氏,然後來拜母親。周母又問:「媳婦怎不同歸?」周迪一頭拜,一頭應道:「你媳婦已去世了。」這句話還未完,已忍不住放聲慟哭。周母道:「且莫哭,且說媳婦為甚死了?」周迪把從前事訴與母親,又取出錢來道:「這就是媳婦賣命之物。」周母哭倒在地,馮氏也不覺涕淚交流。周迪扶起母親,周母跌足哭道:「我那孝順的媳婦兒,原來你為著我送了性命,卻來報知道。」周迪驚訝道:「他怎地來報母親?」周母停了哭,說道:「昨日午間,因身子疲倦,靠在桌上,恍恍惚惚,似夢非夢的見媳婦走來,對我拜了兩拜,說:『婆婆,媳婦歸來了。你兒子娶了一個不長不短,不粗不細,粉骨碎身的偏房,只是原來的子捨。你兒子生了一個孩子,又大又小,又真又假,蓬頭垢面,更不異去日的周郎。』說罷,霎時間清風一陣,有影無形。要認道是夢,我卻不曾睡著;要不認是夢,難道白日裡見了鬼。心中疑惑,一夜不曾合眼。不想卻是他陰靈來報我!」周迪道:「原來娘子這般顯靈。」馮氏道:「常言生前正直,死後為神。現在雖受苦惱,死後自然往好處去了。」周母又懊悔昔日逼他出去,弄做一場沒結果,將頭在壁上亂撞,把拳在胸前亂捶,哭道:「媳婦的兒,通是我害了你也。」周迪抱住道:「母親,你就死也報不得媳婦,可憐媳婦死又救不得母親,卻不辜負了媳婦屠身報姑一片苦心。」馮氏也再三苦勸。

此時天已大明,裡邊只顧啼啼哭哭,竟忘了門外騎來馬匹。只聽門前人聲鼎沸,嚷道:「這是何處廟堂中的泥馬,卻在這裡,還是人去抬來的,還是年久成精走來的!」驚動周迪出來觀看,嚇得伸出了舌頭縮不入去,說道:「原來昨夜乘的是個神馬。可知道三個時辰,揚州就到了洪州。那說話的,正是那三閭大夫顯聖了。」即向空拜道:「多謝神明憐憫我妻孝烈,現身而諭,送我還家養母。後日干戈寧靜,世道昌明,當赴殿庭叩謝呵護之恩。」拜罷起來。眾人問其緣故,周迪先說宗二娘殺身,後說三閭大夫顯聖,將神馬送歸的事,細述一遍。眾人齊稱奇異,有的道:「只是這個泥馬,如何得去?」周迪道:「不打緊,待我抬入家中供養,等後日道路太平時,親送到廟便了。」即央了幾個有力後生來扛抬,這馬恰像似生下根的,卻搖不得。又添了若干的人,依然不動。內中一人說道:此必神明要把孝婦的奇績昭報世人,所以不肯把這馬到家裡去。如今只該先尋席篷,暫蔽日色,然後建個小停供養,可不好麼?」從人齊聲稱是。有好善的,連忙將席篷送來遮蓋。這件事頃刻就傳遍了洪州城。不想過了一夜,到次早周迪起來看時,這匹泥馬已不見了,那席篷旁邊,遺下一幅黃紙,急取來看,上面寫了兩行字道:

孝婦精誠貫日明,靡軀碎首羽鴻輕。

神駒送子承甘旨,知古應留不朽名。

看罷,又向空拜了兩拜,即忙裝塑起三閭大夫神像,並著神馬,供養在家,朝夕祀拜,盡心侍奉母親,亦不復娶後妻。

常言道:「聖誠可以感格天地。」這宗二娘立心行孝,感動天庭,上帝以為為姑殺身,古今特見,敕封為上善金仙,專察人間男婦孝順忤逆之事。那孝順的幢幡寶蓋迎來,生於中華善地;忤的罰他沉埋在黑暗刀山,無間地獄。這一派公案,都是上善金仙掌管。上善金仙追念婆婆恩深義大,護佑他年到一百三十歲。周迪亦活至一百十歲。母子兩人,無疾而逝。臨終之時,五星燦爛,祥雲滿室,異香遍城,合洪州的人,無不稱道這是宗二娘至孝格天之報。詩云:

孝道曾聞百行先,孝姑千古更名傳。

若還看得周家婦,瀉倒黃河淚未乾。

《石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