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卷四

剪燈新話卷四

龍堂靈會錄

吳江有一座龍王堂。堂,也就是廟宇,是用來供奉香火的。也有人認為此地石巖陡峭而出,就好像堤塘,所以又把它叫做龍王塘。這個地方左面是吳淞江,右面是太湖,風浪波濤十分兇猛,又是江湖彙集之處,過往的人一定要向廟宇致祭以後才可通行,素來很靈驗,這些事都詳細記載在范成大所編的《吳郡志》中。

元朝元統年間,有一個姓聞的讀書人,名叫子述,以詩歌聞名吳下,因為經過此地,正巧碰上龍吸水。這是一條白龍,龍鬚蜿蜓下垂,像一條長長的玉柱;龍鱗光芒閃耀,像幾百片銀鏡在烏雲中翻滾飛旋,很久才漸漸隱沒。子述認為自己平生所見的奇觀中,沒有一件能與此相比。雨停以後,子述走進廟宇,遍覽完畢,就在廊屋下題寫古風一首道:

龍王之堂龍作主,棟宇青紅照江渚。歲時奉事孰敢違,求晴得晴雨得雨。平生好奇無與侔,訪水尋山遍吳楚。扁舟一葉過垂虹,濯足滄浪浣塵土。

神龍有心慰勞苦,變化風去快觀睹。尾蜿蜓玉柱垂,鱗甲光芒銀鏡舞。村中稽首朝翁姥,船上燃香拜商賈。共說神龍素有靈,降福除災敢輕侮!我登龍堂共龍語,至誠感格龍應許。汲挽湖波作酒漿,采掇江花當餚脯。大字淋漓寫庭戶,過者驚疑居者怒。世間不識謫仙人,笑別神龍指歸路。

聞子述題完詩,回到了船上,就躺在船篷的下面。忽然,有一個魚頭鬼身的怪物,從廟裡跑了出來,在聞子述面前行了個禮,並說道:「龍王邀請您。」聞子述聽了,說道:

「龍王住在水宮,鄙人遨遊塵世,這是兩不相干、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即使有尊長之命,又怎麼能到達水宮!」魚頭水怪說:「君子不要擔心,只請你閉上眼睛,一會兒就可到達。」聞子述聽從他的話,閉起雙眼,只聽到風聲和水聲作響,過了很久,聲音才漸漸止息。聞子述張開眼睛,只見宮殿樓宇高峻,儀仗衛士森嚴排列,寒光逼人,不可細看,真可謂是水晶宮。

龍王聽到聞子述到來,穿戴整齊,腰掛玉珮、寶劍出迎。隨後,帶他走上台階,向他致謝說:「丘天承蒙您惠贈大作,詞意既美,書法又妙,廟宇得到這件墨寶,光彩倍增。因此,有勞您大駕光臨,想要酬謝您。」還沒等坐定,守門人來傳話,說有客人到了,龍王聞言,急忙出去迎接。

一會兒,只見有三個人一起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戴著高帽,穿一雙大鞋,儀態很莊重。另一個戴著黑帽,穿著青裘衫,風度很瀟灑。還有一個則戴著一領葛布頭巾,穿一身村野平民服裝而已。隨後,大家按照次序一一坐下。龍王便對聞子述說道:「您大概不認識這三位客人吧,他們乃是越國范相國范蠡,晉朝的張使君張翰,唐朝的陸處士陸龜蒙,他們三人就是天下聞名的吳地三位高士呵。」接看,龍王又對三位客人說了聞子述題詩的事,大家把詩作傳覽了一遍,都讚不絕口。龍王說:「詩人光臨,貴客同至,這真是賞心樂事,不約而同。」隨即命令手下在中堂擺設宴席,宴席上凡是陳設的東西,以及呈上的酒食等山珍海味,都不是人世間所能見到的。

斟滿了酒,大家正要喝,忽然守門人跑進來說道:「吳國大夫伍子胥先生在門外。」龍王急忙起身前去迎接。伍大夫進來後,范相國仍然佔據首座的席位,並不謙讓。伍大夫勃然改變臉色對龍王說:「此地是在吳國國境之內,你也是吳地的神龍,我乃是吳國的忠臣,那個范蠡乃是吳國的仇人。吳地百姓無知,胡亂將他作為高士來看待,建立亭台祠堂供奉他。今天龍王你又引他登堂入室,讓他坐在上座,昔日吞併吳國的仇恨,難道能夠忍耐,將它忘記嗎?」伍子胥當即數落范相國說:「你有三大罪,世人都不知道,因此千年之後,你才得以欺世盜名。我今天把你的罪行全部抖露出來,使得大奸之人無處藏身,大罪大惡無法隱瞞。」范相國默然無語,只好聽他數落。

伍大夫於是說:「過去越王勾踐志在復仇,臥薪嘗膽,刻苦自勵,用了十年時間繁殖人口,積聚物力,又用了十年時間教育訓練百姓。憑借這種實力來攻伐戰鬥,又有誰能抵禦得了呢?也不至於借賣柴人的女兒西施,去引誘別人干姦淫的壞事,想出這樣卑鄙的計謀,竟然還不認為是恥辱。吳國滅亡之後,又不能及時除掉這個絕色妖女,反而與她同乘一輛車離開。姜太公不怕冒犯君顏,殺掉了妲己;隋代的高敏敢於違抗軍令,誅殺了張麗華,以他們與你相比,誰得誰失?這是為國家的利益謀劃不善呵。既然已經滅掉吳國,按照勾踐的為人,長頭頸,尖嘴巴,可以同他共患難,卻不能與他同享樂,於是渡海而去,又留了一封信給大夫文種,說什麼『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應該離開國君了』。自己不能奉事國君,反而還要引誘他的臣子與自己一起離開,讓君主在上面孤立無助,朝中空空無人,你心裡安穩麼?鮑叔牙不計前嫌推薦管仲,蕭何月下追韓信,以他們與你相比,誰是誰非呢?這是事奉君主不忠呵。你既然已離開相國的職位,本應避世隱居山林,為什麼竟積聚谷粟財貨,在海濱致力貨殖,父子努力不倦以謀求暴利,財產屢次散失卻不再次積聚,這究竟想幹什麼?魯仲連拒絕千金不接受,張良學辟榖導引術遠遠退隱。以他們與你相比,誰賢誰愚呢?這是立身不廉潔呵。你身負這三大罪名,席位怎麼可以在我的上面呢?」

范相國聽了這番話,面如土色,不敢出聲。過了很久,才說:「你對我的責備就算正確吧!我希望也能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伍大夫說:「我因為家族遭遇不幸,只能周遊列國,不避艱難險阻,最終能依靠吳國來報父兄的仇恨,又能替夫差報殺父之仇,那麼就盡孝道而言,應該說已經有餘了。為吳國服務至死不離開,以盡忠效命於君主,雖然慘遭屬鏤劍賜死的結局,但始終沒有怨言,那麼就忠君而言,應該說也已經有餘了。君主最終不用我,但我直到臨死,還能預料到吳國滅亡的禍害,把它看作是死後的憂患,那麼就智慧而言,應該說更是有餘了。倘若我當時不死,那麼勾踐屯兵會稽山,就不可能再次振興;越國在[木雋]李之戰,也決不可能因欺詐而獲勝。那樣的話,越國的君主臣子將沒功夫顧上吃早飯,又怎麼能在我國實現他們復國的志願呢?似乎可以這麼說,吳國的滅亡並不在於越國進獻了一個西施,而在於我受到譭謗陷害;越國的稱霸也不在於重用了文種、范蠡,而在於我被殺害而死亡。我如果不死,那麼苧蘿的美女,充其量不過是後宮的娛樂;飛簷欄杆的華麗,至多成為前殿的炫耀;姑蘇台閣,麋鹿難道可以行走?吳國宗廟至德宗廟,禾黍又何至於在那裡快速地生長呢?只因為自己殘殺正直之臣,自己傷害輔佐之臣,所以仇人才得以伺機,敵對國家才得以乘隙,這是你們僥倖得以取勝,又豈是你征伐別國的功勞,為國家出謀劃策的勝利?」范相國聽了這一番話,理屈詞窮,只好空出上座讓給伍大夫。伍子胥於是佔有首位,范相國居第二位,第三、第四位則是張使君、陸處士,聞子述位居第五位,龍王坐在末席。

一會兒行酒奏樂,龍王請座中的各位客人賦詩取樂。伍大夫於是左手按著劍,右手敲擊盤子,朗朗唱道:

駕蕙蘭之長舟兮,覽吳會之故都。悵館娃之無人兮,麋鹿游於姑蘇。憶吳子之驟強兮,蓋得人以為任。戰柏舉而入楚兮,盟黃池而服晉。何用賢之不終兮,乃自壞其長城。洎甬東而乞死兮,始躑躅而哀鳴。泛鴟夷於江中兮,驅白馬於潮頭。眄胥山之過舊廟兮,挾天風而遠遊。龍宮郁其嵯峨兮,水殿開而宴會。日既吉而辰良兮,接賓朋之冠玉。奠椒漿而酌桂醑兮,擊金鐘而戛鳴球。湘妃漢女出歌兮,瑞霧靄而祥煙浮。夜迢迢而未央兮,心搖搖而易醉。撫長劍而作歌兮,聊以洩千古不平之氣。

唱完,范相國拿起酒杯吟詩道:

霸越平民,扁舟五湖。昂昂之鶴,泛泛之鳧。

功成身退,辭榮避位。良弓既藏,黃金曷鑄?萬歲千秋,魂魄來游。今夕何夕,於此淹留!吹笙去鼓,羅列樽俎。妙女嬌娃,載歌載舞。有酒如何,有肉如坡。相對不樂,日月幾何?金樽翠爵,為君斟酌。後會未期,且此歡謔。張使君也靠著坐席吟詩道:

驅車適故國,掛席來東吳。西風旦夕起,飛塵滿皇都。人生在世間,貴乎得所圖。向渠華亭鶴,何以松江鱸?豈意千年後,高名猶不孤。鬱鬱伸靈府,濟濟英俊徒。華筵列玳瑁,美醞傾醍醐。妙舞躡珠履,狂吟扣金壺。顧余復何人?亦得同歌呼。

作詩記勝事,流傳遍江湖。

陸處士離開坐位,也獻上自己的詩作:

生計蕭條具一船,筆床茶灶共周旋。但龍甫裡能言鴨,不釣襄江縮項鳊。鼓瑟吹笙傳盛事,倒冠落玉預華筵。何須溫嶠燃犀照,已被旁人作話傳。

聞子述於是也創作了長短句詩歌一篇,獻給座間諸位:

江湖之淵,神物所居。珠宮貝闕,與世不殊。

黃金作屋瓦,白玉為門樞。屏開玳瑁甲,檻植珊瑚珠。祥雲瑞靄相扶輿,上通三光下八區。自非馮夷與海若,孰得於此久躊躇!高堂開宴羅賓主,禮數繁多冠冕聚。忙呼玉女捧牙盤,催喚神娥調翠釜。

長鯨鳴,巨蛟舞;鱉吹笙,鼉擊鼓。驪頷之珠照樽俎,蝦須之簾掛廊廡。八音迭奏雜仙韶,宮商響切逼雲霄。湘妃姊妹撫瑤瑟,秦家公主來吹簫。麻姑碎擘麒麟脯,洛妃斜拂鳳凰翹。天吳紫鳳顛倒而奔走,金支翠旗縹緲而動搖。胥山之神余所慕,曾謁神祠拜神墓。相國不改古衣冠,使君猶存晉風度。

座中更有天隨生,口食杞菊骨骼清。平生夢想不可見,豈期一旦皆相迎。主人靈聖尤難測,驅駕風雲歸頃刻。周遊八極隘四溟,固知不是池中物。鯫生何幸得遭逢,坐令槁朽生華風!待以天廚八珍之異饌,飲以仙府九醞之深鐘。唾壺缺,麝柄折,醉眼生花雙耳熱。不來洲畔采明珠,不去波間摸明月。

但將詩句寫鮫綃,留向龍宮記奇絕。

吟誦歌唱完畢,酒器和酒籌交互錯雜、暢飲盡歡。此時只聽見臨水的村莊中報曉的雄鳴喔喔叫,近山的佛寺晨鐘隆隆敲響,伍大夫先告別而去,三位高士接著也踏上回家的路程。龍王捧出裝著照乘珠的紅珀盤,放著通天犀的碧瑤箱,贈送給了聞子述,並且派人送他回家。聞子述到了船上,這時東方已經發白,航行的路線十分明亮,船到中流的時候,聞子述向龍王堂行稽首禮,然後上了歸程。

太虛司法傳

馮大異,單名「奇」字,是吳楚間的狂放之人。他依仗自己的才能而藐視他人,從來不相信鬼神,凡碰到依附草木的妖怪,或是奇特而不同於流俗、讓人感到驚駭的東西,他必定要捋起衣袖伸出胳膊抵擋,而且,非凌辱詆毀一番而罷休,或者火燒祠廟,或者把塑像沉入水中,勇往直前,不顧後果,因此人們也稱讚他有膽魄。

元至元三年,他寄居在河南上蔡縣的東門。一天,他有事到臨近的村莊去,當時正值兵亂縱火焚燒之後,一路上空蕩蕩的,無人居住,黃土白骨,一眼望不到邊。還沒到那個村莊,但太陽己經西斜,讓人愁悶的烏雲四起,途中既無旅舍,又能到哪裡去安身呢?馮大異見道路旁有一片古柏樹林,就走了進去,靠著樹稍事休息。這時,貓頭鷹在他面前鳴叫,豺狼狐狸在他背後嗥叫。一會兒,又有一群烏鴉一個接一個地飛下來,有的翹起一隻腳啼叫,有的張開雙翅飛舞,喧叫聲讓人厭惡,並且往復迴旋,排成陣勢。又有八九具死屍,橫躺在左右,這時陰風颯颯,暴風急至,一聲驚雷,群屍都坐了起來,看到馮大異正在樹下,便一起踴躍上前依附。馮大異急忙攀登到樹上躲避,群屍環繞在樹下,有的叫,有的罵,有的坐,有的站,互相大聲地說道:「今天晚上一定要抓住這個人!不這樣的話,我們這一夥將會有災害!」

一會兒,雲散雨停,月光穿過樹隙照在地上,只見一個夜叉從遠處而來,那夜叉頭上長有兩隻角,整個身體都是青色的,邁著大步並且大呼小叫的,一直走到樹下,用手抓住死屍,摘取頭顱食用,就像是吃西瓜那樣。吃完之後,那夜叉打了個飽嗝睡下,打鼾的聲音驚天動地。馮大異考慮此地不可久留,於是乘著夜叉熟睡,就下樹逃跑,走了不到百步,夜叉已經在後面追趕了上來,馮大異拚命奔跑,幾乎被夜叉追上。逃跑中遇到一座廢棄的寺廟,馮大異急忙進去躲避。此廟東西二邊的廊屋都已倒塌,只有主殿上留有一尊佛像,樣子十分雄偉。馮大異發現佛像背後有一小洞,沒有辦法可想,只好隱身進洞,藏在佛像肚子裡,還自認為找到了庇難所,可以沒有危險了。忽然聽到佛像挺起肚子笑著說:

「那夜叉求之而不得,而我是不求而自來,今天晚上好一頓肉點心,不用吃齋了。」馮大異一聽,即刻奮起逃跑,但是步伐很沉重,走了十步左右,被門檻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下,回頭一看,只見土木狼籍在地,原來佛像的胎骨已經粉碎了。馮大異總算從佛像中逃出,卻還要說大話:「什麼鬼怪,敢捉弄你家大爺,結果反而自招災禍!」

馮大異逃出寺廟,又往前走。遠望田野之中,有一處燈燭輝煌,一些人行賓主相見的禮節後正圍坐在一起。馮大異十分高興,急忙趕過去,到了面前,發現那些人都是一些無頭鬼,有頭的則沒有一隻手臂,或者缺少一隻腳。馮大異嚇得回頭就跑。眾鬼大怒,說:「我們正要在此暢飲,這個人實在大膽,竟敢前來沖犯!正該把他抓來作下酒的菜餚。」

眾鬼踉踉蹌蹌站起來咆哮吼叫,有的鬼抓起牛糞扔了過來,有的鬼則抓取人骨擲過來,無頭鬼則提著頭來追趕他。所幸前面有一條河流阻攔,馮大異橫流而過,而眾鬼到了河邊,則不敢過去。逃了半里地光景,馮大異回過頭來,仍然聽到眾鬼喧嘩之聲,綿延不止。

一會兒,月亮下山了,黑得看不清道路,馮大異一失足,墜落到一個坑中,坑深無比,原來是掉進了鬼谷。寒沙迷住了他的眼睛,陰氣涼透了他的骨頭,群鬼都聚集在那裡。有紅頭髮長雙角的,有長綠毛並生有兩隻翅膀的,也有長著尖嘴獠牙的,還有牛頭獸面的,身上的顏色都是深藍色,嘴裡吐出火焰。他們看到馮大異來了,都互相慶賀說:

「仇人到了!」隨即用鐵鏈鎖住馮大異的頭頸,用粗皮繩拴住他的腰,驅趕他到鬼王的座下,報告說:「這就是人間那個不信鬼神,並肆意凌辱我們的狂妄之人。」鬼王怒氣沖沖地責罵馮大異:「你身具四肢頭腦,有知有識,難道沒有聽說過鬼神的威德也很昌盛嗎?孔子是一個聖人,他還說對鬼神要敬而遠之。《易經》中所說的『載鬼一車』,《小雅》裡所謂『為鬼為蜮』,其他如《左傳》中記載的晉景公的夢、伯有作厲鬼的事,都是證明,你是什麼東西,竟敢說沒有鬼?

我受你的侮辱很久了!今天有幸能遇上你,我怎麼折磨你才能讓我快意呢?」於是就命令眾鬼扒下馮大異的衣服帽子,加以拷打。馮大異渾身被打得鮮血淋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這時,鬼王對馮大異說:「你想調和泥成醬嗎?你想身長三丈嗎?」馮大異想泥怎麼可以成為醬呢,因此願意身長三丈。眾鬼當即把他揪到石床上,像搓粉那樣,用手反覆對他按摩,身體不知不覺中竟漸漸長了起來。一會兒扶他起來,果然有三丈,細長得像根竹竿,眾鬼取笑污辱他,稱他為長竿怪。鬼王又對他說:「你想煮爛石成汁麼?你想身矮一尺嗎?」馮大異正愁身體太長,而不能自己站立,就說願意身矮一尺。眾鬼又把他驅趕到石床上,像揉面一祥,用力一按,骨節格格發出聲響,然後把他堆聚起來,果然只有一尺長了,圓圓的,像只巨蟹。眾鬼又取笑羞辱他,稱他為蟛蜞怪。大異緩慢地在地上爬行,實在不能忍受那種痛苦。旁邊有一個老鬼,拍手大笑說:「你平日裡不相信有鬼怪。今日裡為什麼變成這種模樣?」說完老鬼向大家請求說:「這個人雖然對我們沒有禮貌,但是他受到的污辱也夠厲害了,可憐兮兮的,請求大家原諒他吧!」得到允許後,他就用雙手提起馮大異抖了幾抖,一會兒,馮大異就恢復了原樣。

馮大異請求讓他回家,眾鬼說:「你既然到了此地,也不能空著手回去,我們各有一樣東西送與你,也讓人間知道確實有我們鬼怪存在。」老鬼說:「既然如此,那麼用什麼東西送給他呢?」一個鬼說:「我送給他撥雲角。」說完就把兩隻角放在大異的額頭上,高高相對。一個鬼說:「我把哨風嘴送給他。」於是就把一副鐵嘴安在馮大異的嘴唇上,尖尖的,像是鳥的嘴喙。一小鬼說:「我送給他朱華之發。」就用紅水浸染馮大異的頭髮,馮大異的頭髮隨即散亂且都豎了起來,顏色紅得像火焰。一個鬼說:「我把碧光睛送給他。」說完就把兩顆青珠鑲嵌在馮大異的眼眶裡,馮大異的眼珠頓時清明澄澈,發出碧綠的顏色。老鬼隨即送馮大異出坑洞,並對他說:「請你自己好好珍重,剛才小鬼們侵擾瀆犯你,希望不要放在心裡。」

馮大異雖然幸運地出了坑洞,但是頭上頂著撥雲角,口中長出哨風嘴,肩上披著朱華髮,眼眶裡含著碧光珠,儼然變成了一個奇鬼。到家後,妻子兒女不敢相認。走到集市中,眾人聚集圍觀,認為是怪物。小孩子見到他,就驚慌啼哭而逃走。馮大異於是關起門來不吃飯,抑鬱氣憤而死。臨死的時候,對他的家人說:「我被眾鬼困擾,現在將要死了!

你們多放一些紙筆在棺材裡,我將要向天庭告狀。幾天以後,蔡州將會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那是我勝訴的時刻,你們可以灑酒在地來祝賀我。」說完就死了。

過了三天,突然間白天風雨大作,雲霧四起,驚雷霹靂,聲震世界,屋上的瓦片全部被打飛,大樹全部被狂風拔起,過了一個晚上才雨止天晴。馮大異所墜落的那個深坑,成為一個巨大的湖泊,連綿好幾里,湖水都是紅的。他的家人忽然聽到棺材裡有說話聲:「訴訟已經獲勝,眾鬼都被消滅,沒有遺留!天府因為我為人正直,讓我做太虛殿的司法,職位很重,從此我不再到人世來了。」馮大異的家人祭祀後埋葬了他,隱約之間,好像真的有神靈存在。

修文舍人傳夏顏,表字希賢,是吳地的震澤縣人。他博學多才,性格豪邁,一頂頭巾,一身布衣,漫遊在東西兩浙之間。他喜歡慷慨激昂地評論時事,議論滔滔不絕,從不感到厭倦,人們總很欽佩他。但是他的命運很不濟,每天的生活費用還不能自給,他曾經喟然自歎道:「夏顏啊夏顏,你平時也算陶冶身心,謹慎行事的了,可為什麼就不能讓家庭富裕一些呢?」說完後又自我解嘲說:「顏淵被困在陋巷中,難道是道義不足嗎?賈誼被壓抑在長沙,難道是文章不富麗嗎?校尉封侯拜將而李廣獨獨不得封侯,難道是智謀勇氣不及嗎?侏儒飽得撐死但東方朔卻要擔心餓死,難道是才能技藝還不夠明達嗎?大概人人都有命運,是不可僥倖強求而來的。我只知道順從接受而已,哪裡還敢違背事理強求呢!」

至正初年,夏顏客死在潤州,葬在北固山下。朋友中有一個與他交往密切、感情深厚的,一天忽然在路上碰到他,只見夏顏坐在高車上,華蓋簇擁,戴著高冠,拖掛玉牌,就像侯爵伯爵一樣。隨從的人各自執持器杖,在前後開道護衛,風采飄揚,不再是往日的寒酸模樣。夏顏坐在車上,一直向北而去,朋友也不敢貿然喊他。

一天,這位朋友早起,又在裡門遇到了他,夏顏急忙揭開車上的帳幔,下車向朋友行作揖禮,問道:「老朋友一向可安好?」朋友就與他敘起舊來,手拉著手,款款說話,與平時沒有什麼不同。朋友問他說:「我與您分別並不長久,您卻能憑自己的努力得到高位、身居要職,車馬隨從,如此盛多,衣服冠帶,這樣華麗,可以說是大丈夫得志之時啊!

我不勝羨慕之至!」夏顏回答說;「我現在在陰間任職,地位顯要,但職務清閒。老朋友問我,我哪裡敢隱瞞,只是在路途之中,也沒有時間詳細敘述。老朋友如果不嫌棄的話,後天晚上可以在甘露寺的多景樓相會,但願有充足的時間,稍稍敘談久別之後的思念,不知道可不可以?希望不要因為我在陰間而疑怪,辜負了我真誠的邀請。」老朋友答應了他。

於是大家告別離開。

這天晚上,老朋友帶了酒餚前往多景樓,而夏顏早就到了,看到老朋友如約而至,十分高興,迎上前去說道:「老朋友真是誠實可信的人。可以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接著又說道:「她底下的快樂,並不比人間少,我現在擔任修文府舍人這大官職,也就是顏淵、子夏過去的職務。陰間裡用人,選拔提升很精當,必定要與才能相符,與職責相稱,這樣才可以擔任官位,享受爵祿,並非像人間可以用賄賂通路子,可以憑門第得晉陞,可以憑外貌濫竽充數,可以用虛名來非分獲取。我試著跟您討論一下:現在人世間官場中,執筆做宰相的,難道都是蕭何、曹參、丙吉、魏相一類人麼?

在外領兵的大將,難道都是韓信、彭越、衛青、霍去病一類人麼?在翰林院輔陳文采的文學儒臣,難道都是班固、楊雄、董仲舒、司馬相如一類人麼?在郡邑治民的官吏,難道都是龔遂、黃霸、召信臣、杜詩一類人麼?千里馬去拉鹽車而劣等馬卻能飽食精飼料,鳳凰棲息在有棘的灌木叢而貓頭鷹卻在門庭裡築巢鳴叫,有才德的人面黃肌瘦而死在底層,沒有才德的人比肩接踵顯達於塵世,所以天下大治的日子常常很少,而天下大亂的日子常常很多,道理正在這裡。陰間卻不是這樣,升降一定公開,賞罰一定公平,過去那些背叛君主的蟊賊,敗壞國家的奸臣,他們接受了崇高的爵位並享受豐厚的俸祿,到了陰間必定會遭受禍殃。過去那些累積善行的人物,修養德行的人士,他們困厄在下層而窮困潦倒,到了陰間必定會受到福報。因為輪迴的規律,因果報應的信條,到這裡是沒有人能逃脫的。」於是夏顏倒滿酒杯而喝酒,接連喝了好幾杯,靠著欄杆眺望遠方,隨口而成律待二首,吟誦贈給老朋友:

笑拍闌干扣玉壺,林鴉驚散渚禽呼。一江流水三更月,兩岸青山六代都。富貴不來吾老矣,幽明無間子知乎?旁人若問前程事,積善行仁是坦途。

滿身風露夜茫茫,一片山光與水光。鐵甕城邊人玩月,鬼門關外客還鄉。功名不博詩千首,生死何殊夢一場。賴有故人知此意,清淡終夕據籐床。

吟誦完畢,夏顏搔著頭皮說:「最高的境界是樹立德業,其次是建立功業,再其次是著書立說。我在世的時候,沒有德業可以稱頌,沒有功業可以敘述,但是編著的集錄,不下幾百卷;寫的文章,差不多有千餘篇,這些都是探研事物深奧隱微、竭盡全力寫成的東西。去世以來,家業衰敗,裡面沒有照應門戶的僮僕,外面缺乏對我的作品能理解評價的人,再加上盜賊的偷竊,蟲鼠的毀傷,文稿已經十成裡面剩下不到一成,十分可惜。懇望老朋友愛惜人才,顧念舊交,捐獻季札的三尺寶劍,饋贈范純仁的一船麥子,使用錢財到迫切需用的地方,施捨恩德給無法回報的老友,雕鏤在桐梓上,傳給好事的人,或許文稿可以不同草木一齊腐爛,這則是老朋友的恩賜了。我心有所感,就說到此,實在很慚愧!」老朋友答應了他,夏顏喜出望外,捧著酒杯向老朋友拜謝,表達自己懇切的謝意。過了不久,東方漸漸發白,夏顏與老朋友告別離去。

老朋友回到吳中,尋訪到他家,發現文稿除散失殘缺以外,仍有遺留下來的文章數百篇,以及編著的《汲古錄》、《通玄志》等書,友人於是急忙找工人雕版刻印,在井鋪出售,廣為流傳。夏顏又到老朋友的家裡道謝。從此以後夏顏往來朋友家中不斷,朋友家的吉凶禍福,都預先告訴他。三年以後,老朋友染上了疾病,夏顏來探訪,就對他說:「在下在修文府充數,年限已經滿了,應當推舉人員來代替我。

陰間裡最看重這個職務,要想得到它很難。您如果不想這個職位,那我不敢勉強,萬一你想得到這個職位,我一定盡力舉薦。我所以急切考慮這件事,不過是想報答您為我雕版刻印著作的大恩而已。人活在世上總歸要死的,即使勉強拖延生命幾年,又怎麼可能永遠居留在陽世呢?」老朋友高興地答應了他,於是就安排身後的事情,也不再找醫生治療,幾天以後就死了。

鑒湖夜泛記

有個讀書人成令言,不求顯達,向來喜歡會稽的山山水水。元文宗天歷年間,他在鑒湖之濱擇地居住,吟誦「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的詩句,整天遨遊不止。他經常乘一隻小船,也不用撐篙和槳櫓,以風作帆,用浪作槳,任船漂流,或者在水邊觀魚,或者在沙灘與鷗鳥為伍,或者在長有蘭草的小洲同白鷺戲謔,或者在植柳的水岸聽黃鶯啼叫。沿湖三十里方圓,飛鳥走獸、浮魚躍兔,都熟悉他的相貌,彼此忘卻是人或是禽獸,自來自去,不再互相疑慮害怕。打柴的老翁、耕田的農夫、捕魚的兒童、放牛的孩子遇到他,不管老幼,都能得到他的歡心。

初秋的一個晚上,成令言把小船停泊在紹興附近的千秋觀旁邊,這時秋風剛起,霜露未下,天上的星斗交相輝映,水光與天色渾為一體,不時聽到摘菱或採蓮女子所唱的歌曲,此起彼伏,就好像在水中陸地之間對歌似的。成令言躺在船上,仰望銀河,它就像一條萬丈白練,橫貫南北,微雲淡淡,如掃帚掃過的痕跡,一塵不染。於是,成令言手敲船舷,吟唱起宋之問的《明河》詩篇,飄飄然有超然獨立於世俗之外、飛昇成仙的意趣。忽然間,小船自己動了起來,走得很快,就像是與風和水一起奔跑,眼睛一眨,就過了千里,就像有東西在牽引著它。成令言也搞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會兒,到了一個地方。這裡寒氣逼人,冷光耀眼。既像清澄的玉田,珍花異草生長在其中,又像盛大的銀海,奇獸瑞魚在裡面游泳。鳥鵲成群鳴叫,白榆遍地種植。

成令言猜想這裡不是人間,就披上衣服起來,只見宮殿巍然,城闕高聳。有一個仙女,正從裡面走出來,身穿白綃衣,肩披白紉披肩,頭戴翠鳳步搖冠,腳蹬瓊紋九章鞋。兩個侍女,一個手執金柄的長扇,一個捧著玉環如意,明媚的眼睛,美麗的容貌,直覺光彩照人。到了岸邊。仙女對成令言說:「處士為什麼來遲了?」成令言拱手回答;「在下隱居匿跡於江湖之間,和魚鳥在一起,忘記了自己的形跡,向來沒有約請,也從來沒有和您見過面,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仙女笑著說:「您怎麼會認識我呢?所以請您到這裡,是因為您一向抱持崇高的德義,長期來積聚大德,我不過有一些真誠的想法,想通過您傳到人世而已。」於是她就請成今言登崔。岸邀請他進入宮門。走了幾十步,又到一個大殿,匾額上寫著「天章之殿」,殿後有一處高閣,上面題著「靈光之閣」。裡面設立雲母屏風,鋪有玉華席,四面都是水晶簾子,用珊瑚鉤掛起,照得閣內亮如白晝。屋樑間還懸掛兩枚香球,蘭麝香氣,芬芳撲鼻。

仙女請成令言與她對席而坐,並告訴他:「您知道這個地方嗎?這就是人世間所說的銀河,我乃是織女神。這裡離開塵世間,已經有八萬多里了。」成令言聽了,離開坐席說道:「我是下界一個愚蠢的百姓,自甘與草木共同腐爛。今天晚上多麼幸運,讓我身游天界,腳登仙宮,得福無可計量,受恩超過希望。但是不知道您想托我辦什麼事,要我傳什麼話?希望能詳細聽一聽,好讓我打消疑慮。」仙女於是低頭正身,端莊嚴肅地說道:「我乃是天帝的孫女,靈星的女兒,向來稟持貞節之性,離群獨居。哪裡想到下界無知,愚蠢的百姓喜歡荒誕,妄傳在夏歷七月初七的晚上,我會成為牽牛神的配偶,以致我清白的操行,受到這種污辱。開此謬說源頭的,是齊諧的偽詐之書;鼓起波浪的,是記楚地風俗的《荊楚歲時記》中沒有根據的話,傅會這種說法並予以倡導的,是柳宗元的《乞巧文》;誇張這件事並加以應和的,是張耒的《七夕》詩詞。對此,即使強詞雄辨,也無以自我表白;而流言蜚語,什麼地方聽不到呢!常常在簡牘中流露,也往往在篇章中傳播,有的說:『北斗佳人雙淚流,眼穿腸斷為牽牛。』又有的說:『莫言天下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有的說:『未會牽牛意若何,須邀織女弄金梭。』又有的說:『時人不用穿針待,沒得心情送巧來。』像這樣的詩作不止一篇兩篇,而是很多很多,褻瀆污侮神靈,也不知道忌諱害怕,如果這都可以忍受,還有什麼不可以忍受的呢?」

成令言回答說:「鵲橋相會、牛渚之遊的說法,今天聽了仙女您的這番話,我已經知道是不真實的了。但是,像嫦娥奔向月宮,神女高唐幽會,后土靈佑的故事,以及湘靈冥會的詩句,果然真有呢,還是並非如此?」仙女悵然地說道:

「嫦娥,是月宮裡的仙女;后土,是地神中的神女;大禹開闢三峽的功業,巫山神女確實幫助了他;而湘靈是堯的女兒,舜的妃子。她們都是聖賢的後裔,貞節英烈之輩,哪像世俗傳說那樣!她們絕不像上元夫人從空中降落在封陟面前,或雲英遭遇裴航,杜蘭香嫁給張碩,吳綵鸞許配給文簫等等情慾容易產生、事情難以掩蓋的女子。世人詠歎月亮的詩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題寫三峽的詩句說:『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大陽和月亮,在天地混沌的時候,開天闢地的初始,就已經形成了,難道能編造后羿妻子的說法,偷竊靈藥的事情,胡亂用獨眠孤宿來侮辱她嗎?雲是山川的靈氣,雨是天地的恩澤,怎麼可以因為宋玉的謬誤,就把雲雨指作房帷之樂,比喻為枕席之歡呢?輕慢神靈,冒瀆天威,沒有什麼比這更厲害的了!湘君夫人是帝舜的配偶,舜死的時候,就已經衰老了。李群玉是什麼人?竟敢用淫邪的詞賦,在黃陵廟瀆犯說:『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色中。』敘述自己的奇遇,卻歸罪到她身上,荒涎虛妄,名譽和禮法掃地!后土夫人的傳說,是因為唐朝人不敢直接指斥武則天的罪惡,所以借此來諷刺她罷了。世俗無知,就以為確實是這樣,以至有『韋郎年少耽閒事,案上休看《太白經》,的句子。欲界的諸天,都有配偶;那些沒有配偶的,則都是沒有慾望的。君子和讀書人在禮教倫常中自有快樂的境地,何至於編造那些鄙野猥瑣的故事,誣蔑誹謗高尚明過之人,既用它來自己欺騙自己,又用它來迷惑世人,而讓自己處在有罪過的境地。希望您回到塵世,全部告訴世人,不要讓雲霄之上、星漢之閉的仙女,長久地受到黃口小兒的讒毀和玷污。」

成令言又問道:「世俗多謊言,升仙得道之人常被誣陷,今天聽到神女這番話,我已知道它們是虛假的。但是像張騫乘木筏,嚴君平辨別支機石一類事,是確實的呢,還是虛妄之說?」仙女說:「這二件事倒確實是這樣!那博望侯張騫是金馬門的值吏,嚴先生乃是仙宮的部曹,暫時謫罰到人間,靈性都在,所以能夠周遊八極,辨識異物。這豈是常人能夠與之相比的麼?您倘若不是三生有緣,今天晚上也哪能到得了這裡!」說著,便拿出彩錦兩匹送給成令言,說道:「您可以回去了,所托的事情,希望不要忘記。」

成令言告辭拜別了仙女之後,登上小船,只覺得風大露寒,波濤洶湧,一頓飯的功夫,就已回到了原先那個地方。

這時,淡淡的霧氣剛起,星斗漸漸墜落,雞叫三遍,已到五更了。他拿出彩錦一看,好像與人間所織的也不相上下,就把它藏在箱子裡,準備等以後讓通曉各種事物的人來辨別一下。後來,碰到了一個從西域來的波斯商人,就試著拿出來給他看。商人撫摸賞玩了很長時間,忽然動容說:「這是天上的至寶,不是人間的東西。」成令言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呢?」那商人說道:「我見這彩錦的紋理順而不亂,顏色純正而不錯雜。用太陽照射,則見瑞氣旺盛而起;用塵土覆蓋,則見塵土都自然而然地飛散開去。用它作幃帳,蚊子不敢進入;用它作衣服披肩,雨雪不會濕進去。隆冬穿著它,不用披著棉襖就能保暖;盛夏穿上它,不用憑借風力就感到涼爽。它的蠶大概是用扶桑葉餵養的,它的絲是用天河水洗滌的,這難道不是天上織女機中的產品麼?你是從哪裡得到它的?」成令言保守秘密,不肯敘述其中的緣故。隨後他就駕著小船輕舟,遠遊不再回來。

二十年以後,有人在會稽山玉詞峰遇到過他,只見他臉色紅潤,兩隻眼珠清澈如水,頭上戴著道士帽,身上穿著布襖,不裹頭巾,也不扎衣帶。那人向他揖拜並詢問,成令言也不答話,乘風而去,快疾如飛,追也追不上。

綠衣人傳甘肅天水的趙源,很早就死了父母,也沒有娶妻生子。

元仁宗延[右]年間,他求學到了錢塘,寄住在西湖邊的葛嶺上,居所的旁邊就是宋代賈似道的舊居。趙源一人居住,覺得清閒無聊,曾經在某天晚上徘徊於門外,看到一個女子從東邊走過來,穿著綠衣,梳著雙鬢,十五六歲年紀,雖然不是濃妝艷抹,但是容貌遠遠超過一般人,趙源盯住她看了很久。趙源第二天晚上出門,又碰到這個女子,這樣有好幾次,每天一到晚上,這女子就會經過。趙源開玩笑地問她:

「小女子家住哪裡,為什麼天天晚上來這裡?」女子笑著道了個萬福,說;「我家與郎君是鄰居,郎君自己不認識罷了。」

趙源試著挑逗她,女子很高興地響應了,趙源就留她住下,兩人極盡歡愛親暱。第二天清早,女子告辭而去,但到了晚上重又來到這裡。這樣差不多有一個月光景,兩人的感情融洽,恩愛很深。趙源問她姓名地址,那女子說道:「郎君只要能得到一個美女就得了,何必一定要知道我的姓名地址呢?」實在追問不過,女子就說:「我常常穿綠衣服,你就叫我『綠衣人』就是了。」始終不告訴趙源住在什麼地方。趙源猜想她是大戶人家的侍妾,夜裡出來私奔到此,恐怕事情會敗露,所以不肯說出姓名住址。趙源相信她,也不再懷疑,感情變得更加親密。

一天晚上,趙源喝醉了酒,開玩笑地指著她的衣服說:

「這真是綠衣呀綠衣,怎麼像《詩經》裡所說的尊卑倒置,以間色綠色為上衣,而用正色黃色為夾裡呵。」女子聽了以後,面有慚色,好幾個晚上不來。等到再次到趙源的居處,趙源問她緣故。女子說:「我本來想同你白頭到老,你怎麼像對婢妾那樣看待我,讓人感到羞愧不安,所以我好幾天不敢侍奉在你身邊。但是郎君既已知道我的底細,現在我也不再隱瞞,請讓我詳細地告訴你吧。我與郎君是舊相識,今天如果不是被深情感動,我不可能到這裡。」趙源問她緣故,女子淒慘地說:「說出來該不會為難我吧?我實在不是塵世中人,但也不是對你有禍害的鬼,大概是命運應該如此,舊日的緣份沒有完的緣故。」

趙源大吃一驚,說:「希望能詳細告訴我。」女子說:

「我是已故宋代賈似道平章的侍女,本來是臨安的良家女子,很小就擅長下棋,十五歲的時候,以棋童身份入選侍女。每次賈似道上朝回來,總要到半閒堂閒坐,一定會召我去陪從下棋,備受寵愛。當時郎君是賈家的僕人,職掌煎茶的雜務,每次因為要端茶送水,所以能夠進得後堂。郎君當時年輕,長得又漂亮,我見到你後十分愛慕,曾經把繡羅錢包,暗中投送給你。郎君也把玳瑁脂粉盒作為回贈,彼此雖然都有意思,但是內外防範嚴密,沒有相會的方便。後來我們的感情被同伴發覺,他們就向賈似道進讒言,於是我與郎君就一起被賜死在西湖斷橋下面。郎君現在已經轉世為人,而我的名字仍在鬼簿之中,該不會是命運的安排吧?」說完,女子低聲哭泣,流下眼淚。趙源也為她感到傷心。過了很久,趙源說道:「如確實如此的話,那麼我和你乃是再世姻緣了,應當更加相親相愛,以補償前世未了的願望。」從此,就留那女子在居所住下,不再讓她回去。

趙源向來不擅長下棋,女子就教他,把下棋的奧妙都傳給他,所以平日那些以棋藝著稱的人,現在都下不過趙源了。女子每次說到賈似道的舊事,凡是她所親眼看到的,總是清清楚楚,講得很詳細。她曾說:一天,賈似道在半閒樓憑欄瞭望,所有的姬妾都在旁邊侍候。正巧有二人戴著烏巾,穿著便服,乘小船從湖中上岸。一個侍妾說:「這兩個少年真漂亮!」賈似道聽了,就問她:「你願意侍奉他們嗎?

應當為你下聘札。」侍妾笑了笑,也沒說話。過了一個時辰,賈似道讓人捧來一隻盒子,並將其他侍妾都叫到面前,說:

「這是剛才為某侍妾下的聘禮。」打開盒子一看,原來是那個侍妾的頭顱,姬妾們都嚇得膽戰心驚地退下了。賈似道又曾經販運幾百船的私鹽到都市出售,太學裡的讀書人寫了一首詩諷刺他:

昨夜江頭湧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鹺。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

賈似道聽到後,就把寫詩的太學生打入牢獄,以誹謗罪論處。他又曾在浙江西部推行公田法,老百姓吃夠了苦頭,有人就在路邊題寫了一首詩:

襄陽累歲因孤城,豢養湖山不出征。不識咽喉形勢地,公田枉自害蒼生。

賈似道見到後,就把他抓來,充軍到邊遠地區。賈似道又曾施齋給道士,數量已滿千名,最後有一個道士,衣衫破爛不堪,到門前求齋食,主事的人因為千人的數量已滿,不肯引他進去,道士堅持求齋不離開,主事人不得已,只好在門邊施齋食給他。道士吃完齋食,把缽盂覆在桌上就走了。眾僕人用力想把缽舉起來,但是,缽盂紋絲不動。僕人向賈似道稟告,賈似道親自把缽舉起,發現缽下有兩句詩說:「得好休時便好休,收花結子在漳州。」他這才知道是真仙降臨,而自己卻無幸認識,但始終不理解漳州這一句話的含意。可歎呵,誰知以後會有漳州木棉庵被鄭虎臣殺死的災難呢!此外,曾經有一個船家把船停泊在蘇堤,當時正是盛夏酷暑,他躺在船尾,整夜睡不著。忽然,看到有三個不到一尺長的小人,聚集在沙洲上。一個說:「張公到了,怎麼辦呢?」一個說:「賈平章不是一個有德行的人,絕對不會寬恕!」一個說:「我是完了,你們可以看到他的敗亡!」說完後,互相哭著跳入水中。第二天,漁夫張公抓到一隻大鱉,直徑有二尺多長,把它交納給賈府,果然不出三年大禍臨頭。大概動物也有先見之明,只是因為命運氣數的關係,不可逃脫而已。

趙源說:「我現在與你相會,難道就不是命運嗎?」女子說:「這確實不是虛妄呵!」趙源說:「你的精氣,能夠長久存留於人世麼?」女子說:「氣數盡了,就全散失。」趙源同:

「既然這樣,那麼是什麼時候呢?」女子回答:「三年而已。」對此,趙源本來不相信。

誰知到了三年的期限,女子果然臥病不起。趙源要為她請醫生,女子不答應,說:「以前本已同郎君說過了,姻緣的盟約,夫婦的感情,到今天將結束了。」隨即拉著趙源的手臂,與他決別:「我以陰間之體,得以侍奉郎君,承蒙您不嫌棄,盤桓了這麼長時間。前世因為一念私情,我們都陷入無法預測的禍害中,但是海枯石爛,這種遺憾難以消除;地老天荒,這種感情不會泯滅!現在有幸能接續前生的姻緣,履行往世的盟約,整整三年在此,我的願望已經得到滿足,請讓我從此告別,不要再想念我了!」說完,女子面朝牆壁而睡,再也叫不應了。趙源極為悲傷,親自備辦棺木裝殮她。將要埋葬的時候,他對棺木很輕感到奇怪,就打開了棺木。一看,只有衣被、頭釵、耳環等物在裡面。於是只好在北山山腳下建了一個衣冠墓。趙源感激綠衣女子的深情,從此後不再娶妻,聽說後來到靈隱寺出家做了和尚,以此了結餘生。

附錄秋香亭記

元至正年間,有一個商生,跟隨做官的父親到了姑蘇,寄居在烏鵲橋,他家的隔壁是楊家的府第。楊家是延[右]年間的大詩人浦城公楊載的後裔,楊載從商家娶親,他的孫女叫采采,與商生是姑表兄妹。浦城公已經亡故,但是其妻商氏還在人世。商生年少,氣質清和秀美,性格溫和純正,和采采都還在兩小無猜的童年時期,商氏,就是商生的姑婆。每當讀完書的餘暇,商生總要和采采在庭院遊戲玩耍,商氏對他十分鍾愛,她曾經撫摩著商生並指著采采說:

「你要好好讀書進德修業,我的孫女決不會嫁給別人,以後讓她侍奉你,以接續楊、商二姓的親戚關係,使兩家永遠友好。」采采的父母聽到這話很高興,即刻就想讓女兒嫁過去,但是商生的父母因為兒子年幼,恐怕會耽誤他的學業,就請求過些日子再論婚嫁。商生和采采因為商氏的那番話,也倍加親愛。

一眨眼,過了好幾年了。幾年當中,每到中秋節的夜晚,兩家人總要聚會飲酒,然後一同到商生家庭院後的秋香亭遊玩。那裡有二棵花樹,樹蔭扶疏,桂花剛剛盛開,月亮圓圓,花香濃郁,商生和采采曾私下裡在樹下談心,傾吐彼此愛慕之情。此後,采采的年齡漸漸大了,就不再到商家來了,每年的伏、臘節日,兩人只以兄妹的禮節在中堂見一見面而已。閨房深幽,沒有辦法互致深情。過後一年,秋香亭前的桂花剛開,采采就以折花為借口,用碧瑤箋寫了兩首絕句,讓侍女秀香拿去交給商生,並且要商生應和。詩曰:

秋香亭上桂花芳,幾度風吹到繡房。自恨人生不如樹,朝朝腸斷屋西牆!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慇勤種兩株。願得他年如此樹,錦裁步障護明珠。

商生得到詩,十分驚喜,於是就隨口而成二首絕句,寫在紙上作答,交給侍女拿去。詩曰:

深盟密約兩情勞,猶有餘香在舊袍。記得去年攜手處,秋書亭上月輪高。

高栽翠柳隔芳園,牢織金籠貯彩鴛。忽有書來傳好語,秋香亭上鵲聲喧。

高生開始只是愛慕采采的容貌而已,還不知道她的文才如此之高,待看到她寫的兩首絕句後,高興得如癡似狂,從此只是抬起頭,踮起腳,等待結婚的日子到來,再也不考慮其它事了。采采後來因為多情思念而染上疾病,她擔心商生不知道自己的眷戀之情,就在吳綾帕上題寫了一首絕句,讓侍女拿去送給商生。詩曰:

羅帕薰香病裹頭,眼波嬌溜滿眶秋。風流不與愁相約,才到風流便有愁。

商生讀罷詩作,感歎再三,但沒來得及和詩酬答。正好這時高郵張士誠起兵造反,三吳一帶兵荒馬亂,商生的父親就帶著全家南歸臨安,接著又流轉遷徙在會稽、四明山一帶躲避戰亂。而采采一家也北遷金陵,兩家從此不通音訊將近有十年光景。

吳元年,明朝統一,道路才通。當時商生的父親已經亡故,商生獨自侍奉母親居住在錢塘舊址,他派舊日的老僕前往金陵尋找采采,可採來卻已經在至正二十四年嫁給占籍太原的姓王的人家,並且已經有了子女。僕人打聽後回來報告,商生雖然感到悵然絕望,但始終想向采采傾吐一下委婉曲折的心事,以表達自己的感情。於是,他就買了剪綵花二小盒、紫錦面脂一百塊,派僕人帶往金陵送給采采。商生恨她背棄婚約,也不再寫信,只是讓僕人以自己的名義,假托親戚交往,請求見一見面以觀察采采的情況。

王家也是金陵的大戶人家,在集市上開了一個彩帛鋪,正巧采采獨自一人站在垂簾後面,看到僕人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急忙呼喚他說:「該不會是商兄家的老僕人吧?」采采隨即讓僕人進來,詢問商生的情況,臉色很是憂傷。僕人把兩樣禮物送給她,采采感到奇怪的是怎麼沒有商生的書信,僕人就詳細地把商生的意思告訴了她。采采歎息鬱悶,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用酒餚招待僕人,約他明天再來討回話。

第二天,僕人依命前往,采采裁剪印有墨線格子的絹紙,寫信給商生說:

承蒙來人詳細敘述了前因。只因老天不能成全,以至事情多有阻隔。自從元朝政治混亂,各郡遭受兵災,百姓傷亡,弱肉強食,接連遭受禍亂,到如今已經十年了。我有幸能生存下來,但此身已不是原來那個我了,東奔西竄,左逃右避。其間祖母謝世,先父亡故。既要避亂兵的狂暴,又要憂慮貞節的保全。我想遵守以前的盟約,但是你的音訊卻長久斷絕;想講求小忠小信,為你而殉情,可死了都沒人知道怎麼回事。我不幸只好委身嫁人,苟活人世,虛度時日,顧念自己孤獨的弱體,偏偏會遭遇困苦顛沛的凶年,所以常常觸景生情,逢時起恨,雖然在應酬的時候,也勉強作出笑臉;但是寂寞孤獨之中,我仍然不勝傷感。追念往事,就好像昨天剛剛發生一樣。郎君的書函早已銘刻心中,郎君的聲音總在耳畔響起。晚上每每半條被子還沒睡暖就醒了,連彼此相會的夢也做不成;有時剛剛靠上枕頭睡著,一下又會驚恐不安地突然醒過來。看看自己的容貌比往日消瘦,知道我憔悴完全是為了郎君。想到與郎君再也無緣相會,我就十分惆悵,不得不悲歎今生只能虛度!哪裡料到郎君並沒有忘記我,仍然深深撫愛掛念我;廣施恩澤,想使迴光返照;不棄微賤,采采鄙陋之身,至今仍惦記著我這個親戚的行蹤;又送上彩花、唇膏等裝飾品,使我的衰容頓時改觀。你對我的恩惠真是太多了!我雖然承受了這種種恩事,但是卻更增我的慚愧。更何況我近來形銷骨立,食量大減,心中鬱結。

我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就當暫時寄居在塵世罷了。表兄如果見了我,也會厭惡我,遺棄我,還有什麼必要來憐憫我、撫恤我呢?假如我們的恩愛情緣確實未斷,應當會在來生結為伉儷,在後世接續婚姻。面對信箋我低聲哭泣,萬分悲傷,難以自禁,特意寫了一首七律給您看看。倘若您能夠體察我的意思而原諒我,使得棄婦感恩,故人念德,那麼我就雖死猶生了。詩為:

好因緣是惡因緣,只怨干戈不怨天。兩世玉簫猶再合,何時金鏡得重圓?綵鸞舞後腸空斷,青雀飛來信不傳。安得神靈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邊!商生收到書信,雖然不再盼望,但還是依韻和了一首七律以排遣自己的思念之情。詩中寫道:

秋香亭上舊因緣,長記中秋半夜天。鴛枕沁紅妝淚濕,鳳衫凝碧唾花圓。斷弦無復鸞膠續,舊盒空勞蝶使傳。惟有當時端正月,清光能照兩人邊。

商生把采采的書信和自己的詩一起收藏在巾箱中,每次拿出來看,就要食不甘味寢不安睡好幾天,大概是始終不能忘記自己同采采的感情的緣故。商生的朋友山陽縣瞿佑對這件事知道得很詳細,他既以道理功慰商生,又填寫了《滿庭芳》詞一首記載這件事。那詞中寫道:

月老難憑,星期易阻,御溝紅葉堪燒。辛勤種玉,擬弄鳳凰簫。可惜國香無主,零落盡露蕊煙條。尋春晚,綠陰青子,淡淡已無聊。

藍橋雖不遠,世無磨勒,誰盜紅綃?悵歡蹤永隔,離恨難消!回首秋香亭上,雙桂老,落葉飄搖。相思債,還他未了,腸斷可憐宵!

此外,又作文載錄了這件事的始末,附在《古今傳奇》的後面。多情的人讀了它,則會感到章台柳被他人攀折,讓才子佳人遺憾無窮。而仗義的人聽說這件事,就會像唐代傳奇《無雙傳》一樣,去尋求茅山道士的假死之藥,使俠客之心長在永存!但是人們又哪裡知道,真正的結局不過像上面所說的而已!

寄梅記

朱端朝,表字廷之,宋王朝南渡臨安後,在太學裡修習課業,與妓女馬瓊瓊很要好,時間一長,感情更加密切。朱端朝非常富有文才,馬瓊瓊知道他決不是久居貧困的人,於是就傾心相愛,凡是各種開資用途,都全力供給他。並且屢次說要把終身托付給他。朱端朝雖然口裡應從,但心裡其實不怎麼同意,大抵是因為他的妻子很妒悍,倒不是對瓊瓊薄情。

時逢秋季鄉試,選拔舉人,朱端朝荻得了優勝。馬瓊瓊高興地慰勞他。於是朱端朝更加勤勉奮發,在春季應進士考試中,捷報傳來,果然又中了優等。等到了設問對答的考試,朱端朝沒把握住分寸而太偏激,就只好屈居榜尾。起初,他被選授為南昌尉,馬瓊瓊竭力向他懇求說:「賤妾流落風生,出身卑賤,承蒙郎君不嫌棄我。今天郎君的大名榮幸地登列在官列名字的薄籍,此後你我如天地隔絕,我也不能再侍奉枕席之歡。賤妾這一生,也終將淪落鳳塵中了!實在是太可憐了!希望郎君替我謀劃除去樂籍的事,讓我永遠執持箕帚服侍您。郎君的家政雖然謹嚴,賤妾一定遷就遵從,不敢唐突冒犯。萬幸能夠讓我脫離妓女這個行當,那麼我從郎君這裡得到的恩惠,就實在不淺了。況且賤妾的財力比較富足寬余,如極力圖謀,除去樂籍應該不會是很困難的事。」朱端朝說:「謀劃除去樂籍的事固然容易,只是擔心這樣做不能讓家裡人沒有嫉妒。我考慮這個問題也已很久了。

你的盛情濃厚,阻止你吧就近於無情無義,順從你吧又擔心會有麻煩,怎麼辦?但既然這是出自於你的心願,我會慢慢調教家妻,讓她順從馴服一些,這樣差不多能相安無事。否則,就沒有其它辦法可想了。」

一天晚上,朱端朝找到一個機會,就對妻子說道:「我久在太學修刁,雖然最近獲得一個官職,但是因為家裡貧窮,急於謀求俸祿,豈能等待得了幾年的候補期?而且所獲得的官職,實在是出於妓女馬瓊瓊的恩賜。現在她想倒空箱底,拿出所有積蓄,求托我替她除去樂籍。她是個很小心的人,能夠迎合人意,倘若真能讓她脫離風塵之苦,也算是有德行的人施加的恩惠了。」他的妻子說:「郎君的主意已定,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朱端朝高興地對馬瓊瓊說:「起初我還擔心她不同意,所以我試著問她,沒想到她竟然愉快地同意了。」朱端朝於是想方設法到處求托,馬瓊瓊的妓女名籍最終得以除去,她就押運箱子等財物與朱端朝一起回家。

到家以後,妻妾的關係還不錯。朱端朝得到馬瓊瓊帶來的財物,家境逐漸豐足。於是另外開闢一個地方,建造了兩座樓閣,以東、西來命名,東閣給妻子居住,讓瓊瓊住在西閣。候補期滿以後,來迎接的吏卒到了。朱端朝因為路途遙遠,俸祿又少,不想帶妻妾一同前去,於是打算一人走馬上任。快要出發的時候,家裡設酒宴餞別,朱端朝就叮囑她們說:「以後凡是寫家信,你們東、西兩閣合寫一封,我回信也這樣。」朱端朝到了南昌,半年以後才得到家裡消息,但只有東閣妻子一封書信,他當時也未曾放在心上。而朱端朝的回信到家之後,西閣馬瓊瓊也看不到,向東閣討取吧,又遭東閣妻的猜忌。馬瓊瓊於是秘密地派遣了一個僕人,多多地給他盤纏,把一封書信交給他,囑咐他說:「千萬不要讓夫人知道這件事。」書信送到南昌,朱端朝打開一看,沒有一字說到家裡情況,只有一幅馬瓊瓊畫的梅雪扇面而已。朱端朝反覆觀賞玩味,發現扇面後題有一首《減字木蘭花》詞,詞云: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溫柔,雪壓梅花怎起頭?芳心欲破,全仗東君來作主。傳語東君,早與梅花作主人。

端朝自此後坐臥不安,日日夜夜都想著辭去官職。大概因為這意外獲得的官職,都是靠了馬瓊瓊之力,所以不能忘本呵。不久,朱端朝終究假托生病棄官回家。到家之後,妻妾一起出來迎接,責怪他為什麼任期未滿,就突然作回來的打算?可怎麼問他,他都不回答。一會兒,擺酒接風,朱端朝會集二閣說道:「我羈留在千里之外,希望的是家裡人能和睦相處,以使我稍稍感到安心。前不久,我見到西閣瓊瓊寄來的梅扇詞,讀了之後真使我顧不上吃飯睡覺,我怎麼能不回來呢!」東閣妻子聽了,說道:「郎君現在已經做過官了,你來試著評判一下誰是誰非罷。」朱端朝說道:「這個不是嘴巴可以說得清楚的,你還是去拿紙筆讓我來寫罷。」隨後,就作了一首《浣溪沙》詞,詞云:

梅正開時雪正狂,兩般幽韻孰優長?且宜持酒細端詳。梅比雪花輸一白,雪如梅蕊少些香,天公非是不思量。

從此以後,兩閣妻妾和好如初,而朱端朝呢,從此也不再出去做官了。

《剪燈新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