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宋金郎團圓破氈笠
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
任從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話說正德年間,蘇州府昆山縣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後,渾家盧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著祖遺田地,見成收些租課為活。年過四十,並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對渾家說:「自古道『養兒待老,積穀防饑。』你我年過四旬,尚無子嗣,光陰似箭,眨眼頭白。百年之事靠著何人?」說罷,不覺淚下。盧氏道:「 宋門積祖善良,未曾作惡造業;況你又是單傳,老天決不絕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該招時,便是養得長成,半路上也拋撇了。勞而無功,枉添許多悲泣。」宋敦點頭道:「是!」
方才拭淚未乾,只聽得坐啟中有人咳嗽,叫喚道:「玉峰在家麼?」原來蘇州風俗,不論大家、小家,都有個外號,彼此相稱。玉峰就是宋敦的外號。宋敦側耳而聽,叫喚第二句,便認得聲音是劉順泉。那劉順泉雙名有才,積祖駕一隻大船攬載客貨,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腳銀兩,一個十全的家業,團團都做在船上。就是這隻船本也值幾百金,渾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這行生理。那劉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聽得是他聲音,連忙趨出坐啟,彼此不須作揖,拱手相見,分坐看茶,自不必說。
宋敦道:「順泉今日如何得暇?」劉有才道:「特來與玉峰借件東西。」宋敦笑道:「 寶舟缺什麼東西,到與寒家相借?」劉有才道:「別的東西不來干瀆,只這件是宅上有餘的,故此敢來啟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決不相吝。」劉有才不慌不忙說出這件東西。正是:
背後並非擎詔,當前不是圍胸;鵝黃細布密針縫,淨手將來供奉。
還願曾裝冥鈔,祈神並襯威容;名山古剎幾相從,染下爐香浮動。
原來宋敦夫妻二口因難於得子,各處燒香祈嗣,做成黃布袱、黃布袋,裝裹佛馬褚錢之類。燒過香後,懸掛於家中佛堂之內,甚是志誠。劉有才長於宋敦五年,四十六歲了,阿媽徐氏亦無子息。聞得徽州有鹽商求嗣,新建陳州娘娘廟於蘇州閶門之外,香火甚盛,祈禱不絕。劉有才恰好有個方便,要駕船往楓橋接客,意欲進一炷香,卻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與宋家告借。其時說出緣故,宋敦沉思不語。
劉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惜之心麼?若污壞時,一個就賠兩個。」宋敦道:「豈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廟靈顯,小於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幾時去?」劉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荊另有一副,共是兩副,盡可分用。」劉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內,與渾家說知欲往郡城燒香之事,劉氏也歡喜。
宋敦於佛堂掛壁上取下兩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將一副借與劉有才。劉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來。船在北門大阪橋下,不嫌怠慢時,吃些見成素飯,不消帶米。」宋敦應允。當下忙忙的辦下些香燭、紙馬、阡張、定段,打疊包裹,穿了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趕出北門下船。趁著順風,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閒到了。舟泊楓橋,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次日起個黑早,在船中洗盥罷,吃了些素食,淨了口手,一對兒黃布袱馱了冥財,黃布袋安插紙馬、文疏掛於項上,步到陳州娘娘殿前。剛剛天曉。廟門雖開,殿門還關著。二人在兩廓游繞,觀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齊整。正在讚歎,呀的一聲殿門開了,就有廟祝出來迎接進殿。其時香客未到,燭架尚虛,廟祝放下琉璃燈來,取火點燭,討文疏替他通陳禱告。二人焚香禮拜已畢,各將幾十文錢,酬謝了廟祝,化紙出門。劉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當下劉有才將布袱、布袋交還宋敦,各各稱謝而別。
劉有才自往楓橋接客去了。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婁門趁船回家。剛欲移步,聽得牆下呻吟之聲。近前看時,卻是矮矮一個蘆席棚搭在廟垣之側,中間臥著個有病的老和尚,懨懨欲死,呼之不應,問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邊一人走來說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則甚?要便做個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個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陝西來的,七十八歲的,他說一生不曾開葷,每日只誦《金剛經》。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沒有施主,搭這個蘆席棚兒住下,誦經不輟。這裡有個素飯店,每日只上午一餐,過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憐他,施他些錢米,他就把來還了店上的飯錢,不留一文。近日得了這病,有半個月不用飲食了。兩日前還開口說得話,我們問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罷?」他說:『因緣未到,還等兩日。』今早連話也說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憐他時,買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說『因緣未到』,或者這因緣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為求嗣而來,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問道:「此處有棺材店麼?」那人道:「出巷陳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煩足下同往一看。」那人引路到陳家來,陳三郎正在店中支分解匠鋸木。那人道:「三郎,我引個主顧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壽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雙車並的在裡面。若要見成的,就店中但憑揀擇。」宋敦道:「要見成的。」陳三郎指著一副道:「這是頭號,足價三兩。」宋敦未及還價,那人道:「這個客官是買來捨與那蘆席棚內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討虛價。」陳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錢一兩六錢罷,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這價錢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帶得一塊銀子,約有五六錢重,燒香剩下,不上一百銅錢,總湊與他,還不勾一半。」我有處了,劉順泉的船在楓橋不遠。」便對陳三郎道:「價錢依了你,只是還要到一個朋友處借辦,少頃便來。」陳三郎到罷了,說道:「任從客便。」那人口弗然不樂道:「客人既發了個好心,卻又做脫身之計,你身邊沒有銀子,來看則甚?……」說猶末了,只見街上人紛紛而過,多有說這老和尚,可憐半月前還聽得他唸經之聲,今早嗚呼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麼?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哩!」宋敦口雖不語,心下復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木,倘或往楓橋去,劉順泉不在船上,終不然呆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倘別有個主顧添些價錢,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於此僧了。罷罷!」便取出銀子,剛剛一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像少,稱時便多,到有七錢多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脫下,道:「這一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便乞收算。」陳三郎道:「小店大膽了,莫怪計較。」將銀子、衣服收過了。宋敦又在髻上撥下一根銀簪,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道:「這枝簪相煩換些銅錢,以為殯殮雜用。」當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難得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擔當了大事去。其餘小事,我們地方上也該湊出些錢鈔相助。」眾人都湊錢去了。宋敦又復身到蘆席邁,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淚,分明如親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麼緣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到婁門時,航船已開,乃自喚一隻小船,當日回家。
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帶憂慘之色,只道與人爭競,忙忙的來問。宋敦搖首道:「話長哩!」一徑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掛起,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菜吃了,方才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細說知。渾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見渾家賢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門拜謝,道:「檀越命合無子,壽數亦止於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壽半紀。老僧與檀越又有一段因緣,願投宅上為兒,以報蓋棺之德。」盧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走進房裡,夢中叫喊起來,連丈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歎不已,正是: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到也心中情願,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年方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
自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後,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裡中欺他孤寡,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只得將田房漸次賣了,賃屋而居。初時,還是詐窮,以後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宋金只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范舉人選了浙江衢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有人將宋金說了,范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於書房之中,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范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鼕鼕畫鼓催征棹,習習和風蕩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門館,豈肯卑污苟賤,與童僕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早了。眾人攛掇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面。小人們商議,不如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方才妥貼。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為非。」范舉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逼勒了多時,范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乾乾淨淨,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晌開口不得。只見轎馬紛紛伺候范知縣起陸,宋金噙著雙淚,只得迴避開去。身邊並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兩個古人:
伍伯吹簫於吳門,韓王寄食於漂母。
日間街坊乞食,夜間古廟棲身。還有一件,宋金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還存三分骨氣,不肯隨那叫街丐戶一流,奴言婢膝,沒廉沒恥。討得來便吃了,討不來忍餓,有一頓沒一頓,過了幾時,漸漸面黃肌瘦,全無昔日丰神。正是:好花遭雨紅俱褪,芳草經霜綠盡凋。
時值暮秋天氣,金風催冷,忽降下一場大雨。宋金食缺衣單,在北新關關王廟中擔饑受凍,出頭不得。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將腰帶收緊,挪步出廟門來,未及數步,劈面遇著一人。宋金睜眼一道:「宜春年紀長成,未有終身之托,奈何?」劉嫗道:「這是你我靠老的一樁大事,你如何不上緊?」劉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難得個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選一,也就不能勾了。」劉嫗道:「何不就許了宋小官?」劉翁假意道:「媽媽說那裡話!他無家無倚,靠著我船上吃飯。手無分文,怎好把女兒許他?」劉嫗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後,況系故人之子。當初他老子存時,也曾有人議過親來,你如何忘了?今日雖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材,又會寫,又會算,招得這般女婿,須不辱了門面,我兩口兒老來也得所靠。」劉翁道:「 媽媽,你主意已定否?」劉嫗道:「有什麼不定?」劉翁道:「 如此甚好!」原來劉有才平昔是個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媽媽不肯,今見媽媽慨然,十分歡喜。當下便喚宋金,對著媽媽面許了他這頭親事。宋金初時也謙遜不當,見劉翁夫婦一團美意,不要他費一分錢鈔,只索順從劉翁。往陰陽生家選擇周堂吉日回復了媽媽,將船駕回昆山,先與宋小官上頭,做一套綢絹衣服與他穿了,渾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襪,妝扮得宋金一發標緻。
雖無子建才八斗,勝似潘安貌十分。
劉嫗也替女兒備辦些衣飾之類。吉日已到,請下兩家親戚,大設喜筵,將宋金贅入船上為婿。次日,諸親作賀,一連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親之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從此船上生理,日興一日。
光陰似箭,不覺過了一年零兩個月。宜春懷孕日滿,產下一女。夫妻愛惜如金,輪流懷抱。期歲方過,此女害了痘瘡,醫藥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愛女,哭泣過哀,七情所傷,遂得了個癆瘵之疾。朝涼暮熱,飲食漸減,看看骨露肉消,行遲走慢。劉翁、劉嫗初時還指望他好,替他迎醫問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勢有加無減。三分人,七分鬼。寫也寫不動,算也算不動。到做了眼中之釘,巴不得他死了乾淨,卻又不死。兩個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來。當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這貨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條爛死蛇纏在身上,擺脫不下。把個花枝般女兒,誤了終身,怎生是了?為今之計,如何生個計較,送開了那冤家,等女兒另招個佳婿,方才稱心。兩口兒商量了多時,定下個計策,連女兒都瞞過了,只說有客貨在於江西,移船往載。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個荒僻的所在,但見孤山寂寂,遠水滔滔,野岸荒崖,絕無人跡。是日小小逆風,劉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閣住,卻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遲腳慢,劉公就罵道:「癆病鬼!沒氣力使船時,岸上野柴也砍些來燒燒,省得錢買。」宋金自覺惶愧,取了砟刀,掙扎到岸上砍柴去了。劉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撐動,撥轉船頭,掛起滿風帆,順流而下。
不愁骨肉遭顛沛,且喜冤家離眼睛。
且說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處,樹木雖多,那有氣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兒殘柴,割些敗棘,抽取枯籐,束做兩大捆,卻又沒有氣力背負得去。心生一計,再取一條枯籐,將兩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長長的籐頭,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牽牛之勢。行了一時,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復身轉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之內,緩緩的拖下岸來,到於泊舟之處,已不見了船。但見江煙沙島一望無際。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並無蹤影。看看紅日西沉,情知為丈人所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覺痛切於心,放聲大哭。哭得氣咽喉乾,悶絕於地,半晌方蘇。忽見岸上一老僧,正不知從何而來,將拄杖卓地,問道:「檀越伴侶何在?此非駐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禮,口稱姓名:「被丈人劉翁脫賺,如今孤苦無歸,求老師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貧僧茅庵不遠,且同往暫住一宵,來日再做道理。」宋金感謝不已,隨著老僧而行。約莫里許,果見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湯把與宋金吃了。方才問道:「令岳與檀越有何仇隙?願問其詳。」宋金將入贅船上及得病之由,備細告訴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懷恨令岳乎?」宋金道:「當初求乞之時,蒙彼收養婚配,今日病危見棄,乃小生命薄所致,豈敢懷恨他人?」老僧道:「聽子所言,真忠厚之土也。尊恙乃七情所傷,非藥餌可治,惟清心調攝可以愈之。平日間曾奉佛法誦經否?」宋金道:「不曾。」老僧於袖中取出一卷相贈,道:「此乃《金剛般若經》,我佛心印。貧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誦一遍,可以息諸妄念,卻病延年,有無窮利益。」
宋金原是陳州娘娘廟前老和尚轉世來的,前生專誦此經。今日口傳心受,一遍便能熟誦,此乃是前因不斷。宋金和老僧打坐,閉眼誦經,將次天明,不覺睡去。及至醒來,身坐荒草坡間,並不見老僧及茅庵在那裡。《金剛經》卻在懷中,開卷能誦。宋金心下好生詫異,遂取池水淨口,將經朗誦一遍,覺萬慮消釋,病體頓然健旺。方知聖僧顯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頭,感謝龍天保佑。然雖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沒有著落。信步行會,早覺腹中饑餒。望見前山林木之內,隱隱似有人家,不免再溫舊稿,向前乞食。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難過福來。正是:
路逢盡處還開徑,水到窮時再發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並無人煙,但見槍、刀、戈、戟遍插林間。宋金心疑不決,放膽前去,見一所敗落土地廟,廟中有大箱八隻,封鎖甚固,上用松茅遮蓋。宋金暗想:「此必大盜所藏,佈置槍刀,乃惑人之計。來歷雖則不明,取之無礙。」心生一計,乃折取松枝插地,記其路徑,一步步走出林來,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時亨運泰,恰好有一隻大船,因逆浪沖壞了舵,停泊於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張之狀,向船上人說道:「我陝西錢金也,隨吾叔父走湖廣為商,道經於此,為強賊所劫,叔父被殺。我只說是跟隨的小郎,久病乞哀,暫容殘喘。賊乃遣伙內一人與我同住土地廟中,看守貨物,他又往別處行劫去了。天幸同夥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脫身在此,幸方便載我去。」舟人聞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見有八巨箱在廟內,皆我家財物。廟去此不遠,多央幾位上岸,抬歸舟中,願以一箱為謝。必須速往,萬一賊徒回轉,不惟無及於事,且有禍患!」
眾人都是千里求財的,聞說有八箱貨物,一個個欣然願往。當時聚起十六籌後生,準備八副繩索槓棒,隨宋金往土地廟裡。果見巨箱八隻,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槓。宋金將林子內槍刀收起藏於深草之內,八個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問宋金道:「 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親。」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卻喜又是順便。」當下開船,約行五十餘里,方歇。眾人奉承陝西客有錢,到湊出銀子,買酒買肉,與他壓驚稱賀。次日西風大起,掛起帆來,不幾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來里江面,宋金另喚了一隻渡船,將箱籠只揀重的抬下七個,把一個箱子送與舟中眾人,以踐其言。眾人自去開箱分用,不在話下。宋金渡到龍江關口,尋了店主人家住下。喚鐵匠對了鑰匙,打開箱看時,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寶之類。原來這伙強盜積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獲之一時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於市,已得數千金。恐主人生疑,遷寓於城內,買家奴伏侍,身穿羅綺,食用膏粱。余六箱,只揀精華之物留下,其他都變賣,不下數萬金。就於南京儀鳳門內買下一所大宅,改造廳堂園亭,制辦日用家火,極其華整。門前開張典鋪,又置買田莊數處,家僮數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隨身答應。滿京城都稱他為錢員外,出乘輿馬,入擁金資。自古道:「居移氣,養移體。」宋金今日財發身發,肌膚充悅,容采光澤,絕無向來枯瘠之容,寒酸之氣。正是:
人逢運至精神爽,月到秋來光彩新。
話分兩頭。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船頭,順風而下,瞬息之間,已行百里,老夫婦兩口暗暗歡喜。宜春女猶然不知,只道丈夫還在船上,煎好了湯藥,叫他吃時,連呼不應,還道睡著在船頭,自要去喚他。卻被母親劈手奪過藥甌,向江中一潑,罵道:「癆病鬼在那裡?你還要想他!」宜春道:「真個在那裡?」母親道:「你爹見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逕自轉船來了。」宜春一把扯住母親,哭天哭地叫道:「還我宋郎來。」劉公聽得艄內啼哭,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著,一世之苦。那害癆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緣了,到不如早些開交乾淨,免致擔誤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揀個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宜春道:「爹做的是什麼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待其善終,何忍棄之於無人之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轉船上水,尋取宋郎回來,免被傍人譏謗。」劉公道:「那害癆的不見了船,定然轉往別處村坊乞食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相去已百里之遙,一動不如一靜,勸你息了心罷?」
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準準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他,開船上水。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閣船之處,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宜春道:「爹媽養得奴的身,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面。」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於計較,幹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沒用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願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於,於沿江市鎮各處粘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貼,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信,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並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劉公即時寫個尋婿的招貼,粘於沿江市鎮牆壁觸眼之處。
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備頭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了靈位祭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佈施,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並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歎。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翁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守著個孤孀女兒,緩急何靠?」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的偎他。」
又過了月餘,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昆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劉翁睜著眼道:「什麼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便帶,不許你帶時,就不容你帶。」劉嫗見老幾口重,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帶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 」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帶孝,無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節以負宋郎,寧可帶孝而死,決不除孝而生。」劉翁又待發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的推向船艙裡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
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氣。」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 」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地,也好解悶。」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嚥。」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劉翁夫婦料道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他。後人有詩贊宜春之節。詩曰:
閨中節烈古今傳,船女何曾閱簡編?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賢。
話分兩頭。再說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個月,把家業掙得十全了,卻教管家看守門牆,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了四個家人、兩個美童,顧了一隻航船,逕至昆山來訪劉翁、劉嫗。鄰舍人家說道:「三日前往儀真去了。」宋金將銀兩販了布匹,轉至儀真,下個有名的主家,上貨了畢。次日,去河口尋著了劉家船隻,遙見渾家在船艄麻衣素妝,知其守節未嫁,傷感不已。回到下處,向主人王公說道:「河下有一舟婦,帶孝而甚美,我已訪得是昆山劉順泉之船,此婦即其女也。吾喪偶已將二年,欲求此女為繼室。」遂於袖中取出白金十兩奉與王公,道:「此薄意權為酒資,煩老翁執伐。成事之日,更當厚謝。若問財禮,雖千金吾亦不吝。」王公接銀歡喜,逕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相款,推劉翁於上坐。劉翁大驚,道:「老漢操舟之人,何勞如此厚待?必有緣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啟齒。」劉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說明,必不敢坐。」王公道:「小店有個陝西錢員外,萬貫家財,喪偶將二載,慕令愛小娘子美貌,欲求為繼室。願出聘禮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見拒。」劉翁道:「舟女得配富室,豈非至願,但吾兒守節甚堅,言及再婚,便欲尋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領。」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設亦出錢員外之意,托小子做個主人,既已費了,不可虛之,事雖不諧,無害也。」劉翁只得坐了。飲酒中間,王公又說起:「員外相求,出於至誠,望老翁回舟,從容商議。」劉翁被女兒幾遍投水嚇壞了,只是搖頭,略不統口,酒散各別。王公回家,將劉翁之語述與員外,宋金方知渾家守志之堅。乃對王公說道:「姻事不成也罷了,我要顧他的船載貨往上江出脫,難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載天下客,不消說,自然從命。」王公即時與劉翁說了顧船之事,劉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鋪陳行李發下船來,貨且留岸上,明日發出未遲。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熏爐如意跟隨。劉翁夫婦認做陝西錢員外,不復相識。到底夫婦之間,與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窺視,雖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驚怪,道:「有七八分廝像。」只見那錢員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說道:「我腹中饑了,要飯吃,若是冷的,把些熱茶淘來罷!」宜春已自心疑。那錢員外又吆喝童僕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閒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不可空坐!」這幾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時劉翁分付的話,宜春聽得,愈加疑心。少頃,劉翁親自捧茶奉錢員外,員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氈笠,借我用之。」劉翁愚蠢,全不省事,逕與女兒討那破氈笠。宜春取氈笠付與父親,口中微吟四句:
氈笠雖然破,經奴手自縫;
因思戴笠者,無復舊時容。
錢員外聽艄後吟詩,嘿嘿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仙凡已換骨,故鄉人不識;
雖則錦衣還,難忘舊氈笠。
是夜宜春對翁嫗道:「艙中錢員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氈笠,且面龐相肖,語言可疑,可細叩之。」劉翁大笑道:「癡女子!那宋家癆病鬼此時骨肉俱消矣!就使當年未死,亦不過乞食他鄉,安能致此富盛乎?」劉嫗道:「你當初怪爹娘勸你除孝改嫁,動不動跳水求死,今見客人富貴,便要認他是丈夫,倘你認他不認,豈不可羞!」宜春滿面羞慚,不敢開口。劉翁便招阿媽到背處道:「阿媽你休如此說,姻緣之事莫非天數。前日王店主請我到酒館中飲酒,說陝西錢員外願出千金聘禮,求我女兒為繼室。我因女兒執性,不曾統口。今日難得女兒自家心活,何不將機就機,把他許配錢員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劉嫗道:「阿老見得是。那錢員外來顧我家船隻,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劉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錢員外起身,梳洗已畢,手持破氈笠於船頭上翻覆把玩。劉翁啟口而問道:「員外,看這破氈笠則甚?」員外道:「我愛那縫補處,這行針線,必出自妙手。」劉翁道:「此乃小女所縫,有何妙處。前日王店主傳員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錢員外故意問道:「所傳何言?」劉翁道:「他說員外喪了孺人已將二載,未曾繼娶,欲得小女為婚。」員外道:「老翁願也不願?」劉翁道:「老漢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節甚堅,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輕諾。」員外道:「令婿為何而死?」劉翁道:「小婿不幸得了個癆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還,老漢不知,錯開了船,以後曾出招貼尋訪了三個月,並無動靜,多是投江而死了!」員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個異人,病都好了,反獲大財致富,老翁若要會令婿時,可請令愛出來!」此時宜春側耳而聽,一聞此言,便哭將起來,罵道:「薄倖錢郎!我為你帶了二年重孝,受了千辛萬苦,今日還不說實話,待怎麼?」宋金也墮淚道:「我妻,快來相見!」夫妻二人抱頭大哭。劉翁道:「阿媽,眼見得不是什麼錢員外了,我與你須索去謝罪!」劉翁、劉嫗走進艙來,施禮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須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時,莫再脫嫌。」兩個老人家羞慚滿面。宜春便除了孝服,將靈位拋向水中。宋金便喚跟隨的童僕來與主母磕頭。翁、嫗殺雞置酒,管待女婿,又當接風,又是慶賀筵席。安席已畢,劉翁敘起女兒自來不吃葷酒之意。宋金慘然下淚,親自與渾家把盞,勸他開葷。隨對翁、嫗道:「據你們設心脫嫌,欲絕吾命,恩斷義絕,不該相認了。今日勉強吃你這杯酒,都看你女兒之面!」宜春道:「不因這番脫賺,你何由發跡?況爹媽日前也有好處,今後但記恩,莫記怨!」宋金道:「謹依賢妻尊命。我已立家於南京,田園富足,你老人家可棄了駕舟之業,隨我到彼,同享安樂,豈不美哉!」翁、嫗再三稱謝,是夜無話。次日,王店主聞知此事,登船拜賀,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於王店主家發佈取帳。自己開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渾家到昆山故鄉掃墓,追薦亡親。宗族親黨各有厚贈。此時范知縣已罷官在家,聞知宋小官發跡還鄉,恐怕街坊撞見沒趣,躲向鄉里,有月餘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鄉之事,重回南京,闔家歡喜,安享富貴,不在話下。再說宜春見宋金每早必進佛堂中拜佛誦經,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經》卻病延年之事,說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不衰,後享壽各九十餘,無疾而終。子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科第者。後人評云:劉老兒為善不終,宋小官因禍得福。《金剛經》消除災難,破氈笠團圓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