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變女為兒菩薩巧
詩云:
夢兆從來貴反詳,夢凶得吉理之常。
卻更有時明說與,不須寤後攪思腸。
話說世上人做夢一事,其理甚不可解,為什麼好好地睡了去,就會見張見李,與他說起話、做起事來?那做張做李的人,若說不是鬼神,渺渺茫茫之中,那裡生出這許多形象?若說果是鬼神,那夢卻盡有不驗的,為什麼鬼神這等沒正經,等人睡去就來纏擾?或是醉人以酒,或是迷人以色,或是誘人以財,或是動人以氣,不但睡時攪人的精神,還到醒時費人的思索,究竟一些效驗也沒有,這是什麼緣故?要曉得鬼神原不騙人,是人自己騙自己。夢中的人,也有是鬼神變來的,也有是自己魂魄變來的。若是鬼神變來的,善則報之以吉,惡則報之以凶。或者凶反報之以吉,要轉他為惡之心;吉反報之以凶,要勵他為善之志。這樣的夢,後來自然會應了。若是自己魂魄變來的,他就不論你事之邪正,理之是非,一味只要阿其所好。你若所好在酒,他就變做劉伶、杜康,攜酒來與你吃;你若所好在色,他就變做西施、毛嬙,獻色來與你婬;你若所重在財,他就變做陶朱、猗頓,送銀子來與你用;你若所重在氣,他就變做孟賁、烏獲,拿力氣來與你爭。這叫做日之所思,夜之所夢,自己騙自己的,後來哪裡會應?我如今且說一個驗也驗得巧的,一個不驗也不驗得巧的,做個開場道末,以起說夢之端。當初有個皮匠,一貧徹骨,終日在家堂香火面前燒香禮拜道:「弟子窮到這個地步,一時怎麼財主得來?你就保佑我生意亨通,每日也不過替人上兩雙鞋子,打幾個鞍頭,有什麼大進益?只除非保佑我掘到一窖銀子,方才會發積。就不敢指望上萬上千,便是幾百、幾十兩的橫財也見賜一主,不枉弟子哀告之誠。」終日說來說去,只是這幾句話。忽一夜就做起夢來,有一個人問他道:「聞得你要掘窖,可是真的麼?」皮匠道:「是真的。」那人道:「如今某處地方有一個窖在那裡,你何不去掘了來?,」皮匠道:「底下有多少數目?」那人道:「不要問數目,只還你一世用它不盡就是了。」皮匠醒來,不勝之喜,知道是家堂香火見他禱告志誠,曉得那裡有藏,教他去起的了。等得到天明,就去辦了三牲,請了紙馬,走到夢中所說的地方,祭了土地,方才動土。掘下去不上二尺,果然有一個蒲包,捆得結結實實,皮匠道:「是了,既然應了夢,決不止一包。如今不但幾十、幾百,連上千、上萬都有了。」及至提起來,一包之下,並無他物,那包又是不重的,皮匠的高興先掃去一半了。再拿來解開一看,卻是一蒲包的豬鬃。皮匠大駭,欲待丟去,又思量道:「豬鬃是我做皮匠的本錢,怎好暴棄天物。」就拿回去穿線縫鞋,後來果然一世用他不盡。這或者是因他自生妄想,魂魄要阿其所好,信口教他去起窖,偶然撞著的;又或者是神道因他聒絮得厭煩,有意設這個巧法,將來回覆他的,總不可知。這一個是不驗的巧處了,如今卻說那驗得巧的。
杭州西湖上有個於墳,是少保於忠肅公的祠墓。凡人到此求夢,再沒有一個不奇驗的。每到科舉年,他的祠堂竟做了個大歇店。清晨去等的才有床,午前去的就在地下打鋪,午後去的,連屋角頭也沒得蹲身,只好在階簷底下、亂草叢中打幾個嗑睡而已。那一年有同寓的三個舉子,一齊去祈夢,分做三處宿歇。次日得了夢兆回來,各有憂懼之色,你問我不說,我問你不言。 直到晚間吃夜飯,居停主人道:「列位相公各得何夢?」三人都攢眉蹙額道:「夢兆甚是不祥。」主人道:「夢凶得吉,從來之常,只要詳得好。你且說來,待我詳詳看。」內中有一個道:「我夢見於忠肅公親手遞個象棋與我,我拿來一看,上面是個『卒』字,所以甚是憂慮。卒者死也,我今年不中也罷了,難道還要死不成?」那二人聽見,都大驚大駭起來,這個道:「我也是這個夢,一些不差。」那個又道:「我也是這個夢,一些不差。」三人愁做一堆,起先去祈夢,原是為功名;如今功名都不想,大家要求性命了。主人想了一會道:「這樣的夢,須得某道人詳,才解得出,我們一時解它不來。」三人都道:「那道人住在哪裡?」主人道:「就在我這對門,只有一河之隔。他平素極會詳夢,你們明日去問他,他自然有絕妙的解法。」三人道:「既在對門,何須到明日,今晚便去問他就是了。」主人道:「雖隔一河,無橋可度,兩邊路上俱有柵門,此時都已鎖了,須是明日才得相見。
三人之中有兩個性緩的,有一個性急的,性緩的竟要等到明日了,那性急的道:「這河裡水也不深,今晚便待我涉過水去,央他詳一詳,少不得我的吉凶就是你們的禍福了,省得大家睡不著。」說完,就脫了衣服,獨自一人走過水去,敲開道人的門,把三人一樣的夢說與他詳。道人道:「這等夜靜更深,柵門鎖了,相公從哪裡過來的?」此人道:「是從河裡走過來的。」道人道:「這等,那兩位過來不曾?」祈夢的道:「他們都不曾來。」道人大笑道:「這等,那兩位都不中,單是相公一位中了。」此人道:「同是一樣的夢,為什麼他們不中,我又會中起來?」道人道:「這個 『卒』字,既是棋子上的,就要到棋子上去詳了。從來下象棋的道理,卒不過河,一過河就好了。那兩位不肯過河,自然不中;你一位走過河來,自然中了,有什麼疑得?」此人聽見,雖說他詳得有理,心上只是有些狐疑,及至掛出榜來,果然這個中了,那兩個不中。可見但凡夢兆,都要詳得好,鬼神的聰明,不是顯而易見的,須要深心體認一番,方才揣摩得出,這樣的夢是最難詳的了;卻一般有最易詳的,明明白白,就像與人說話一般,這又是一種靈明,總則要同歸於驗而已。
萬曆初年,揚州府泰州鹽場裡,有個灶戶叫做施達卿。原以燒鹽起家,後來發了財,也還不離本業,但只是發本錢與別人燒,自己坐收其利。家資雖不上半萬,每年的出息倒也有數千,這是什麼緣故?只因灶戶裡面,赤貧者多,有家業者少,鹽商怕他賴去,不肯發大本與他;達卿原是同夥的人,哪一個不熟?只見做人信實的,要銀就發,不論多寡,人都要圖他下次,再沒有一個賴他的。只是利心太重,燒出鹽來,除使用之外,他得七分,燒的只得三分。家中又有田產屋業,利上盤起利來,一日富似一日,灶戶裡邊,只有他這個財主。古語道得好:地無砂,赤土為佳。
海邊上有這個富戶,哪一個不奉承他?夫妻兩口,享不盡素封之樂。只是一件,年近六十,尚然無子。其妻向有醋癖,五十歲以前不許他娶小,只說自己會生,誰想空心蛋也不曾生一個。直到七七四十九歲之後,天癸已絕,曉得沒指望了,才容他討幾個通房。達卿雖不能夠肆意取樂,每到經期之後,也奉了欽差,走去下幾次種。卻也古怪,那些通房在別人家就像雌雞、母鴨一般,不消家主同裳共枕,只是說話走路之間,得空偷偷摸摸,就有了胎;走到他家,就是閹過了的豬,揭過了的狗,任你翻來覆去,橫困也沒有,豎困也沒有,秋生冬熟之田,變做春夏不毛之地,達卿心上甚是憂煎。
他四十歲以前聞得人說,准提菩薩感應極靈,凡有吃他的齋、持他的咒的,只不要祈保兩事,求子的只求子,求名的只求名,久而久之,自有應驗。他就發了一點虔心,志志誠誠鑄一面准提鏡,供在中堂。每到齋期,清晨起來對著鏡子,左手結了金剛拳印,右手持了念珠,第一誦淨法界真言二字道:耮藍念了二十一遍。第二誦護身真言三字道:耮嚙臨也是二十一遍。第三誦大明真言七字道:耮麼抳缽訥鉻吽。一百零八遍。第四才誦准提咒二十七字道:南無颯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喃怛你也他、耮折隸主隸、准提娑婆訶。也是一百零八遍。然後念一首偈道:
稽首皈依蘇悉帝,頭面頂禮七俱胝。
我今稱讚大准提,惟願慈悲垂加護。
諷誦完了,就把求子的心事禱告一番,叩首數通已畢,方才去吃飯做事。
那准提齋每月共有十日,哪十日?
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若還月小,就把廿七日預補了三十。又有人恐怕瑣瑣碎碎記它不清,將十個日子編做兩句話道:一八四五八,三四八九十。
只把這兩句念得爛熟,自然不會忘了。只是一件,這個准提菩薩是極會磨煉人的,偏是不吃齋的日子再撞不著酒筵;一遇了齋期,便有人情他赴席。那吃齋的人,清早起來心是清的,自然記得,偏沒人請他吃早酒;到了晚上,百事分心,十個九個都忘了,偏要撞著頭腦,遇著葷腥,自然下箸,等到忽然記起的時節,那魚肉已進了喉嚨,下了肚子,挖不出了。獨有施達卿專心致志,自四十歲上吃起,吃到六十歲,這二十年之中,再不曾忘記一次,怎奈這樁求子的心事再遂不來。
那一日是他六十歲的壽誕,起來拜過天地,就對著准提鏡子哀告道:「菩薩,弟子皈依你二十年,日子也不少了;終日燒香禮拜,頭也嗑得夠了;時常苦告哀求,話也說得煩了。就是我前世的罪多孽重,今生不該有子,難道你在玉皇上帝面前,這個小小份上也講不來?如今弟子絕後也罷了,只是使二十年虔誠奉佛之人,依舊做了無祀之鬼,那些向善不誠的都要把弟子做話柄,說某人那樣志誠尚且求之不得,可見天意是挽回不來的。則是弟子一生苦行不唯無益,反開世人謗佛之端,絕大眾皈依之路,弟子來生的罪業一發重了。還求菩薩捨一捨慈悲,不必定要寧馨之子,富貴之兒,就是癡聾瘖啞的下賤之坯,也賜弟子一個,度度種也是好的。」說完,不覺孤?起來竟要放聲大哭,只因是個壽日,恐怕不樣,哭出聲來,又收了進去。及至到晚,壽酒吃過了,賀客散去了,老夫妻睡做一床,少不得在被窩裡也做一做生日。睡到半夜,就做起夢來,也像日間對著鏡子呼冤叫屈,日間收進去的哭聲此時又放出來了。正哭到傷心之處,那鏡子裡竟有人說起話來道:「不要哭,不要哭,子嗣是大事,有只是有,沒有只是沒有,難道像那騙孩童的果子一般,見你哭得凶,就遞兩個與你不成?」達卿大駭,走到鏡子面前仔細一看,竟有一尊菩薩盤膝坐在裡邊。達卿道:「菩薩,方才說話的就是你麼?」菩薩道:「正是。」達卿就跪下來道:「這等,弟子的後嗣畢竟有沒有,倒求菩薩說個明白,省得弟子癡心妄想。」菩薩道:「我對你說,凡人『妻財子祿』四個字,是前生分定的,只除非高僧轉世,星宿現形,方才能夠四美俱備,其餘的凡胎俗骨,有了幾樁,定少幾樁,哪裡能夠十全?你當初降生之前,只因貪嗔病重,討了『妻財』二字竟走,不曾提起『子祿』來,那生靈簿上不曾注得,所以今生沒有。我也再三替你挽回,怎奈上帝說你利心太重,刻薄窮民,雖有二十年好善之功,還准折不得四十載貪刻之罪,哪裡來得子來?後嗣是沒有的,不要哄你。」達卿慌起來道:「這等,請問菩薩,可還有什麼法子,懺悔得來麼?」菩薩道:「懺悔之法盡有,只怕你拚不得。」達卿道:「弟子年已六十,死在眼前,將來莫說田產屋業都是別人的,就是這幾根骨頭,還保不得在土裡土外,有什麼拚不得?」菩薩道:「大眾的俗語說得好:『酒病還須仗酒醫。』你的罪業原是財上造來的,如今還把財去懺悔。你若拼得盡著傢俬拿來施捨,又不可被人騙去,務使窮民得沾實惠,你的傢俬十分之中散到七八分上,還你有兒子生出來。」達卿稽首道:「這等,弟子謹依法旨,只求菩薩不要失信。」菩薩道:「你不要叮囑我,只消叮囑自家。你若不失信,我也決不失信。」說完,達卿再朝鏡子一看,菩薩忽然不見了。
正在驚疑之際,被妻子翻身礙醒,才曉得是南柯一夢。心上思量道:「我說在菩薩面前哀懇二十年,不見一些影響,難道菩薩是沒耳朵的?如今這個夢分明是直捷回音了,難道還好不信?無論夢見的是真菩薩,假菩薩,該懺悔,不該懺悔,總則我這些家當將來是沒人承受的,與其死了待眾人瓜分,不如趁我生前散去。」主意定了,次日起來就對鏡子拜道:「蒙菩薩教誨的話,弟子句句遵依,就從今日做起,菩薩請看。」拜完了,教人去傳眾灶戶來,當面吩咐:「從今以後,燒鹽的利息要與前相反,你們得七分,我得三分。以前有些陳帳,你們不曾還清的,一概蠲免。」就尋出票約來,在准提鏡前,一火焚了。又吩咐眾人:「以後地方上凡有窮苦之人,荒月沒飯吃的,冬天沒棉襖穿的,死了沒棺材盛的,都來對我講,我察得是實,一一捨他,只不可假裝窮態來欺我;就是有什麼該砌的路,該修的橋,該起建的廟宇,只要沒人侵欺,我只管捐資修造,煩列位去傳諭一聲。」眾人聽見,不覺歡聲震天,個個都念幾聲 「阿彌陀佛」 而去。不曾傳諭得三日,達卿門前就捱擠不開,不是求米救饑的,就是討衣遮寒的;不是化磚頭砌路的,就是募石板修橋的;至於募緣抄化的僧道,討飯求丐的乞兒,一發如蜂似蟻,幾十雙手還打發不開。達卿胸中也有些涇渭,緊記了菩薩吩咐不可被人騙去的話,宗宗都要自己查劾得確,方才施捨與他;那些假公濟私的領袖,一個也不容上門。他那時節的傢俬,齊頭有一萬,捨得一年有餘,也就去了二千。忽然有個通房,焦黃精瘦,生起病來,茶不要,飯不貪,只想酸甜的東西吃,達卿知道是害喜了。問她經水隔了幾時,通房道:「三個月不洗身上了。」達卿喜歡得眼閉口開,不住嘻嘻地笑。先在菩薩面前還個小小願心,許到生出的時節做四十九日水陸道場,拜酬佛力。那些勸做善事的人,聞得他有了應驗,一發踴躍前來。起先的募法還是論錢論兩的多,到此時募緣的眼睛忽然大了,多則論百,少則論十,要拿住他施捨。若還少了,寧可不要,竟像達卿通房的身孕是他們做出來的一般。眾人道:「他要生兒子,畢竟有求於我。」他又道:「我有了兒子,可以無求於人。」達卿起先的善念,雖則被菩薩一激而成,卻也因自己無子,只當拿別人的東西來撒漫的。此時見通房有了身孕,心上就躊躇起來道:「明日生出來的無論是男是女,總是我的骨血,就作是個女兒,我生平只有半子,難道不留些奩產嫁她?萬一是個兒子,少不得要承家守業,東西散盡了,教他把什麼做人家?菩薩也是通情達理的,既送個兒子與我,難道教他呷風不成?況且我的傢俬也散去十分之二,譬如官府用刑,說打一百,打到二三十上也有饒了的,菩薩以慈悲為本,決不求全責備,我如今也要收兵了。」從此以後,就用著欲語二句:無錢買茄子,只把老來推。
募化的要多,他偏還少,好待募化的不要,做個退兵之策。俗語又有四句道得好:善門難開,善門難閉。
招之則來,推之不去。
當初開門喜捨的時節,歡聲也震天;如今閉門不捨的時節,怨聲也震地。 一時間就惹出許多謗詈之言,道他為善不終,「且看他兒子生得出,生不出?若還小產起來,或是死在肚裡,那時節只怕懊悔不及。」誰想起先祝願的話也不靈,後來詛咒之詞也不驗,等到十月滿足,一般順順溜溜生將下來。達卿立在臥房門前,聽見孩子一聲叫響,連忙問道:「是男是女?」收生婆子把小肚底下摸了一把,不見有礙手的東西,就應道:「只怕是位令愛。」達卿聽見,心上冷了一半。過了一會,婆子又喊起來道:「恭喜,只怕是位令郎。」達卿就跳起來道:「既然是男,怎麼先說是女,等我吃這一驚?」口裡不曾說得完,兩隻腳先走到菩薩面前了,嗑一個頭,叫一聲「好菩薩 」,正在那邊拜謝,只見有個丫鬟如飛地趕來道:「收生婆婆請老爹說話。」達卿慌忙走去,只說產母有什麼差池,趕到門前,立住問道:「有什麼話講?」婆子道:「請問老爹,這個孩子還是要養他起來、不養他起來?」達卿大驚道:「你說得好奇話,我六十多歲才生一子,猶如麒麟、鳳凰一般,豈有不養之理?」婆子道:「不是個兒子。」達卿道:「難道依舊是女兒不成?」婆子道:「若是女兒,我倒也勸你養起來了。」達卿道:「這話一發奇,既不是兒子,又不是女兒,是個什麼東西?」婆子道:「我收了一世生,不曾接著這樣一個孩子,我也辨不出來,你請自己進來看。」達卿就把門簾一掀,走進房去,抱著孩子一看,只見:
肚臍底下,腿胯中間,結子丁香,無其形而有其跡;含苞豆蔻,開其外而閉其中,凹不凹,凸不凸,好像個壓扁的餛飩;圓又圓,缺又缺,竟是個做成的肉餃。逃於陰陽之外,介乎男女之間。
原來是個半雌不雄的石女。達卿看了,歎一口氣,連叫幾聲「孽障 」,將來遞與婆子道:「領不領隨在你們,我也不好做主意。」說完,竟出去了。達卿之妻道:「做一世人,只生得這些骨血,難道忍得淹死不成?就當不得人養,也只當放生一般,留在這邊積個陰德也是好的。」就教婆子收拾起來,一般教通房撫養。
卻說達卿走出房去,跑到菩薩面前,放聲大哭。哭了一場,方才訴說道:「菩薩,是你親口許我的,教我散去傢俬,還我一個兒子,我雖不曾盡依得你,這二、三千兩銀子也是難出手的。
別人在佛殿上施一根椽,捨一個柱,就要祈保許多心事;我捨去的東西,若拿來交與銀匠,也打得幾個銀孩子出來,難道就換不得一個兒子?便是兒子捨不得,女兒也還我一名,等我招個女婿養養老也是好的。再作我今生罪深孽重,祈保不來,素性不教我生也罷了,為什麼弄出這個不陰不陽的東西,留在後面現世?」說完又哭,哭完又說,竟像定要與菩薩說個明白地一般。哭到晚間,精神倦了,昏昏地睡去。那鏡子裡面依舊像前番說起話來道:「不要哭,不要哭,我當初原與你說過的,你不失信,我也不失信。你既然將就打發我,我也將就打發你,難道捨不得一份死寶,就要換個完全活寶去不成?」達卿聽見,又跪下來道:「菩薩,果然是弟子失信,該當絕後無辭了。只是請問菩薩,可還有什麼法子懺侮得麼?」菩薩道:「你若肯還依前話,拚著傢俬去施捨,我也還依前話,討個兒子來還你就是。」達卿還要替他訂個明白,不想再問就不應了,醒來又是一夢。心上思量道:「菩薩的話原說得不差,是我抽他的橋板,怎麼怪得他拔我的短梯?也罷,我這些傢俬依舊是沒人承受的了,不如丟在肚皮外散盡了他,且看驗不驗?」到第二日,照前番的套數,菩薩面前,重發誓願,呼集眾人,教他「不可因我中止善心,不來勸我佈施,凡有該做的好事,不時相聞,自當領教。」眾人依舊歡呼念佛而去。
那一年,恰好遇著奇荒,十家九家絕食,達卿思量道:「古語云:『饑時一口,飽時一鬥。』此時捨一分,強如往常捨十分,不可錯了機會。」就把倉中的稻子盡數發出來,賑濟饑民;又把鹽本收起來,教人到湖廣、江西買米來賑粥,一連捨了三月,全活的饑民不止上千,此時傢俬將去一半。心上思量道:「如今也該有些動靜了。」只管去問通房:「經水來不來,肚子大不大,可想吃什麼東西?」通房都道:「一些也不覺得。」達卿心上又有些疑惑起來道:「我捨的東西雖然不曾滿數,只是菩薩也該把個消息與我,為什麼比前倒遲鈍起來?」忽一日,丫鬟抱了那個石女,走到達卿面前道:「老爹抱抱孩子,我要去有事。」這孩子生了半年,達卿不曾沾手,因他是個怪物,見了就要氣悶起來。此時欲待不接,怎奈那丫鬟因小便緊急,不由家主情願,丟在懷中竟上馬桶去了。達卿把孩子仔細一看,只見眉清目秀,耳大鼻豐,盡好一個相貌。就歎口氣道:「這樣一個好孩子,只差得那一些,就兩無所用。我的罪業固然重了,你在前世作了什麼惡,就罰你做這樣一件東西?」說完,把他抱裙揭開,看那腰下之物,不想看出一場大奇事來。你道什麼奇事?那孩子生出來的時節,小便之處男女兩件東西都是有的,只是男子的倒縮在裡面,女子的倒現在外邊,所以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如今不知什麼緣故,女子的漸漸長平了,男子的又拖了半截出來,竟不知是幾時變過的?他母親夜間也不去摸他,日間也不去看他,此時達卿無心看見,就驚天動地叫起來道:「你們都來看奇事!」一時間,妻子通房、丫鬟使婢,都走攏來道:「什麼奇事?」達卿把孩子兩腳扒開與眾人看。眾人都大驚道:「這件東西是哪裡變出來的?好怪異!」達卿道:「這等看起來,分明是菩薩的神通了。想當初降生的時節,他原做個兩可的道理,試我好善之心誠與不誠,男也由得他,女也由得他,不男不女也由得他。如今見我的傢俬捨去一半,所以也拿一半來安慰我。這等看來,將來還不止於此。只是這一半也還是拿不穩的。我若照以前中止了善心,焉知伸得出來的縮不進去?如今沒得說,只是發狠施捨就是了。」當日率了妻子通房,到菩薩面前嗑了無數的頭,就去急急尋好事做。
不多幾時,場下瘟病大作,十個之中,醫不好兩三個。薄板棺材,從一兩一口賣起,賣到五、六兩還不住。達卿就買了幾簰木頭,叫上許多匠作,晝夜做棺材施捨。又著人到鎮江請明醫,蘇州買藥料,把醫生養在家中,施藥替人救治。醫得好的,感他續命之恩;醫不好的,銜他掩屍之德。不上數月,又捨去二三千金。再把孩子一看,不但人道又長了許多,連腎囊腎子都褪出來了。達卿一來因善事圓滿,二來因孩子變全,就往各寺敦請高僧,建七七四十九日水陸道場,酬還夙願。功德完日,正值孩子周試之期,數百里內外受惠之人都來慶賀。以前達卿因孩子不雌不雄,難取名字,直到此時,方才拿得定是個男子,因他生得奇異,取名叫做奇生。後來易長易大,一些災難也沒有,資性又聰明,人物又俊雅,全不像灶戶人家生出來的。達卿延請明師,教他誦讀,十六歲就進學,十八歲就補廩。補廩十年,就膺了恩選,做過一任知縣,一任知州。致仕之時,家資仍以萬計。達卿當初只當不曾施捨,白白得了一個貴子,又還饒了一個封君,你道施捨的利錢重與不重?可見作福一事,是男人種子的仙方,女子受胎的秘決,只是施捨的銀子,不可使它落空,都要做些眼見的功德。
如今世上無子的人,十個九個是財上安命的,哪裡拚得施捨?究竟那些家產,終久是別人的,原與施捨一樣。他寧可到死後分贓,再不肯在生前作福,這是什麼緣故?只因有兩個主意橫在胸中,所以不肯割捨。第一個主意,說焉知我後來不生,生出來還要吃飯;不知天有生人,必有養人,哪有個施恩作福修出來的兒子會餓死的?第二個主意,說有後無後,是前生注定的,哪裡當真修得來?不知因果一事,雖未必個個都像施達卿應得這般如響,只是錢財與子息這兩件東西,大約有些相礙的。錢財多的人家,子息定少;子息多的人家,錢財必稀。不信但看打魚船上的窮人,卑田院中的丐婦,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那兒子橫一個,豎一個,止不住只管生出來;盈千累萬的財主,妻妾滿堂,眼睛望得血出,再不見生,就生了也養不大。可見銀子是妨人的東西,世上無嗣的諸公,不必論因果不因果,請多少散去些,以為容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