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二橋春

卷之一 二橋春

假相如巧騙老王孫 活雲華終配真才士

黃卷無靈,紅顏薄命,從來缺陷難全。卻賴如掾彩筆,譜作團圓。縱有玉埋珠掩,翻往事,改成濃艷。休扼腕,不信佳人,偏無福份邀天。

右調《戀芳春》

天下才子定當配佳人,佳人定當配才子。然二者相須之殷,往往相遇之疏。絕代嬌娃偏遇著庸夫村漢,風流文士偏不遇艷質芳姿。正不知天公何意,偏要如此配合。即如謝幼輿遇了沒情趣的女郎,被她投梭折齒;朱淑真遇了不解事的兒夫,終身飲恨,每作詩詞必多斷腸之句,豈不是從來可恨可惜之事?又如元微之既遇了鶯鶯,偏又亂之而不能終之,他日託言表兄求見而不可得;王嬌娘既遇了申生,兩邊誓海盟山,究竟不能成其夫婦,似這般決裂分離,又使千百世後讀書者代他惋惜。這些往事不堪盡述,如今待在下說一個不折齒的謝幼輿,不斷腸的朱淑真,不負心的元微之,不薄命的王嬌娘,才子佳人天然配合,一補從來缺陷。這樁佳話其實足動人聽。

話說元武宗時,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有個鄉紳,姓陶名尚志,號隱齋,甲科出身,歷任至福建按察司,只因居官清介,不合時宜,遂罷職歸家。中年無子,只生一女,小字含玉,年方二八。生得美麗非常,更兼姿性敏慧,女工之外,詩詞翰墨,無所不通。陶公與夫人柳氏愛之如寶,不肯輕易許人,必要才貌和她相當的方與議婚,因此遲遲未得佳配。陶公性愛清幽,於住宅之後起建園亭一所,以為游詠之地。內中多置花木竹石,曲澗流泉,依仿西湖景致。又於池上築造雙橋,分列東西,以當西湖六橋之二。因名其園,曰雙虹圃,取雙橋落彩虹之意。這園中景致,真個可羨。正是:

碧水遙看近若空,雙橋橫梗似雙虹。

雲峰映射疑天上,台榭參差在鏡中。

陶公日常游詠其中,逍遙自得。

時值春光明媚,正與夫人、小姐同在園中游賞,只見管門的家人持帖進稟道:「有武康縣黃相公求見。」陶公接帖看時,見寫著年侄黃琮名字,便道:「來得好,我正想他。」夫人問道:「這是何人?」陶公道:「此我同年黃有章之子,表字黃蒼文。當黃年兄去世之時,此子尚幼。今已長成,讀書人泮。甚有文譽。

我向聞其名,未曾會面。今來拜謁,須索留款。」夫人聽說欲留款的,恐他要到園中來,先攜著小姐人內去了。陶公即出至前廳,叫請黃相公相見。只見那黃生整衣而入,你道他怎生模樣?

丰神雋上,態度安閒。眉宇軒軒,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入懷。昔日叨陪鯉對,美哉玉樹臨風;今茲趨托龍門,允矣芳蘭竟體。不異潘郎擲果返,恍疑洗馬渡江來。

陶公見他人物俊雅,滿心歡喜,慌忙降階而迎。相見禮畢,動問寒暄,黃生道:「小侄不幸,怙恃兼失,煢煢無依。久仰老年伯高風,只因帶水之隔,不得時親杖履。今遊學至此,冒叩台墀,敢求老年伯指教。」陶公道:「老夫與令先尊夙稱契厚,不意中道棄捐。今見賢侄,如見故人。賢侄天資穎妙,老夫素所欽仰。今更不恥下問,足見虛懷。」黃生道:「小侄初到,捨館未定,不識此處附近可有讀書之所?必得密邇高齋,以便朝夕趨侍。」陶公道:「賢侄不必別尋寓所,老夫有一小園,頗稱幽雅,盡可讀書。數日前本地木鄉宦之子木長生,因今歲是大比之年,欲假園中肄業,老夫已許諾。今得賢侄到來同坐,更不寂寞。但簡褻嘉賓,幸勿見罪。」黃生謝道:「多蒙厚意,只是攪擾不當。」陶公便命家人引著黃家老蒼頭搬取行李去園中安頓,一面即置酒園中,邀黃生飲宴。黃生來至園中,陶公攜著他到處遊覽。黃生稱讚道:「佳園勝致畢備,足見老年伯胸中丘壑。」陶公指著雙橋道:「老夫如今中分此二橋,自東橋一邊,賢侄與木兄作寓。西橋一邊,老夫自坐。但老荊與小女常欲出來游賞,恐有不便,當插竹編籬以間之。」黃生道:「如此最妙。」說話間,家人稟酒席已完,陶公請黃生人席。黃生遜讓了一回,然後就坐。飲酒中間,陶公問他曾畢姻否,黃生答說尚未婚娶。

陶公叩以詩詞文藝,黃生因在父執之前,不敢矜露才華,只略略應對而已。宴罷,陶公便留黃生宿於園內。次日即命園公於雙橋中間編籬遮隔,分作兩下。只留一小小角門,以通往來。黃生自於東邊亭子上做了書室,安坐讀書。

不一日,只見陶公同著一個方巾闊服的醜漢到亭子上來,黃生慌忙迎接。敘禮畢,陶公指著那人對黃生道:「此位便是木長生兄。」黃生拱手道:「久仰大名。」木生道:「不知仁兄在此,失具賤柬,異日尚容專拜。」陶公道:「二位既為同學,不必拘此客套。今日敘過,便須互相砥志。老夫早晚當來捧讀新篇,刻下有一小事,不及奉陪。」因指著一個小閣向木生道:「木兄竟於此處下榻可也。」說罷,作別去了。二人別過陶公,重複敘坐。

黃生看那木生面龐醜陋,氣質粗疏,談吐之間又甚俚鄙,曉得他是個膏粱子弟,掛名讀書的。正是:

面目既可憎,語言又無味。

腹中何所有?一肚腌臢氣。

原來那木長生名喚一元,是本學秀才。其父叫做木采,現任江西南贛兵道,最是貪橫。一元倚仗父勢,夤緣入學,其萛一竅未通。向因父親作宦在外,未曾與他聯姻。他聞得陶家含玉小姐美貌,意欲求親,卻怕陶公古怪,又自度人物欠雅,不足動人,故借讀書為名,假寓園中,希圖人腳。不想先有一個俊俏書生在那裡作寓了,一元心上好生不樂。又探得他尚未婚娶,一發著急。當下木家僕人自把書集等物安放小閣中,一元別卻黃生,自去閣內安歇。

過了一日,一元到黃生齋頭閒耍,只見白粉壁上有詩一首,墨跡未乾,道是:

時時竹裡見紅泉,殊勝昆明鑿漢年。

織女橋邊烏鵲起,懸知此地是神仙。

右集唐一絕題雙虹圃一元看了,問是何人所作。黃生道:「是小弟適間隨筆寫的,不足寓目。」一元極口讚歎,便把來念了又念,牢牢記熟。回到閣中,想道:「我相貌既不及黃蒼文,才調又對他不過,不如先下手為強。他方纔這詩,陶公尚未見,待我抄他的去送與陶公看,只說是我做的。陶公若愛才,或者不嫌我貌,那時央媒說親便有望了。」又想道:「他做的詩,我怎好抄得?」卻又想道:「他也是抄唐人的,難道我便抄他不得?只是他萬一也寫去與陶公看,卻怎麼好?」又想了一回道:「陶公若見了他的詩,問起我來,我只認定自己做的,倒說他是抄襲便了。「算計已定,取幅花箋依樣寫成,後書」通家侄木一元錄呈隱翁老先生教政。」寫畢,隨即袖了,步至角門邊,欲待叩門而入,卻恐黃生知覺,乃轉身走出園門,折到大門首,正值陶公送客出來。一元等他送過了客,隨後趨進。陶公見了,相揖就坐。問道:「近日新制必多,老夫偶有俗冗,未及請教。今日必有佳篇見示。」一元道:「譾劣下才,專望大誨。適偶成一小詩,敢以呈丑,唯求斧政。」袖中取出詩箋,陶公接來看了,大讚道:「如此集唐,真乃天造地設,但恐小園不足當此隆譽。」因問:「敝年侄黃蒼文亦有新篇否?」一元便扯謊道:「黃兄製作雖未請教,然此兄最是虛心。自己苦吟不成,見了拙詠,便將吟稿塗落,更不錄出,說道:『兄做就如我做了。』竟把拙詠寫在壁上,不住地吟詠。這等虛心朋友,其實難得。」陶公道:「黃生也是高才,如何不肯自做,或者見尊詠太佳,故擱筆耳。雖然如此,老夫畢竟要他自做一首。」說罷,便同著一元步入後園,逕至黃生齋中。相見畢,看壁上時,果然寫著這首詩。陶公道:「賢侄大才,何不自著佳詠,卻只抄錄他人之語?」黃生聽了,只道說他抄集唐人詩句,乃遜謝道:「小侄菲陋,不能自出新裁,故聊以抄襲掩拙。」陶公見說,信道他是抄襲一元的,乃笑道:「下次還須自做為妙。言訖,作別而去。一元暗喜道:「這番兩家錯認得好,待我有心再哄他一哄。」便對黃生道:「適間陶公雖說自做為妙,然自做不若集唐之難。把唐人詩東拆一句,西拆一句,湊成一首,要如一手所成,甚是不容易。 吾兄可再集得一首麼?」黃生道:「這何難,待小弟再集一首請教。」遂展紙揮毫,又題一絕道:

閒雲潭影日悠悠,別有仙人洞壑幽。

舊識平陽佳麗地,何如得睹此風流。

右集唐一絕再題雙虹圃

一元看了,拍手讚歎,便取來貼在壁上。黃生道:「不要貼罷,陶年伯不喜集唐詩。他才說得過,我又寫來粘貼,只道我不虛心。」一元道:「尊詠絕佳,但貼不妨。」黃生見一元要貼,不好揭落得,只得由他貼著。一元回至閣中,又依樣錄出,後寫自己名字。至次日,封付家僮,密送與陶公。陶公見了,又大加稱賞。卻怪黃生為何獨無吟詠,因即步至黃生書室,欲觀其所作。相見了,未及開言,卻見壁上又粘著此詩,暗想道:「此人空負才名,如何只抄別人的詩,自己不做一句?」心下好生不悅,口中更不復說,只淡淡說了幾句閒話,踱進去了。一元這兩番脫騙,神出鬼沒,正是:

掉謊脫空為妙計,只將冷眼抄他去。

抄人文字未為奇,反說人抄真怪異。

一元此時料得陶公已信其才,便欲遣媒說親,恐再遲延,露出馬腳。卻又想道:「嚮慕小姐美貌,只是未經目睹。前聞園公說,她常要來園中游賞,故編籬遮隔,為何我來了這幾時,並不見她出來?我今只到橋上探望,倘若有緣,自然相遇。」自此,時常立在東橋探望西橋動靜。

原來小姐連日因母親有恙,侍奉湯藥,無暇窺園。這一日,夫人病癒,小姐得暇,同了侍兒拾翠,來至園中閒步。那拾翠是小姐知心貼意的侍兒,才貌雖不及小姐,卻也識字知書,形容端雅。當下隨著小姐步至橋邊,東瞻西眺,看那繁花競秀,百卉爭妍。不想一元此時正立在東邊橋上,望見西橋兩個美人臨池而立,便悄然走至角門邊,舒頭探腦地看。拾翠眼快,早已瞧見,忙叫小姐道:「那邊有人偷看我們。」小姐抬起頭來,只見一個醜漢在那裡窺覷,連忙轉身,攜著拾翠一同進去了。正是:

未與子都逢,那許狂且覘。

卻步轉身回,橋空人不見。

一元既見小姐,大喜道:「小姐之美,名不虛傳。便是那侍兒也十分標緻。我若娶了小姐,連這侍兒也是我的了。」隨即回家,央了媒嫗到陶家議親。陶公私對夫人道:「前見黃生人物俊雅,且有才名,我頗屬意。誰想此人有名無實,兩番做詩,都抄了木長生的。那木長生貌便不佳,卻倒做得好詩。」夫人道:「有貌無才,不如有才無貌。但恐貌太不佳,女兒心上不樂。婚姻大事,還須詳慎。」陶公依言,遂婉復媒人,只說尚容商議。

原來陶公與夫人私議之時,侍兒拾翠在旁一一聽得。便到房中一五一十地說與小姐知道。小姐低頭不語,拾翠道:「那木生莫非就是前日在橋邊偷覷我們的?我看這人面龐粗陋,全無文氣,如何老爺說他有才?不知那無才有貌的黃生又是怎樣一個人?」小姐道:「這些事只顧說他怎的。」拾翠笑了一聲,自走開去了。小姐口雖如此說,心上卻放不下。想道:「這是我終身大事,不可造次。若果是前日所見那人,其寔不像有才的。爹爹前日說那黃生甚有才名,如何今又說他有名無實?」又想道:「若是才子,動履之間,必多雅致;若果有貌無才,其舉動自有一種粗俗之氣。待我早晚瞞著丫鬟們,悄然獨往後園偷瞧一回,便知端的了。」過了幾日,恰遇陶公他出,後園無人。小姐遣開眾丫鬟,連拾翠也不與說知,竟自悄地來到園中。原來這兒日木一元因與陶家議親,不好坐在陶家,託言杭州進香,到西湖上游耍去了。

黃生獨坐園亭,因見池水澄澈可愛,乃手攜書卷,坐於東橋石欄之上,對著波光開書朗誦。小姐方走到西橋,早聽得書聲清朗,便輕移蓮步,密啟角門,潛身張看。只見黃生對著書編咿唔不輟,目不他顧。小姐看了半晌,偶有落花飄向書卷上,黃生仰頭而視,小姐恐被他瞧見,即閉上角門,仍回內室。想道:「看這黃生聲音朗朗,態度翩翩,不像個沒才的。還只怕爹爹失於藻鑒。」想了一回,見桌上有花箋一幅,因題詩一首道:

開卷當風曳短襟,臨流倚石發清音。

想攜謝朓驚人句,故向橋頭搔首吟。

題罷,正欲藏過,卻被拾翠走來見了,笑道:「小姐此詩想有所見。」小姐含羞不答。拾翠道:「看此詩所詠,必非前日所見之人。小姐不必瞞我,請試言之。」小姐見她說著了,只得把適間私往園中窺見黃生的話說了一遍。拾翠道:「據此看來,黃生必是妙人,非木家醜物可及。但如今木生倒來求婚,老爺又認他是個才子,意欲許允。所以不即許者,欲窺小姐之意耳。小姐須要自己放出主意。」小姐道:「黃生器宇雖佳,畢竟不知內才如何;木生雖說有才,亦未知虛實。爹爹還該面試二生,以定優劣。」拾翠道:「小姐所見極是。何不竟對老爺說?」小姐道:「此豈女兒家所宜言,只好我和你私議罷了。「正話間,小鬟來說,前廳有報人來報老爺喜信。小姐聞言,便叫拾翠收過詩箋,同至堂前詢問。只見夫人正拿報帖在那裡看。小姐接來看時,上寫道:

兵科樂成一本,為吁恩起廢事。奉聖旨:陶尚志著照原官降級調用,該部知道。隨經部覆:陶尚志降補江西贛州府軍務同知,限即赴任。奉聖旨是。

原來這兵科樂成,號憲之,為人公直,甚有作略,由福建知縣行取人科,是陶公舊時屬官,向蒙陶公青目,故今特疏題薦。當下陶公聞報,對夫人道:「我已絕意仕進,不想復有此役。

既奉簡書,不得不往。但女兒年已長成、姻事未就。黃生既未堪入選,木生前日求婚,我猶豫未決。今我選任贛州,正是他父親的屬官。若他再來說時,不好拒得。」小姐見說起木家姻事,便怏怏地走開去了。夫人道:「據說黃生有貌,木生有才,畢竟不知女兒心上取哪一件?」拾翠便從旁接口道:「窺小姐之意,要請老爺面試二生,必須真正才子,方與議婚。「陶公道:「這也有理,但我憑限嚴緊,急欲赴任,木生在杭州未歸,不及等他,卻怎麼處?」夫人道:「這不妨,近日算命的說我有些小悔,不該出門。相公若急欲赴任,請先起身,我和女兒隨後慢來,待我在家垂簾面試,將二生所作,就付女兒評看何如?」陶公道:「此言極是。」少頃,黃生登堂作賀,陶公便說:「老夫刻期赴任,家眷還不同行,賢侄可仍寓園中,木兄少不得也就來的。」黃生唯唯稱謝。陶公擇了吉日,束裝先到任所去了。

黃生候送了一程,仍回雙虹圃。方人園門,遙見隔籬有紅妝掩映。黃生悄悄步至籬邊窺覷,只見一個美人憑著橋欄,臨池而坐。有詞一首,單道那臨池美人的好處:

天邊織女降層霄,凌波香袂飄。誰雲洛浦佩難招,游龍今未遙。腰細柳,口櫻桃,春山淡淡描。雙橋若得當藍橋,如何貯阿嬌?

原來那美人就是含玉小姐,她因父親匆匆出門,未及收拾園中書集,故特來檢點,偶見池中魚游水面,遂憑欄而觀,卻不防黃生在籬外偷睛飽看。少頃,拾翠走來叫道:「小姐請進去罷。」小姐方才起身,冉冉而去。黃生看得仔細,想道:「天下有恁般標緻女子,就是這侍兒也甚風韻。她口呼小姐,必是陶年伯令愛。吾聞年伯艱於擇婿,令嬡尚未字人。像我黃蒼文這般才貌,可也難得,如何當面錯過」又想道:「從來佳人必愛才子。方纔我便窺見小姐,小姐卻未見我。她若見我,自然相愛,可惜被這疏籬遮隔了。不然,我竟闖到她跟前,看她如何?」癡癡地想了一回,便去白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插棘為飀竹作牆,美人咫尺隔蒼霜。

東籬本是淵明業,花色還應獨取黃。

右題雙虹圃疏籬一絕

自此黃生讀書之暇,常到籬邊窺看。忽一日,陶家老蒼頭傳夫人之命,請黃生至前堂飲酒,說道:「木相公昨已歸家,老夫人今日設宴款他,特請相公一同敘飲。」黃生想道:「此必因陶年伯做了木鄉宦的屬官,故款其子以致慇勤耳。」便同著蒼頭來到前堂,恰好木一元也到。相見敘話,一元揚楊得意。原來一元從武陵歸,聞陶公做了他父親屬官,歡喜道:「今番去求婚,十拿九穩的了。」及見陶家請酒,認道是好意,故欣然而來。堂中已排列酒席,蒼頭稟道:「老爺不在家,沒人作主,便請二位相公入席,休嫌簡褻。」一元道:「你老爺榮行,我因出外未及候送,今反造擾,何以克當?」黃生道:「恭敬不如從命,小弟代敝年伯奉陪。」一元道:「兄是遠客,還該上坐。」兩個遜了一回,大家序齒,畢竟一元僭了。酒至半酣,忽聞裡邊傳命,教將堂簾垂下,老夫人出來也。黃生不知何意,一元卻認是要相他做女婿,只把眼睃著簾內,妝出許多假風流身段,著萛難看。正做作得高興,只見蒼頭捧著文房四寶,送到席上道:「夫人說,雙虹小圃未得名人題詠,敢求二位相公各制新詞一首,為園亭生色,萬祈勿吝珠玉。」一元聽罷,驚得呆了。一時無措,只支吾道:「題詞不難,只是不敢以醉筆應命,且待明日做了送來罷。」黃生笑道:「飲酒賦詩,名人韻事,木兄何必過謙。況伯母之命,豈可有違。待小弟先著俚詞,拋磚引玉。」說罷,展紙揮毫,不假思索,題成《憶秦娥》詞一首:

芳園僻,六橋風景三之一。三之一,移來此地,更饒幽色。漫誇十里波光碧,何如側足雙橋立。雙橋立,蟠虹繞處,如逢彩石。

一元見黃生頃刻成章,愈加著急。沒奈何,只得也勉強握管構思,卻沒想一頭處。蒼頭一面先將黃生題詞送進去了。須臾,出來說道:「夫人見詞,極其稱賞。今專候木相公佳制,以成雙美。」一元急得腸斷,攢眉側腦,含毫苦吟,爭奈一個字也不肯到筆下來。正是:

耳熱頭疼面又赤,吮得枯唇都是墨。

髭鬚捻斷兩三莖,此處無文抄不得。

一元正無奈何,只見蒼頭又來說道:「夫人說,圃中東西二橋,今我家與二位相公各分其半,乞更以半圃為題,即景題詞一首。」一元見一詞未成,又出一題,嚇得目瞪口呆,連應答也應答不出了。黃生卻不慌不忙,取過紙筆,立地又成一詞,仍用前調:

銀河畔,牛郎織女東西判。東西判,平分碧落,中流隔斷。等閒未許乘槎泛,何時得賜仙橋便。仙橋便,佳期七夕,終須相見。 黃生寫完,問道:「木兄佳作曾完否?請一發做了第二題。」一元料想掙扎不出什麼來,乃佯作醉態,擲筆卷紙道;」拙作已完,但甚潦草,尚欲細改,另日請教。」蒼頭還在旁催促道:「老夫人立候,便請錄出罷。」倒是黃生見不像樣,對蒼頭道:「你先把我的送進去,木相公已醉,只好明日補做了。」一元便起身告辭,假做踉蹌之狀,叫家人扶著去了。 黃生亦傳言致謝了夫人,自回雙虹圃中。夫人命蒼頭送茶來,黃生問道:「夫人見我題詞,果然怎麼說?」蒼頭道:「題目便是夫人出的,文字卻是小姐看的。」黃生驚喜道:「原來你家小姐這等聰明。」蒼頭笑道:「相公可知,夫人今日此舉正為小姐哩。前日木相公曾央媒來議親,故今日面試他的文才,不想一字不成,夫人好生不樂,只稱讚相公大才。」黃生聽說,不覺大喜。正要細問,卻因蒼頭有別的事,匆匆去了。黃生想道:「木家求婚的倒不成,我不求婚的倒有些意思。這兩首詞就是我定婚的符帖了。」便將兩詞寫在壁上,自吟自詠道:「銀河織女之句,暗合道妙,豈非天緣?」想到妙處,手舞足蹈。不說黃生歡喜,且說木一元回家,懊恨道:「今日哪裡說起,弄出這個戲文來!若是老夫人要面試真才,方許親事,卻不倒被小黃得了便宜去。」想了一想道:「有了,我索性假到底罷。明日去抄了小黃的詞,認做自己製作,連夜趕到江西,面送與陶公看。說他夫人在家垂簾面試,我即席做成的,他自然准信。一面再要父親央媒去說,他是屬官,不怕不從。既聘定了,便是夫人到時對出真假,也只素罷了。妙計,妙計!」次日,便往雙虹圃中。黃生正在那裡吟味這兩詞,見了一元,拱手道:「木兄佳作,想已錄出,正要拜讀。」一元道:「珠玉在前,小弟怎敢效顰。昨因酒醉,未及細讀佳章,今日特來請教。」黃生指著壁上道:「拙作不堪,幸賜教政。」一元看了,一頭讚歎,一頭便把筆來抄錄,連前日寫在壁上的這首疏籬絕句也都抄了。黃生道:「俚語抄他則什?」一元道:「正要抄去細讀。」又見黃生有一本詩稿在案頭,便也取來袖了。黃生道:「這使不得。」一元道:「小弟雖看不出,吾兄幸勿吝教。捧讀過了,即當奉還。」說罷,作別回家,歡喜道:「不但抄了詩詞,連詩稿也被我取來。

我今都抄去哄騙陶公,不怕他不信。」遂將兩詞一絕句寫在兩幅花箋上,詩稿也依樣抄謄一本,都寫了自己名姓。打點停當,即日起身,赴江西去了。正是:

一騙再騙,隨機應變。

妙弄虛頭,脫空手段。

卻說夫人面試二生優劣已定,正要到任所對陶公說知,商量與黃生聯姻,不意身子偶染一病,耽延月餘方才平復,因此還在家中養病。

小姐見黃生題詞,十分讚賞。侍兒拾翠道:「前日夫人面試之時,拾翠曾在簾內偷覷,那黃生果然是個翩翩美少年,正堪與小姐作配。相形之下,愈覺那木生醜陋了。」小姐道:「黃生既有妙才,如何老爺前日說他倒抄了木生的詩?那木生面試出醜,如何前日又偏做得好詩?」拾翠道:「便是,這等可疑,竟去問那黃生,看他怎麼說?」小姐沉吟道:「去問也使得,只是勿使人知覺。」拾翠應諾,便私取小姐前日所題詩箋帶在身畔,悄地來到後園,開了籬邊角門,走過東橋。只見黃生正在橋頭閒看,見了拾翠,認得是前番隔籬所見這個侍兒,連忙向前作揖。拾翠回了一禮,只說要到亭前採花。黃生隨她到亭子上,拾翠採了些花。黃生問道:「小娘子是夫人的侍妾,還是小姐的女伴?」拾翠笑道:「相公問他則什?」黃生道:「小生要問夫人見我題詞作何評品?」拾翠道:「尊制絕佳,夫人稱羨之極。只是木相公亦能詩之人,如何前日不吟一字?「黃生道:「我與木兄同坐了這幾時,並不曾見他有什吟詠。「拾翠道:「他有題雙虹圃的集唐詩二首,送與老爺看,老爺極其稱讚。聞說相公這般大才,也甘拜下風。怎說他沒什吟詠?「黃生驚道:「哪裡說起!」指著壁上道:「這兩首集唐詩是小生所作,如何認做他的?」拾翠道:「他說相公並不曾做,只抄錄了他的。」黃生跌足道:「畜生這等無恥,怎麼抄我詩去哄你老爺,反說我抄他的?怪道你老爺前日見了我詩,怏怏不樂,說道不該抄襲他人的。我只道他說不要集唐人舊句,原來卻被這畜生脫騙了。他設心不良,欲借此為由,妄議婚姻。若非前日夫人當堂面試,豈不真偽莫分。」拾翠笑道:「當堂面試倒是我小姐的見識,若論老爺,竟被他騙信了。」黃生道:「小姐既有美貌,又有美才,真偽自難逃其明鑒。」拾翠道:「我小姐的美貌,相公何由知之?」黃生笑道:「萛不相瞞,前日隔籬遙望,獲睹嬌姿,便是小娘子的芳容,也曾竊窺過來。若不信時,試看我壁上所題絕句。」拾翠抬頭看了壁上詩,笑道:「花色取黃之語,屬望不小,只是相公會竊窺小姐,難道小姐偏不會竊窺相公?」黃生喜道:「原來小姐已曾窺我來。她見了我,可有什說?」拾翠道:「她也曾吟詩一首。」黃生忙問道:「詩怎麼樣的,小娘子可記得?」拾翠道:「記卻不記得,詩箋倒偶然帶在此。」黃生道:「既帶在此,乞即賜觀。」拾翠道:「小姐的詩,我怎好私付相公?」黃生央懇再三,拾翠方把詩箋遞與。黃生看了大喜道:「詩意清新,班姬、謝蘊不是過也。小生何幸,得邀佳人寵盼。」便又將詩朗吟數過,笑道:「小姐既效東鄰之窺,小生願與東床之選。」拾翠道:「才子佳人,互相心許,夫人亦深許相公才貌,婚姻自可有成。今歲當大比,相公且須專意功名。」黃生道:「多蒙指教。只是木家這畜生,前日把我詩詞詩稿都取了去,近聞他已往江西,只怕又去哄你老爺。況你老爺又是他父親的屬官,萬一先許了他親事,豈不大誤。」拾翠道:「這也慮得是,當為夫人言之。」說罷,起身告辭。

黃生還要和她敘話,恐被外人撞見,事涉嫌疑,只得珍重而別。

拾翠回見小姐,細述前事。小姐道:「原來木生這等可笑。只是我做的詩,你怎便付與黃生?」拾翠道:「今將有婚姻之約,這詩箋便可為御溝紅葉了。但木家惡物竊詩而行,倘又為脫騙之計,誠不可不慮。」小姐道:「奸人假冒脫騙,畢竟露些破綻。

老爺作事把細,料不為所惑。夫人病體已痊,即日也要到任所去也。」言未已,丫鬟傳說夫人已擇定吉期,只在數日內要往江西去了。小姐便與拾翠檢點行裝,至期隨著母親一同起行。黃生亦謝別了陶老夫人,往杭州等候鄉試,不在話下。卻說木一元到江西,見了父親木采,說知陶家議親一事。木采道:「這不難。他是我屬官,不怕不依我。我聞他與本府推官白素僚誼最厚,我就托白推官為媒。」一元大喜。次日袖了抄寫的詩詞詩稿,具了名帖,往拜陶公。

且說陶公到任以來,刑清政簡,只是本地常有山賊竊發,陶公職任軍務,頗費經營,幸得推官白素同心贊助。那白推官號繪庵,江南進士,前任廣東知縣,升來贛州做節推,也到任未幾,為人最有才幹。但中年喪妻,未有子嗣,亦只生得一女,名喚碧娃,年將及笄,尚未字人,聰明美麗,與陶小姐彷彿。白公因前任廣東,路途遙遠,不曾帶女兒同行。及升任贛州,便從廣東到了江西任所,一面遣人到家接取小姐,叫她同著保母到贛州來,此時尚未接到。那白公欲為女兒擇婿,未得其人,因與陶公相契,常對陶公說:「可惜寅翁也只有令嬡,若還有令郎時,我願將小女為配。」當日陶公正在白公衙中議事而回,門吏稟說兵道木爺的公子來拜。陶公看了帖,請人後堂,相見敘坐寒溫罷,一元把夫人垂簾面試的事從容說及,隨將詞箋送上。陶公看了,點頭稱賞。因問黃生那日所作如何,一元便道:「黃生這日未曾脫稿,拙詠卻承他謬賞,又抄錄在那裡了。」陶公不樂道:「黃生美如冠玉,其中無有,單會抄人文字,自己竟做不出。」一元道:「這是他虛心之處。他若做出來,自然勝人。都因拙詠太速就了,以致他垂成而輒止。」說罷,又將詩稿一本並絕句一首送上,說道:「這是晚生平日所作,黃兄也曾抄去。今乞老先生教政。」陶公正欲展看,前堂傳鼓有要緊公事,請出堂料理。一元起身告別,陶公道:「尊作尚容細讀。」別了一元,出堂料理公事畢,至晚退歸私署,想道:「人不可貌相,誰知木生倒有此美才,黃生倒這般不濟。既經夫人面試優劣,東床從此可定矣。」遂於燈下將一元所送詩詞細看,見詞中暗寓婚姻會合之意,欣然首肯。及見疏籬絕句,私忖道:「用淵明東籬故事,果然巧合。但花色取黃之語,倒像替黃生做的,是何緣故?」心中疑惑,乃再展那詩稿來看,內有《寓雙虹圃有懷》一首,中一聯云:

離家百里近,作客一身輕。

陶公道:「他是本地人,如何說離家百里?奇怪了!」再看到後面,又有《自感》一首,中一聯云:

蓼莪悲罔極,華黍泣終天。

陶公大笑道:「他尊人現在,何作此語?如此看來,這些詩通是蹈襲的了,」又想道:「黃生便父母雙亡,百里作客,莫非這詩倒是黃生做的?況花色取黃之句,更像姓黃的聲口。」又想道:「木生若如此蹈襲,連那兩詞及前日這兩首集唐詩也非真筆。只是他說夫人面試,難道夫人被他瞞過?且待夫人到來便知端的。」正是:

抄竊太多,其醜便出。

只因假透,反露本色。

次日,陶公才出堂,只見白推官來拜。作了揖,便拉著陶公進後堂坐定,說道:「小弟奉木道台之命,特來與令嬡作伐。「陶公笑道:「莫非就是木公子麼?」白公道:「正是木公子。道台說寅翁在家時,已有成言。今欲就任所行聘,特令小弟執柯。」陶公道:「此事還要與老荊商議。今老荊尚未來,待其來時商議定了,方好奉覆。」白公應諾,即將此言回復木采。

不一日,陶公家眷已到,迎進私衙,相見畢,說了些家務,陶公詢問面試二生之事。夫人將黃生即席題詞,木生一字不就,裝醉逃歸的話一一說了。陶公道:「木家小子這等奸險!」便也將一元假冒詩詞先來脫騙,及木采求婚、白公作伐,並自己閱詩生疑、不肯許婚的話說與夫人。小姐在旁聽了,微微含笑,目視拾翠,拾翠也忍笑不住。夫人道:「早是不曾許他,險些被他誤了。」陶公道:「黃生才貌兼優,可稱佳婿。等他鄉試過了,便與議婚。」隔了一日,白公又傳木采之命,來索回音。陶公道:「木公所命,極當仰從。但一來老荊之意要女婿人贅,木公只有一子,豈育贅出?二來同在任所,尊卑統屬,不便結婚;三來小女近有小恙,方事醫藥,未暇謀及婚姻。乞寅翁婉覆之。」白公道:「婚姻事本難相強,小弟便當依言往覆。」至次日,白公以陶公之言回復木采。木采大怒道:「陶同知好沒禮!為何在家時已有相許之意,今反推三阻四,不是明明奚落我?」白公道:「大人勿怒,可再婉商。」木采道:「不必強他了,我自有道理。」正說間,門役傳進報帖一紙,上寫道:兵科給事中樂成,欽點浙江主試。因房考乏員,該省監場移文,聘取江西贛州府推官白素分房閱卷,限文到即行。木采看了道:「貴廳恭喜。」白公便道:「既蒙下聘,例應迴避,卑職就此告辭。」木采道:「且慢,尚有話說。」便教掩門,留入後堂,密語道:「小兒姻事尚緩,功名為急。今貴廳典試敝鄉,萬祈照拂,不敢忘報。」說罷,作揖致懇。白公不好推托,只得唯唯。木采竟自定下卷中暗號,囑咐白公,白公領諾而出。

木采才送了白公出堂,只見飛馬報到各山苗僚大亂,勢甚猖撅,軍門傳檄兵道,作速調官征剿。木采聞報,想道:「專怪陶老倔強,今把這件難事總成了他罷。」便發令箭,仰本府軍務同知統領士兵剿賊。陶公明知他為姻事銜恨,公報私仇,卻沒奈何,只得領兵前去。誰想木采把精壯兵馬都另調別用,只將老弱撥與,又不肯多給糧草。白推官又入簾去了,沒人贊助。陶公以孤身領著疲卒枵腹而戰,不能取勝。相持了多時,賊眾大隊掩至,官軍潰散,陶公僅以身免。木采乃飛章參劾陶公,一面另撥兵將禦敵,陶公解任待罪。

卻說夫人、小姐自陶公領兵去後,心驚膽戰。後來紛紛傳說,有道官兵殺敗,陶同知被害了;有道陶同知被賊活捉去了;有道陶同知不知去向了。凶信沓至,舉家驚惶。小姐曉得父親為她姻事起的禍根,一發痛心,日夜啼哭,染成一病。及至陶公回署時,小姐已臥病在床。陶公見女兒患病,外邊賊信又緊,恐有不虞,先打發家眷回家,自己獨留任所候旨。夫人護著小姐扶病登舟,不在話下。

且說兵科樂成奉命浙江主試,矢公失慎,選拔真才。一日,正看那各經房呈來的試卷,忽覺身子睏倦,隱幾而臥。夢見一隻白虎,口銜一個黃色的卷子,跳躍而來。樂公驚醒,想道:「據此夢兆,今科解元必出在白推官房裡。」少頃,果然白推官來呈上一個試卷道:「此卷可元。」樂公看那卷時,真個言言錦繡。字字珠璣,遂批定了第一名。到填榜時,拆號書名,解元正是黃琮,恰應了白虎銜黃卷之夢。木一元也中在三十名內,是白公房裡第三卷。原來白公雖受了木家囑托,卻原要看文字可取則取,若是差池,也不敢奉命。這木一元卻早自料不能成篇,場中文字又不比黃生的詩詞可以現成抄寫,只得帶著金銀,三場都買了夾號,央倩一個業師代筆,因此文字清通,白公竟高高的中了他。正是:

琳琅都是倩人筆,錦繡全然非我才。

有人問我求文字,容向先生轉借來。

話分兩頭。且說黃生自未考之前,在杭州寓所讀書候試,因想著陶家姻事不知成否若何,放心不下。聞說天竺寺觀音大士甚有靈感,遂辦虔誠去寺中拜禱,保佑婚姻早成,兼求功名有就。拜禱畢,在寺中閒玩。走過佛殿後,忽見四五個丫鬟、養娘們擁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郎冉冉而來,後面又跟著幾個僕從。

那女郎生得眉如秋水,黛比春山,體態輕盈,丰神綽約,真個千嬌百媚。黃生見了,驚喜道:「怎麼天下又有這般標緻女子?」便遠遠地隨著她往來偷看。轉過迴廊,只見又有一個從人走來叫道:「請小姐下船罷,適間有人傳說江西山賊作亂,只怕路上難行,須趁早趕到便好。」那女子聽說,不慌不忙,步出寺門,黃生也便隨出,見這女子上了一乘大轎,女侍們都坐小轎,僕從簇擁而行,口中說道:「大船已開過碼頭了,轎子快到船邊去。」黃生呆呆地立著,目送那女子去得遠了,方才回寓。正是:

已向橋邊逢織女,又從寺裡遇觀音。

天生麗質今有兩,攪亂風流才士心。

看官聽說: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白推官的女兒碧娃小姐,因父親接她到任所去,路經杭州,許下天竺香願,故此特來寺裡進香,不期被黃生遇見。那黃生無意中又遇了個美人,回到寓所想道:「我只道陶家小姐的美貌天下無雙,不想今日又見這個美人,竟與陶小姐不相上下,不知是誰家宅眷?」又想道:「聽他們從人語音,好像是江南人聲口,又說要往江西去,此女必是江南什麼官宦人家之女,隨著父母到任所去的。我何幸得與她相遇,甚是有緣。」又自笑道:「 她是個宦家女,我是個窮措大,料想無由作合,除非今科中了,或者可以訪求此佳麗。」卻又轉一念道:「差了,我方欲與陶小姐共締白頭,豈可於此處又思緣鬢?況萍蹤邂逅,何必掛懷。」忽又想道:「適聞他們從人說,江西山賊作亂,不知此信真否?此時陶公家眷不知曾到也未,路上安否?木一元到江西,不知作何舉動?我若不為鄉試羈身,便親到那邊探視一番,豈不是好!」又想了一想道:「我今雖不能親往,先遣個人去通候陶公,就便打聽姻事消息,有何不可?」算計已定,修書一封,吩咐一個老僕,教他到江西贛州府拜候陶爺,並打探小姐姻事來回報。老僕領了主命,即日起身。迤邐來至半路,只聽得往來行人紛紛傳說贛州山賊竊發,領兵同知陶某失機了。那老僕心中疑惑,又訪問從贛州來的人,都說陶同知失機,被兵道題參解任待罪,家眷先回來了。老僕探得此信,一路迎將上去,逢著官船便問。又行了幾程,見有一隻座船停泊河干,問時,正是陶同知的家眷船。老僕連忙上到船上通候,陶家的家人說道:「老爺還在任所候旨,家眷先回。今老夫人因小姐有恙,故泊船在此延醫看視。」老僕細問陶公任所之事,家人備述陶公因不許木家姻事,觸怒了木兵道,被他借端調遣,以致失誤軍務,幾乎喪命。小姐驚憂成疾,扶病下船,今病勢十分危篤,只怕凶多吉少。

正說間,忽聞船中號哭之聲,說道:「小姐不好了。」一時舉舟驚惶,家人們打發老僕上了岸,都到前艙問候去了。那老僕見這光景,只道小姐已死,因想道:「主人差我去通候陶爺,實為小姐姻事。今小姐既已變故,我便到贛州也沒用。不如仍回杭州寓所,將此事報知主人,別作計較。」遂也不再去陶家船上探問,竟自奔回。

此時黃生場事已畢,正在寓所等揭曉,見老僕回來,便問如何回得恁快,老僕道:「小的不曾到贛州,只半路便回的。」黃生問是何故,老僕先將半路上遇見陶家內眷的船,探知陶公為小姐姻事與木家不合,以致失事被參,現今待罪任所的話說了一遍。黃生嗟歎道:「木家父子這等沒禮!然陶公雖被參,不過是文官失事,料也沒什大罪,拼得削職罷了。幸喜不曾把小姐姻事誤許匪人,你還該到他任所面致我慇勤之意,或者他就把姻事許我也未可知。如何半路就回了?」老僕道:「相公還不曉得,小姐驚憂成疾,扶病登舟,到了半路,病勢甚篤。「黃生吃驚道:「原來如此!如今好了麼?」老僕道:「相公休要吃驚,小姐已不好了。」黃生大驚道:「怎麼說?」老僕道:「小的正在船上探問時,忽聞舉舟號哭,說道『小姐不好了』。因此小的不曾到贛州,一徑來回報相公。」黃生聽罷,跌足大哭,老僕苦勸不住。黃生哭了一場,歎息道:「我只指望婚姻早就,偕老百年,誰知好事難成,紅顏薄命,一至於此。」因取出小姐所題詩箋,一頭哭,一頭吟。吟罷,又歎道:「我與她既無夫婦之緣,便該兩不相遇,老天何故,又偏使我兩人相窺相慕,彼此鍾情耶?」呆想了一回,又拍案恨道:「我姻事已垂成,都是木家父子作耗,生巴巴地把小姐斷送了。如今回想昔日隔籬偷覷、即席題詞、紅葉暗傳、赤繩許系這些情景,俱成夢幻矣!」說罷又哭。正是:

未偶如喪偶,將弦忽斷弦。

回思橋上影,疑是夢中仙。

黃生正在寓中悲恨,忽然人聲鼎沸,一簇人擁將進來,報道:「黃相公中瞭解元!」黃生聞報,雖是悲喜交集,卻到底喜不勝悲。及聞木一元也中了,又與他同房,一發心中疑忌。打發了報人,飲過了鹿鳴宴,少不得要會同年,拜座師。樂公、白公見黃生丰姿俊雅,矯矯出群,甚是歡喜。白公有意為女兒擇配,等黃生來謁見時,留與細談。問起他締婚何姓,黃生慘然道:「門生曾與敝年伯陶隱齋之女議婚,不幸未聘而卒。」白公驚道:「原來陶寅翁的令愛已物故了,他前日原說有病。不知賢契幾時與他議婚來?」黃生道:「敝年伯赴任後,年伯母在家擇婿,曾蒙心許門生。」白公點頭道:「怪道前日木家求婚,他說要等夫人到來商議。」黃生聽了「木家求婚,」四字,遂恨恨地道:「木家奪婚不成,借端陷害敝年伯,致使他令嬡中道而殂,言之痛心!」白公道:「木家求婚一事,我曾與聞,卻不知陶老夫人已屬意賢契。至於後來生出許多變故,此雖木公作孽,然亦數該如此。今賢契既與木生有年誼,此事還須相忘。」黃生道:「多蒙明訓,但老師不知木生的為人最是可笑。」白公道:「他為人如何?」黃生便備述雙虹圃抄詩脫騙,及面試出醜之事,白公沉吟道:「看他三場試卷卻甚清通,若如此說來,連場中文字也有些情弊。我另日亦當面試之。」黃生道:「門生非好談人短,只因他破壞我婚姻,情理可惡,故偶道及耳。」白公道:「陶家姻事既成畫餅,賢契青年,豈可久虛良配。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雖或不及陶家小姐才貌,然亦頗嫻閨範,不識賢契亦有意否?」黃生謝道:「極荷老師厚愛,但陶小姐骨肉未寒,不忍遽爾改圖。」白公笑道:「逝者不可復生,況未經聘定,何必過為系戀?賢契既無父母,我亦只有一女,如或不棄,即可入贅我家。」黃生見白公美意倦倦,不敢固辭,乃道:「老師尊命,敢不仰遵。但門生與陶氏雖未聘定,實已算為元配,須為服過期年之喪,方好人贅高門。」白公道:「賢契如此,可謂情禮交至,但人贅定期來年,納聘須在即日。我當即遣木生為媒,使之奔走效勞,以贖前愆。」黃生稱謝而道別,回到寓所,想道:「承白老師厚意,我本欲先去弔奠陶小姐,少展私情,然後與白家議姻。今老師又亟欲納聘,只得要依他了。但不知白小姐容貌比陶小姐何如?論起陶小姐之美,有一無二,除非前日天竺寺所見這個美人,庶堪彷彿,只怕白小姐比她不過。」又想道:「前日所見這女子,是江南宦家女,要往江西去的。今白老師也是江南人,在江西作宦,莫非此女就是白小姐?」又想道:「我又癡了,江南人在江西作宦的不只一人,哪裡這女子恰好便是白小姐?」因又自歎道:「陶小姐與我已是兩心相許,尚且終成畫餅,何況偶然一面,怎能便得配合?不要癡想,只索聽他罷了。」不說黃生在寓所自猜自想,且說白公次日請木一元到公寓中,告以欲煩做媒之事。一元初時還想陶家這頭親事,到底要白公玉成,及問白公說陶小姐已死,已是沒興,不想白公自己做媒不成,反要他做媒起來,好不耐煩,卻又不敢違命,只得領諾。方欲告辭,白公留住,出下兩個題目,只說是會場擬題,給與紙筆,要他面做。一元吃了一驚,推又推不得,做又做不出,努腰捻肚了一日,依舊兩張白紙。被白公著實數落了一場,一元羞慚無地。有詞為證:

場題擬近篇。請揮毫,染素箋,一時?紅生面。車家牡丹,鮮於狀元,假文向冒真文慣。恨今番、又遭面試,出醜勝簾前。 白公擇了吉日,與黃生聯姻,一元只得從中奔走效勞。黃生納聘之後,正打點歸家,適有京報到來:朝廷以江西有警,兵科樂成才略素著,著即赴彼調度征剿事宜;其失事同知陶尚志革職回籍。樂公聞報,即日起馬赴江西,白公亦回任所。黃生候送了座師、房師起身,然後歸家,周旋了些世事,便買舟至秀水縣,要到含玉小姐靈前祭奠,並拜候陶公起居。卻說陶公奉旨革職回籍,倒遂了他山林之志。也不候樂、白二公到,即日扁舟歸里,重整故園。且喜夫人、小姐俱各無恙。

看官聽說:原來小姐前日患病舟中,忽然昏暈了去,驚得夫人啼啼哭哭,過了一日,方才甦醒。夫人延醫調治,到得家中,已漸平愈。黃家老僕來候問時,正值小姐發昏之時,故誤以凶信回報黃生,其實小姐原不曾死。當下陶公歸家,聞黃生中瞭解元,心中甚喜。正想要招他為婿,不想木一元也恰好回家,知陶小姐未死,復遣人來求親,且把白公托他為媒,黃生已聘白氏的事對陶家說知。陶公夫婦都不肯信。侍兒拾翠聞知此事,即報知小姐。小姐道:「不信黃生恁地薄情。」拾翠道:「此必又是木一元造言脫騙,我看黃生不是這樣人。」小姐道:「今不須疑猜,只把他的序齒錄來查看便了。」遂教丫鬟吩咐家人,買了一本新科序齒錄來看,只見解元黃琮名下注道:原聘陶氏,系前任福建臬憲、現任贛州二府陶公隱齋女,未娶而卒。繼聘白氏,系現任贛州司李白公繪庵女。原來黃生既面稟白公為陶小姐服喪,因此齒錄上竟刻了原聘,欲待到陶家作吊時稟明陶公,執子婿之禮,哪知小姐安然無恙。當下小姐見了齒錄所刻,不覺潸然淚下道:「原來他竟認我死了,果然別聘了白氏女。好孟浪也,好薄情也!」拾翠也十分不忿,便把齒錄送與夫人看,道:「天下有這等可笑之事。」夫人看了,甚是驚異,即說與陶公知道。陶公取齒錄看了,惱怒道:「黃生與我女未經聘定,如何竟說是原聘?且我女現在,如何說卒?他既別聘,又冒認我女,誤生為死,殊為可笑!」陶公正然著惱,這邊黃生到了秀水,備著祭禮,逕至陶家來要弔奠小姐。陶家的家人連啐是啐道:「我家小姐好端端在此,這哪裡說起!」黃生細問根由,方知誤聽,又驚又喜,急把祭禮麾去,更了吉服,候見陶公。陶公出來接見了,埋怨道:「小女現存,與賢侄未有婚姻之約,如何序齒錄上擅注原聘,誤稱已卒?賢侄既別締絲蘿,而又虛懸我女於不生不死,疑有疑無之間,將作何究竟?」黃生惶恐跪謝道:「小婿因傳聞之誤,一時鹵莽,遂爾唐突,乞岳父恕罪。」陶公扶起笑道:「翁婿之稱何從而來?老夫向來擇婿固嘗屬意賢侄,但今賢侄既已射屏白氏,小女不能復舉案黃家矣。」黃生道:「業蒙心許,即是良緣。齒錄誤刻,小婿且不忍負死,今豈反忍負生?況岳父與白家岳父既稱契厚,安用嫌疑。事可兩全,唯期一諾。「說罷,又要跪將下去。陶公扶住道:「若欲許婚,須依我意。「黃生道:「岳父之命,怎敢有違?」陶公道:「我只有一女,不肯出嫁,必要入贅。你須常住我家,連那白小姐都要接到我家來與小女同住。」黃生想道:「要我贅來還可,那白小姐如何肯來?這是難題目了。」陶公見黃生不答,便道:「若不如所言,斷難從命。」黃生只得權應道:「待小婿稟明白家岳父,一如台命便了。」說罷辭出,回到舟中,思忖道:「這話怎好對白公說?」欲待央原媒轉達,那木一元又不是好人。左思右想道:「我不如去央座師樂公轉致白公,或者其事可就。」算計定了,連夜移舟望江西進發。

卻說樂公自到贛州,即命白公督師剿賊,又調取各州兵馬錢糧協應,兵精糧足,調度有方,賊氛盡平,不日凱還。一面表奉捷音,並敘白公功續,又特疏糾參木采故誤軍機,陶公失事本非其罪;一面打點回京覆命。黃生適至,投揭進謁。樂公叩其來意,黃生細述前事。樂公道:「此美事也,吾當玉成。「隨傳請白公到來,將黃生所言婉轉相告。白公初時猶豫,後見樂公諄諄相勸,又因自己向與陶公契厚,曉得含玉小姐德性賢淑,女兒碧娃亦素嫻閫範,他日女伴之中,自然相得,遂欣然許允。

黃生大喜。樂公教黃生先就白公任所與碧娃小姐畢姻過了,然後入贅陶家,以便攜往同居。一面起馬赴京,便道親至秀水縣拜見陶公,為黃生作伐。陶公見了樂公,先謝了他前番特疏題薦之情,又訴說木采故意陷害之事。樂公道:「這些情節,小弟已具疏題報,不日將有明旨。」陶公再三稱謝。樂公說起黃生親事,並道:「白繪庵肯使女兒造宅與令嬡同住。」陶公欣喜允諾。樂公即擇定吉日代為黃生納聘,又傳諭木一元教他做個行媒,專怪他前日要脫騙這頭親事,如今偏要他替黃生撮合。一元又羞又惱,卻又不敢違座師之命,只得於中奔走幫興。時人有嘲他的口號道:

幫人興頭,看人快活。奔走奉承,眼紅心熱。羞之使為蹇修,罰之即用作伐。兩治脫騙之人,妙哉處置之法。樂公代黃生納聘過了,然後別卻陶公,赴京覆命。一面修書遣人至江西回復黃生。

且說黃生在白公任所先與碧娃小姐成親,花燭之夜,細看那碧娃小姐,卻便是杭州天竺寺中所遇這個美人,真乃喜出望外。正是:

向曾窺面,今始知名。昔日陶家之玉,果然天下無雙;今朝白氏之花,亦是人間少對。雙虹正應雙紅艷,誰知一紅又在這廂;二橋喜睹二喬春,哪曉一喬又藏此處。白虎銜來黃卷,棘闈裡已看魁占三場;蒼文幸配碧娃,繡房中更見文成五采。霄漢忽逢兩織女,牛郎先渡一銀河。

黃生畢姻過了幾日,正欲別了白公,去陶家就婚,恰好樂公所上本章已奉聖旨,樂成升左都御史,白素升兵部右侍郎,陶尚志仍准起用,著即赴京補授京職,木采革職聽勘。白公奉旨入京赴任,便道親自送女兒女婿至陶家來。陶公商議先擇吉入贅黃生,然後迎接白小姐過門。

那黃生才做那邊嬌婿,又來做這裡新郎,好不作樂。花燭過了,打發女侍們去後,便來與小姐溫存。見小姐還把紅羅蓋頭,背燈而坐,黃生乃輕輕揭去紅羅,攜燈窺覷花容。仔細看時,卻不是小姐,卻是侍兒拾翠。黃生失驚道:「你不是小姐,小姐在哪裡?「拾翠道」小姐已沒了,哪裡又有小姐?」黃生忙問道:「我前來作吊之時,你們家人說小姐不曾沒。及見岳父,也說小姐不曾沒,道我齒錄上誤刻了,十分埋怨。如何今日又說沒了?」拾翠道:「小姐本是沒了,老爺也怪不得郎君續絃,但怪郎君既以小姐為原配,如何不先將續絃之事告知老爺,卻徑往白家下聘。所以老爺只說小姐未死,故意把這難題目難著郎君。如今郎君肯做這個題目,老爺卻萛沒有這篇文字、故權使賤妾充之耳。」黃生聽罷跌足道:「這等說,小姐果然沒了!」不覺滿眼流淚,掩面而哭。拾翠道:「看郎君這般光景,不像薄情之人,如何卻做薄情之事?」黃生一頭哭,一頭說道:「不是小生薄情,小生一聞小姐訃音,十分哀痛,本欲先服期年之喪,然後商議續絃,不想白老師性急,催促下聘,故未及先來弔奠小姐。」說罷又哭。拾翠只是冷笑。黃生見她冷笑,便住了哭,一把扯住問道:「莫非你哄我,小姐原不曾死?」拾翠笑道:「如今實對郎君說了罷,小姐其萛不曾死。」黃生聽了,回悲作喜,連忙問道:「小姐既然不曾沒,如何不肯出來?」拾翠道:「不但老爺怪郎君鹵莽,小姐亦怪郎君草率。小姐說齒錄上刻得明白,彼既以我為物故之人,我只合自守空房,焚香禮佛,讓白小姐去做夫人便了。所以今夜不肯與郎君相見。」黃生聽說,向拾翠深深唱個肥喏,道:「小生知罪了,望芳卿將我衷曲轉致小姐,必求出來相見,休負佳期。」拾翠道:「只怕小姐不肯哩。」黃生道:「小姐詩箋現在,今日豈遂忘情,還求芳卿婉曲致意。」拾翠笑道:「我看郎君原是多情種子,待我對小姐說來。」說罷,便出房去了。

黃生獨坐房中,半晌不見動靜,等夠多時,只見一群女使持著紅燈擁進房來,黃生只道擁著小姐來了,看時卻並不見小姐。只見女使們說道:「老爺在前堂請黃相公說話。」黃生隨著女使來至堂前,陶公迎著笑道:「小女怪賢婿作事輕率,齒錄上誤刻了她,今夜不肯便與賢婿相見,故權使侍兒代之。侍兒拾翠頗知詩禮,小女最所親愛,既已代庖,可充下陳。容待來日老夫再備花筵,送小女與賢婿成親。」言訖,便教女使們送新郎進房,黃生回至房中,只見拾翠已在那裡了,對黃生說道:「適已代郎君再三致意小姐。小姐方才應允,許於明日相見。但今夜鳳凰尚未歸巢,鷦鷯何敢先占?賤妾合當迴避,且待小姐成親之後,方好來奉侍巾櫛。」說罷,便要抽身向房門外走。黃生著了急,連忙扯住道:「說哪裡話,小生自園中相遇之後,不但傾慕小姐嬌姿,亦時時想念芳卿艷質。今夕既承小姐之命而來,豈可使良宵虛度?」說罷,便擁著拾翠同人鴛幃就寢。正是:

珊珊玉珮聽來遙,先見青鸞下紫霄。

仙子知非容易合,一枝權讓與鷦鷯。

次日,黃生整衣冠來見陶公。只見陶公拿著齒錄對黃生道:「賢婿可將齒錄改正,送與小女看過,今宵方可成親。」黃生取過筆來,心中想道:「原配繼配既無此理,正配次配又成不得,如何是好?」想了一想道:「有了,我只還她一樣稱呼,不分先後,不分大小便了。」遂寫道:一配陶氏,系某公女;一配白氏,系某公女。寫畢,送與陶公。陶公看了,點頭道:「如此可謂並行不悖矣。」便教女使把齒錄送與小姐看。是夜再治喜筵,重排花燭,請出真小姐來與黃生成親。合巹後,黃生極敘平日思慕之情,自陳鹵莽之罪。此夜恩情,十分歡暢:嫦娥更遇,仙子重逢。再生得遂三生,後配反為元配。

昔日訛傳,認作離魂倩女;今宵喜見,依然步月崔鶯。始初假意留難,落得作成青鳥;到底真身會合,必須親步藍橋。白氏碧娃,於此夜全讓一個新婦;陶家含玉,被他人先分半個新郎。虎變協佳期,夢兆南闈雖應白;鸞交諧舊約,花色東籬獨取黃。新婚句可聯,當依謝眺詩吟去;合歡杯共舉。疑是陶潛酒送來。

黃生與陶小姐畢過姻,即以鼓樂花轎迎接白小姐。陶公亦迎請白公到家。黃生先率白小姐拜見了陶公夫婦,再率陶小姐拜見白公,然後兩個佳人互相拜見。拾翠也各相見了。女伴中你敬我愛,甚是相得。正是:

一女拜兩門,兩岳共一婿。

妻得妾而三,友愛如兄弟。

當日陶公排慶喜筵席於雙虹圃中會飲,飲酒中間,陶公說起木一元抄詩脫騙,白公亦說面試一元之事,黃生道:「木生雖會脫騙,卻反替人做了兩番媒人,自己不曾得一些便宜,豈非弄巧成拙?」說罷,大家戲笑。過了幾日,陶公、白公俱欲赴京,黃生亦要會試,遂攜著二位小姐並拾翠一齊北上。至來年,黃生會試中了第二名會魁,殿試探花及第。後來黃生官至尚書,二妻俱封夫人,各生一子,拾翠亦生一子,俱各貴顯。兩位小姐又各勸其父納一妾,都生一子,以續後代。從此陶、白、黃三姓世為婚姻不絕,後世傳為美談雲。

〔回末總評〕

從來未有舊弦未宇,先續新弦者;從來未有河洲未賦,先詠小星者。本專意於白頭,初何心乎綠鬢,而一家琴瑟,偏弄出兩處絲蘿。方抱歉於連理,敢復問其旁枝,而兩處絲蘿,偏弄出三番花燭。事至曲,文至幻矣。其尤妙處,在天竺相逢,恍恍惚惚,令人於白家議聘之後,又虛想一寺中美人。此等筆墨,飄乎欲仙。

《五色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