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老俠士設計處貪人 賢令君留心折疑獄
虞繼武聽了婦人的話,回到家中,就把自己當做問官,再三替他推測道:「莫說這些財物不是祖上所遺,就是祖上所遺,為什麼子孫不識,宗族不爭,倒是旁人知道,走去遞起狀來?狀上不寫名字,分明是仇害無疑了。只是那遞狀之人就使與他有隙,哪一樁歹事不好加他,定要指為窩盜?起贓的時節又能果應其言,卻好不多不少,合著狀上的數目;難道那遞狀之人為報私仇,倒肯破費千金,預先埋在它地上,去做這樁呆事不成?」想了幾日,並無決斷,就把這樁疑事刻刻放在心頭,睡裡夢裡定要噫呀幾聲,噥聒幾句。
太夫人聽見,問他為著何事。繼武就把婦人的話細細述了一番。太夫人初聽之際也甚是狐疑,及至想了一會,就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主銀子果然是我家的,他疑得不錯。你父親在日,曾有一個朋友,是遠方之人,他在三與樓下宿過幾夜,看見有個白老鼠走來走去,鑽入地板之中。他臨去的時節,曾對你父親說過,叫他不可賣樓,將來必有橫財可得。這等看起來,就是財神出現。你父親不曾取得,所以嫁禍於人。竟去認了出來,救他一命就是了。」虞繼武道:「這些說話,還有些費解,仕宦口中說不得荒唐之事。何況對了縣父母講出『白老鼠』,三個字來,焉知不疑我羨慕千金不好白得,故意創為此說,好欺騙愚人?況且連這個白老鼠也不是先人親眼見,的連這句荒唐話也不是先人親口講的,玄而又虛,真所謂癡人說夢。既是我家的財物,先人就該看見,為什麼自己不見露形,反現在別人眼裡?這是必無之事,不要信他。畢竟要與縣父母商量,審出這樁疑事,救了無罪之民,才算個仁人君子。」正在講話之際,忽有家人傳稟,說:「縣官上門參謁。」繼武道:「正要相會,快請進來!」 知縣謁見之後,說了幾句閒話,不等虞繼武開口,先把這樁疑事請教主人,說:「唐某那主贓物,再三研審,不得其實。」
昨日又親口招稱說:「起贓之處,乃府上的原產,一定是令祖所遺。故此卑職一來奉謁,二來請問老大人,求一個示下,不知果否?」繼武道:「寒家累代清貧,先祖並無積蓄,這主贓物,學生不敢冒認,以來不潔之名。其間必有他故,也未必是窩盜之贓,還求老父母明訪暗察,審出這樁事來,出了唐犯之罪才好。」知縣道:「太翁仙逝之日,老大人尚在髻齡,以前的事或者未必盡曉。何不請問太夫人,未經棄產之時,可略略有些見聞否?」繼武道:「已曾問過家母,家母說來的話頗近荒唐,又不出於先人之口,如今對了老父母不便妄談,只好存而不論罷了。」知縣聽見這句話,畢竟要求說明。繼武斷不肯說。虧了太夫人立在屏後,一心要積陰功,就吩咐管家出來,把以前的說話細述一遍,以代主人之口。知縣聽罷,默默無言,想了好一會,方才對管家道:「煩你進去再問一聲,說:『那看見白鼠的人住在哪裡,如今在也不在,他家貧富如何,太老爺在日與他是何等的交請,曾有緩急相通之事否?』求太夫人說個明白。今日這番問答就當做審事一般,或者無意之中倒決了一樁疑獄,也未見得。」管家進去一會,又出來稟覆道:「太夫人說,那看見白鼠的,乃遠方人氏,住在某府某縣,如今還不曾死。他的家資極厚,為人仗義疏財,與太老爺有金石之契。看見太老爺賣去園亭,將來還有賣樓之事,就要捐金取贖。太老爺自己不願,方才中止。起先那句話,是他臨行之際說出來的。」知縣又想一會,吩咐管家,叫他進去問道:「既然如此,太老爺去世之後,他可曾來赴吊?相見太夫人,問些什麼說話?一發講來。」管家進去一會,又出來稟覆道:「太夫人說,太老爺歿了十餘年,他方才知道,特地趕來祭奠。看見樓也賣去,十分驚駭,又問:『我去之後,可曾得些橫財?』太夫人說:『並不曾有。』 他就連聲歎息,說:『便宜了受業之人!欺心謀產,又得了不義之財,將來心有橫禍。』他去之後,不多幾日,就有人出首唐家,弄出這樁事。太夫人常常贊服,說他有先見之明。」知縣聽到此處,就大笑起來,對了屏風後深深打一躬道:「多謝太夫人教導,使我這愚蒙縣令審出一樁奇事來。如今不消說得,竟煩尊使遞張領狀,把那二十錠元寶送到府上來就是了。」繼武道:「何所見而然?還求老父母明白賜教。」知縣道:「這二十錠元寶,也不是令祖所遺,也不是唐犯所劫,就是那位高人要替先太翁贖產。因先太翁素性廉介,堅執不從,故此埋下這主財物,贈與先太翁,為將來贖產之費的。只因不好明講,所以假托鬼神,好等他去之後,太翁掘取的意思。及至赴吊之時,看見不贖園亭,又把住樓賣去,就知道這主財物反為仇家所有。心上氣憤不過,到臨去之際丟下一張匿名狀詞,好等他破家蕩產的意思。如今真情既白,原物當還,竟送過來就是了。還有什麼講得!」
虞繼武聽了,心上雖然贊服,究竟礙了嫌疑,不好遽然稱謝,也對知縣打了一躬,說他:「善察邇言,復多奇智,雖龍圖復出,當不至此。只是這主財物雖說是俠士所遺,究竟沒人證見,不好冒領,求老父母存在庫中,以備賑饑之費罷了。」正在推讓之際,又有一個家人,手持紅帖,對了主人輕輕地稟道:「當初講話的人現在門首,說從千里之外趕來問候太夫人的。如今太爺在此,本不該傳,只因當日的事情是他知道,恰好來在這邊,所以傳報老爺,可好請進來質問?」虞繼武大喜,就對知縣說知。知縣更加踴躍,叫快請進來。
只見走到面前,是個童顏鶴髮的高士,藐視新貴,重待故人,對知縣作了一揖,往後面竟走,說:「我今日之來,乃問候亡友之妻,不是趨炎附熱。貴介臨門,不干野叟之事,難以奉陪。引我到內室之中,去見嫂夫人罷了。」虞繼武道:「老伯遠來,不該屈你陪客,只因縣父母有樁疑事要訪問三老,難得高人到此,就屈坐片刻也無妨。」此老聽見這句話,方才拱手而坐。知縣陪了一茶,就打躬問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曾做一樁盛德之事,起先沒人知覺,如今遇了下官,替你表白出來了。那藏金贈友、不露端倪、只以神道設教的事,可是老先生做的麼?」此老聽見這句話,不覺心頭跳動,半晌不言。躊躇了一會,方才答應他道:「山野之人,哪有什麼盛德之事?這句說話,賢使君問錯了。」虞繼武道:「白鼠出現的話,聞得出於老伯之口。如今為這一樁疑事,要把窩盜之罪加與一個良民,小侄不忍,求縣父母寬釋他。方才說到其間,略略有些頭緒,只是白鼠之言究竟不知是真是假,求老伯一言以決。」此老還故意推辭,不肯直說。直到太夫人傳出話來,求他吐露真情,好釋良民之罪,此老方才大笑一場,把二十餘年不曾洩露的心事,一齊傾倒出來,與知縣所言,不爽一字。連元寶上面鑿的什麼字眼,做的什麼記號,叫人取來質驗,都歷歷不差。知縣與繼武稱道此老的盛德。此老與繼武誇頌知縣的神明。知縣與此老又交口讚歎,說繼武「不修宿怨,反沛新恩,做了這番長厚之事,將來前程遠大,不卜可知」。 你讚我,我讚你,大家講個不住。只是兩班皂快立在旁邊,個個掩口而笑,說:「本官出了告示,訪拿匿名遞狀之人,如今審問出來,不行夾打,反同他坐了講話,豈不是件新聞!」 知縣回到縣中,就取那二十錠元寶,差人送上門來,要取家人的領狀。繼武不收,寫書回復知縣,求他把這項銀兩給與唐姓之人,以為贖產之費。一來成先人之志,二來遂俠客之心,三來好等唐姓之人別買樓房居住,庶使與者受者兩不相虧,均頌仁侯之異政。知縣依了書中的話,把唐犯提出獄來,給還原價,取出兩張賣契,差人押送上門,把樓閣園亭交還原主管業。當日在三與樓上舉酒謝天,說:「前人為善之報,豐厚至此;唐姓為惡之報,慘酷至此。人亦何憚而不為善,何樂而為不善哉!」 唐姓夫婦依舊寫了身契,連當官所領之價,一併送上門來,抵死求他收用。繼武堅辭不納,還把好言安慰他。唐姓夫婦刻了長生牌位,領回家去供養。雖然不蒙收錄,仍以家主事之,不但報答前恩,也要使旁人知道,說他是虞府家人,不敢欺負的意思。
眾人有詩一首,單記此事,要勸富厚之家不可謀人田產。其詩云:
割地予人去,連人帶產來。
存仁終有益,圖利必生災。
〔評〕
縣令之神明,老友之任俠,與繼武之廉靜居鄉、不修宿怨,三者均堪不朽。仕宦居官者,當以縣令為法;居鄉者,當以繼武為法。獨是庶民之有財力者,不當以老叟為法,因其匿名遞狀一節不可訓耳。然從來俠客所行之事,可訓者絕少;如其可訓,則是義士,非俠客也。義與俠之分,在可訓不可訓之間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