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賣花郎不賣後庭花 買貨人慣買無錢貨
詩云:
豈是河陽縣,還疑碎錦坊。
販來常帶蕊,賣去尚餘香。
價逐蜂叢踴,人隨蝶翅忙。
王孫休惜費,難買是春光。
這首詩,乃覺世稗官二十年前所作。因到虎丘山下賣花市中,看見五采陸離,眾香芬馥,低徊留之不能去。有個不居奇貨、喜得名言的老叟,取出筆硯來索詩,所以就他粉壁之上題此一律。市廛乃極俗之地,花卉有至雅之名,「雅俗」二字從來不得相兼,不想被賣花之人趁了這主肥錢,又享了這段清福,所以詩中的意思極讚羨他。生意之可羨者不止這一樁,還有兩件貿易與他相似。哪兩件?
書鋪,香鋪。
這幾種貿易合而言之,叫做「俗中三雅」,開這些鋪面的人,前世都有些因果。只因是些飛蟲走獸托生,所以如此,不是偶然學就的營業。是那些飛蟲走獸?
開花鋪者,乃蜜蜂化身;開書鋪者,乃蠹魚轉世;開香鋪者,乃香麝投胎。
還有一件生意最雅,為什麼不列在其中?開古董鋪的,叫做「市廛清客」,冒了文人,豈不在三種之上?只因古董鋪中也有古書,也有名花,也有沉檀速降,說此三件,古董就在其中,不肯以高文典冊、異卉名香作時物觀也。
說便這等說,生意之雅俗也要存乎其人。盡有生意最雅,其人極俗,在書史花香裡面過了一生,不但不得其趣,倒厭花香之觸鼻、書史之悶人者,豈不為書史花香之累哉!這樣人的前身,一般也是飛蟲走獸,只因他止變形骸,不變性格,所以如此。蜜蜂但知採花,不識花中之趣,勞碌一生,徒為他人辛苦;蠹魚但知蝕書,不得書中之解,老死其中,止為殘編殉葬;香麝滿身是香,自己聞來不覺,雖有芬臍馥卵可以媚人,究竟是他累身之具。這樣的人不是「俗中三雅」,還該叫他做「雅中三俗」。
如今說幾個變得完全能得此中之趣的,只當替斯文交易掛個招牌,好等人去下顧。只是一件:另有個美色招牌,切不可掛;若還一掛,就要惹出事來。奉勸世間標緻店官,全要以謹慎為主。
明朝嘉靖年間,北京順天府宛平縣有兩個少年:一姓金,字仲雨;一姓劉,字敏叔。兩人同學攻書,最相契厚。只因把雜技分心,不肯專心舉業,所以讀不成功,到二十歲外,都出了學門,要做貿易之事。又有個少而更少的朋友,是揚州人,姓權,字汝修;生得面似何郎,腰同沈約,雖是男子,還賽過美貌的婦人,與金、劉二君都有後庭之好。金、劉二君只以交情為重,略去一切嫌疑,兩個朋友合著一個龍陽,不但醋念不生,反借他為聯絡形骸之具。人只說他兩個增為三個,卻不知道三人並作一人。
大家商議道:「我們都是讀書朋友,雖然棄了舉業,也還要擇術而行,尋些斯文交易做做,才不失文人之體。」就把三十六行的生意件件都想到,沒有幾樣中意的。只有書鋪、香鋪、花鋪、古董鋪四種,個個說通,人人道好,就要兼併而為之。竟到西河沿上賃了三間店面,打通了並做一間。中間開書鋪,是金仲雨掌管;左邊開香鋪,是權汝修掌管;右邊開花鋪,又搭著古董,是劉敏叔掌管。後面有進大摟,題上一個匾額,叫做「萃雅樓」。結構之精,鋪設之雅,自不待說。 每到風清月朗之夜,一同聚嘯其中,彈的彈,吹的吹,唱的唱,都是絕頂的技藝,聞者無不銷魂。沒有一部奇書不是他看起,沒有一種異香不是他燒起,沒有一本奇花異卉不是他賞玩起。手中摩弄的沒有秦漢以下之物,壁間懸掛的儘是來唐以上之人。受用過了,又還賣出錢來,越用得舊,越賣得多,只當普天下人出了銀子,買他這三位清客在那邊受享。
金、劉二人各有家小,都另在一處,獨有權汝修未娶,常宿店中,當了兩人的家小,各人輪伴一夜,名為守店,實是賞玩後庭花。日間趁錢,夜間行樂。你說普天之下哪有這兩位神仙?合京師的少年,沒有一個不慕,沒有一個不妒。慕者慕其清福,妒者妒其奇歡。
他做生意之法,又與別個不同:雖然為著錢財,卻處處存些雅道。收販的時節有三不買,出脫的時節有三不賣。哪三不買?
低貨不買;假貨不買;來歷不明之貨不買。
他說:「這幾樁生意都是雅事,若還收了低假之貨,不但賣壞名頭,還使人退上門來,有多少沒趣。至於來歷不明之貨,或是盜賊劫來,或是家人竊出,貪賤收了,所趁之利不多,弄出官府口舌,不但折本,還把體面喪盡。麻繩套頸之事,豈是雅人清客所為?」所以把這「三不買」塞了忍氣受辱之源。哪三不賣?
太賤不賣;太貴不賣;買主信不過不賣。
「貨真價實」四個字,原是開店的虛文,他竟當了實事做。所講的數目,雖不是一口價,十分之內也只虛得一二分,莫說還到七分他斷然不肯,就有托熟的主顧,見他說這些,就還這些,他接到手內,也稱出一二分還他,以見自家的信行。或有不曾交易過的,認貨不確,疑真作假,就兌足了銀子,他也不肯發貨,說:「將錢買疑惑,有什麼要緊?不如別家去看!」他立定這些規矩,始終不變。
初開店的時節,也覺得生意寥寥,及至做到後來,三間鋪面的人都挨擠不去。由平民以至仕宦,由仕宦以至官僚,沒有一種人不來下顧。就是皇帝身邊的宮女要買名花異香,都吩咐太監叫到萃雅樓上去。其馳名一至於此。凡有宮僚仕宦往來,都請他樓上坐了,待茶已畢,然後取貨上去,待他評選。那些宮僚仕宦見他樓房精雅,店主是文人,都肯破格相待。也有叫他立談的,也有與他對坐的,大約金、劉二人立談得多,對坐得少;獨有權汝修一個,雖是平民,卻像有職分的一般,次次與貴人同坐。這是什麼緣故?只因他年紀幼小,面龐生得可愛,上門買貨的仕宦料想沒有迂腐之人,個個有龍陽之好。見他走到面前,恨不得把膝頭做了交椅,摟在懷中說話,豈忍叫他側身而立,與自己漠不相關?所以對坐得多,立談得少。
彼時有嚴嵩相國之子嚴世蕃,別號東樓者,官居太史,威權赫奕,偶然坐在朝房,與同僚之人說起書畫古董的事,那些同僚之人,都說萃雅樓上的貨物件件都精,不但貨好,賣貨之人也不俗,又有幾個道:「最可愛者是那小店官,生得冰清玉潤,只消他坐在面前,就是名香,就是異卉,就是古董書籍了,何須看什麼貨!」 東樓道:「蓮子胡同裡面少了標緻龍陽,要到櫃檯裡面去取?不信市井之中竟有這般的尤物。」講話的道:「口說無憑,你若有興,同去看就是了。」東樓道:「既然如此,等退朝之後,大家同去走一遭。」只因東樓口中說了這一句,那些講話的人一來要趨奉要津,使自己說好的,他也說好,才見得氣味相投;二來要在鋪面上討好,使他知道權貴上門,預先料理,若還奉承得到,這一位主顧就抵得幾十個貴人,將來的生意不小,自己再去買貨,不怕不讓些價錢。所以都吩咐家人,預先走去知會,說:「嚴老爺要來看貨,你可預先料理。這位仕宦不比別個,是輕慢不得的。莫說茶湯要好,就是送茶陪坐的人,也要收拾收拾,把身材面貌打扮齊整些。他若肯說個『好』字,就是你的時運到了。難道一個嚴府抵不得半個朝廷?莫說趁錢,就要做官做吏也容易。」金、劉二人聽到這句說話,甚是驚駭,說:「叫我準備茶湯,這是本等,為什麼說到陪坐之人也叫他收拾起來?他又不是跟官的門子、獻曲的小唱,不過因官府上樓沒人陪話,叫他點點貨物,說說價錢。誰知習以成風,竟要看覷他起來!照他方纔的話,不是看貨,分明是看人了。想是那些仕宦在老嚴面前極口形容,所以引他上門,要做『借花獻佛』之事。此老不比別個,最是敢作敢為。他若看得中意,不是『隔靴搔癢』、『夾被摩疼』就可以了得事的,畢竟要認真舞弄。難道我們兩個家醋不吃,連野醋也不吃不成!」 私自商議了一會,又把汝修喚到面前,叫他自定主意。汝修道:「這有何難!待我預先走了出去,等他進門,只說不在就是了。做官的人只好逢場作戲,在同僚面前逞逞高興罷了,難道好認真做事,來追拿訪緝我不成?」
金、劉二人道:「也說得是。」就把他藏過一邊,準備茶湯伺候。不上一刻,就有三四個仕宦隨著東樓進來,僕從多人,個個如狼似虎。東樓跨進大門,就一眼覷著店內,不見有個小官,只說他上樓去了。及至走到樓上,又不見面,就對眾人道:「小店官在哪裡?」眾人道:「少不得就來。沒有我輩到此尚且出來陪話,天上掉下一位福星倒避了開去之理。」東樓是個奸雄,分外有些詭智,就曉得未到之先有人走漏消息,預先打發開去了。
對著眾人道:「據小弟看來,此人今日決不出來見我。」眾人心上都說:「知會過的,又不是無心走到,他巴不得招攬生意,豈肯避人?」哪裡知道,市井之中一般有奇人怪士,倒比紗帽不同,勢利有時而輕,交情有時而重,寧可得罪權要,不肯得罪朋友的。
眾人因為拿得穩,所以個個肯包,都說:「此人不來,我們願輸東道。請賭一賭。」東樓就與眾人賭下,只等他送茶上來。
誰想送茶之人不是小店官,卻是個駝背的老僕。問他小主人在哪裡,老僕回話道:「不知眾位老爺按臨,預先走出去了。」眾人聽見,個個失色起來,說:「嚴老爺不比別位,難得見面的。快去尋他回來,不可誤事!」
老僕答應一聲,走了下去。不多一會,金、劉二人走上樓來,見過了禮,就問:「嚴老爺要看的是哪幾種貨物?好取上來。」東樓道:「是貨都要看,不論哪一種,只把價高難得、別人買不起的取來看就是了。」二人得了這句話,就如飛趕下樓去,把一應奇珍寶玩、異卉香,連幾本書目,一齊搬了上來。擺在面前,任憑他取閱。
東樓意在看人,買貨原是末著。如今見人不在,雖有滿懷怒氣,卻不放一毫上臉,只把值錢的貨物都揀在一邊,連聲讚好,絕口不提「小店官」三字。揀完之後,就說:「這些貨物我件件要買,聞得你鋪中所說之價不十分虛誣,待我取回去,你開個實價送來,我照數給還就是了。」金、劉二人只怕他為人而來,決不肯舍人而去,定有幾時坐守。守到長久的時節,自家不好意思。誰想他起身得快,又一毫不惱,反用了許多貨物,心上十分感激他,就連聲答應道:「只愁老爺不用,若用得著,只管取去就是了。」東樓吩咐管家收取貨物,入袖的入袖,上肩的上肩,都隨了主人一齊搬運出去。東樓上轎之際,還說幾聲「打攪」,歡歡喜喜而去。只有那些陪客甚覺無顏,不愁輸了東道,只怕東樓不喜,因這小事料不著,連以後的大事都不肯信任他。這是患得患失的常態。
作者說到此處,不得不停一停。因後面話長,一時講不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