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貞女守貞來異謗 朋儕相謔致奇冤
詩云:
治國齊家道本同,看來難做是家翁。
五刑不為妻孥設,一吼能教法令窮。
小忿最能妨愛慾,至明才可學癡聾。
古人盡昧調停術,只有文王在個中。
這首詩是說齊家一事,比治國更難。治國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可以原情而論,據理而推,情理上說不去的,就把刑罰加他,那怕他不服服貼貼?至於齊家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只好用那調和鼎鼐的手段調劑攏來,使他是者忘其是,非者忘其非,曲者冥其曲,直者冥其直,才能夠使一門之內,盡奏雍熙,五倫之中,不生變故。
若還也像治國一般,要把情理去壓服他,無論蠻妻拗子,不是」情理」二字壓得服的,連這情理兩件東西先不肯同心協力,替他做和事老人,預先要在問官胸中,打起鬥毆官司來了。譬如兄弟兩個相爭,告在父親手裡,原起情來,自然是以大欺小,該說為兄的不是;若還據起理來,自然是以下犯上,又該說為弟的不是了。
妻妾兩個吵鬧,告在丈夫手裡,原起情來,自然是正妻吃醋,磨滅偏房,該說做大的不是;若還據起理來,自然是愛妾恃寵,欺凌正室,又該說做小的不是了。
情要左袒這一邊,理要左袒那一邊,還是把「情」字做了干證,難為阿兄與阿正的好?還是把「理」字做了干證,難為阿弟與阿妾的好?還是把情理扭做一團,預先和了干證,著他去與兩邊解紛的好?可見「情理」二字,是家庭之內用不著的東西。情理尚且用不著,那刑名法律,一發不消說了。所以古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凡做官的遇著有家庭之事調處不明來告狀的,只好以不治治之,學那當家人的藏拙之法,叫做「不癡不聾,難做家翁」,只是不准他便了。
他見官府不准,自然回去調停。就如街市上相打的人,看見有人扯勸,他兩邊再不住手;及至扯勸的人一齊走開,他知道不好收煞,也就兩下收兵,不解而自散了。
說便是這等說,古語之中又有兩句道:
若無解交人,冤家抱樹死。
萬一有家庭之事,屢次調處不來,畢竟要經官動府,官府要藏拙,他不肯容你藏拙,定要借重一番,試試官府的才斷,比家主公的才斷何如。難道好說我才斷不濟,不敢領教不成?如今說樁奇事。明朝弘治年間,廣東瓊州府定安縣,有個廩膳秀才,姓馬名鑣,字既閒,是個少年名士。娶妻上官氏,也是個名族。兄弟三四個,也都是考得起的秀才。
上官氏生得千嬌百媚,又且賢慧端莊,自十四歲進馬氏之門,到二十四歲這十年之中,夫妻兩口恩愛異常,再不曾有一句參商的話。
既閒有個同社的朋友,姓姜名玄,字念茲,也是同學的秀才。還有幾個年少斯文,或是姓張,或是姓李,序不得許多名字。他這幾輩名流結為一社,終日會文講學,飲酒賦詩,一年到頭沒有幾十個不見面的日子。
一日馬既閒去訪朋友,那朋友正在家裡宴客,見既閒走到,就拉他入席同飲。飲到半中間,那姜念茲也闖了來,恰好一班同社之人,都做了不速之客,大家坐在一處,少不得要開懷暢飲。
眾人之中唯有姜念茲酒量不濟,吃不上幾杯就有些醉意了。說話之間,忽然正顏厲色對馬既閒道:「老兄你便在此飲酒,尊嫂在家做了一件不端之事,朋友有相規之義,不得不說出來,但不知你容小弟說,不容小弟說?」馬既閒變起色來道:「 有何不端之事,快請說來。」姜念茲道:「 不但尊嫂,連小弟方才也做了一件不軌之事。若對兄說,兄定要變臉,只是事體相連,要說都要說,要瞞都要瞞,不好單說那一件。」馬既閒道:「都求說來就是。」姜念茲道:「小弟方才到宅上奉訪,不想老兄公出在外,只因失於迴避,劈面撞著了尊嫂。尊嫂的芳容不該生得那樣標緻,真所謂冶容誨婬,小弟生平其實不曾見過這樣女子,苟非聖人,未有不動心者,不就覺手舞足蹈起來。若還尊嫂堅詞以拒,或者還帶挈小弟做個魯男子也不可知,不想尊嫂也見小弟有幾分賤容,不肯十分見外,竟使小弟越閒敗檢,做了一樁死有餘辜之事。這也罷了。正與尊嫂在綢繆之際,不想有個盛婢走進房來,不言不語,立在旁邊,卻像有個臨淵羨魚之意,就如今日主人邀賓,小弟與兄走來闖席,主人豈有不納之理?若還不納,就要招起怪來,今日這席酒決不能夠歡然而散了,只得也拉他入坐,吃了一杯殘酒。這是小弟方才造宅之時,與尊嫂二人做的不端不軌之事。論起理來,這樣礙口的話不該對老兄面陳,只是老兄平日是個明見萬里的人,萬一久後覺察出來,這段仇恨就終身不解了,倒不如預先講明,還可以自首免罪。如今只求老兄汪洋大度,恕小弟一念之差,饒個初犯;以後若再如此,莫說老兄該與小弟絕交,連同社諸兄都控斥小弟,不容見面就是了。」說完這些話,又走出位來,深深唱了一個諾,然後坐到原位上去。
馬既閒聽了這些詫異之談,不覺面如土色,當真又不是,當假又不是。若說他是真話,世間沒有奸了人的妻子,肯對原夫說出之理,況且妻子是個正氣的人,想來決無此事;若說他是取笑的話,為甚麼正顏厲色,沒有一毫嬉笑之容?他一面說,既閒肚裡一面躊躇,思量這樣的事,無論虛實,總來沒有認真之理,任憑地說,自己只當不聽見,直等他說完了下來作揖的時節,方才把他罵了幾聲,也拿幾句尖酸的話討了回席,然後吃酒。 眾人都說他是戲謔之詞,就對姜念茲道:「謔浪詼諧,雖是我輩的常事,只是也要存些大體。自古道:『朋友妻 ,不可嬉。』甚麼笑話說不是,定要把朋友的內眷來做戲談,該罰你一碗冷酒才是。」姜念茲道:「小弟方纔的言語句句是真,列位不要認做笑話。
若還不信,待我把他尊嫂與盛婢身體上的光景略說幾句,且看對不對就是了。」就對馬既閒道:「老兄莫怪小弟說,你那位尊嫂,姿容態度果然嫵媚,只是身上肉少骨多,又且寒冷,沒有一毫溫柔之趣。別處冷還冷得好,獨有豚尖上那兩塊肉,分外冷得怕人,小弟的賤腿方才被他冰了一冰,直到如今還不得熱。倒不如那位盛婢,容貌雖不甚佳,身上的肌肉倒暖得有趣。別處雖暖,還與尋常婦人差不多,獨有胸前那一塊,可稱至寶,隨你甚麼婦人,再沒有那種熱法。據小弟評品起來,尊嫂中看不中用,盛婢中用不中看。
若還把兩個並做一個,存其所長,去其所短,則為絕世之佳人,古之所謂溫柔鄉,不是過矣。」眾人見他說到這個地步,一發替馬既閒不平,大家走起身來道:「你如今若不受罰,我們滿席的人都要激變起來了。」就把起先零星折下的冷酒,共有一大碗,放在姜念茲面前,又委一個催酒的人,限三催要干,如遲倍罰。
姜念茲道:「諸公若要罰我,寧可換一碗熱的,我方才行了房事,吃不得冷酒;若還逼我吃下去,豈不弄出陰症病來?「眾人起先見他說得有憑有據,卻像是樁真事一般,心上正有些疑惑;如今聽了這一句,一發疑上加疑,正要借這一碗冷酒,試驗他的真假出來,那裡肯換?就把一席的人分做三班,揪耳的揪耳,撚手的撚手,灌酒的灌酒,不上兩口氣,灌個傾江倒海,一瀉無遺。
姜念茲原是已醉人之人,又加了這一碗冷酒,自然把持不定,一吐之後,不覺狂躁起來,連衣服也穿不住,都脫去了。眾人見他醉得不堪,就著家人扶送回去。大家再吃幾鐘,也就散了。 卻說馬既閒聽了這些話,心上十分狐疑,思量自家的妻子平素為人正氣,難道一旦做出這樣事來?若還沒些影響,他為甚麼平空白地造出此言來差辱我?我妻子身上骨多肉少其實是真,只不十分寒冷;婢女生得肥胖,身上暖熱也是真的,只是胸前一塊也與身上一般,不覺得十分詫異。止有這句說得不像,其餘的話句句逼真。天下的事盡有不可意料的,或者人身上的血氣,一日之間,有時而衰,有時而旺,衰者愈覺其冷,旺者愈覺其熱,也不可知。我如今急急走回去,各人驗他一驗就知道了。 想到此處,就巴不得跨進大門,把兩步並做一步,急急的趕到家,只說要與妻子行房,把他扯進房去,不由情願,將上身的衣服盡數解開,渾身一摸,竟像一朵水仙花,但覺寒韻侵人,不見溫香襲體,往常受用的光景,似有高唐、洛浦之分;再把褲帶解開,將他兩豚一摸,果然冷得異常,與上身較量起來,又有涼水、寒冰之別矣。
馬既閒十分的疑心,已有五六分開交不得了,就托故爬起身來,不果行房,做了件請客不誠,虛邀見意之事。走出房去,又到廚下尋著丫鬟,也像調戲他的一般,從背後一把摟住。別(樣的)暖法都是往常領教過的,不消再試,只有胸前那塊至寶,雖然也曾靠著幾次,只是家主偷婢,大約在慌忙急遽之時,就如蜻蜓點水,一著便開,也不知水冷水熱,直到此時用意撫摩,才曉得是兩袋溫香,一片暖玉,果然有些詫異,不愧至寶之名。
馬既閒到了此時,已十分開交不得了,就放下臉來道:「我方才出去之後,曾有人來尋我不曾?」丫鬟道:「有一位姜相公來尋相公說話,我回道不在家,他就去了。」馬既閒道:「只怕未必肯就去,這等娘子與他相見不曾?」丫鬟道:「他立在籬笆外面張得一張,看見娘子,就像沒趣的一般,連忙走了開去。他又不曾進門,娘子為何與他相見?」馬既閒道:「只怕也未必就肯沒趣。這等你與他近身說話不曾?」丫鬟道:「我與大娘時刻不離,大娘不見面,我也不見面了,為何與他近起身來?這些話都問得好笑。」馬既閒滿肚不平之氣要發洩出來,只見他答應的時節舉止如常,顏色不變,還有個理直氣壯,不肯讓人,要與家主說個明白的光景。馬既閒十分疑心,看見這種氣象,就減了一二分,只得隱忍住了,且慢慢的察其動靜。 晚間與妻子睡在一處,不住的把言語試他,也有可信之處,也有可疑之處。既閒躊躇了一夜,再不能決其有無。
到第二日起來,雖然沒有實據,也覺得有些羞慚,不好出去見朋友。心上思量道:「他若是酒後出的狂言,今日朋友對他說了,他畢竟要來請罪;若還不來請罪,就愈加可疑,不但不是酒後出狂言,還是酒後吐真言了。」誰想等了一日,不見人來。到第二日又等一日,也不見人來。等到第三日,有些熬不住了,就分付一個書僮到外面去打聽:「看姜相公與眾位相公連日相會不相會,說我不說我?」只見書僮去了一會,轉來回覆道:「眾位相公都在一處,只有姜相公不曾出來,聞得害了陰症病,睡在家裡,起身不得。眾位相公相約了要去看他,不知相公也去不去?」馬既閒聽了這一句,不覺面色鐵青,頭毛直豎,連身上都發寒發熱起來,知道這樁醜事是千真萬確的了。還要等姜念茲病好之後,別尋他一樁過答,面叱他一場,然後與他絕交;絕交之後,也別尋妻子一樁過失,休他回去,以塞眾人之口,省得貽笑於鄉鄰。
誰想天下的事,再不由人計較,你要塞人的口,天不肯塞人的口,偏要與你傳播開來。再過幾日,姜念茲竟死了,那」陰症病」的三個字,是他未曾得病之先,自己逆料出來的,難道好替他賴做別的症候?婬欲某人妻子的話,是他不肯隱過,自己表白出來的,難道好說沒有這樁事情?往常人家閨閫之事,沒些影響,尚且有人捕風捉影,生出話來;何況這樁實實有憑、鑿鑿可據之事,沒有談論之理?馬既閒休妻之念到了此時,即欲不決,也不能夠了。心上思量道:「我要休他,少不得要把這樁事情說個明白,才好塞他的口,使他沒得分辯。要說明白,少不得要把那壞事的丫鬟嚴刑拷打,方才肯招。只是招出之後我要休他,他賴死賴活不肯回去,也是一樁難處的事。不如且瞞了他,把丫鬟帶到別處拷問一番,真情出於丫鬟之口,就當得他自己的招供了,那怕他不服?只消寫封休書,遣他回去就是,何必定要說明?」主意定了,就生個計較出來。
他有個嫡親妹子嫁在近處,只說叫丫鬟去看妹子。丫鬟先去,自己也隨在後邊。走到妹子家中,就叫丫鬟跪下,把那日自己出門,家中做出醜事的話,叫他直招。
丫鬟不但不招,反說家主青天白日見神見鬼,想是自己平日做慣疵事,故此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在這邊胡猜亂試。豈有沒緣沒故,一個男子進門,就與他通姦之理?就作主母要做此事,難道不怕丫鬟礙眼;丫鬟要做此事,難道不怕主母害羞?「這樣沒志氣的話,虧你說得出口?」馬既閒被他以前那些硬話掩飾過一次,後來分外可疑,如今就說得理直氣壯,也不信了。思量不加刑罰,那裡肯招?就把他渾身衣服盡皆剝去,又把一根索子將他兩手兩腳懸空吊起,自己執了皮鞭,打個不數,直等招了才住。
那丫鬟是個精赤的身子,被他打了數百,不但皮破血流,亦且筋傷骨損,就喊叫道:「相公不消再打,待我招來就是。」馬既閒就放下皮鞭,聽他細說。
丫鬟道:「那日姜相公進來,並不曾敢調戲娘子,只扯我一個到廚下去說話是真。」馬既閒道:「 這等你被他奸了不曾?」丫鬟道:「我扯他不過,被他強姦一次,也是真的,娘子並不曾失節,不敢亂招。」馬既閒道:「我家又沒有三層廳、四層屋,不過幾間破房子,豈有丫鬟被奸、主母不曾失節之理?難道袖了一雙手,立在旁邊看你們做事不成?這等說起來,不必再審,自然是千真萬確的了。」當日回去,就寫了一封休書,叫了一乘轎子,只說娘家來接他,把上官氏打發回去。又恨那丫鬟不過,說畢竟是他勾引姦夫,引誘主母,才做出這等事來,若仍舊賣他為奴,不足以贖其罪,就把他賣到瓊州府一個娼妓人家,倚門接客。
卻說上官氏當日抬到母家,父母兄弟見他無因而至,正有些疑心,及至看了那封休書,一發驚慌不了。問他被出的原故,上官氏一毫不知。那兄弟幾個只得趕來見既閒,問他討個明示。既閒道:「是令姊令妹做的事,只消問他就是了,何須趕來見我?」那兄弟幾個道:「方纔問過,他說一毫不知。」馬既閒道:「這等小弟是個有血性的人,這樣的事說不出口,只請到背後去訪,但問姜念茲之死由於何病,得病之故起於何人,就知道了。只是列位自己去問,恐怕那說話的人礙了列位的體面,不好直說,須要托人去訪,方才探得真話出來。」那兄弟幾個見他不肯說,只得依他的話,托了別人又去訪問別人;及至別人說與別人,別人走來回覆,方才知道其中就裡。他那父母兄弟都是要體面的人,見他做出此事,連自家也無顏,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上官氏說得滿面羞慚,半個低錢也不值。
上官氏並不回言,直等他說到氣平之後,方才辯論幾句道:「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我若果有此事,莫我丈夫休我,就是父母兄弟,也該置我於死地,為甚麼容此不肖之女玷辱家門?若還沒些影響,平空受此奇冤,只怕父母兄弟也難替我坐視。」那父母兄弟道:「如今外面的人眾口一詞,都是這等說了,你還有甚麼辯得?」上官氏道:「眾人的話,都由於一個人的酒後之言,那有個酒後之言是作得準的?只是那說話的人不該就死,故此把虛話都弄實了。焉知此人之死,不是因他無端造謗,平地生非,玷污人的清名,離間人的夫婦,故此天理不容,使他言出於口,禍中於身,故有此番顯報也不可知。如今這樁事體若還不曾彰揚,或者還該隱忍,瞞得一個是一個,寧可受屈於己,不可貽笑於人;他若不曾休我,或者還該忍耐,過得一年是一年,寧可受些不白之冤,不可做那不詳之事。如今休的業已休了,你就送我轉去,料想他也不收;談論的業已談論了,你就挨家逐戶去辯,料想他也不聽。隱瞞也是出醜,彰揚也是出醜;好說他也不要,歹說他也不要。倒不如待我出頭露面,當官與他分理一場,萬一遇得著一位清官,把這件冤枉事情審得明白,固然是樁好事;就作審不出來,也是前生的冤業了。我拚得一刀自刎,死在官府面前,做個有氣性的女子,為甚麼包羞忍恥,坐在家中,使父母兄弟做人不得,豈不是兩敗俱傷?」那父母兄弟見他這些言語說得激烈,或者果是冤情也不可知,就替他寫張狀子,到定安縣裡去告,柱語是辨惑明冤事。 恰好那個知縣是廣東第一位清官,姓包名繼元,人都說是包龍圖的後代,故此改名不改姓。不但定安縣裡沒有一樁冤獄,就是外府外縣,便有疑難事情,官府斷不來的,就到上司告了,求批與他審決,果然審得情形畢露,就像眼見的一般。
當日包知縣准了狀詞,就出牌拘審。馬既閒見他告了,也訴一狀,柱語是無惑可辯,無冤可明,懇恩雪恥誅婬以維風化事。
原差把馬既閒夫婦與狀上有名的干證個個拘齊,只有丫鬟賣在別處,知縣不肯越境提人,故此不到。
臨審的時節,先叫馬既閒上去,問他休妻的來歷。馬既閒就把姜念茲飲酒之時,當面譏誚的言語,與回來試驗件件不差,數日之後,姜念茲病死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知縣道:「據你說來,都是些捕風捉影、以虛作實的話,一毫憑據也沒有,如何就把妻子出了?」馬既閒道:「這些話雖然涉於影響,那丫鬟口裡的話卻是明明白白的。」又把丫鬟招出的言語,細細述了一遍,道:「老父師若還不信,此婢現在府城,拘來一審就明白了。」知縣道:「他這些話,還是你不曾加刑,他情願說出來的,還是被你拷打不過,沒奈何了招出來的?」馬既閒見官府問到此處,有些不好答應,只得含含糊糊,說了一句。知縣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叫那婦人上來。」上官氏走到面前,知縣問道:「你主婢二人若與姜秀才無奸,他怎麼知道你身上寒冷,丫鬟身上暖熱,說來一些不差,難道是個神仙不成?」上官氏道:「這個原故,莫說丈夫疑心,就是小婦人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是他取笑的話,偶然猜著了也不可知。只是小婦人平日是個冰清玉潔的人,不但與姜秀才無奸,並不知道他面長面短,平空白地受此奇謗,就是死也不肯甘心。若還是別的老爺在此為官,小婦人只好含冤抱屈而死,也不敢前來告狀;聞得老爺是龍圖轉世,沒有審不出的冤情,所以才敢萌此妄想。如今只求老爺原情度理,把這樁怪事替小婦人籌想一籌想,釋得小婦人自己之疑,就辨得丈夫心上之惑了。」知縣道:「再沒有不曾貼身,知道冷熱之理,這等你便與他無奸,那個丫鬟可曾被他婬污?或者你身上的寒冷丫鬟知道,丫鬟對他說了,故此冒認有私,做個賴風月的話柄,也不可知。」上官氏道:「丫鬟平日與小婦人半步不離,小婦人替他發得誓過,並無此事。」知縣道:「你且下去。」叫馬生員的干證上來。
那些干證就是當初同席的朋友。馬既閒恐怕審輸了官司,要正他無故出妻之罪,故此央了這班朋友,來證姜念茲席上之言。
又把醫姜念茲的醫生也借重在裡面,要他說出」陰症」二字,為這一罪之由,使將來沒有反覆。
知縣先問那些朋友道:「當日姜生員席上之言,是諸兄親耳聽見的麼?」那些朋友道:「姦情的真假,其實難明,只是這些說話,卻是出於姜生之口,入於馬生之耳,門生輩眾耳眾目,一齊聽見的。」知縣道:「這等姜生員平日是個老成的人,還是個不正氣的人?」眾朋友道:「平日做人極老成,獨有這些言語說得不正氣。」知縣道:「這等他平日是個板腐的人,還是個喜詼諧好頑耍的人?」眾朋友道:「他平日也善詼諧,也善頑耍,只是小節雖然不拘,大體也還不失,不曾戲謔到這個地步。」知縣道:「這等他當日之死,果然由於何病?」眾朋友道:「他未吃冷酒之先,就說出』陰症』二字,後來果以陰症而死。現有用藥的醫生,是一方之國手,求老父師審他就是。」知縣問醫生道:「姜秀才死於陰症,本縣已知道了,不消你再說。只是這』陰症』二字,還是在他脈息裡面診出來的,還是在他自家口晨偵探出來的?」醫生道:「他自己害羞,不對醫生說,是眾位相公要求他的性命,背後對醫生說的。就是他的脈息,也與眾人的說話一般,明明是個陰症。」知縣笑了一笑,就分付叫馬生員上來。
馬既閒只說姦情審實了,叫他跪上去,好看妻子用刑,誰想全然不是。
知縣見他走到,又笑一笑道:「這張狀子,本縣審出來了,不是一樁姦情,倒是一樁人命。姜秀才飲酒的時節,又不喪心病狂,為甚麼奸了你的妻子,肯對你說?此是必無之理。不過是平日戲謔慣了,故意造出這番說話,要討你的便宜。就是』陰症』二字,也是見眾人罰他冷酒,又為謔中之謔,隨口說出來的,原沒有甚麼成見。及至得病之後,眾朋友以為前言既驗,奸必是真,要救他性命,背後分付醫生教他作陰症醫治。近來的醫生那裡知道診甚麼脈,不過把』望聞問切』四個字做了秘方,去撞人的太歲。撞得著,醫好幾個;撞不著,醫死幾個,這都是常事。他見眾人說明陰症,無論是何病體,都作陰症醫了。藥不對科,自然醫死,還有甚麼講得?若還果然陰症,姜生員怕死,自然該對醫生直說,為甚麼酒席之間不怕羞,到性命相關之際,反怕起羞來?可見姜生員與你的妻子一毫無染,只是這位國手不該做庸醫誤人,白白斷送他一條性命,以致顯而易見之事,做了冥然不白之冤。如今只消把他問罪,雪你夫婦二人之恨,依舊回去做夫妻,自然沒得說了。」就要叫婦人上來,要與他當面和事。
馬既閒道:「棄婦不端之事,昭然在人耳目之間,不是老父師的片言,可以折得這樁大獄的。寧可受了違斷之罪,那完聚之事,萬不敢遵。」知縣道:「照你說來,難道這等一個少年婦人,就被這樁莫須有之事耽擱他一世不成?」馬既閒道:「生員只是不要罷了,何必耽擱他,任憑改嫁就是。」知縣對上官氏道:「這等看起來,他是決不要你的了。我今日替你斷過,男子另娶,女子另嫁,以後不得再起論端。」上官氏聽了這一句,就在堂上發起性來,說:「老爺是做官的人,一言之下,風化所關,豈有教一個婦人嫁兩個丈夫之理?他要娶任憑他娶,小婦人有死而已,決不二夫。」說了這幾句,就在衣袖裡面取出一把剃刀,竟要自刎。
知縣慌了,連忙教他父母兄弟一齊扯住。又對馬既閒道:「但看這種光景,就知道是個貞節婦人,那樁疑事不辨而自明瞭。如今聽我解紛,還是與他完聚的是。」馬既閒只是搖頭,不肯依斷。
知縣道:「你如今心上之疑,還有那幾樁不解?說來我聽。」馬既閒道:「別的事都可解說,只有』冷熱』二字解說不來。」知縣聽了這句話,不言不語,躊躇了一會 ,就對他道:「 你這句話也說得有理,別的疑事,本縣方才都替他說明白了,只有』冷熱』二字不曾有個註解,如何服得你的心?這還是本縣思慮不到,以致如此。也罷,你們今日都且散去,待本縣慢慢的思想,思想出來,再替你審斷就是。」眾人一齊叩謝道:「但願如此。」當日各人散去,個個都說這個官府枉負了一世的清名,沒有決斷,有奸就說有奸,無奸就說無奸,何須要到背後去想?一連過了幾日,不見差人來喚複審,正要寫狀去催,誰想他又往府公幹去了,數日方回。眾人不等票拘,等他投文之後,就跪過去求審。
知縣道:「這件事,本縣也曾大費揣摩,只是思想不出。就是思想出來,也只好自己肚裡明白;若還對諸兄說,諸兄也未必就肯釋然。古語說得好:『解鈴還用繫鈴人。』當初那些話,原出於姜生員之口,如今要知虛實,除非還是問他。只是本縣乃陽世之言,不能審陰間之事,待我移一角文書到城隍司那邊去,煩他把姜生的魂魄提到面前,問他當日之言,是虛是實,討個的確回文過來,才好與諸兄定案。」眾人聽了這些話,大家都冷笑起來,道:「鬼神之事,極是渺茫,那有城隍司的回文是討得來的?」知縣道:「別的官府問他,他未必就答;只怕本縣發去的文書,他沒有不回之理。諸兄不信就試一試看。我如今若差衙役去投,恐怕討來的回文諸兄未必見信,不如就著馬生繼去,討了回文轉來,有奸無奸,自然明白,再沒有疑心的了。」就對馬既閒道:「你如今回去,預先齋戒沐浴起來,本縣退堂之後,就備一角牒文,明早給發與你。你繼到那邊,虔誠禱告一番,把文書燒了,當日不可回去,就宿在神位之旁。第二日起來,他定有回文給發;即使沒有回文,少不得夢也托一個與你,決不使你空返就是。」說了這幾句,竟自退堂進去了。
眾人心上都不明白,對馬既閒道:「無論真假,你便去走一次,不要認做投文書,只當去求夢罷了。或者弄假成真,有些應驗,也不可知。」馬既閒回去,果然齋戒沐浴,發起一片誠心。到第二日,領了本縣的牒文,到居隍廟中投遞,少不得拜了幾拜,把以前的情節告訴一番,然後把牒文化去。當晚就在神位之前和衣而睡,只說回文斷斷沒有,或者日之所思,夜之所夢,無論驗不驗,定有些夢境也不可知。誰想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不見半毫影響。
清早起來,又在神位前坐了一會,也不見一毫動靜。正要轉身回去,只見本廟的道官進來裝香,劈面撞著馬既閒,把他相了幾眼,卻像認得的一般,口裡唧唧噥噥,只管說」奇事奇事」。
馬既閒問他是甚麼奇事,那道官道:「小道是本司掌印的道官,今夜三更時候,忽然夢見城隍老爺喚我帶印上堂,說要印一角牒文,回到縣裡去。我果然帶印上來,走到老爺眼前,老爺遞一角文書、一個封套與我,我就在文書年月上用了一顆,掛號處用了一顆,封筒鈐縫之處用了兩顆,共是四顆印信。老爺又教我粘封好了,遞與本告拿去,小道遞與一人,那面孔模樣至今儼然在目,竟與老相公一般,所以方才撞見,詫為奇事。請問老相公為何到此?」馬既閒聽見這些話,也吃了一大驚,就把本縣父母教他繼牒前來,並討回文的話,說了一遍。兩個人驚詫不已,只是回文不見,使人疑惑。馬既閒又等一會,不見響動,只得走回家中,要吃些點心,好去回覆知縣。
那些狀內有名的朋友,聽說馬既閒轉來,大家不約而齊都來問信,馬既閒先把夢與回文兩件俱無的話,略說幾句,又把道士撞見,驚奇說夢的話,細述一番,眾人也驚詫不已。內中有幾個聰明的道:「神道的回文,豈有與人看見之理?或者就在夢中發去,本縣的父母也在夢中拆看,也不可知。我們換了衣服,同去見他,他畢竟有些話說。」馬既閒就在眾人面前脫去見神的色衣,換了見官的青衣,不想就在換衣之際,胸前掉下一角文書,眾人大驚,拾起來一看,上面寫著兩行字道:
定安縣城隍司牒文一角,仰本告繼赴定安縣正堂包當當堂開拆。 那封筒鈐縫之處,果然有印二顆,就是城隍道紀司的印信,那年月之旁,又有幾個小字道:
內貳件。
眾人見了這角文書,大家你看了我,我看了你,都覺得毛骨竦然,就一齊讚歎道:「這等看起來,本縣的父母不但是包龍圖的後身,竟是包龍圖的正身了。只是縣裡發去的文書,只得一件,如今為何有兩件,難道連前文也發回不成?」有幾個少年的要私自咶開一看,然後送與包公;那些老成的不肯,說私開官府文書,尚且有罪,何況赫赫有靈的神道,是兒戲得的?還是繼送與官,當堂求看的是。
就大家換了衣服,走到縣前,恰好遇著知縣坐堂,一齊挨擠上去,說:「城隍司的回文有了,求老父師當堂開拆看。」馬既閒遞與門子,門子放在知縣面前,眾人巴不得早些拆開,好看城隍腹中的文理,鬼判寫來的字跡。誰想包知縣故意作難,不肯就拆,且抽一枝火籤,差人去提上官氏與他父母兄弟,並那做干證的醫生。
直等這些人犯一齊拘到面前,方才拆開文書。仔細一看,就大笑起來道:「原來是這個原故。」叫上官氏過來,「 那一日你丈夫不在家,姜秀才來尋他的時節,還是冷天,還是熱天?「上官氏道:「是十月初旬,熱天過了,正是初冷的時節。」知縣道:「這等你穿甚麼衣服,坐在那裡,做甚麼事?丫鬟穿甚麼衣服,坐在那裡,做甚麼事?都被姜秀才看見不曾?」上官氏想了一會,就答應道:「那個時節,小婦人因寒衣不曾漿洗,只穿得一件紗衫,坐在石板上捶衣服。丫鬟穿的是青布裌襖,坐在灶前燒火。姜秀才只在籬笆外面張得一張,也不知他看得明白,看不明白。」知縣點點頭道:「是了,你這些說話正合著來文,果然是這個原故。」就對眾人道:「本縣前日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如今都湊著了。姜秀才與諸兄是一班忘形的朋友,終日笑耍詼諧,絕無忌憚。那日去尋馬生,隔著籬笆看見這些動靜,他就見景生情,造出那番話來取笑你。上官氏乃瘦怯之人,遇了乍涼的天氣,只穿一件紗衫,身上豈有不寒之理?以極寒的身子,坐在石板上面,猶如雪上加霜,那豚間兩塊自然是冷極的了。丫鬟乃肥胖之人,況在才冷的時節,穿了一件裌襖,身上豈有不暖之理?以極暖的身子,對著灶門燒火,猶如爐中加炭,那胸前一塊自然是熱極的了。此乃必然之理,一定之情,不必定要貼身著肉,方才知道這種光景。他說話的意思,不過是使乖弄巧,要你回去試驗出來,疑心一夜。到第二日相見,就說出真情,要博同社之人哄然一笑而已,原沒有別的意思。不想第二日就病起來,不能夠與你見面。那得病的原故,是吃了冷酒之後,又脫衣服,寒冷之氣,內外交攻,犯的是傷寒症候。庸醫不解,誤聽人言,作了陰症病醫,所以越醫越重,以致昏眩而死,此乃上官氏受謗之由也。如今回文現在這邊,諸兄拿下去細看。不但城隍司有回文,連那冥犯姜念茲也具有一張供狀在此,但不知可是親筆,諸兄也拿下去細認一番。」說完,就把回文與供狀一齊遞下來。
眾人捏了仔細一看,只見城隍的文理也與陽間官府的口氣一般,鬼判的筆蹤也與陽間書辦的字跡無異,眾人看了還不十分吃驚。
獨有那張供狀,使人看了一遍,不覺害怕起來。不但筆蹤字跡儼若生前,就是那篇文理,也宛然是姜念茲的口氣。只因他長於四六,下筆便是駢儷之詞,不但古作裡面排偶最多,就是八股文字之中,也句句是錦聯錦對。那供狀云:
冥犯姜玄,供為庸醫害命、謔語傷倫、懇雪兩大奇冤以安人鬼事:念玄生居陽世,偕馬鑣等素篤嚶鳴;恪守清規,與上官氏毫無苟且。只以交情太暱 ,忌諱兩忘 ,談鋒有暇即交。謔浪無風亦起。訪友非關竊婦,窺牆豈為偷情?臨風著單薄之衫,想見香肌欲栗;搗衣坐寒涼之石,懸知玉股如冰。睹衣厚即知肥體之加溫,奚必粘皮而靠肉;觀火近則識酥胸之倍暖,何嘗倚翠而偎紅?甚矣,東方之善詼諧;冤哉,西子之蒙不潔。至於有因之疾,實起於驢背沖寒;奈何無恆之醫,謬認作花間中酒。攻之不效,尚不悔過於己。猶曰「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而雲亡,則能借口於人 ,而曰「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嗟乎!生者之冤不白,止當歸罪於方生忽死之遊魂;死者之忿難消,行將索命於起死回生之國手。伏望神天移文舊父,寄語良朋,速完夫婦之倫,早結神人之案。免使陽間棄婦,終朝訟屈而呼冤;以致冥府羈魂,盡日披枷而帶鎖。今蒙召質,理合陳情,一字非虛,所供是實。
眾人看過之後,依舊遞還知縣。都說不但字跡宛然,亦且口吻逼肖,是亡友的親筆無疑。若非老父師聰明正直,威鎮幽明,怎能夠役鬼驅神,審出這樁奇事?龍圖再見之名,真不誣也。就叫馬既閒夫妻二人跪在一處,拜謝了恩官。
謝過之後,眾人一齊稟道:「這等看起來,馬生夫婦之冤,與亡友姜玄之死,都起於醫生一個,求大父師懲治一番,逐他出境,省得以後再誤別人。」知縣道:「我前日原要處他,如今看了回文,倒可以置之不問了。姜生員的供狀,開口就說庸醫害命,後面又說行將索命,他少不得就來相招了,何須本縣懲治他?況且這樣的醫生,滿城都是,那裡逐得許多?自古道:『學醫人廢。』就是盧醫扁鵲,開手用藥之時 ,少不得也要醫死幾個,然後試得手段出來。從古及今,沒有醫不死人的國手,只好教服藥之人,委之於命罷了。」說過一番,眾人唯唯而退。知縣自從審了這樁奇事,名聲愈震,龍圖再出之號,從廣東直傳到京師,未滿三年,就欽取做了吏部。那做干證的醫生,自從審了官司回去,夜夜見神見鬼,說有人問他討命,不多幾時,就憂鬱死了。
卻說馬既閒與上官氏,自從在公堂完聚之後,夫妻恩愛之情,比前更加十倍,三年之中,連生二子。
一日上官氏對馬既閒道:「我當初那樁冤枉,雖然是官府有才,推詳得出;也虧得城隍老爺有靈有感,拘得鬼犯到來,討得供狀轉去,方才審決得下。不然,我夫妻二人此時還不能見面。 幾時該辦些祭禮,同去拜謝一番才是。」馬既閒道:「我也正要如此。」就揀了一個好日,辦下一副豬羊,夫婦二人,連那兩個兒子一齊抱了前去,叫道士撞鐘擊鼓,通起誠來,然後拜謝。
只見那通誠的道士,就是一向掌印的道官,見他夫妻拜得志誠,不住地在旁邊冷笑,卻像這樁事情有些甚麼原故的一般。馬既閒疑心起來,到拜完之後,扯住他細問,他只是東遮西掩,不肯直說。後來見馬既閒問之不已,方才吐出真情。
原來當初那一角回文,不是真正城隍發給的,就是包知縣付與道官,叫道官做的手腳。當日在堂上分付之後,馬既閒的公文還不曾領得到手,他倒先做一角回文,教個得用的門子密密的交與道官,教他待馬秀才求夢的時節,乘他在睡夢之中,悄悄塞在他懷裡。
第二日早些起來,只說到殿上裝香,自然撞著,把夜間做夢如何如何的話,說與馬秀才知道。又叮囑道官,教他全要做得秘密,連自家的徒弟也不可使他得知;若還洩漏出來,要拿道官去打死。所以道官性命為重,熬了三年,不曾敢說出一字。如今見官府升選去了,馬既閒的夫妻又十分相得,料想沒有反覆之理,故此才敢吐出真情。
馬既閒夫妻聽了這番說話,雖然如夢初醒,如睡初覺,也還半信半疑。倒說這道官之言未必盡確,豈有做官的人,肯替百姓這等用心,這般出力,做得完完全全,一些馬腳也不露?就作回文可假,難道那張供狀也是假得來的?死者的文理,死者的筆跡,分分明明,一毫不錯,怎麼說是做造出來的?況且供狀上面那些捶衣、燒火的話,句句都是真情,他當初又不曾看見,如何逆料得來?這畢竟是道官說慌,要以神明之力冒為己功,見得當初全虧了他,才有今日,要起發我人賞賜的意思,不要聽他。
直等又過三年,馬既閒聯科中了進士,在京師遇著包公,拜謝他昔日之恩,說:「當初這樁不幸之事,不知費老父師多少深心。且莫說別樣周全,即如假借回文一事,也使人感入骨髓。他人處此,無論不肯做,就做了也要露些形跡出來,怎麼能夠這般周到?」包公聽了這些話,故作驚詫之容,說:「當日那角文書,的真是城隍的回牒,如何說』假借』二字?兄這些話,小弟甚是不解。」馬既閒道:「老父師不必再瞞,其中情節門生都已知道了。某道官尚在,老父師在任,封得住他的口,如今高遷已久,他口上的封條也朽爛了,怎麼還禁止得住?只是門生聞得之後,又添了兩樁疑事,躊躇三載,再解說不出,如今正要請問。那張回文是出於老父師之手,不必說了;請問那張供狀,為何酷肖亡友之筆,捶衣、燒火二事,又從何處得來?快些賜教明白,省得門生終日疑心。」包公見他說得對針,知道瞞不到底,就大笑起來道:「那角回文,果然是小弟扭捏出來的。令正受枉的情節,小弟胸中甚是瞭然,只因兄是當局之人,又且為先入之言所惑,所以執迷不解,若不把神道設教,如何扯得攏來?所以做出那樁欺人的勾當。捶衣、燒火之事,乃得之於盛婢之口。當初拘審的時節,小弟若還要他到官,有何難處?只消一紙關文,就提到了。只因他當日被兄拷打,胡招亂說了一次,若提到官,他必然懼怕,說私刑尚且熬不過,如何受得官刑?少不得略加捶楚,他就仍前亂說。要曉得官府審事,重刑之下,必少真情;盛怒之時,決多冤獄。他在私下亂招,還作不得準,若在公堂之上,說幾句胡話出來,就使人移動不得了。所以不肯提他到官,要留在那邊,做個退步。若還賣在別處地方,還一時見他不著,又喜得賣在府城,小弟參謁上台,不時往府,帶便問他一問,有何難處?所以那日回覆諸兄,要待從容思想者,正是為此。後來往府公幹,拘他到寓處一鞫,就探出這種真情。若回來與兄直說,兄自然不信,沒奈何只得略施小巧,假口於既死之人,此討回文、索供狀之所由來也。
既然要做這樁事,畢竟要做得周匝,不然反要弄巧成拙,貽笑於諸兄了。小弟做官幾載,並不曾與姜生往來,何從知道他的文理,尋訪他的筆跡?只因小弟初到之時,曾季考一次,姜生與兄都取在優等,原卷尚在敝衙,搜尋出來一看,只見他文字之中工於對偶,筆下又來得溜亮,所以學他口氣,做了那篇四六供招,教內衙書辦摹仿他的筆跡謄寫出來,所以儼然無二。這段因緣,雖是小弟費了些心血,果然斷得不差;也還是兄與尊閫夙緣未斷,該當如此,故使小弟僥天之悻,不曾露得馬腳出來。不然道官口上的封條,不消三日就朽爛了,怎能夠熬到如今方才洩露?」說完又大笑了一場。
馬既閒聽了這些話,感激到極處,不覺掉下淚來,又跪倒在地,拜了幾拜,方才分別。
後來包知縣直做到尚書,子子孫孫富貴不絕,人以為虛心折獄之報。馬既閒只因自家妻子受過這番冤屈,又聽了包公許多金石之言,後來做官,無論大小詞論,都要原情度理,虛衷審鞫,不肯造次用刑,不敢草草定罪,也做到三品才住。這回小說是做與貴官長者看的,但願當事諸公,人人都買一冊,不時翻閱翻閱,但學包知縣之存心,不必定要學他弄巧,若還學他弄巧,定有馬腳露出來,恐怕沒有許多封條封得住小民之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