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則 漁陽道劉健兒試馬
金風一夕,繞地皆秋。萬木梢頭蕭蕭作響,各色草木臨著秋時,一種勃發生機俱已收斂。譬如天下人成過名、得過利的,到此時候也要退聽謝事了。只有扁豆一種,交到秋時,西風發起,那豆花越覺開得熱鬧,結的豆莢俱鼓釘相似,圓湛起來,卻與四五月間結的癟扁無肉者大不相同。 俗語雲,「天上起了西北風,羊眼豆兒嫁老公」,也不過說他交秋時豆莢飽滿,漸漸到那收成結實留個種子,明年又好發生。這幾時秋風起了,豆莢雖結得多,那人身上衣服漸單,肩背上也漸颯颯的冷逼攏來。那有家業的,衣服整備,只要開箱籠取出穿上,登時溫暖。那些游手好閒的,風來風盡,雨來雨盡,瓶中尚無隔宿之米,身上那得御寒之衣?四下裡沒處擺佈,未免就起一個無賴之想、不良之心。小意思,逞著自己一身伎倆做個掏摸,隨著造化,偷得或多或少,也有幾時口嘴肥甜,還圖個僥倖,不到那敗露之日。那大意思的,就去勾合了許多狐朋狗黨,歃血盟心,覓了些刀槍弓箭,聚在一處,預先打聽得某家豪富,某家殷實,某家有備,某家無備,或乘月黑風雨之夜,或乘人家忙倦之時,帶著火草、軟梯,爬牆上屋,劈門挖洞,大聲發喊,逞著雄威,持著利刀,捉住財主活逼獻寶,口氣略鬆些,便綁縛起來,或將弓弦捎?,火焰炙烙,不論金珠緞匹、器皿衣服,裝拾包裹而去。倘遇外邊風聲緊急,即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揀個僻靜所在,贓物照股均分,一時星散。這些勾當,全憑時運撞著為數。有劫得金銀寶貝的,有劫得破爛衣服的,也有用了許多氣力,一毫不曾拿得、反被殺傷捉獲的。一文錢不曾沾手,一碗麵不曾下肚,到問了已行而但得財,不論首從皆斬之律,本等清清白白一個百姓,把這條性命骯骯髒髒葬送去了。這都是日常間不遵父母伯叔之教,不聽弟兄朋友之勸,終日游花開賭,口嘴吃慣,身上穿慣,手裡用慣,氣質使慣,以至到這田地。難道祖、父生將下來限定幹這勾當不成?所以人家子弟從小時就要擇交,遇著憊懶的小廝,不可容他近身。難道小子就有甚麼行害著他?但是孩子家心性不要容他,習學慣了,也是防微杜漸之意。在下向在京師住了幾年,看見錦衣衛東廠,及京營捕盜衙門,管著禁城內外地方,奉旨嚴緝賊盜。屬著錦衣衛東廠的,叫做伙長儅頭,俱是千百戶官兒出身。屬在東西南北中五城兵馬司的,叫做番子手。逢著三六九日點限比較。若官府不甚緊急,那比較也是虛應故事。如地方失事,上邊官府嚴追,不消幾個日子,那盜賊一一捉將來了。卻像甕中捉鱉,手到拿來,不知甚麼神通。
偶然相會一個番子,無心間請問著他,那番子到也口直,說道 :「這強盜多沒有真的。近日拿來的都是我們日常間種就現成有的,所以上邊要緊,下邊就有。」 在下一聞此言,不覺十分驚駭,道 :「怎麼盜賊也像瓜兒菜兒種得就的?」那番子道 :「我們京城裡夥伴不下萬人。日常裡伙長儅頭出些盤費,分付小番子三兩個一夥,或五六個一夥,走出京城四五百里之內外,到了村頭鎮腦,或大集大會所在,尋個庵堂寺觀居住。逢著賭場妓店,挨身進去,或幫嫖捉賭,大手花費,妝著光棍模樣,看得銀子全不在心。逢人就拜弟兄,娼妓就拜姊妹。自然有那不肖之子親近前來,日日酒肉,夜夜酣歌。遇著有錢的子弟,乘空就騙他的錢財;無錢的小伙就拐來做了龍陽,到處花費。看見他身邊沒了銀子,故意哄他輸了賭錢,人人與他吵打,然後伙中替他代應。自從得他應了銀子,只當這身子賣與他的一般,過了幾日變轉臉來,要他本利算還,卻無抵手。一邊就挽幾個積賊,暗地哄說銀財便利,手到拿來。不知不覺,勾到空閒之處,做了一帳兩帳,手便滑利,心便寬閒,吃得肥肥胖胖,也就像個好漢。設或比京城上甚處失事,比較得緊,即便暗地捉他頂缸。雖然贓物不對,說不得也冤屈了他。那些小伙子亦拚送這條性命,絕無怨心,所以綁在法場之上還要唱個歌兒。正經那大伙打劫人的本根老賊,到在家中安享,每月每季只要尋些分例進貢他們。若把本賊緝獲盡了,這班番子儅頭所靠何來?」這都是京城積年的流弊,惟有番子心裡知道,外邊人卻不曉得。如今在下再說一個少年,沒要緊聽信人一句說話,到底躲閃不過,把個性命輕輕送了。這人姓劉名豹,住在順天府遵化縣地方。父親叫做劉藎臣,萬曆庚子科舉人出身,初任淮安府山陽縣知縣。宦囊居積也有一二萬金。只因居官性子傲僻,臨民苛刻,冤死多人,後來升了工部主事,吏部大科考察,處了貪酷,閒住在家。妻妾五人,止生此子。平素驕養壞了,到得十五六歲,父親風疾在家,起身不得,家中用度出入俱付此子經管。始初年紀不多,不過在家使些氣質,逞些公子威風,打大罵小,卻也沒甚破壞。不料交十九歲上,其父一命歸陰,嫡庶之母日常威服下的,不敢喘息。卻就有許多惡少拜結弟兄,誘嫖,誘賭。家中跟了僮僕一二十人,兼著幫身蔑片,將槽上馬騾就騎了三十來匹。或上京城,或到通灣,或到天津,處處自有那等吃白食、挨幫閒的朋友招接,哄著劉豹放手費錢。若只用在婊子門中到也有限,那知做了嫖客,就做賭客;若只自己輸錢也還有限,那知自己輸了,幫客又輸;若是幫客果然輸的,代他清償也還有限,那知自己真正輸了,那幫客假裝作輸,這就沒清頭、沒底止了。所以出門的時節,皮箱拜匣中帶了幾千兩銀子,不夠十餘日,潑撒精光。一面寫信回家拿來接濟,一面又等不得到手就將馬騾爛賤准折去了。可憐一個潑天的傢俬,不上三兩年間蕩廢淨盡。嫡庶之母無計挽回,未幾兩年,俱氣死了。止存得僮僕三人,卻也終日挨饑受餒,別處逃生。剛剛剩得一個本身,流來蕩去,親眷朋友俱已深惡痛絕。一日,聞得薊鎮乃古漁陽地方,添設一個總督團練衙門,增了五六萬兵馬,人煙湊集,貨物俱齊,好不熱鬧。遵化與薊州相去止隔得七八十里,那劉豹思想起來,本地並無一人憐惜,只當個客處他鄉一般。如今看看清晨至晚一碗稀粥也沒處搜尋,不若忍著空肚慢慢的挨到州里。或者有人推我向日情面,東邊西邊挨頓飽飯也不可知。思量已定,即刻抽身出了城門,望著西邊州里大路迤逶而行。也是劉豹命該交運,也是劉豹合該倒運。走不上二里多路,卻遇著一個熟識的人,乃是三五年前在天津衛城裡薛鴇子家的嫖客。身子生得長大,有些膂力,總督看他模樣雄雄赳赳,是個將材,又當用人之際,就賞他做個紅旗千總。各處招人,尚無頭緒,無心中坐在馬上,劈頭撞著,仔細看了一會。劉豹也覺有些熟識,把頭臉佯佯低著。那馬已走過了一段,仍舊勒將轉來問道 :「那走路的可是劉兄麼?」劉豹聽見,躲避不過,正在落寞之際,巴不得有人問他。他也便抬頭答道 :「小子便是。」 那人即跳下馬來,唱了一喏。問道 :「劉兄,你如何到這田地?」劉豹道 :「小子向日不才,淪落至此。」 即問那人姓名,那人道 :「你彼時豪華灑落,正是焰頭上富貴之人,原也不知我的姓名。小弟姓李,名英,號定山,山西太原府人。當年在天津薛老鴇家相會,不覺又五年了。看你光景像個支撐不來的,不若同我到薊州住下。若識得字,就在我營中做個字識,若有力氣,就在我營中補名月糧,寬住幾時,再與你漸漸圖個出身。只要悔改前邊過失,況且年紀不多,正是日出之光,守定程墨,依著本分做去,將來未可料也!」 即喚伴當將後邊一匹空馬叫他騎上,竟往薊州進發,跟到營裡住下。
李千總即尋幾件衣服與他穿了,酒飯與他吃了。不上半月間,也就居移氣,養移體,依舊成個精壯子弟模樣。那知這種人犯了漂流的命運,吃了飽飯便生出事來。遇著三朋四友扯去店上,大肆嚼作。始初人也憐他,不要還席。及至過了月餘,李千總把個空糧名字頂上,待得月糧到手,等不得天亮就去請人還席,不上半月都費去了。李千總道他有了月糧使用,別項衣食也就不來照管,卻仍舊窘迫得沒奈何。一日正睡在冷草鋪中,大聲歎氣道 :「我劉豹直恁荒涼得手裡一文也無,不如尋條繩子,做個懸樑的蘇秦;一把青鋒,做個烏江的楚霸,到也乾淨!」 不料隔壁房裡也住著一個營裡家丁,叫名黃雄,遂接聲道 :「老劉,老劉!莫要長吁短歎,攪我睡頭。可過我房裡來,指引你一條好路。」 劉豹信是好話,即便跳起身走將過去,聽他說些甚麼。黃雄道 :「我看你又不矬,又不跛,又不聾,又不瞎,雖在這個營裡掛名月糧,那裡夠我們好漢子用度的?一般我們當家丁,也只這些月糧。那早早晚晚的花費盡多,也還靠些別處來路,方得夠用。」 劉豹聽了此言,卻是丈二長和尚,摸頭不著。再三請問,黃雄道 :「你這癡人!何須細說,難道我們帶著純陽呂祖的指頭不成?只要臂膊上彎著一張弓,腰胯裡插著幾條箭,一馬跑去,隨你金珠財寶都有,任你浪費。只要投在營裡,依傍著將官的聲勢,就沒有人來稽查了。如今眼面前穿紅著綠、乘輿跨馬的,那個不是從此道中過來?」劉豹道 :「我心裡早已有這意思,只是沒有這條腿,奈何?」黃雄道 :「滿地是腿,那一處不尋條來?不難,不難。我的馬這幾日該操,卻是不空。中右營有個弟兄的馬尚未該操,卻是空的,待我說了你就好與他借騎。」 劉豹耳躲裡聞了此言,心裡想道 :「目前這班好漢果然囊中銀錢便意,衣服鮮明。若非從此道中來,卻是那裡來的?」一時也不敢認是好話,遽然應承,就與黃雄別道 :「承老哥把這話開示我,我曉得乃是耍呆子的。萬一聽了這句沒來頭的話,設使那人依了做去,日後被你挾制著。倘不依你的性兒或是不滿你的心願,在人前露些不乾不淨的話頭,我這一生一世只好做你名下的貼戶也不夠了。不去,不去!」 口裡雖把幾句乾淨話兒回覆,也是劉豹的賊星照了,一時發露的乖處。恐怕遽然應允幹這勾當,被人知道,不當穩便。口裡一邊說,腳下一邊走,仍舊歸在自己窩輔。把房門撲的一關,歎口氣道:「我道你有甚麼好話說!卻原來是哄我的!」睡倒連聲歎氣。黃雄又道 :「癡小子,明明指你一條道路,不肯信我!只怕日後我們幹得勾當興頭,你又在旁看得眼熱,到反說三道四,漏洩風聲,那時你的性命就不保了。」 劉豹又賣乖道 :「老哥!你怎麼又把這幾句利害的話恐嚇著我?你也不是疑我的心腸轉來疑你,卻只是要哄我信這話兒,上那條路去。我有主意在肚裡,不要哄我!」 說言未畢,天已大亮。即起身走到李將主宅內聽候指使去了。黃雄自言自語道 :「這小子口裡雖如此說,心裡卻要做的,恐怕我日後挾制著他,到說這不做的假話。如今邊關上兵馬用得多了,處處行人俱帶著腰刀弓箭,一時落巧幹些勾當,卻也偶湊不著,正要勾合這小子上路,做個幫手,他又假惺惺說那白地上撇清的話!如今安心牢籠著他,畢竟誘他上這條路上。」 過了半月有餘,又該領那月糧之際,劉豹指星望月:到手要做一件夾布箭衣,身面上也得光鮮。不料走到衙門鹿角邊撞著一個醉漢,姓朱名龍,綽號叫做紅臉老虎。平素最是無賴,仗著有些氣力,晦氣的撞著他,定要破費幾錢。極不濟也要吃個醉飽方肯放手。這日劉豹候著本官尚未開門,不期被朱龍著實打一鶻膀。
劉豹猛然驚起,也就還他一拳,嚷道 :「你吃酒放在肚裡,如何把個臂膊?地打我一下?」那朱龍斜著眼睛看,道 :「你這小子為何穿我袍子不還?」劉豹道 :「我與你並無半面,此言從那裡說起?」眾人齊近前來折解,對著朱龍道 :「想是你醉後誤認了人?」朱龍一口咬定不差。眾人俱曉得他的舊規,任他結扭做一堆,沒人勸解。少刻,只見黃雄走來道 :「朱哥,這個後生是我的兄弟,千萬看我分上,放了手罷!」 劉豹實要與他併力打鬧一場,到為黃雄說了這話,只得放手。旁邊又有幾個人將話兒矬著劉豹道 :「你在營中吃糧,難道朱哥也不曾認得?適才即有些得罪你處,你也不該就舉手回拳。雖朱哥不受你打,你也是得罪的了。」 劉豹聽了這話愈加氣忿,卻不知眾人為何護庇著他。黃雄道 :「劉兄弟,你不要動氣!如今好歹陪他一個禮兒,且到鋪中坐著。你快回去收拾幾錢銀子來,若一時不便,就是衣服到印子鋪裡押幾錢來亦可。」 劉豹聽了此言,爽利口也不開,眼見得身無半文,憑他發付便了。黃雄道 :「想你身邊沒得擺佈,不然把一月份糧,頂與別人,胡亂消繳罷了。」 眾人俱如此說。劉豹是初入營頭的,不知其中有何忌諱。大家俱讓著他,沒奈何只得將月糧指名揭了六錢銀子與他,按日加一起利,不兩日間月糧屬之烏有。劉豹仔細打聽,原來朱龍乃是本官的舅子,又是宗室出身,所以人人讓他一分。但是不尋別人,偏偏尋著劉豹,恰好又遇著黃雄解勸陪禮,這明是黃雄懷著歹心,故意使他顛倒破費,不容他身邊積攢一些。後來劉豹猜破,也就懷個念頭算計黃雄。日日晚頭到他房裡說話,早間同他出門,情意甚篤。一日黃雄感冒風寒,本官處告假在家,那馬放出城外吃草。
劉豹覷個落空,只說「明日有弟兄央我到兵道衙門過隊,要借黃哥號衣鞋帶一用。」 黃雄正在煩躁之際,就應允了,並那壁上掛的方箭撒袋也除在手裡。一面將鞍轡悄悄運出城外,不到天亮,就在城外把馬備上。一兩個轡頭,走了七八十里,到了三河縣邦均店地方,在個黑樹林裡閃著。不多時,只見一個骨瘦老者騎一匹大叫驢,身下坐著一個被囊,覺得有些沉重。劉豹認道是個鄉間財主,囊中有貨。一馬躍出,裝著西人聲氣喝道:「下來快送些盤纏與老子!」那老者不慌不忙,拿著鞭梢指道 :「盤纏到也夠你用了。但我年紀七旬有餘,不要驚嚇,待我慢慢下了牲口,你自過來取去。我兩臂軟弱,實提不起來。」劉豹信是實言,果然在馬上側著身子向驢背取那被囊。不料老者一手做個千金下墜之勢,把他拉倒在地,鞭干中抽出一把鋒利尖刀,指著罵道 :「乳臭庸奴!老漢在漁陽道上往返五十餘年,不知結果多少毛賊!將視我為雞皮老翁可啖那!」言未畢,即欲將刀挖那兩眼,劉豹大聲哀告道 :「小子有眼不識!原不敢作此行藏,只因八十老母抱病臨危,無計策救,勉強行之。不意冒瀆天威,乞求饒恕!」老漢道:「齷齪小子,不足污我之刀!只剁你兩指以警將來。」 彼時劉豹正在危急之際,只見林內又一馬躍出。 馬上坐著一位雄糾大漢,黑面紫髯,說道:「老翁處之非過,但他為著母病一語似屬可矜。若去兩指,則終身不復贖矣!」 袖中出銀五兩為老漢壽,即請問老漢姓名。老漢以一笑謝之,不受其金,亦不言其姓名。止將營馬烙印馬尾刀割下來,馬亦負痛奔回原路,老漢上驢,昂然而去。劉豹起來拜謝大漢,大漢道 :「我有空馬在後,你快犄上,少遲便有番役至矣。」 劉豹著忙,坐了空馬緊緊隨著大漢而行。大漢道 :「我輩馳騁於邯鄲道上,已念餘年。凡有舉動,必先從發腳處踹聽著實,窺其護從,尾其後者;沿途又有四五人扮作商旅,三十里一換,或五十里一換,同其歇宿,使之不疑;然後於中途一矢加之,無不應弦,拱手從命。若如此冒昧向前,未有不敗者也。今已到柏鄉縣,與漁陽隔絕千里,諒沒有人知覺。」遂引入一荒僻古寺佛座之下,取出元寶四錠、碎銀十兩與之潛歸。但雲 :「汝善藏之,母病尚可藥也。」 劉豹脫下裡衣包裹好了。正待叩謝,清問姓名,大漢騎上馬,牽著空的,一溜煙不別而去。劉豹得了元寶,俏悄的變易做村莊下人,也不敢回到薊州居住,直到永平府遷安縣地方。始初代人耕種,過一二年漸漸置起田地。自知僥倖全身,改過前非,做個莊家百姓。就近娶了一妻,將就過活不題。卻說那營馬被老漢割去尾印,飛奔回營。邦均店地方得知此事,具一報單,各衙門登時知道。薊鎮總督即批守道查報。那老者拿了馬尾烙印也到道裡報了。即時查出,乃是黃雄的馬。黃雄卻在病中,推個不知,只說劉豹借去騎的。那劉豹又拿不著,黃雄也推不去,只得代他認罪。申詳總督,把黃雄依律問罪,立刻梟示。這也是黃雄立心不善,反累其身的報應了。再說那劉豹避居遷安地方,做個守分百姓,也是改過自新的人,上天也該恕他一分。那知這年遇著大旱,苗地俱如龜背裂開,秋成無望。只要喚些長年漢子開墾一番,還有指望。不期人工忙促,沒處尋覓,忽然鎮上遇著十餘個鳳陽府點來築修邊牆的班軍完工回去,原是空閒身子。劉豹叫他趁工幾日,照例算錢,那一夥班軍也就應允。不兩日,地上開墾完了,都到家中等算工銀。
劉豹一時手頭不湊,把廚灶下埋著當日剩下兩個元寶,悄悄乘著月夜掘出,將些炭火燒紅,鏨鑿開來。不意那些班軍聽見鏨銀的聲,爬起屋簷,望見大錠,眾人就起心擁將進去,一罟而取,不知去向。劉豹也只得歎幾口氣,正所謂「得之易,失之易」也。不題。卻說班軍得了這兩大錠,喜喜欣欣從真保等府將到汴梁地方,眾人卻要照股分用。無計布擺,大膽走到鐵鋪鏨開,卻遇著一班捕役,挨身進去問道 :「鑿開要虧折四五錢,何不到我鋪中換些碎銀,分使兩便?」眾人就攜了元寶,跟著捕人,走到一個大宅子內。接取元寶一看,認出字號,大聲叫道:「拿賊,拿賊!」倏忽走出二三十人,把這伙班軍鎖鏈起來。原來這元寶乃是三年前江西差官解的金花銀兩,在汴梁城外被大盜劫去,至今貽害地方官民,賠補未完。獄中雖捉了幾起大盜,卻不是這案內人犯。至今捕役監禁,三日一比,卻無原贓。今日錠上印鑿分明,有何疑案?一夥送到大梁守道衙門,那些班軍大聲喊冤道 :「我們俱是築修邊牆班軍領來的鹽菜銀兩。」 官道 :「你們雖是班軍鹽菜錢糧,彼處零星分結,那有大錠的?況且這宗錢糧尚未解到,如何有得發出?」用起刑來,然後將那遷安劉豹家中劫來情節一一招出。守道就申文撫院,撫院即移文薊督衙門,差人登時押往河南質對。劉豹將從前試馬及大漢相贈之言從頭訴說,一一備入文內,沿途撥兵護解。行至順德府地方,忽然遇著大漢半醉單騎而來,劉豹上前泣訴始末。眾人聽了,就曉得是劫元寶的大盜,向來四下追緝,無處蹤跡著他。內中一人乖巧,滿口稱讚 :「好個豪俠!萍水相逢,能救人性命,反又贈他銀子。今日他自己運蹇,到此敗露。你這種高義甚是可敬!」眾人要請他店上敘情,大漢推托。一人乘其空隙,用力將那馬腿一砍,倒墜下地。一齊用力上前就把大漢綁了。地方人道 :「你們雖拿住他,卻要謹慎。倘有風聲漏洩,不上三十里就有追騎搶奪,連你們性命亦不可保!」一人道:「我們有個處法,此賊害人多矣,不便遠解。若綁縛少松,就要脫去。將他顛倒綁在馬上,用小刀把他谷道錘割出來,再用繩子拴在樹上,把馬一鞭揮去,馬跑腸出,我們豈不放心快意!」眾道 :「有理,有理!」如是而行,割下頭來,丟棄五六里之外,始終無人知覺。
然後把劉豹解到汴梁,一一承認。問了不待時的死罪,方結這五六年劫鞘公案。那前邊錯拿的,已死過了一半,其餘因其無贓,盡行釋放。可見天地間非為之事,萬無沒有報應之理,劉豹少年盂浪,正當危急,忽遇李大漢片言排解,憐其母病一言,即贈之金,令其速遁。藏之五六年,廚灶之下,神鬼不知,可謂密矣。偏偏遇著鳳陽班軍,乃於夜半鏨銀聲一朝漏洩。李大漢二十年邯鄲道上惡孽多端,偏在救人施惠之際,卻好途中遇著劉豹起解而來,畢命於群解之手。前邊黃雄設心不善,早受冤誅。天道報施之巧,真如芥子落在針孔,毫忽不差。可見人處於困窮之時,不可聽信歹人言語。一念之差,終身只在那條線上,任你乖巧伶俐,躲閃不過,只爭在遲早之間。天上算人,好似傀儡套子,撮弄很得好不花簇哩。眾人道 :「我們坐在豆棚下,卻像立在圈子外頭,冷眼看那世情,不減桃源另一洞天也!」
總評古來天下之亂,大半是盜賊起於饑寒。有牧民之責者,鹹思量弭盜。鉛槧家揣摩窗下,誰不把弭盜尋些策料?也有說得是的,或剿襲前人,或按時創論,非不鑿鑿可聽。然問策答策,不過看做制科故事,孰肯舉行。及至探丸滿市,萑苻震驚,乃始束手無策。坐視其潰裂,而莫可誰何。甚至開門揖盜,降死比比,卻悔從來講求弭盜有何相干。嗟乎!此迂儒懈弛之禍也。到不如道人此則原委警切,可醒愚人,可悟強橫。大盜無不歐刀,王章猶然星日。真是一篇弭盜古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