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反蘆花
幻作合前妻為後妻
巧相逢繼母是親母
詩曰:
當時二八到君家,尺素無成愧台木麻。
今日對君無別語,莫教兒女衣蘆花。
此詩乃前朝嘉定縣一個婦人臨終囑夫之作。末句「衣蘆花」,用閔子騫故事。其夫感其詞意痛切,終身不續娶。
這等說起來,難道天下繼母都是不好的?平心而論,人子事繼母有事繼母的苦;那做繼母的亦有做繼母的苦。親生兒子,任你打罵也不記懷。不是親生的,慈愛處便不記,打罵便記了。管他,既要啕氣;不管他,丈夫又道繼母不著急,左難右難。及至父子之間,偶有一言不合,動不動道聽了繼母。又有前兒年長,繼母未來時,先娶過媳婦,父死之後,或繼母無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他夫妻手裡過活。此豈非做繼母的苦處。所以,盡孝於親生母不難,盡孝於繼母為難。試看二十四孝中,事繼母者居其半。然雖如此,前人種樹後人收,前妻吃盡苦辛,養得個好兒子,倒與後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如今待在下說一人,娶第三個渾家,卻遇了第一個妻子;他孩兒事第二個繼母,重逢了第一個親娘。
這件奇事出在唐肅宗時。楚中房州地方,有個官人姓辛名用智,曾為汴州長史。夫人孟氏,無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丰姿秀麗,性格溫和,女工之外,更通詩賦。父母鍾愛,替她擇一快婿,是同鄉人,複姓長孫,名陳,字子虞,風流倜儻,博學多才。早歲游庠,至十七歲,辛公把女兒嫁去,琴瑟極其和調,真好似梁鴻配了孟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說不盡許多恩愛。有詞為證:
連理枝棲兩鳳凰,同心帶綰二鴛鴦。花間唱和鶯兒匹,樑上徘徊燕子雙。郎愛女,女憐郎,朝朝暮暮共倘徉。天長地久應無變,海誓山盟永不忘。
畢姻二年後,生下一子,乳名勝哥,相貌清奇,聰慧異常。夫妻二人甚喜。
只是長孫陳才高命蹇,連試禮闈不第。到二十七歲,以選貢除授興元郡武安縣儒學教論,帶了妻兒並家人輩同赴任所。在任一年,值本縣知縣陞遷去了,新官未到,上司委他權署縣印。
不相時運不濟,才署印三月,恰遇反賊史思明作亂,兵犯晉陽。
朝廷命河北節度使李光弼討之。史思明抵擋不住,戰敗而奔。李節度從後追擊,賊兵且戰且走,隨路焚劫,看看逼近武安縣。一日幾次飛馬報到,長孫陳正商議守城,爭奈本縣的守將尚存誠十分怯懦,一聞寇警,先棄城逃去,標下兵丁俱奔散。長孫陳欲點民夫守城時,那些百姓已都驚慌,哪裡還肯上城守禦。一時爭先開城而走,連衙役也都走了。長孫陳禁約不住,眼見空城難守,想道:「我做教諭,原非守城之官。今署縣印,便有地方干係,若失了城,難免罪責。」又想:「賊兵戰敗而來,怕後面官兵追趕,所過州縣,必不敢久住。我且同家眷,暫向城外山僻處避幾日,等賊兵去了,再來料理未遲!」遂改換衣妝,將縣印繫於臂上,備下快馬一匹,輕車一輛,自己乘馬,叫辛氏與勝哥坐了車子,把行李及隨身乾糧都放車子上,喚兩個家僮推車。其餘婢僕,盡皆步行。出得城門,看那些逃難百姓扶老攜幼地奔竄,真個可憐。但見:
亂慌慌風聲鶴唳,鬧攘攘鼠竄狼奔。前逢墮珥,何遑回首來看;後見遺簪,哪個有心去拾。任你王孫公子,用不著緩步徐行;恁她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襪小。香閨冶女,平日見生人,嚇得倒退,到如今挨挨擠擠入人叢;富室嬌兒,常時行短路,也要扛抬,至此日哭哭啼啼連路跌。
覓人的爹爹媽媽隨路號呼,問路的伯伯叔叔逢人亂叫。夫妻本是同林鳥,今番各自逃生;娘兒豈有兩般心,此際不能相顧。真個寧為太平犬,果然莫作亂離人。
行不數里,忽聞背後金鼓亂鳴,回望城中,火光燭天。眾逃難的發喊道:「賊來了!」霎時間,狂奔亂走。一陣擁擠,把長孫陳的家人們都衝散。兩個推車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長孫陳與辛氏、勝哥三人。長孫陳忙下馬,將車中行李及乾糧移放馬上, 要辛氏抱著勝哥騎馬, 自己步行相隨。辛氏道:「我婦人家怎能騎馬?還是你抱了孩兒騎馬,我自步行罷!」長孫陳道:「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馬,辛氏只是不肯。長孫陳只得一手挽著妻子,一手牽馬而行。不及數十步,辛氏早走不動了。長孫陳著急道:「你若不上馬快走,必為賊兵迫及矣!」辛氏哭道:「事勢至此,你不要顧我罷!你只抱了勝哥,自上馬逃去,休為我一人所誤!」勝哥大哭道:「母親怎說這話!」長孫陳也哭道:「我怎割捨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處!」一面說,一面又行了幾步。走到一個井亭之下,辛氏立住了,哭對丈夫道:「你只為放我不下,不肯上馬。我今死在你前,以絕你念。你只保護了這七歲的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言訖,望著井中便跳。說時遲,那時快,長孫陳忙去扯時,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
正是:
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拚得葬芳魂。
慌得勝哥亂哭亂叫,也要跳下井去。長孫陳雙手抱住了孩兒,去望那井中,雖不甚深,卻急切沒做道理救她,眼見不能活了,放聲大哭。
正哭時,後面喊殺之聲漸近。只得一頭哭,一頭先抱勝哥坐在馬上。自己隨後也上了馬,又將腰帶繫住勝哥,拴在自己腰裡扎縛牢固,把馬連加數鞭,望著山僻小路跑去。聽後面喊聲已漸遠,驚魂稍定。走至紅日沉西,來到一個敗落山神廟前。長孫陳解開腰帶,同勝哥下馬,走入看時,先有幾個人躲在內,見長孫陳牽馬而來,驚問何人。長孫陳只說是一般避難的,解下馬上行李,叫勝哥看守著,自己牽馬去吃了草,回來繫住馬,就神座傍與勝哥和衣而臥。勝哥痛念母親,哭泣不止。長孫陳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尋些水淨了臉,吃了些乾糧,再餵了馬,打疊行李,正待去探聽賊兵消息,只見廟外有數人奔來,招呼廟裡躲難的道:「如今好了,賊兵被李節度大兵追趕,昨夜已盡去。城中平定,我們回去罷!」眾人聽說,一哄都去了。
長孫陳想道:「賊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與勝哥上馬,仍回舊路,行過山口,將上官塘,勝哥要下馬解手。長孫陳抱了也下來,繫馬等他,卻望見前面路旁有榜文張掛,眾人擁著看。長孫陳也上前觀看,只見上寫道:
欽命河北節度使李,為曉諭事,照得本鎮奉命討賊,連勝賊兵。賊已望風奔竄,其所過州縣,該地方官正當盡心守禦。乃武安縣署印知縣長孫陳及守將尚存誠,棄城而逃,以至百姓流離,城池失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誠已經擒至軍前斬首示眾,長孫陳不知去向,俟追緝正法。目下縣中缺官失印,本鎮已札委能員,權理縣事,安堵如故。凡爾百姓逃亡在外者,可速歸復業,毋得觀望,特示。
長孫陳看罷大驚,回身便走。勝哥解手方完, 迎問道:「什麼榜文?」長孫陳不及回言,忙抱著勝哥,依舊上馬拴縛好了,加鞭縱轡,仍望山僻小路亂跑。穿林過嶺,走得人困馬乏,臂上系的印,也不知失落何處了。奔至一溪邊,才解帶下馬,牽馬去飲水,自己與勝哥也飲了幾口。勝哥細問驚走之故,長孫陳方把適間所見榜文述與他聽了。勝哥道:「城池失守,不乾爹爹事。爹爹何不到李節度軍前,把守將先逃之事稟告他。」長孫陳道:「李節度軍法最嚴。我若去,必然被執。」勝哥道:「既如此,今將何往?」長孫陳道:「我前見邸報,你外祖辛公新升閬州刺史。此時想已趕任,我待往投奔他。一來把你母親的凶信報知,二來就求他替我設法挽回。若挽回不得,變易姓名,另圖個出身!」說罷,復與勝哥上馬而行。正是:井中死者不復生,馬上生人又懼罪。
慌慌急急一鞭風,重重疊疊千行淚。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縣界,來至西鄉縣地方。時已抵暮,正苦沒宿處,遙望林子裡有燈光射出。策馬上前看時,卻是一所莊院,莊門已閉。長孫陳與勝哥下馬,輕輕叩門。見一老嫗,攜燈啟戶,出問是誰?長孫陳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見拒!」老嫗道:「我們沒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長孫陳指著勝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難中,望乞方便!」 老嫗道:「這等說,待我去稟覆老安人則個。」言畢,回身入內。少頃,出來說道:「老安人聞說你是落難的,又帶個兒子在此,甚是憐憫,叫我請你進去,面問備細,可留便留。」長孫陳遂牽著馬,與勝哥步入莊門,見裡面草堂上點起燈火,庭前兩株大樹。長孫陳繫馬樹下,與勝哥同上草堂,早見屏後走出個中年婦人來。老嫗道:「老安人來了!」長孫陳連忙施禮,叫勝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處人,因何到此?」長孫陳扯謊道:「小可姓孫,是房州人。因許下雲台山三元大帝香願,同荊妻與小兒去進香。不想路遇賊兵,荊妻投井而死,僕從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卻可傷了。敢問客官何業?」長孫陳道:「小可是讀書人。因累舉不第,正要乘進香之便,往閬州投奔個親戚。誰料運蹇,又遭此難!」老安人道:「原來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嫗看晚飯。長孫陳謝道:「借宿已不當,怎好又相擾?」因問:「貴莊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已去世五載。老身季氏,不幸無兒,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蒼頭、一老嫗並一小廝。今蒼頭往城中納糧未回,更沒男人在家,故不敢輕留外客。通因老嫗說客官是難中人,又帶個令郎在此,所以不忍峻拒。」正說間,小廝捧出酒餚,排列桌上。老安人叫聲客官請便,自進去了。長孫陳此時又饑又渴,斟酒便飲。勝哥卻只坐在旁邊吞聲飲泣。長孫陳拍著他的背道:「我兒,你休苦壞了身子,還勉強吃些東西!」勝哥只是掩淚低頭,杯箸也不動。長孫陳不覺心酸,連自己晚飯也吃不下了,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側榻上,討些湯水淨了手腳,又討些草料餵了馬,攜著勝哥同睡。勝哥哪裡睡得著,一夜眼淚不幹。長孫陳只因連日困乏,沉沉睡去。次早醒來,看勝哥時,渾身發熱,只叫心疼。正是:
孝子思親腸百結,哀哉一夜席難貼。
古人嚙指尚心疼,何況中途見慘烈。
長孫陳見兒子患病,不能行動,驚慌無措。甘母聞知,叫老嫗出來說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寬心住此,將息好了去,不必著忙。」長孫陳感激稱謝。又坐在榻前,撫摩著勝哥,帶哭地說道:「你母親只為要留你這點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長短,連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說著,眼中淚如雨下,卻早感動了裡面一個人。
你道是誰?就是甘母的女兒。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頗知書。因算命的說他,婚姻在遠不在近,當為貴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戶來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她嫁個讀書人,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聽說借宿的是個秀士,偶從屏後偷覷,卻也是天緣合湊,一見了長孫陳相貌軒昂,又聞他新斷弦,心裡竟有幾分看中了他。今早又來竊窺,正聽得他對勝哥說的話,因想他伉儷之情如此真篤,料非薄倖者,便一發有意了。只不好對母親說,乃私白老嫗,微露其意。老嫗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攛掇道:「這正合著算命的言語了。那客官是遠來的,又是秀士,必然發達。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緣前定。」甘母本是極愛秀娥,百依百順的, 聽了這話, 便道:「難得她中意,我只恐她不肯為人繼室;她若肯時,依她便了。但我只一女,必須入贅,不知那人可肯入贅在此。」正待使老嫗去問他,恰好老蒼頭從縣中納糧回來,見了長孫陳,便問:「此位何人?」老嫗對他說知備細。蒼頭對長孫陳道:「昨李節度有憲脾行到各州縣,捱查奸細。過往客商,要路引查驗。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無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連客店也去不得!」長孫陳道:「我出門時,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討得路引,怎麼處?」蒼頭道:「憲牌上原說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許赴所在官司稟明查給。客官可就在敝縣討了路引罷。」長孫陳道:「說得是!」口雖答應,心愈憂疑。正是:
欲求續命線,先少護身符。
當晚勝哥病勢稍寬,長孫陳私語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哪知又要起路引來,教我何處去討?」 勝哥道:「爹爹何不捏個鬼名,到縣中去討。」長孫陳道:「這裡西鄉與我那武安縣接壤,縣中耳目眾多,倘識破我是失機的官員,不是耍處!」父子切切私語,不防老蒼頭在壁後聽得了,次早入內,說與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驚,看著女兒道:「那人來歷如此,怎生發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縣中討路引卻難,我們要討個路引與他倒不難。」甘母道:「如何不難?」 秀娥道:「堂兄甘泉現做本縣押衙,知縣最信任他,他又極肯聽母親言語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討個路引,有何難處!」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蒼頭速往縣中請侄兒甘泉來!」一面親自到堂前,對長孫陳說道:「官人休要相瞞,我昨夜聽得你自說是失機官員。你果是何人?實對我說,我倒有個商量。」長孫陳驚愕了一回,料瞞不過,只得細訴實情。
甘母將適間和女兒商量的話說了,長孫陳感謝不盡。至午後,甘泉騎馬同蒼頭到莊。下馬登堂,未及與長孫陳相見,甘母即請甘泉入內,把上項話細說一遍,並述欲招他為婿之意。甘泉一一應諾,隨即出見長孫陳,敘禮而坐。說道:「尊官的來蹤去跡,適間家叔母已對卑人說知。若要路引,是極易的事。但家叔母還有句說話。」長孫陳道:「有何見教?」甘泉便把甘母欲將女兒秀娥結為婚姻之意,從容言及。長孫陳道:「極承錯愛,但念亡妻慘死,不忍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壯盛,豈有不續絃之理?家叔母無嗣,欲贅一佳婿,以娛晚景。若不棄嫌,可入贅在此。縱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閬州之行且待令郎病癒,再作商議何如?」長孫陳暗想:「我本不忍續絃,奈我的蹤跡已被他們知覺,那甘泉又是個衙門員役,若不從他,恐反弄出事來!」又想:「我在難中,蒙甘母相留,不嫌我負罪之人,反欲結為姻眷, 此恩亦不可忘!」 又想:「欲討路引,須央浼甘泉。必從其所請,他方肯替我出力!」躊躇再四,乃對甘泉道:「承雅意,何敢過辭!但入贅之說未便,一者亡妻慘死,未及收殮,待小可到了閬州,遣人來收殮了亡妻骸骨,然後續絃,心中始安;二者負罪在身,急欲往見家岳,商議脫罪復官之計,若入贅在此,恐誤前程大事。今既蒙不棄,只留小兒在此養病,等小可閬州見過岳父,然後來納聘成婚罷!」甘泉聽說,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應允,只要先以一物為聘。長孫陳身邊並無他物,只有頭上一隻金簪,拔下來權為聘禮。甘泉以小銀香盒一枚回敬。正是:
已於絕處逢生路,又向凶中締新姻。
婚議既定,長孫陳急欲討路引。甘泉道:「這不難,妹丈可寫一個稟揭來,待我持去代稟縣尊,即日可得。」長孫陳便寫下一個稟揭,只說要往雲台山進香的,捏個姓名叫做孫無咎,取前程無咎之意。甘泉把稟揭袖了,作別而去。卻說勝哥臥在榻上,聽得父親已與甘家結婚,十分傷感。到晚間,重複心疼,發熱起來。長孫陳好生憂悶,欲待把自己不得不結婚的苦情告訴他,又恐被人聽得,不敢細說。至次日,甘泉果然討得路引來了。長孫陳雖然有了路引,卻見勝哥的病體沉重,放心不下,只得倒住著替他延醫服藥。又過了好幾日,方漸漸痊可。長孫陳才放寬了心,打點起身。甘母治酒餞行,又送了些路費。長孫陳請甘母出來,下了四拜,說道:「小兒在此,望岳母看顧!」甘母道:「如今是一家骨肉了,不勞叮囑。」長孫陳又吩咐勝哥道:「你安心在此調養病體,切莫憂煎。我一至閬州,即遣人來接你。」勝哥牽衣啼哭,長孫陳揮淚出門,上馬而去。甘泉也來送了一程,作別自回。長孫陳雖締新姻,心中只痛念亡妻,於路口占《憶秦娥》詞一首云:
風波裡,捨車徒步身無主。身無主,拚將艷質,輕埋井底。留卿不住看卿死,臨終猶記傷心語。傷心語,囑予珍重,把兒看覷。
長孫陳在路曉行夜宿,但遇客店,看了路引並無阻滯。一日,正在一個客店裡買飯吃,只見有個公差打扮的人,也入來買飯。店主人問他是哪裡來的,那人向胸前取出一個官封來,說道:「我是閬州刺史衙門,差往李節度軍前投遞公文的。」長孫陳聽了,暗喜道:「莫非我丈人知我失機,要替我挽回,故下書與李節度麼?」便問那人道:「閬州辛老爺,有何事要投文與李節度?」那人道:「如今辛老爺不在閬州了。這公文不是辛老爺的,也不知為著什事?」長孫陳驚問道:「辛老爺哪裡去了?」那人道:「辛老爺才到任,卻因朝中有人薦他,欽召入京去了。如今是本州佐貳官掌印哩!」長孫陳聽說,驚呆了半晌。想道:「這卻怎處?」岳父已入京,我去閬州做什?逃罪之人,又不敢往京中去,況與路引上不對。欲仍回甘家,又沒有閬州打回的路引。」此時真個進退兩難。正是:
羝羊不退又不遂,觸在藩籬怎得休!
當晚只得且在客店中歇宿,伏枕尋思,無計可施。正睡不著,只聽得隔壁呻吟之聲,一夜不絕。次早起來,問店主人道:「隔房歇的是何人?」店主人道:「是一位赴任官員。因路遇賊兵,家人及接官衙役都被殺,只逃得他一人,借我店裡住下,指望要到附近州縣去討了夫馬,起送赴任。哪知又生起病來,睡倒在此。」長孫陳聽說也是個被難官員,正與自己差不多的人,不覺惻然,便叫店主人引到他房裡去看。只見那人仰臥在床,見長孫陳入來,睜眼一看,叫道:「阿呀!你是子虞兄,緣何到此?」長孫陳倒吃一驚,定眼細看,果然是認得的,只因他病得形容消瘦,故一見時認不出,那人卻認得長孫陳仔細。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是長孫陳一個同鄉的好友,姓孫,名去疾,字善存,年紀小長孫陳三歲,才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節度使嚴武聞其才,薦之於朝,授夔州司戶,領恁赴任。他本家貧未娶,別無眷屬攜帶,只有幾個家僮並接官衙役相隨。不想中途遇賊,盡被殺死。他幸逃脫,又復患病羈留客店。當下見了長孫陳,問道:「聞兄在武安縣…… 。」長孫陳不等他說完,忙搖手道:「禁聲!」孫去疾便住了口。長孫陳遣開了店主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訴他。
孫去疾也自訴其事,因說道:「如今小弟有一計在此。」長孫陳問何計?孫去疾道:「兄既沒處投奔,弟又抱病難行。今文恁現在,兄可頂了賤名,竟往夔州赴任。嚴節度但聞弟名,未經識面,接官衙役又都被殺。料無人知覺!」 長孫陳道:「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小弟如何佔得!況尊恙自當痊可。兄雖欲為朋友地,何以自為地!」孫去疾道:「賤恙沉重,此間不是養病處。倘若死了,客店豈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頂了孫無咎的鬼名,只說是孫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輕車載弟同往。弟若不幸而死,乞兄殯殮,隨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調理,豈不兩便!」長孫陳想了一想道:「如此說,弟權且代皰。候尊恙全愈,稟明嚴公,那時小弟仍頂孫無咎名字,讓兄即真便了。」計議已定,恐店主人識破,即雇一車,將孫去疾載至前麵館驛中住下。然後取了文恁,往地方官處討了夫馬,另備安車,載了去疾,竟望夔州進發。正是:
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幾不能存。
無咎又恐獲咎,假孫竟冒真孫。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門。孫去疾幸不死,即於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延醫調治。時嚴公正駐節夔州,長孫陳寫著孫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參見。嚴公留宴,因欲試其才,即席命題賦詩,長孫陳援筆立就。嚴公深加歎賞,只道孫去疾名不虛傳,哪知是假冒的。以後又發幾件疑難公事來審理,長孫陳斷決如流,嚴武愈加敬重。長孫陳蒞任半月,即分頭遣人往兩處去:一往武安城外井亭中,撈取辛氏夫人骸骨殯殮,擇地權厝,另期安葬;一往西鄉城外甘家,迎接公子勝哥,並將禮物書信寄與甘泉,就請甘母同著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於私衙中,設立辛氏夫人靈座。長孫陳公事之暇,除卻與孫去疾閒話,便對著那靈座流涕。一夕獨自飲了幾杯悶酒,看了靈座,不覺痛上心來,又吟《憶秦娥》詞一首云:
黃昏後,悲來欲解全恁酒。全恁酒,只愁酒醒,悲情還又。新弦將續難忘舊,此情未識卿知否?卿知否,唯求來世,天長地久。
吟罷,取筆寫出,並前日路上所吟的,也一齊寫了,常取來諷詠嗟歎。正是:
痛從定後還思痛,歡欲來時不敢歡。
此日偏能憶舊偶,只因尚未續新弦。
過幾日,甘家母女及勝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館中,先令蒼頭、老嫗送勝哥進衙。長孫陳見勝哥病體已癒,十分歡喜,對他說了自己頂名做官之故。領他去見了孫去疾,呼為老叔,又叫他拜母親靈座。勝哥一見靈座,哭倒在地。長孫陳扶他去睡了。次日,衙中結綵懸花,迎娶新夫人。勝哥見這光景,愈加悲啼。長孫陳恐新夫人來見了不便,乃引他到孫去疾那邊歇了。少頃,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轎進衙。長孫陳與秀娥結了親,拜了甘母,又到辛氏靈座前拜了,然後迎入洞房。長孫陳於花燭下覷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說。有一曲《黃鶯兒》,單道那續娶少婦的樂處:
幼婦續鸞膠,論年庚兒女曹,柔枝嫩蕊憐她少。憨憨語嬌,癡癡笑調,把夫懷當做娘懷倒。小苗條,抱來膝上,不死也魂銷。
當夜,勝哥未曾拜見甘氏,次日又推病臥了一日。至第三日,方來拜見,含淚拜了兩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聲。拜畢,奔到靈座前放聲大哭。他想自己母親慘死未久,屍骸尚未殮,為父的就娶了個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長孫陳也覺傷心,流淚不止。甘氏卻不歡喜,想道:「這孩兒無禮。莫說你父親曾在我家避難,就是你自己病體,也虧在我家將息好的。如何今日這般做張智,全不看我繼母在眼裡!」口雖不言,心下好生不悅。
自此之後,勝哥的饑寒飽暖,甘氏也不耐煩去問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養病時的親熱了。勝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又過幾日,差往武安的人回來,稟說井中並無骸骨。長孫陳道:「如何沒有?莫非你們打撈不到。」差人道:「連井底下泥也翻將起來,並沒什骸骨!」長孫陳委決不下。勝哥聞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撈,須待孩兒自去!」長孫陳道:「你孩子家病體初癒,如何去得?差去的人,量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哪裡去了?」勝哥聽說,又到靈座前去痛哭,一頭哭,一頭說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我娘不但眼前的榮華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墳,也消受不起!」說罷又哭。長孫陳再三勸他。甘氏只不開口,暗想:「他說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著我。你娘自死了,須不是我連累的,沒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尋,如何卻怪起我來!」轉展尋思,愈加不樂。正是:
開口招尤,轉喉觸諱。
繼母有心,前兒獲罪。
說話的,我且問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畢竟哪裡去了?看官聽說:那辛氏原不曾死,何處討她骸骨?她那日投井之後,賊眾怕官兵追殺,一時都去盡。隨後便是新任閬州刺史辛用智領家眷赴任,緊隨著李節度大兵而來,見武安縣遭此變亂,不知女兒、女婿安否。正想要探問,恰好行至井亭下,隨行眾人要取水吃,忽見井中有人,好像還未死的,又好像個婦人。辛公夫婦只道是逃難民婦投井,即令救起。眾人便設法救起來。辛公夫婦見了,認得是女兒端娘,大驚大哭。夫人摸她心頭還熱,口中有氣,急叫隨行的僕婦養娘們,替她脫下濕衣,換了乾衣,扶在車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漸漸甦醒。辛公夫婦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尋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時沒處尋,遲誤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載了女兒同往任所。及到任後,即蒙欽召,星夜領家眷赴京,一面著人到武安打探。卻因「長孫陳」三字,與」尚存誠」三字聲音相類,那差去的人粗莽,聽得人說「尚存誠失機被殺」,誤認做長孫陳被殺,竟把這凶信回報。辛氏聞知,哭得發昏,及問勝哥,又不知下落,一發痛心。自想當日拚身捨命,只為要救丈夫與兒子,誰知如今一個死別,一個生離,豈不可痛!因作《蝶戀花》一詞,以志悲思云:
獨坐孤房淚如雨,追憶當年,拚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脫矣,哪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兒沒主,飄泊天涯,更有誰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濟,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幾度要自盡,虧得父母勸住。於是,為丈夫服喪守節,又終日求神問卜,討那勝哥的消息。真個望兒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淚干,哪知長孫陳卻與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
各天生死各難料,兩地悲難兩不同!
不說辛氏隨父在京,且說長孫陳因不見了辛氏骸骨,心裡慘傷,又作《憶秦娥》詞一首,云:
心悲悒,香消玉碎無蹤跡。無蹤跡,欲留青塚,遺骸難覓。風塵不復留仙骨,莫非化作雲飛去。雲飛去,天涯一望,淚珠空滴。
長孫陳將此詞並前日所題兩詞,並寫在一紙,把來粘在辛氏靈座前壁上。甘氏走來見了,指著第一首道:「她叮嚀你將兒看覷。你的兒子,原得你自去看覷他。我是繼母,不會看覷他的!」又指著第二首道:「你只願與前妻『天長地久』,娶我這一番,卻不是多的了!」看到第三首,說道:「你兒子只道無人用心打撈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尋覓!」說罷,變色歸房。慌得長孫陳忙把詞箋揭落了,隨往房中看時,見甘氏獨坐流淚。長孫陳陪著笑臉道:「夫人為何煩惱?」 甘氏道:「你只想著前夫人,怪道勝哥只把親娘當娘,全不把我當娘。」長孫陳道:「勝哥有什觸犯你,不妨對我說。」甘氏道:「說他怎的!」長孫陳再問時,甘氏只是低頭不語。長孫陳急得沒做道理處。原來長孫陳與甘氏的恩愛,比前日與辛氏的恩愛,又添了一個「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幾樣怕法:有「勢怕」,有「理怕」,有「情怕」。
「勢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貴,仰其閥閱;二是畏妻之富,資其財賄;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罵。」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賢,景其淑範;二是服妻之才,欽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貧。」情怕」亦有三:一是愛妻之美,情願奉其色笑;二是憐妻之少,自愧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嬌,不忍見其頻(戚頁)。今甘氏難中相識,又美少而嬌,大約「理怕」居半,「情怕」居多。
有一曲《桂枝香》說那怕嬌妻的道:
愛她嬌面,怕她顏變。為什(免)首無言,慌得我意忙心亂,看春山頓鎖。春山頓鎖,是誰觸犯?忙陪歡臉,向娘前,直待你笑語還如故,才教我心兒放得寬。
這叫做因愛生怕。只為愛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額,他也皺眉;妻若忘餐,他也廢食。好似虞舜待弟的一般,像憂亦憂,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的一般,文王一飯亦一飯,文王再飯亦再飯。
閒話少說,只說正文。當下長孫陳偎伴了甘氏半晌,卻來私語勝哥道:「你雖痛念母親,今後卻莫對著繼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勝哥不敢違父命,勉強趨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個面紅頸赤,強支吾地溫存,一個懶語遲言,不耐煩地答應。長孫陳見他母子二人終不親熱,亦無法處之。勝哥日常間倒在孫去疾臥室居多。此時孫去疾的病已全愈。長孫陳不忍久佔其功名,欲向嚴武稟明其故,料嚴公愛他,必不見罪。乃具申文,只說自己系孫去疾之兄孫無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權冒名供職,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朧之罪,仗乞寬宥。嚴公見了申文,甚是驚訝,即召孫去疾相見,試其才學,正與長孫陳一般。嚴公大喜道:「二人正當兼收並用。」遂令將司戶之印,交還孫去疾,其孫無咎委署本州司馬印。一面奏請實授。於是,孫去疾自為司戶,長孫陳攜著家眷,遷往司馬署中,獨留勝哥在司戶衙內,托與去疾撫養教訓,免得在繼母跟前,取其厭惡。此雖愛子之心,也是懼內之意。只因礙著枕邊,只得權割膝下,正合著《瑟琶記》上兩句曲兒道:「你爹行見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
甘氏離卻勝哥之後,說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時常變臉了。光陰迅速,不覺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子:女名珍姑,子名相郎,十分歡喜。哪知樂極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甘氏哭泣礔踴,哀痛之極,要長孫陳在衙署治喪。長孫陳道:「衙署治喪,必須我答拜。我官職在身,緦麻之喪,不便易服。今可停柩於寺院中,一面寫書去請你堂兄甘泉來,立他為嗣,方可設幕受吊。」甘氏依言,將靈柩移去寺中。長孫陳修書遣使,送與甘泉,請他速來主持喪事。甘泉得了書信,稟過知縣,討了給假,星夜前來奔喪。正是:
此雖敦族誼,亦是趨勢利。
貴人來相召,如何敢不去。
甘泉既到,長孫陳令其披麻執杖,就寺中治喪。夔州官府並各鄉紳,看司馬面上,都來致吊。嚴公亦遣官來吊,孫去疾也引著勝哥來拜奠。熱鬧了六七日,極為光榮。卻不知甘氏心上還有不足意處:因柩在寺中,治喪時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至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輿抬至靈前奠別,又不能夠親自還鄉送葬。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懨懨不起。慌得長孫陳忙請醫看視,都道傷感七情,難以救治。看看服藥無效,一命懸絲。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甘氏病臥在床,反覆自思:「吾向嗔怪勝哥哭母,誰想今日輪到自身。吾母親抱病而亡,有屍有棺,開喪受吊,我尚痛心;何況他母死於非命,屍棺都沒有,如何教他不要哀痛!」又想:「吾母無子,賴有侄兒替他服喪。我若死了,不是勝哥替我披麻執窯,更有何人?可見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長男。我這幼女幼子,幹得什事?」便含淚對長孫陳道:「我當初錯怪了勝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喚來見我。」長孫陳聽說,便道:「勝哥一向常來問安,我恐你厭見他,故不使進見。你今想他,喚他來便是。」說罷,忙著人到孫去疾處將勝哥喚到。勝哥至床前見了甘氏,吃驚道:「不想母親一病至此!」甘氏執著勝哥的手,雙眼流淚道:「你是個天性純孝的,我向來所見不明,錯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壯年,我死之後,他少不得又要續娶。我這幼子幼女,全賴你做長兄的看顧。你只念當初在我家避難時的恩情,切莫記我後來的不是罷!」說畢,淚如泉湧。勝哥也流淚道:「母親休如此說。正望母親病癒,看顧孩兒。倘有不諱,這幼妹幼弟,與孩兒一父所生,何分爾我!縱沒有當初避難的一段恩情,孩兒在父親面上推愛,豈有二心!」甘氏道:「我說你是仁孝的好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對長孫陳道:「你若再續娶後妻,切莫輕信其語,撇下了這三個兒女!」長孫陳哭道:「我今誓願終身不續娶了!」甘氏含淚道:「這話只恐未必!」言訖,瞑目不語,少頃即奄然而逝。正是:
自古紅顏多薄命,琉璃易破彩雲妝。
長孫陳放聲大哭,勝哥也大哭。免不得買棺成殮,商議治喪。長孫陳叫再買一口棺木進來,勝哥驚問何故,長孫陳道:「汝母無屍可殮,今設立虛柩,將衣冠殮了,一同治喪,吾心始安。」勝哥道:「爹爹所見極是。」便於內堂停下兩柩,一虛一實。
幕前掛起兩個銘旌,上首的寫:「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寫:「繼配甘孺人之柩。」擇日治喪,比前甘母治喪時,倍加熱鬧。但喪牌上還是孫無咎出名。原來唐時律令:凡文官失機後,必有軍功,方可贖罪。長孫陳雖蒙嚴武奏請,已實授夔州司馬之職,然不過簿書效勞,未有軍功,故不便改正原名。恰好事有湊巧,夔州有山寇竊發,嚴公遣將征剿,司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
長孫陳即督同將校前去。那些山寇,不過烏合之眾,長孫陳畫下計策,設伏擊之,殺的殺,降的降,不幾日,奏凱而還。嚴公嘉其功,將欲表奏朝廷。長孫陳那時方說出自己真名姓,把前後事情一一訴明,求嚴武代為上奏。嚴公即具疏奏聞。奉旨:
孫無咎既即系長孫陳,准復原姓名,仍論功升授工部員外。正是:
昔年複姓只存一,今日雙名仍喚單。
長孫陳既受恩命,便一面遣人將兩樞先載回鄉安厝;一面辭謝嚴公,拜別孫去疾,攜著三個兒女並僕從等進京赴任。此時辛用智正在京師為左右拾遺之職,當嚴公上表奏功時,已知女婿未死,對夫人和女兒說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續娶,又不知勝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聽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備細,一一回報了。夫人對辛公道:「偏怪他無情。待他來見你,且莫說女兒未死,只須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諾之。過了幾日,長孫陳到京,謝恩上任後,即同著勝哥往辛家來。於路先叮囑勝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繼母中間這段話,隱瞞些個。」勝哥應諾。既至辛家,辛公夫婦出見。長孫陳哭拜於地,訴說妻子死難之事。勝哥亦哭拜於地。辛公夫婦見勝哥已長成至十二三歲,又悲又喜。夫人扶起勝哥,辛公也扶起長孫陳說道:「死生有命,不必過傷!且請坐了。」長孫陳坐定,辛公便問道:「賢婿可曾續絃?」 長孫陳道:「小婿命蹇,續絃之後,又復斷弦。」辛公道:「賢婿續絃,在亡女死後幾年?」長孫陳?鍀道:「 就是那年。」夫人便道:「如何續得恁快!」長孫陳正待訴告甘家聯姻的緣故,只見辛公道:「續絃也罷了。但續而又斷,自當更續。老夫有個侄女,年貌與亡女彷彿,今與賢婿續此一段姻親何如?」長孫陳道:「多蒙岳父厚愛,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續矣!」夫人道:「這卻為何?」長孫陳道:「先繼室臨終時,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慘,所以不忍再續。」辛公道:「賢婿差矣!若如此說,我女兒慘死,你一發不該便續絃了。難道亡女投井時,獨不曾念及幼子麼?賢婿不忍負繼夫人,何獨忍負亡女乎?吾今以侄女續配賢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使賢婿不忘亡女耳!」長孫陳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只得說道:「且容商議。」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議!」長孫陳不敢再言,即起身告別。辛公道:「賢婿新蒞任,公事煩冗,未敢久留。勝哥且住在此,尚有話說。」長孫陳便留下勝哥,作別自回。辛公夫婦攜勝哥入內,置酒款之,問起繼母之事,勝哥只略談一二。辛公夫婦且不教母子相見,也不說明其母未死,只說道:「吾侄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你親母一般。你可回去對汝父說,叫他明日納聘,後日黃道吉日,便可成婚。須要自來親迎。」說畢,即令一個家人同一個養娘,送勝哥回去。就著那養娘做個媒的。勝哥回見父親,備述辛公之語。養娘又致主人之意。長孫陳無可奈何,只得依他納了聘。至第三日,打點迎娶。
先於兩位亡妻靈座前祭奠,勝哥引著那幼妹幼弟同拜。長孫陳見了,不覺大哭。勝哥也哭了一場,那兩個小的,不知痛苦,只顧呆著看。長孫陳愈覺慘傷,對勝哥道:「將來的繼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不薄。只怕苦了這兩個小的!」勝哥哭道:「甘繼母臨終之言,何等慘切。這幼妹幼弟,孩兒自然用心調護。只是爹爹也須立主張。」長孫陳點頭滴淚。
黃昏以後,準備鼓樂香車,親自乘馬到門奠雁。等了一個更次,方迎得新人上轎。正是:
丈人這般耍,女婿賽吃打。
只道親上親,誰知假中假。
新人進門拜了堂,掌禮的引去拜兩個靈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長孫陳正錯愕間,只聽得新人在兜頭的紅羅裡,大聲說起話來道:「眾人退後,我乃長孫陳前妻辛氏端娘的靈魂,今夜附著新人之體來到此間,要和他說話。」眾人大驚,都退走出外。長孫陳也吃一驚,倒退數步。勝哥在傍聽了,大哭起來,忙上前扯住,要揭起紅羅來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陽氣相逼,且莫揭起!」 長孫陳定了一回,說道:「就是鬼,也說不得也!」上前扯住哭道:「賢妻,你靈魂向在何處?骸骨如何不見?」辛氏揮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為何骨肉未冷,便續新弦?」長孫陳道:「本不忍續的,只因在甘家避難,蒙她厚意,故勉強應承。」辛氏道:「你為何聽後妻之言,逐勝兒出去!」長孫陳道:「此非逐他,正是愛他。因為失歡於繼母,恐無人調護,故寄養在孫叔叔處。」辛氏道:「後妻病故,你即治喪。我遭慘死,竟不治喪。
直待等著後妻死了,趁她的便,一同設幕,是何道理?」長孫陳道:「你初亡時,我尚頂孫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喪。後來孫無咎雖系假名,卻沒有這個人,故可權時治喪。」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她治喪。我父母現在京中,你為何一向並不遣人來通候!」長孫陳道:「因不曾出姓復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這都罷了!但我今來要和你同赴泉台,你肯隨我去麼?」長孫陳道:「你為我而死,今隨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 勝哥聽說,忙跪下告道:「望母親留下爹爹,待孩兒隨母親去罷!」 辛氏見勝哥如此說,不覺墮淚,又見丈夫肯隨她去,看來原不是薄情的。因說道:「我實對你說,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也。奉伯父之命, 叫我如此試你!」長孫陳聽罷,才定了心神。卻又想新嫁到的女兒,怎便如此做作,聽她言語,宛是前妻的聲音。
莫非這句話,還是鬼魂在那裡哄我。正在疑想,只見辛氏又道:「伯父吩咐教你撤開甘氏靈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靈座!」 長孫陳沒奈何。只得把甘氏靈座移在一邊。辛氏又道:「將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成親!」 長孫陳道:「這個說不去!」勝哥也道:「這怎使得?」 辛氏卻三回五次催逼要焚。長孫陳此時一來還有幾分疑她是鬼,二來便做道新人的主見,卻又礙著她是辛公侄女,不敢十分違拗。只得含著淚,把甘氏神主攜在手中,方待焚化。辛氏叫住道:「這便見得你的薄情了。你當初在甘家避難,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聽了後妻,便要把她的神主焚棄?你還供養著。你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罷!」 長孫陳與勝哥聽說,都驚道:「這卻為何?」辛氏自己把兜頭的紅羅揭落,笑道:「我如今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則什?」長孫陳與勝哥見了,俱大驚。
一齊上前扯住,問道:「畢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時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說明。長孫陳與勝哥如夢初覺。夫妻母子,抱頭大哭。正是:
本疑鳳去秦台杳,可意珠還合浦來。
三人哭罷,方酌酒相慶。
勝哥引著幼妹幼弟拜見了母親,又對母親述甘氏臨終之語,望乞看視這兩個小的。辛氏道:「這個不消過慮。當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繼母,如今她又是前母,我又是繼母了。我不願後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兒!」 長孫陳聞言,起身稱謝道:「難得夫人如此賢德。甘氏有靈, 亦銘刻於泉下矣!」 因取出那三首《憶秦娥》詞來與辛氏看,以見當日思念她的實情。辛氏把那《蝶戀花》一詞與丈夫看。自此夫妻恩愛,比前更篤。至明年,孫去疾亦升任京職,來到京師,與長孫陳相會。原來去疾做官之後,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幾,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即與聯姻。辛氏把珍姑、相郎與自己所生二子一樣看待,並不分彼此,長孫陳的歡喜感激不可言盡,正是:
稽首頓首敬意,誠歡誠作恩情。
無任瞻天仰聖,不勝激切屏營。
看官聽說,第四個兒子,卻與第一個兒子是同胞,中間反間著兩個繼母的兒女,此乃從來未有之事。後來甘泉有個侄女,配了勝哥。那珍姑與相郎,又皆與辛家聯姻。辛、甘兩家,永為秦晉,和好無間。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間,盡如這段話文,閔子騫之衣可以不用,嘉定婦之詩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