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仕至於鍾非貴,年過七十常稀。浮名身後有誰知?萬事空花遊戲。休逞少年狂蕩,莫貪花酒便宜。脫離煩惱是和非。隨分安閒得意。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字,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說起那四字中,總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掛肚,過後去喪魄消魂。假如牆花路柳,偶然適興,無損於事;若是生心設計,敗俗傷風,只圖自己一時歡樂,卻不顧他人的百年恩義,——
假如你有嬌妻愛妾,別人調戲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不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看官,則今日聽我說《珍珠衫》這套詞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個榜樣。
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小字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年方九歲,別無男女。這蔣世澤割捨不下,又絕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計,無可奈何,只得帶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就叫他學些乖巧。這孩子雖則年小,生得:
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行步端莊,言辭敏捷。聰明賽過讀書家,伶俐不輸長大漢。人人喚做粉孩兒,個個羨他無價寶。
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只說是內侄羅小官人。原來羅家也是走廣東的。蔣家只走得一代,羅家倒走過三代了,那邊客店牙行,都與羅家世代相識,如自己親眷一般。這蔣世澤做客起頭,也還是丈人羅公領他走起的。
因羅家近來屢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幾年不曾走動,這些客店牙行,見了蔣世澤,那一遍不動問羅家消息,好生牽掛。今番見蔣世澤帶個孩子到來,問知是羅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應對聰明,想著他祖父三輩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輩了,那一個不歡喜?閒話休題。
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途之鬼。興哥哭了一場,免不得揩乾淚眼,整理大事,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弔孝。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岳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侍敘話。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立支持。因話隨話間就有人攛掇道:「王老親翁!如今令愛也長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妻作伴,也好過日?」王公未肯應承,當日相別去了。
眾親戚等安葬事畢,又去攛掇興哥。興哥初時也不肯,卻被攛掇了幾番,自想孤身無伴,落得應允,央原媒往王家去說。王公只是推辭。說道:「我家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一時如何來得?況且孝未期年,於禮有礙。便要成親,且待小祥之後再議。」媒人回話。興哥見他說得正理,也不相強。光陰如箭,不覺週年已到。興哥祭過了父親靈位,換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說,方才應允。不隔幾日,六禮完備,娶了新婦進門。有《西江月》為證:
孝幕翻成紅幕,色衣換去麻衣。畫樓結綵燭光輝,合巹花筵齊備。那羨妝奩富盛?難求麗色嬌妻。今宵雲雨足歡娛,來日人稱恭喜。
說這親婦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喚做三大兒。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喚做三巧兒。王公先前嫁過的兩個女兒,都是出色標緻的。棗陽縣中,人人稱羨,造出四句口號,道是:
天下婦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著他,勝似為駙馬。
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只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若於官宦大戶人家,單揀門戶相當,或是貪他嫁資豐厚,不分皂白,定了親事。後來娶下一房奇醜的媳婦。十親九眷面前,出來相見,做公婆的好沒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醜婦極會管老公,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
若是顧惜體面,讓他一兩遍,他就做大起來。有此數般不妙,所以蔣世澤聞知王公慣和得好女兒,從小便送過財禮定下他幼女,與兒子為婚。今日娶過門來,果然嬌姿艷質,說起來比他兩個姐兒加倍標緻。正是:
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
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
蔣興哥人才本自齊整,又娶得這房美色的渾家,分明是一對玉人,良工琢就,男歡女愛,比別個夫妻更勝十分。三朝之後,依先換了些淺色衣服。只推制中,不與外事,專在樓上與渾家成雙捉對,朝暮取樂。真個行坐不離,夢魂作伴。
自古「苦日難熬,歡時易過」。暑往寒來,早已孝服完滿,起靈除孝,不在話下。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如今耽擱三年有餘了,那邊還放下許多客帳,不曾取得,夜間與渾家商議,欲要去走一遭。渾家初時也答應道該去,後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交流。興哥也自割捨不得,兩下淒慘一場,又丟開了。如此已非一次。光陰荏苒,不覺又捱過了二年。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揀了個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對渾家說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家立業,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路道?如今這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
渾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問道:「丈夫此去,幾時可回?」興哥道:「我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渾家指著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說罷,淚下如雨。興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也掛下來。兩下裡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一言難盡。
到了第五日,夫婦兩個啼啼哭哭,說了一夜的話,索性不睡了。五更時分,興哥便起身收拾,將祖遺下的珍珠細軟,都交付與渾家收管,自己只帶得本錢銀兩,帳目底本,及隨身衣服鋪陳之類。又有預備下送禮的人事,都裝疊得停當。原有兩房家人,只帶一個後生些的去,留下一個老成的在家,聽渾家使喚,買辦日用。兩個婆娘,專管廚下。又有兩個丫頭,一個叫晴雲,一個叫暖雪,專在樓中伏侍,不許遠離。吩咐停當,又對渾家說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輕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門前窺瞰,招風攬火。」渾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兩下掩淚而別。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興哥上路,心中只想著渾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廣東地方,下了客店。這伙舊時相識,都來會面。興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洽酒接風,一連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閒。興哥在家時,原是淘虛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勞碌,到此未免飲良不節,得了個瘧疾。一夏不好,秋間轉成水痢。每日請醫切脈,服藥調治,直延到秋盡,方得安痊,把買賣都耽擱了。
眼見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
只為蠅頭微利,拋卻鴛被良緣。
興哥雖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
不題興哥做客之事。且說這裡渾家王三巧兒,自從那日丈夫吩咐了,果然數月之內,目不窺戶,足不下樓。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家家戶戶,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閤家歡耍子。三巧兒觸景傷情,思想丈夫,這一夜好生淒楚。
正合古人的四句詩,道是:
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
朝來添寂寞,不肯試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晴雲、暖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去看看街坊景象。原來蔣家住宅,前後通連的兩帶樓戶:第一帶臨著大街,第二帶方做臥戶。三巧兒閒常只在第二帶中坐臥。這一日被丫頭們攛掇不過,只得從邊廂裡走過前樓,吩咐推開窗子,把簾子放下,三巧兒在簾內觀看。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三巧兒道:「多少東西行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內。若有時,喚他來卜問官人消息也好。」
晴雲道:「今日是歲朝,人人要閒耍的,那個出來賣卦?」暖雪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喚一個來佔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飯過後,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噹噹敲響。這件東西叫做「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撥轉腳頭,一口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三巧兒吩咐喚在樓下坐啟內坐著,討他課錢通陳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也都跑將來了,替主母傳話道:「這卦是問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問夫麼?」
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龍屬木,木旺於春。立春前後已動身了。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采。」三巧兒叫買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
真所謂「望梅止渴,畫餅充飢」,大凡人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話,一心只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簾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發芽,不見些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後生。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後來改呼為「大郎」。年方二十四歲,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本錢,來走襄陽,販賣些米豆之類,每年常走一遍。他下處自在城外,偶然這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鋪中問個家信。那典鋪正在蔣家對門,因此經過。你道怎生打扮?頭上戴一頂蘇樣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著相像。三巧兒遠遠瞧見,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開簾子,定睛而看。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轉睛的,只道心上歡喜了他,也對著樓上丟個眼色。
誰知兩個都錯認了。三巧兒見不是丈夫,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跑在後樓,靠著床沿上坐著,兀自心頭突突的跳一個不住。
誰知陳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婦人眼光攝上去了,回到下處,心心唸唸的放他不下。肚裡想道:「家中妻子雖是有些顏色,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門可入。若得謀他一宿,就消花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歎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曾與他做過交易,這婆子能言快語,況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認得。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這一夜翻來覆去,勉強過了。次日起個清早,只推有事,討些冰水梳洗,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急的跑進城來。這叫做:
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
陳大郎進城,一徑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薛婆蓬著頭,正在天井裡揀珠子,聽得敲門,一頭收了珠包,一頭問道:「是誰?」才聽說「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道:
「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幹?」
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遲時,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脫些珍珠首飾麼?」陳大郎道:「珠子也要買;還有大買賣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這一行貨,其餘都不熟慣。」陳大郎道:「這裡可說得話麼?」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閣中坐著,問道:「大官人有何吩咐?」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向衣袖裡摸出銀子,解開布包,攤在桌上,道:「這一百兩銀,乾娘收過了,方才敢說。」婆子不知高低,那裡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也放在桌上,道:「這十兩金子,一併奉納。若乾娘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調了。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來尋我。只為這樁大買賣,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只管受用,終不然我又來取討?日後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小樣的。」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的人,那個不貪錢鈔,見了這般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今日既承大官人吩咐,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舊奉納。」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拿向臥房中藏過,忙踅出來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麼買賣,用著老身之處?」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只大市街一家人家有。特央乾娘去借借。」婆子笑將起來道:
「又是作對!老身在這條巷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大官人,你沒有寶的,還是誰家?」大郎道:「敝鄉里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城。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子掇近了婆子身邊,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大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如今沒奈何出去了,這小娘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何應承得此事?方纔所賜,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按定在椅上,動撣不得。口裡說:「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乾娘身上。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救我殘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懂得婆子沒理會處,連聲應道:
「是,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陳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見教。」薛婆道:「此事須從容圖之。只要成就,莫論歲月。若是限時限日,老身決難奉命。」陳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遲幾日何妨?只是計將安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遲。早飯後,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大官人可多帶銀兩,只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若是老身這兩隻腳跨進得蔣家的門時,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誤了大事。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覆。」
陳大郎道:「謹依尊命。」唱了個肥喏,欣然開門而去。正是:
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築壇拜將。
當日無話。到次日,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喚小郎背著,跟隨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來。瞧見對門樓窗緊閉著,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門前向東而望。不多時,只見薛婆抱著一個篾絲箱兒來了。陳大郎喚住,問道:「箱內何物?」薛婆道:「珠寶首飾。大官人可用麼?」大郎道:「我正要買。」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聒噪」,便把箱兒打開。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都盛著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奇巧動人,光燦奪目。陳大郎揀幾個極粗極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著,道:「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兒瞅著,說道:「大官人要用時盡用,只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陳大郎已自會意,開了皮匣,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台,高聲的叫道:「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此時鄰舍閒漢,已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著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只要還得價錢公道便好。」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差得天高地遠,那討價的一口不移。
這裡陳大郎拿著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簷,件件的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估兩的在日光中炫耀。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人人喝采。婆子亂嚷道:「買便買,不買便罷!只管擔擱人則甚!」陳大郎道:「怎麼不買!」
兩個又論了一番價。正是:
只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則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甚是可愛。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喚那婆子,借他東西看看。」晴雲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請你。」婆子故意問道:「是誰家?」晴雲道:「對門蔣家。」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好了,道:「老身沒有許多空閒與你歪纏!」
陳大郎道:「再添些,賣了罷!」婆子道:「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老身賣去多時了。」一頭說,一頭放入箱兒裡,依先關鎖了,抱著便走。晴雲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罷。」婆子道:「不消。」頭也不回,逕到對門蔣家去了。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正是:
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睛雲引薛婆上樓,與三巧兒相見了。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陳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當下說道:「老身久聞大娘賢慧,但恨無緣拜識。」三巧兒問道:「你老人家尊性?」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這裡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里。」三巧兒道:「你方纔這些東西,如何不賣?」婆子笑道:「若不賣時,老身又拿出來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識貨物。」說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許多消乏。」又把幾串珠子提將進來,道:
「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便道:「真個虧你些兒。」婆子道:「還是大家寶眷,見多識廣,比男子漢眼力倒勝十倍。」三巧兒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擾,不擾。老身有件要緊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著這個客人,纏了許多時。正是『買賣不成,耽誤工程』。這箱兒連鎖放在這裡,權煩大娘收拾。老身暫去,少停就來。」說罷便走。
三巧兒叫晴雲送他下樓,出門向西去了。
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一連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後,忽然下一場大雨,雨聲未絕,呯呯的敲門聲響。三巧兒喚丫鬟開看,只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裡道:「晴幹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把傘兒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萬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兒慌忙答禮道:「這幾日在那裡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賴,新添一個外孫。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來,在一個相識人家借得把傘,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幾個兒女?」婆子道:「只一個兒子,完婚過了。女兒倒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是這北門外開鹽店的。」三巧兒道:
「你老人家女兒多,不把來當事了。本鄉本土,少什麼一夫一婦的,怎捨得與異鄉人做妾?」婆子道:「大娘不知。倒是異鄉人有情懷。雖則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裡;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過去時,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如今養了個兒子,愈加好了。」三巧兒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著。」說罷,恰好晴雲取茶上來,兩個吃了。
婆子道:「今日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裡也好。」三巧兒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出許多釵鈿纓絡之類。薛婆看了,誇美不盡,道:「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上眼了。」三巧兒道:「好說,我正要與你老人家請個實價。」 婆子道:「娘子是識貨的,何消老身費嘴?」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桌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你老人家開了,檢看個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細了。」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婆子並不爭論,歡歡喜喜地道:
「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三巧兒道:「只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只是現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併清楚。他也只在這幾日回了。」婆子道:
「便遲幾日也不妨事。只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的。」
三巧兒道:「這也小事。」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喚晴雲取杯現成酒來,與老人家坐坐。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三巧兒道:「時常清閒,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攀話。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裡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閒了。」三巧兒道:
「你兒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寶客人。每日的討酒討漿,刮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各宅門走動,在家時少,還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轉,怕不躁死了人。」三巧兒道:「我家與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閒話。」婆子道:「只不敢頻頻打攪。」三巧兒道:「老人家說那裡話!」
只見兩個丫鬟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箸,兩碗臘雞,兩碗臘肉,兩腕鮮魚,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婆子道:
「如何盛設?」三巧兒道:「現成的。休怪怠慢。」說罷,斟酒遞與婆子。婆子將杯回敬。兩下對坐而飲。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一發相投了,只恨會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停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鍾來,勸了幾鐘,又陪他吃了晚飯,說道:
「你老人家再寬坐一時,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婆子道:
「天晚了,大娘請自在。不爭這一夜兒,明日卻來領罷。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兒道:「明日專望你。」婆子作別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正是:
世間只有虔婆嘴,哄動多多少少人。
卻說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日,並無音信。見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
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家來打聽,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卻待轉身,只見婆子一臉春色,腳略斜的走入巷來。陳大郎迎著他,作了揖,問道:「所言如何?」婆子搖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頭探腦。老身不是管閒事的。」陳大郎見他醉了,只得轉去。
次日,婆子買了些時新果子、鮮雞魚肉之類,喚個廚子安排停當,裝做兩個盒子,又買一甕上好的釅酒,央間壁小二挑了,來到蔣家門首。三巧兒日不見婆子到來,正教晴雲開門出來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樓下,先打發他去了。晴雲已自報知主母。三巧兒把婆子當個貴客一般,直到樓梯口邊迎他上去。婆子千恩萬謝的,福了一回,便道:
「今日老身遇有一杯水酒,將來與大娘消遣。」三巧兒道:「倒要你老人家賠錢,不當受了。」婆子央兩個丫鬟搬將上來,擺做一桌子。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忒迂闊了,恁般大弄起來。」
婆子笑道:「小戶人家,備不出甚麼好東西,只發一茶奉獻。」
晴雲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爐來。霎時酒暖。婆子道:
「今日是老身薄意,還請大娘轉坐各位。」三巧兒道:「雖然相擾,在寒舍豈有此理。」兩下謙讓多時,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這是第三次相聚,更覺熟分了。飲酒中間,婆子問道:「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兒道:「便是。
說過一年就轉,不知怎的耽擱了。」婆子道:「依老身說,放下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個堆金積玉,也不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當家,把家當客。比如我第四個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歡暮樂,那裡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兩個月,又來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擔孤受寡,那曉得他外邊之事。」三巧兒道:「我家官倒不是這樣的人。」婆子道:「老身只當閒話講。怎敢將天比地。」當日兩個猜謎擲色,吃得酩酊而別。第三日,同小二來取傢伙,就領這一半價錢。三巧兒果又留他吃點心。從此以後,把那一半賒錢為由,只做問興哥的消息,不時行走。這婆子俐齒伶牙,能言快語,又半瘋半顛的,慣與丫頭們打諢,所以上下都歡喜他。三巧兒一日不見他來,便覺寂寞,叫老家人認了薛婆家裡,早晚常去請他。所以一發來得勤了。
世間有四種人,惹他不得,引起了頭,再不好絕他。是那四種?
遊方僧道,乞丐,閒漢,牙婆。
上三種人猶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戶的,女眷們怕冷靜時,十個九個倒要攀他來往。今日薛婆本是個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軟語,三巧兒遂與他成了至交,時刻少他不得。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大郎幾遍討個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時五月中旬,天漸炎熱。婆子在三巧兒面前偶說起家中蝸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這樓上高敞風涼。三巧兒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過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來。」三巧兒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惱,老身慣是掗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鋪陳過來,與大娘做伴,何如?」三巧兒道:「鋪陳盡有,也不須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裡一聲,索性在此過了一夏,家去不好?」
婆子真個對家裡兒子媳婦說了,只帶個梳匣兒過來。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多事,難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帶來怎地?」
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湯洗臉,合具梳頭。大娘怕沒有精緻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兒們的,老身也怕用得。
還是自家帶了便當。只是大娘吩咐在那一間房安歇?」三巧兒指著床前一個小小籐榻兒道:「我預先安排下你的臥處了。我兩個親近些,夜間睡不著,好講些閒話。」說罷,檢出一頂青紗帳來,教婆子自家掛了。又同飲一會酒,方才歇息。兩個丫鬟原在床前打鋪相伴;因有了婆子,打發他們在間壁房裡去睡。從此為始,婆子日間出去串街做買賣,黑夜到蔣家歇宿,時常攜壺挈盒的慇勤熱鬧,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樣鋪下的,雖隔著帳子,卻像是一頭同睡。夜間絮絮叨叨,你問我答,凡待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這婆子或時裝醉詐風起來,倒說起自家少年的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嫩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婆子已知婦人心活,只是那話兒不好啟齒。
光陰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兒的生日。婆子清早備下兩盒禮,與他做生日。三巧兒稱謝了,留他吃麵。
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窮忙,晚上來陪大娘看牛郎織女做親。」說罷,自去了。下得階頭不幾步,正遇著陳大郎,路上不好講話,隨到個僻靜巷裡。陳大郎攢著兩眉埋怨婆子道:
「乾娘,你好慢心腸!春去夏來,如今又已立過秋了。你今日也說尚早,明日也說尚早,卻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幾日,他丈夫回來,此事便付東流,卻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陰司裡去,少不得與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請,來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須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全要輕輕悄悄,莫帶累人。」陳大郎點頭道:
「好計,好計!事成之後,定當厚報。」說罷欣然而去。正是:
排成竊玉偷香陣,費盡攜雲握雨心。
卻說婆子約定陳大郎這晚成事。午後細雨微茫,到晚卻沒有星月。婆子黑暗裡引著陳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卻去敲門。晴雲點個紙燈兒開門出來,婆子故意將衣袖一摸,說道:
「失落了一條臨清汗巾兒!姐姐,勞你大家尋一尋。」哄得晴雲便把燈兒向街上照去。這裡婆子捉個空,招著陳大郎一溜溜進門了,先引他在樓梯背後空處伏著。婆子便叫道:「有了!
不要尋了。」晴雲道:「恰好火也沒了,我再去點個來照你。」
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兩個黑暗裡關了門,摸上樓來。三巧兒問道:「你沒了什麼東西?婆子袖裡扯出個小帕兒來,道:「就是這個冤家。雖然不值甚錢,是一個北京客人送我的,卻不道『禮輕人意重』。」三巧兒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記?」婆子笑道:「也差不多。」當夜兩個耍笑飲酒,婆子道:「酒餚盡多,何不把些賞廚下男女?也教他鬧轟轟像個節夜。」三巧兒真個把四碗菜、兩壺酒,吩咐丫鬟拿下樓去。那兩個婆娘、一個漢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題。
再說婆子飲酒中間問道:「官人如何還不回家?」三巧兒道:「便是,算來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你比他倒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處沒有風花雪月!只苦得家中娘子。」三巧兒歎了口氣,低頭不語。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該飲酒作樂,不該說傷情話兒。」說罷,便斟酒去勸那婦人。約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勸兩個丫鬟,說道:「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勸你多吃幾杯,後日嫁個恩愛的老公,寸步不離。」兩個丫鬟被纏不過,勉強吃了,各不勝酒力,東倒西歪。三巧兒吩咐關了樓門,發放他先睡。
他兩個自在吃酒。婆子一頭吃,口裡不住的說羅說皂。只見一個飛蛾在燈上旋轉,婆子便把扇來一撲,故意撲滅了燈,叫聲:「阿呀!老身自去點個燈來!」便去開樓門,陳大郎已自走上樓梯,伏在門邊多時了,都是婆子預先設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去了又走轉來,便引著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著。婆子下樓去了一回,復上來道:「夜深了,廚下火種都熄了,怎麼處?」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兒應道:「甚好。」三巧兒先脫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罷。」婆子應道:「就來了。」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在三巧兒床上去。
三巧兒摸著身子,道:「你老人家許多年紀,身上恁般光滑!」那人並不回言,鑽進被裡就捧著婦人做嘴。婦人還認是婆子,雙手相抱,那人驀地騰身而上,就幹起事來。那婦人一則多了杯酒,醉眼朦朧;二則被婆子挑撥,春心飄蕩。到此不暇致詳,憑他輕薄:
一個是閨中情春少婦;一個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分明久旱逢甘雨,勝過他鄉遇故知。
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顛鸞倒鳳,曲盡其趣,弄得婦人魂不附體。
雲雨畢後,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間,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春獨宿;二來要救陳大郎性命。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干老身之事。」三巧兒道:「事已如此,萬一我丈夫知覺,怎麼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買定了晴雲暖雪兩個丫頭,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洩,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只是日後不要忘記了老身。」
三巧兒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五更鼓絕,天色將明,兩個兀自不捨。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了出門去了。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
兩個丫頭被婆子把甜話兒偎他,又把利害話兒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歡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來明去,凡出入都是兩個丫鬟迎送,全無阻隔。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膝,勝如夫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替他還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餘,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東西送那婆子。婆子只為圖這些不義之財,所以肯做牽頭。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陳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捨。婦人倒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裡。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根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你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信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
「你既然有真心,奴家也決不相負。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意。」陳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吩咐。」又過幾日,陳大郎雇下船隻,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別。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狂蕩一會兒,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婦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
「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它,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著。奴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了。叫丫鬟開了門戶,親自送了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詩曰:
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
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的聚處,少不得招個主家脫貨,不在話下。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
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緻。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
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碼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慮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談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有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只誇獎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
「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倒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裡中雖曉得有這個人,並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了一遍,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
明日侵早送到貴寓。」興哥口裡便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有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
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六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書上寫道:
微物二件,煩乾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准在來春。珍重,珍重。
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拾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墜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進得自家門裡,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並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慇勤上前攀話。興哥搬完了行李,只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夜。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篤,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牽掛著你,欲見一面。我已雇下轎子在門首。你作速回去,我也隨後就來。」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裡正在疑慮;聞說爺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鑰匙遞與丈夫,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吩咐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
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爺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
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為記。
書中又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跑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問道:「賢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
須還我個明白!」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
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裡好悶。小女從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盜;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夫薄面恕了他罷。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後並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過三日五日,有甚麼破綻落在你眼裡?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家中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只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字休題;若不在時,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轉身回家,問女兒道:「你丈夫只問你討什麼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著了他緊要的關目,羞得滿臉通紅,開口不得,一發號啕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剖。」婦人那裡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王公只得把休書和汗巾簪子,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著女兒,問他個明白。王公心中納悶,走在鄰家閒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便走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
三巧兒在房中獨自想著珍珠衫洩漏的緣故,好生難解:
「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裡來的?」沈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叫我懸樑自盡。
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縊死,倒得乾淨。」說罷,又哭了一會兒,把個坐杌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樑上。正欲自縊,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恰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杌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出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
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囑咐王婆用心提防。過了數日,三巧兒沒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將兩條索子,將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家裡,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饒他拆了房子。
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並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隻,寫三十二條封皮,緊緊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卻說南京有個吳傑進士,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並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倒也樂人;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興哥家說知。興哥並不阻擋。臨嫁之夜,興哥雇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鑰匙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賠嫁。婦人心上倒過意不去。傍人曉得這事,也有誇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癡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正是人心不同。閒話休題。
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著三巧兒,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歎。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蹺蹊,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討。平氏那裡肯認。
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篋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破口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吵了兩三日。
陳大郎滿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夥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倖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復。歎了一口氣,只得離船上岸。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告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醜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甚麼珍珠衫,原來渾家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鬱症,又是相思症,也帶些怯症,又有些驚症。床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連累主人家小廝,伏侍得不耐煩。
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水陸傳遞,極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札,又替他應出五兩銀子送與承差,央他乘便寄去。
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夠幾日,到了新安縣。
問著陳商家中,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
只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
陳商再拜。賢妻平氏見字,別後襄陽遇盜,劫資殺僕,某受驚患病,現臥舊寓呂家,兩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資本。據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傢俬,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雇個船隻,親往襄陽看丈夫去。
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著男女水路前進。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已故了,呂公賠些錢鈔,將就入殮。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殮過。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沒奈何,只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設法事超度,多焚冥資。呂公早已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吵,並不言語。
過了一月有餘,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柩而歸。呂公見這婦人年少,且有姿色,料是守寡不終;又是囊中有物,思想:
「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
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麼委曲,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了幾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腥。
呂公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與老婆商議,教他做腳,裡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盡,兩口兒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說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後生寡婦在此居住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過,只得別賃下一間房子住了,僱人把靈柩移來,安頓在內。這淒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感其意。不夠幾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習女工度日,再作區處。正與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
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後面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
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慮到,只是無計可施了。」張七嫂道:「老身倒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說。你千里離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柩回去,多是虛了。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幾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禮,就買塊土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平氏見說得近理,沉吟了一會,歎口氣道:「罷罷!奴家賣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張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時,老身現有個主兒在此,年紀與娘子相近,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張七嫂道:「他也是續絃了。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定要人才出眾。似娘子這般丰姿,怕不中意!」
原來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托,央他訪一頭好親;因是前妻三巧兒出色標緻,所以如今只要訪個美貌的。那平氏容貌雖及不得三巧兒,論起手腳伶俐,胸中涇渭,又勝似他。張七嫂次日就進城與蔣興哥說了。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裡平氏分文財禮不要,只要買場好地殯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覆幾次,兩相依允。話休煩絮。
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柩入土,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免不得起靈除孝。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正是:
規矩熟閑雖舊事,恩情美滿勝新婚。
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莊,甚相敬重。一日從外而來,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了,大驚,問道:「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這衫兒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智,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氣分別,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艱難時,幾番欲把它典賣,只愁來歷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連奴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裡來的。」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淨面皮,沒有須,左手長反指甲的麼?」平氏道:「正是。」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你丈夫奸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見了此衫,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絃,但聞是徽州陳客之妻,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平氏聽罷,毛骨竦然。從此恩情愈篤。這才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詩曰:
天理昭彰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再說蔣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後,又往廣東做買賣。
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到合浦縣販珠,價都講定,主人家老兒只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也,再不承認。興哥不忿,一把扯人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兒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聲。
忙去扶時,氣已斷了。兒女親鄰,哭的哭,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由分說,痛打一頓,關在空房裡。
邊夜寫了狀詞,只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狀。縣令准了,因這日有公事,吩咐把凶身鎖押,次日候審。
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傑,南畿進士,正是三巧兒的晚老公。初選原任潮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在這合浦縣採珠的所在來做官。是夜,吳傑在燈下將進過的狀詞細閱。三巧兒正在傍這閒看,偶見宋福所告人命一詞,凶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酸痛,哭告丈夫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的。不期客邊犯此大辟。相公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縣主道:
「且看臨審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宥。」三巧兒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縣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兒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
當日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只見宋福、宋壽兄弟兩個,哭哭啼啼,與父親執命,稟道:「因爭珠懷恨,登時打悶,仆地身死。望爺爺做主!」縣主問眾干證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蔣興哥辯道:「他父親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與他爭論。他因年老腳,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
縣主問宋福道:「你父親幾歲了?」宋福道:「六十七歲了。」縣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絕,未必是打。」宋福、宋壽堅執是打死的。縣主道:「有傷無傷,須憑檢驗。既說打死,將屍發在漏澤園去,候晚堂聽檢。」原來宋家也是個大戶有體面的,老兒曾當過里長,兒子怎肯把父親在屍場剔骨?兩個雙雙叩頭道:「父親死狀,眾目共見,只求爺爺到小人家去相驗,不願發檢。」縣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凶身怎肯伏罪?沒有屍格,如何申得上司過?」兄弟兩個只是苦求。縣主發怒道:
「你既不願檢,我也難問。」慌得他弟兄兩個連連叩頭道:「但憑爺爺明斷。」縣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個平人,反增死者罪過,就是你做兒子的,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又把個不得善終的惡名與他,心中何忍?
但打死是假,推僕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難出你的氣。我如今教他披麻帶孝,與親兒一般行禮,一應殯殮之費,都要他支持。你可服麼?」兄弟兩個道:「爺爺吩咐,小人敢不遵依?」興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乾淨,喜出望外。當下原被告都叩頭稱謝。縣主道:「我也不寫審單,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原詞與你銷訖便了。」正是:
公堂造孽真容易,要積陰功亦不難。
試看今朝吳大尹,解冤釋罪兩家歡。
卻說三巧兒自丈夫出堂之後,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便迎住問個消息。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責他。」三巧兒千恩萬謝,又道:「妾與哥哥久別,渴欲一見,問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個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恩不小!」縣主道:「這也容易。」看官們,你道三巧兒被蔣興哥休了,恩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兒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隻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只此一件,三巧兒的心腸也不容大軟了,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恩報恩。
再說蔣興哥聽了縣主明斷,著實小心盡禮,更不惜費,宋家弟兄都沒話了。喪葬事畢,差人押到縣中回覆。縣主喚進私衙賜坐,講道:「尊舅這場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官幾乎得罪了。」興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罷,縣主請入內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像個夢景麼?他兩個也不行禮,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就是哭爹哭娘,從沒見這般哀慘。連縣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傷。我看你兩人不像哥妹。快說真情,下官有處。」兩個哭得半休不休的,那個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三巧兒只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萬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蔣興哥料瞞不過,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訴知。說罷,兩人又哭做一團。連吳知縣也墮淚不止,道:「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兩個插燭也似拜謝。
縣主即忙討個小轎,送三巧兒出衙。又喚集人夫,把原來賠嫁的十六個箱抬去,都教興哥收領。又差典吏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此乃吳知縣之厚德。正是:
珠還合浦重生采,劍合豐城倍有神。
堪羨吳公存厚道,貪財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來艱子,後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明德之報。這是後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兒回家,與平氏相見。論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倒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姊妹相稱。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有詩為證:
恩愛夫妻雖到尖,妻還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報無虛謬,咫尺青天莫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