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卷 誇妙術丹客提金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慣說會燒銀。
自家何不燒些用?擔水河頭賣與人。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這一夥燒丹煉汞之人,專一設立圈套,神出鬼沒,哄那貪夫癡客道:
「能以藥草煉成丹藥,鉛鐵為金,死汞為銀,名為黃白之術,又叫做爐火之事。只要先將銀子為母。」後來覷個空兒,偷了銀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個道人,將此術來尋唐解元,說道:「解元仙風道骨,可以做得這件事。」解元貶駁他道:
「我見你身上襤褸,你既有這仙術,何不燒些來自己用度,卻要作成別人?」道人道:「貧道有的是法術,乃造化所忌。卻要尋個大福氣的,承受得起,方好與他作為。貧道自家卻沒這些福氣,所以難做。看見解元正是個大福氣的人,來投合夥。我們術家叫做『訪外護』。」唐解元道:「這等,與你說過:
你的術法施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著一味福氣幫你。等丹成了,我與你平分便是。」道人見解元說得蹊蹺,曉得是奚落他,不是主顧,飄然而去。所以唐解元有這首詩,是點明世人的意思。
卻是這伙裡的人,更有花言巧語,如此說話,說他不倒的。卻是為何?他們道:「神仙必須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種具得仙骨、結得仙緣的,方可共煉共修。內丹成,外丹亦成。」有這許多好說話。這些說話,何曾不是正理?就是煉丹,何曾不是仙法?卻是當初仙人留此一種丹砂化黃金之法,只為要廣濟世間的人。當日純陽呂祖慮他五百年後還原質,誤了後人,原不曾說道與你置田買產,畜妻養子,幫做人家的。只如杜子春遇仙,在雲台觀煉藥將成,尋他去做外護,只為一點愛根不斷,累他丹鼎飛敗。如今這些貪人,擁著嬌妻美妾,求田問捨,損人肥己,掂斤播兩,何等肚腸!尋著一夥酒肉道人,指望煉成了丹,要受用一世,遺之子孫,豈不癡乎!只叫他把「內丹成,外丹亦成」這兩句想一想,難道是閣起內養工夫,單單弄那銀子麼?只這點念頭,也就萬萬無有煉得丹成的事了。看官,你道小子說到此際,隨你愚人,也該醒悟這件事沒影響,做不得的。卻是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聰明的,要落在圈套裡,不知何故!
今小子說一個松江富翁,姓潘,是個國子監監生,胸中廣博,極有口才,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卻有一件僻性:酷信丹術。俗語道:「物聚於所好。」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來。零零星星,也弄去了好些銀子,受過了好些丹客的哄騙,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說:「無緣,遇不著好的,從古有這家法術,豈有做不來的事?畢竟有一日成功,前邊些小所失,何足為念?」把這事越好得緊了。這些丹客,我傳與你,你傳與我,遠近盡聞其名。左右是一夥的人,推班出色,沒一個不思量騙他的。
一日秋間,來到杭州西湖上游賞,賃一個下處住著。只見隔壁園亭上歇著一個遠來客人,帶著家眷,也來遊湖,行李甚多,僕從齊整。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打聽來,是這客人的愛妾。日日雇了天字一號的大湖船,擺著盛酒,吹彈歌唱俱備,攜了此妾下湖,淺斟低唱,觥籌交錯。滿桌擺設酒器,多是些金銀異巧式樣,層見疊出。晚上歸寓,燈火輝煌,賞賜無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我家裡也算是富的,怎能夠到得他這等揮霍受用?此必是陶朱、猗頓之流,第一等富家了。」心裡艷慕,漸漸教人通問,與他往來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慕之意。富翁乘間問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謙讓道:「何足掛齒?」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銀高北斗,才能像意。不然,也有盡時。」客人道:「金銀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盡也不難。
須有個用不盡的法兒。」富翁見說,就有些著意了,問道:
「如何是用不盡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間,不好就說得。」富翁道:「畢竟要請教。」客人道:「說來吾丈未必解,也未必信。」
富翁見說得蹊蹺,一發慇勤求懇,必要見教。
客人屏去左右從人,附耳道:「吾有『九還丹』,可以點鉛汞為黃金。只要煉得丹成,黃金與瓦礫同耳,何足貴哉?」
富翁見說是丹術,一發投其所好,欣然道:「原來吾丈精於丹道。學生於此道最是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術,學生情願傾家受教。」客人道:「豈可輕易傳得?小小試看,以取一笑則可。」便教小童熾起爐炭,將幾兩汞熔化起來。身邊腰袋裡摸出一個紙包,打開來都是些藥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些來,彈在罐裡。傾將出來,連那鉛汞不見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銀。看官,你道藥末可以變化得銅鉛做銀,卻不是真法了?原來這叫做縮銀之法。他先將銀子用藥煉過,專取其精,每一兩直縮做一分少些;今和鉛汞在火中一燒,鉛汞化為青氣去了,遺下糟粕之質,見了銀精,盡化為銀,不知原是銀子的原份量,不曾多了一些。丹客專以此術哄人,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富翁見了,喜之不勝道:「怪道他如此富貴受用,原來銀子如此容易!我煉了許多時,只有折本的。今番有幸,遇著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煉一煉則個。」遂問客人道:「這藥是如何煉成的?」客人道:
「這叫做母銀生子。先將銀子為母,不拘多少,用藥鍛煉,養在鼎中。須要九轉,火侯足了,先生了黃芽,又結成白雪。啟爐時,就掃下這些丹頭來,只消一黍米大,便點成黃金白銀。
那母銀仍舊分毫不虧的。」富翁道:「須得多少母銀?」客人道:
「母銀越多,丹頭越精。若煉得有半合許丹頭,富可敵國矣。」
富翁道:「學生家事雖寒,數千之物,還盡可辦。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點化一點化,便是生平願足。」客人道:「我術不易傳人,亦不輕與人燒煉,今觀吾丈虔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氣,難得在此聯寓,也是前緣,不妨為吾丈做一做。但見教高居何處,異日好來相訪。」富翁道:「學生家居松江,離此處只有兩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臨,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間別去,萬一後會不偶,豈不當面錯過了?」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勝,攜了小妾,到此一遊。空身出來,游資所需,只在爐火,所以樂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須帶了小妾回家安頓,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為遲也。」富翁道:
「寒舍有別館園亭,可貯尊眷,何不就同攜到彼住下,一邊做事,當不兩便?家下雖是看待不周,決不至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慨然俯臨,深感厚情。」客人方才點頭道:
「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與小妾說過,商量收拾起行。」富翁不勝之喜,當日就寫了請帖,請次日湖中飲酒。到明日殷慇勤勤接到船上,備將胸中學問,你誇我逞,談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見之晚。賓主盡歡而散。又送著一桌精潔酒餚,到隔壁園亭去請那小娘子。來日客人答席,分外豐盛。酒器傢伙,都是金銀,自不必說。
富翁一心已在爐火,遊興盡闌,約定同到松江。在關前雇了兩個大船,盡數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那小娘子在對船艙中,隔簾時露半面。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豐資美艷,體態輕盈。只是: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又裴航贈同舟樊夫人詩云:
同舟吳越猶懷想,況遇天仙隔錦屏。
但得玉京相會去,願隨鸞鶴入青冥。
此時富翁在隔船望著美人,正同此景,所恨無人可通音問。
話休絮煩。兩隻船不一日至松江。富翁已到家門首,便請丹客上岸。登堂獻茶已畢,便道:「此是學生家中,往來人雜不便。離此一望之地,便是學生莊捨。就請尊眷同老丈到彼安頓,學生也到彼外廂書房中宿歇。一則清淨,可以省煩雜;二則謹密,可以動爐火,尊意如何?」 丹客道:「爐火之事,最忌俗囂,又怕外人觸犯。況又小妾在身伴,一發宜遠外人。若得在貴莊住止,行事最便了。」富翁便指點移船到莊,自家同丹客攜手步行。來到莊門口,門上一匾,上寫「涉趣園」三字。進得園來,但見景物悠然,恬恬可愛,正是:
古木干霄,新篁夾徑。榱題虛敞,無非是月榭風亭;棟宇幽深,饒有那曲房遂室。疊疊假山數仞,可藏太史之書;層層巖洞幾重,疑有仙人之菉。若還奏曲能招鳳,在此觀棋必爛柯。
丹客觀玩園中景致,欣然道:「好個幽雅去處!正堪為修煉之所,又好安頓小妾。在下便可安心與吾丈做事了。看來吾丈果是有福有緣的。」富翁就著人接那小娘子進來。那小娘子艷妝喬粉,帶著兩個丫頭:一個喚春雲,一個喚名秋月,搖搖擺擺,走到園亭上來。富翁欠身迴避。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見不妨。」就叫那娘子與富翁相見了。富翁對面一看,真個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天下凡是有錢的人,再沒一個不貪財好色的。富翁此時,好像雪獅子向火,不覺軟癱了半邊,煉丹的事,又是第二著了。便對丹客道:「園中內室盡寬,任憑尊嫂揀擇。人少時,學生再喚幾個婦女來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內房。富翁急急到家中,取了一對金釵,一雙金鐲,到園中奉與丹客道:「些小薄物,奉為尊嫂拜見之儀,望勿嫌輕褻。」丹客一眼估去,見是金的,反推辭道:「過承厚惠,只是黃金之物,在下頗為易得,老丈實為重費,於心不安,決不敢領。」富翁見他推辭,一發不過意,道:「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鑒其誠心,乞賜笑留。」丹客道:「既然這等美情,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自外了。只得權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煉成丹藥,奉報厚惠。」笑嘻嘻走入內房,叫個丫頭,交了進去。又叫小娘子出來,再三拜謝。富翁多見得一番,就破費這些東西,也是心安意肯的。口裡不說,心中想道:「這個人有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謂極樂。且喜他肯與我修煉,丹成料已有日。只是現放著這等美色在自家莊上,不知可有些緣法否?若一發鉤搭得上手,方才心滿意足。
而今拚得獻些慇勤,做工夫不著,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點燒煉的事。」便對丹客道:「既承吾丈不棄,我們幾時起手?」丹客道:「只要有銀為母,不論早晚,可以起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銀?」丹客道:「多多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費手腳。」富翁道:「這等,打點將二千金下爐便了。今日且在舍下料理。明日學生就搬過來,一同做事。」是晚,具酌在園亭上款待,盡歡而散。又送酒餚內房中去,殷慇勤勤,自不必說。
次日,富翁準準兌了二千金,將過園子裡來,一應爐器傢伙之類,家裡一向自有,只要搬將來。富翁是久慣這事的,頗稱在行,鉛汞藥物,一應俱備,來見丹客。丹客道:「足見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訣,與人不同,煉起來便見。」
富翁道:「正是秘妙之訣,要求相傳。」丹客道:「在下此丹,名為『九轉還丹』。每九日火候一還,到九九八十一日開爐,丹物已成。那時節主翁大福到了。」富翁道:「全仗提攜則個。」
丹客就叫跟來一個家童,依法動手,熾起爐火,將銀子漸漸放將下去,取出丹方,與富翁看了。將幾件希奇藥料放將下去,燒得五色煙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爐。又喚這跟來幾個家人吩咐道:「我在此將有三個月日耽擱,你們且回去,回覆老奶奶一聲再來。」這些人只留一二個慣燒爐的在此,其餘都依話散去了。從此家人日夜燒煉。丹客頻頻到爐邊看火色,卻不開爐;閒時卻與富翁清談,飲酒下棋。賓主相得,自不必說。又時時送長送短,到小娘子處討好。小娘子也有時回敬幾件知趣的東西,彼此致意。
如是二十餘日,忽然一個人穿了一身麻衣,渾身是汗,闖進園中來。眾人看時,卻是前日打發去內中的人。見了丹客,叩頭大哭道:「家裡老奶奶去世,快請回去治喪!」丹客大驚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一時驚惶,只得從傍勸解道:「令堂天年有限,過傷無益。且自節哀。」家人催促道:「家中無主,作速起身。」丹客住了哭,對富翁道:「本待與主翁完成美事,少盡報效之心;誰知遭此大變,抱恨終天。今勢既難留,此事又未終,況是間斷不得的,實出兩難。小妾雖是女流,隨侍在下已久,爐火之候,盡已知些底裡,留他在此看守丹爐才好。只是年幼無人管束,須有些不便處。」富翁道:「學生與老丈通家至交,有何妨礙?只須留下尊嫂在此,此煉丹之所,又無閒雜人來往,學生當喚幾個老成婦女前來陪伴,晚間或是接到拙荊處,一同寢處。學生自在園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來,有何不便?」丹客又躊躇了半晌,說道:「今老母已死,方寸亂矣。想古人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誼,只得敬從,留他在此,看看火候。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來啟爐。如此方得兩全其事。」富翁見說肯留妾看爐,心中恨不得許下半邊天來,滿面笑容,應承道:「若得如此,足見有始有終。」丹客又進去與小娘子說了來因,並要留他在此看爐的話,一一吩咐了,就叫小娘子出來再見了主翁,囑托與他,叮嚀道:「只好守爐,萬萬不可私啟。倘有所誤,悔之無及。」富翁道:「萬一尊駕來遲,誤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丹客道:「九還火候已足,放在爐中,多養得幾日,丹頭愈生得多,就遲些開也不妨的。」丹客又與小娘子說了些衷腸密語而去。
這裡富翁見丹客留下美妾,料他不久必來,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卻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園中,正好鉤搭,機會不可錯過。時時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游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個丫頭春雲來道:「俺家娘請主翁到丹房看爐。」富翁聽得,急整衣巾,忙趨到房前來請道:「適才尊嫂傳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囀鶯聲吐燕語道:
「主翁先行,賤妾隨後。」只見裊裊娜娜走出房來,道了萬福。
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豈敢先行?」小娘子道:「賤妾女流,怎好僭妄?」兩下推遜,雖不好扯手扯腳的相讓,已自覿面交談,慇勤相接,有好些光景。畢竟富翁讓他先走,兩個丫頭隨著。富翁在後面看去,真是步步金蓮,不由人不動火。來到丹房邊,轉身對兩個丫頭道:「丹房忌生人,你們只在外住著,單請主翁進來。」主翁聽得,三腳兩步,跑上前去,同進了丹房,把所封之爐,前後看了一回。
富翁一眼覷定這小娘子,恨不得尋口水來吞他下肚去,那裡還管爐火的青紅皂白。可惜有這個燒火的家僮在房,只好調調眼色,連風話也不便說得一句。直到門邊,富翁才老著臉皮道:「有勞娘子尊步。尊夫不在,娘子回房,須是寂寞。」
那小娘子口不答應,微微含笑,此番卻不推遜,竟自冉冉而去。富翁愈加狂蕩,心裡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無人,盡可撩撥,只可惜有這個家僮在內。明日須用計遣開,然後約那人同去看爐,此時便可用手腳了。」即吩咐從人:「明日早上備一桌酒飯,請那燒爐的家僮,說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與他澆手。』要灌得爛醉方住。」吩咐已畢,是夜獨酌無聊,思量美人,只在內室,又念著日間之事,心中怏怏,徬徨不已,乃吟詩一首道:
名園富貴花,移種在山家。
不道欄杆外,春風正自賒。
走到堂中,朗吟數遍,故意要內房聽得。只見內房走出丫頭秋月,手捧一盞香茶,奉與富翁道:「俺家娘聽得主翁吟詩,恐怕口渴,特奉清茶。」富翁笑逐顏開,再三稱謝。秋月回身進去。只聽裡邊也吟道:
名花誰是主?飄泊任春風。
但得東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聽罷,知是有意,卻不敢造次闖進去。又聽得裡邊關門響,只得自到書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從人依了昨日之言,把個燒火的家僮請了去。
他日逐守著爐灶邊,原不耐煩,見了酒杯,那裡肯放,吃得爛醉,就在外邊睡著了。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即走到內房前,自去請看丹爐。那小娘子聽得,即便移步出來,一如昨日在前先走。走到丹房門邊,丫頭仍留在外,止是富翁緊隨入門。到得爐邊看時,不見了燒火的家僮。小娘子假意失驚道:「如何沒人在此,卻歇了火?」富翁道:「只為小子自家要動火,故叫他暫歇了火。」小娘子只做不解道:「這火須是斷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與娘子坎離交媾,以真火續將起來。」小娘子正色道:「煉丹學道之人,如何興此邪念,說此邪話?」富翁道:「尊夫在這裡與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煉丹。難道一事不做,只是干夫妻不成?」小娘子無言可答道:「一場正事,如此歪纏。」富翁道:「小子與娘子夙世姻緣,也是正事。」一把抱住,雙膝跪將下去。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訓頗嚴,本不敢輕蹈非禮。既承主翁如此慇勤,賤妾不敢自愛,容晚間約著相會一話罷。」富翁道:「就此懇賜一歡,方見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這裡有人來,使不得。」富翁道:「小子專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著人款住燒火的。此外誰敢進來?況且丹房邃密,無人知覺。」小娘子道:「此間須是丹爐,怕有觸犯,悔之無及,決使不得。」富翁此時興已勃發,那裡還顧什麼丹爐不丹爐,只是緊緊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說不得了!只求小娘子救一救!」
不由他肯不肯,抱到一張醉翁椅上,扯脫褲兒,就湊上去。此時快樂,何異登仙。
兩下雲雨已畢,整了衣服,富翁謝道:「感謝娘子不棄。
只是片時歡娛,晚間願賜通宵之樂。」撲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扶起來道:「我原許晚間的,你自喉急,等不得。那裡有丹鼎傍邊就這般沒正經起來!」富翁道:「錯過一時,只恐後悔無及。還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遂了我多時心願。」小娘子道:
「晚間還是我到你書房來?你到我臥房來?」富翁道:「但憑娘子主見。」小娘子道:「我處須有兩個丫頭同睡,你來不便。我今夜且瞞著他們自出來罷。待我明日叮囑丫頭過了,然後接你進來。」是夜,果然人靜後,小娘子走出堂中。富翁早已在門邊伺候,接至書房,極盡衾枕之樂。以後或在內,或在外,總是無拘無管。富翁以為天下奇遇,只願得其夫一世不來,丹煉不成也罷了。
綢繆了十數宵,忽然一日,門上報說:「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驚。接進寒溫畢,即進內房來見小娘子,說了好些說話,復出來對富翁道:「小妾說丹爐不動。而今九還之期已過,丹已成了,正好開看。今日匆匆,明日獻過了神啟爐罷。」
富翁是夜雖不得再望歡娛,卻見丹客來了,明日啟爐,丹成可望,還賴有此,心下自解自樂。到得明日,請了些紙馬福物,祭獻了畢,丹客同富翁剛走進丹房,就變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氣色恁等的,有些詫異!」便就親手啟開鼎爐一看,跌足大驚道:「敗了!敗了!真丹走失,連銀母多是糟粕了!
此必有做交感污穢之事,觸犯了的!」富翁驚得面如土色,不好開言;又見道著真相,一發慌了。丹客懊怒,咬得牙齒趷趷的響,問燒火的家僮道:「此房中別有何人進來?」家僮道:
「只有主翁與小娘子日日來看一次,別無人敢進來。」丹客道:
「這等,如何得丹敗了?快去叫小娘子來問。」家僮急忙走去請來。丹客厲聲道:「你在此看爐,做了甚事?丹俱敗了!」小娘子道:「日日與主翁來看爐,是原封不動的,不知何故。」丹客道:「誰說爐動了封!你卻動了封了!」 又問家僮道:「主翁與娘子來時,你也有時節不在此麼?」家僮道:「止有一日,是主翁憐我辛苦,請去吃飯,多飲了幾杯,睡著在外邊了。只這一日,是主翁與小娘子自家來的。」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去行囊裡,抽出一根皮鞭來,對小娘子道:「分明是你這賤婢做出事來了!」一鞭打去。幸喜小娘子即溜,側身閃過,哭道:「我原說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富翁睜著雙眼,無言可答,恨沒個地洞鑽了進去。丹客怒目直視主翁道:「你前日相托之時,如何說的?我去不久,就幹出這樣昧心事來,原來是狗彘不直的!如此無行之人,如何妄想燒丹煉藥!是我眼裡不識人!我只是打死這賤婢罷,羞辱門庭,要你怎的!」拿著鞭趕上前便打。慌得小娘子三腳兩步奔進內房,又虧有個丫頭攔住,勸道:「官人耐性。」向前接住了皮鞭,卻把皮鞭摔斷了。
富翁見他性發,沒收場,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時干差了事。而今情願棄了前日之物,只求寬恕罷。」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干壞了事,走失了丹,是應得的,沒處怨悵。我的愛妾,可是與你解饞的?受了你玷污,卻如何處?
我只是殺卻了,不怕你不償命!」富翁道:「小子情願贖罪罷。」
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兩個元寶,跪著討饒。丹客只是佯著眼不瞧道:「我銀甚易,豈在乎此!」富翁只是磕頭,又加了二百兩道:「如今以此數,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夠了。實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寬恕尊嫂罷。」丹客道:「我本不希罕你銀子,只是你這樣人,不等你損些己財,後來不改前非。我偏要拿了你的,將去濟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裝在箱裡,叫齊小娘子與家僮丫頭等,急把衣裝行李盡數搬出,下在昨日原來的船裡,一徑出門,口裡喃喃罵道:「受這樣的恥辱,可恨!可恨!」罵詈不止,開船去了。
富翁被他嚇得魂不附體,恐怕弄出事來。雖是折了些銀子,得他肯去,還自道僥倖。至於爐中之銀,真個認做污穢觸犯了,丹鼎走敗,但自悔道:「忒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幾時,再圖成此事,豈不兩便?再不然,不要在丹房裡弄這事,或者不妨,也不見得。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財物。也罷,只是遇著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
又自解自樂道:「只這一個絕色佳人,受用了幾時,也是風流話柄,賞心樂事,不必追悔了。」
卻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當在西湖時,原是打聽得潘富翁來杭,先裝成這般行徑來炫惑他的。及至同他到家,故意要延緩,卻像沒甚要緊。後邊那個人來報喪之時,忙忙歸去,已自先把這二千金提去了,留著家眷,使之不疑。後來勾搭上場,也都是他做成的計較。把這堆狗屎堆在鼻子上,等你開不得口,只好自認不是,沒工夫與他算帳了。那富翁是破財星照,墮其計中,先認他是巨富之人,必有真丹點化。不知那金銀器皿都是些銅鉛為質,金銀汁粘裹成的。酒後燈下,誰把試金石來試?一時不辨,都誤認了:此皆神奸鬼計也。
富翁遭此一騙,還不醒悟,只說是自家不是,當面錯過,越好那丹術不已。一日,又有個丹士到來,與他談著爐火,甚是投機。延接在家,告訴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真能點鐵為金,當面試過。他已是替我燒煉了,後來自家有些得罪了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丹士道:「吾術豈獨不能?」便叫把爐火來試,果然與前丹客無二,些少藥末,投在鉛汞裡頭,盡化為銀。富翁道:「好了,好了。前番不著,這番著了。」又湊千金與他燒煉。丹士呼朋引類,又去約了兩三個幫手來做。
富翁見他銀子來得容易,放著膽,一些也不防備。豈知一個晚間,又提了罐走了。次日又撈了個空。
富翁此時連被拐去,手中已窘,且怒且羞。道:「我為這事,費了多少心機,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錯過,指望今番是了;誰知又遭此一閃。我不問那裡尋將去,料來不過又往別家燒煉,或者撞得著也不可知。縱不然,或者另遇著真正法術,再得煉成真丹,也不見得。」自此收拾了些行李,東遊西走。
忽然一日,在蘇州閶門人叢裡,劈面撞著這一夥人。正待開口發作,這夥人不慌不忙,滿面生春,卻像他鄉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個大灑肆中來,一副潔淨座頭上坐了。叫酒保燙酒取嗄飯來,慇勤謝道:「前日有負厚德,實切不安。但我輩道路如此,足下勿以為怪。今有一法與足下計較,可以償足下前物,不必別生異說。」富翁道:
「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銀,吾輩得來,隨手費盡,無可奉償。今山東有一大姓,也請吾輩燒煉,已有成約,只待吾師到來才交銀舉事。奈吾師遠遊,急切未來。足下若權認作吾師,等他交銀出來,便取來先還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尋我輩也無干。足下以為何如?」富翁道:
「尊師是何人物?」丹士道:「是個頭陀。今請足下略剪去了些頭髮,我輩以師禮事奉,逕到彼處便了。」富翁急於得銀,便依他剪髮做一齊了。
彼輩殷慇勤勤,直侍奉到山東,引進見了大姓,說道是他師父來了。大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談爐火之事。富翁是做慣了的,亦且胸中淵博,高談闊論,盡中機宜。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兌銀二千兩,約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勸,吃得酩酊扶去,另在一間內書房睡著。到得天明,商量安爐。
富翁見這夥人科派,自家曉得些,也在裡頭指點。當日把銀子下爐燒煉,這夥人認做徒弟守爐。大姓只管來尋師父去請教,攀話飲酒,不好卻得。這些人看個空兒,又提了罐各各走了,單單撇下師父。大姓只道師父在家不妨,豈知早辰一夥都不見了,就拿住師父,要送在當官,捉拿餘黨。富翁只得哭訴道:「我是松江潘某,原非此輩同黨。只因性好燒丹,前日被這夥人拐了,路上遇見,他說道在此間燒煉,得來可以賠償。又替我剪髮,叫我裝做他師父來的。指望取還前銀,豈知連宅上多騙了,又撇我在此。」說罷大哭。大姓問其來歷詳細,說得對科,果是松江富家,與大姓家有好些年誼的,知被騙是實,不好難為得,只得放手。
一路無了盤纏,倚著頭陀模樣,沿途乞化回家。到得臨清碼頭上,只見一隻大船內,簾下一個美人,揭著簾兒,露面看著街上。富翁看見,好些面善,仔細一認,卻像前日丹客帶來與他偷情的可意人兒,一般無二。疑惑道:「那冤家緣何在這船上?」走到船邊,細細訪問,方知是河南舉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會試的。富翁心想道:「難道當日這人的妾,畢竟賣了?」又疑道「敢是面龐相像的,也未可知。」不離船邊,走來走去只管看。忽見船艙裡叫個人出來問他道:「官艙裡大娘問你可是松江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問道:「可姓潘?」富翁吃了一驚道:「怎曉得我的姓!」只見艙裡人說:
「叫他到艙邊來。」富翁走上前來。簾內道:「妾非別人,即前日丹答所認為妾的便是,實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囑咐的話,替他搗鬼,有負於君。君何以流落至此?」
富翁大慟,把連次被拐,今在山東回來之由,訴說一遍。簾內人道:「妾與君不能無情,當贈君盤費,作急回家。此後遇見丹客,萬萬勿可聽信。妾亦是騙局中人,深知其詐。君能聽妾之言,是即妾報君數宵之愛也。」言畢,著人拿出三兩一封銀子來遞與他。富翁感謝不盡,只得收了。自此方曉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卻虧他盤費到得家來。
感念其言,終身不信爐火這事。卻是頭髮紛披,羞顏難掩,親友知其事者,無不以為笑談。奉勸世人好丹術者,請以此為鑒。
丹術須先斷情慾,塵緣豈許相馳逐?
貪淫若是望丹成,陰溝洞裡天鵝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