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卷 蔡小姐忍辱報仇
酒可陶情適性,兼能解悶消愁。三杯五盞樂悠悠,痛飲翻能損壽。謹厚化成凶險,精明變作昏流。禹疏儀狄豈無由。狂藥使人多咎。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節飲之語。今日說一位官員,只因貪杯上,受了非常之禍。話說那宣德年間,南直隸淮安府淮安衛有個指揮,姓蔡名武,家資富厚,婢僕頗多。平昔別無所好,偏愛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性命也不相顧,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這件上,罷官在家。不但蔡指揮會飲,就是夫人田氏,卻也一般善飲,二人也不像個夫妻,倒像兩個酒友。偏生奇怪,蔡指揮夫妻都會飲酒,生得三個兒女,卻又滴酒不聞。那大兒蔡韜,次子蔡略,年紀尚小。女兒倒有一十五歲,生時因見天上有一條虹霓,五色燦爛,正環在他家屋上,蔡武以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顏色,善能描龍畫鳳,刺繡拈花。不獨女工伶俐,且有智識才能,家中大小事體,倒是他掌管。因見父母日夕沉湎,時常規諫,蔡指揮那裡肯依。
話分兩頭。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當年未達時住在淮安衛間壁,家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臥。
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愛他苦學,時常送柴送米,資助趙貴,後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游擊將軍,是一個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蔡武。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打點擇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起來,此官莫去做罷。」
蔡武道:「卻是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二來圖利,故此千鄉萬里遠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並不管一毫別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裡干折了盤纏辛苦,路上還要擔驚受怕。就是沒得銀子趁,也只算是小事,還有別樣要緊事體,擔干係哩!」蔡武道:
「除了沒銀子趁罷了,還有甚麼干係?」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倒不曉得?那游擊官兒在武職裡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裡,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裡,依原如此,豈不受上司責罰。這也還不算利害。或是汛地盜賊生發,差撥去捕獲,或者別處地方有警,調遣去出征:那時不是馬上,定是舟中,自在,快活過了日子,卻去討這樣煩惱吃!」蔡武道:「常言說得好,酒在心頭,事在肚裡。
難道我真個單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時,自然著急,不消你擔隔夜憂。況且這樣美缺,別人用銀子謀幹尚不能夠,如今承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反拂了這一段來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擋。」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戒了,孩兒方才放心。」
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命的,如何全戒得住,只是少吃幾杯罷了。」遂說下幾句口號:
老夫性與命,全靠水邊酉。
寧可不吃飯,不可日無酒。
今聽汝忠言,節飲知謹守。
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
每常飲十升,今番只一鬥。
每常一氣吞,今番分兩口。
每常床上飲,今番地下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後。
再要裁減時,性命不值狗。
且說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關寫了一隻民座船,將衣飾細軟都打疊帶去;粗重傢伙封鎖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
其餘童僕盡隨往任所。又買了許多好酒,帶路上去吃。擇了吉日,備豬羊祭河,作別親戚,起身下船。梢公扯起篷,由揚州一路進發。你道梢公是何等樣人?那梢公叫做陳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紀三十已外,雇著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喚做白滿、李癩子、沈鐵甏、秦小圓、胡蠻二、余蛤*.、凌歪嘴。這班人都是兇惡之徒,專在河路上謀劫客商。不想蔡武今日晦氣,下了他的船隻。陳小四起初見發下許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來,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著瑞虹美艷,心中愈加消魂。暗暗算計:且遠一步兒下手,省得在近處,容易露人眼目。」不一日,將到黃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與眾兄弟們說知。」走到艄上,對眾水手道:「艙中一注大財,不可錯過,趁今晚取了罷。」眾人笑道:「我們有心多日了,因見阿哥不說起,只道讓同鄉分上,不要了。」陳小四道:
「因一路來沒個好下手處,造化他多活了幾日。」眾人道:「他是個武官出身,從人又眾,不比其他,倒要用心。」陳小四道:
「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麼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際,放開手砍他娘罷了。只饒了這小姐,我要留他做個押艙娘子。」商議停當。
少頃,到黃州江口泊住,買了些酒肉,安排起來。眾水手吃個醉飽,揚起滿帆,那舟如箭發。那一日正是十五,剛到黃昏,一輪明月,如同白晝。至一空闊之處,陳小四道:
「眾兄弟,就此處罷,莫向前了。」霎時間,下篷拋錨,各執器械,先向前艙而來。迎頭遇著一個家人,那家人見勢頭來得凶險,叫聲:「老爺不好了!」說時遲,那時快,叫聲未絕,頂門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個個都抖衣而顫,那裡動彈得,被眾強盜刀砍斧切,連排價殺去。
那蔡武自從下船之後,初時幾日酒還少吃,以後覺道無聊,夫妻依先大酌,瑞虹勸諫不止。那一晚與夫人開懷暢飲,酒量已吃到九分,忽聽得前艙發喊。瑞虹急叫丫鬟來看,那丫鬟嚇得寸步難移,叫道:「老斧,前艙殺人哩!」蔡奶奶驚得魂不附體,剛剛立起身來,眾兇徒已趕進艙。蔡武兀自朦朧醉眼,喝道:「我老爺在此,那個敢?」沈鐵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眾男女一齊跪下,道:「金銀任憑取去,但求饒命。」
眾人道:「兩件都是要的。」陳小四道:「也罷,看鄉里情上,饒他砍頭,與他個全屍罷了。」即叫快取索子。兩個奔向後艄,取出索子,將蔡武夫妻二子,一齊綁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對瑞虹道:「不聽你言,致有今日!」聲猶未絕,都攛向江中去了。其餘丫鬟等婢,一刀一個,殺個乾淨。有詩為證:
金印將軍酒量高,綠林暴客逞雄豪。
無情波浪兼天湧,疑是胥江起怒濤。
瑞虹見閤家都殺,獨不害他,料然必來污辱。奔出艙門,望江中便跳。陳小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姐不要驚恐!
還你快活。」瑞虹大怒,罵道:「你這班強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麼!快快放我自盡!」陳小四道:「你這般花容月貌,教我如何捨得?」一頭說,一頭抱入後艙。瑞虹口中千強盜萬強盜,罵不絕口。眾人大怒道:「阿哥,那裡不尋了一個妻子,卻受這賤人之辱!」便要趕進來殺。陳小四攔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日與你陪情。」又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頭哭,心中暗想:
「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後,死亦未遲。」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陳小四安慰一番。眾人已把屍首盡拋入江中,把船揩抹乾淨,扯起滿篷,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要把東西分派。陳小四道:「眾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團圓之夜,待我做了親,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然後自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眾人道:「也說得是。」連忙將蔡武帶來的好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都安排起來,團團坐在艙中,點得燈燭輝煌,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大家痛飲。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姐,我與你郎才女貌,做對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與我成親,圖個白頭到老。」瑞虹掩著面只是哭。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篩過一杯,送在面前。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情,你略略沾些兒。」瑞虹那裡睬他,把手推開。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飲罷。」拿起來一飲而盡。秦小圓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又送過一杯,陳小四又接來吃了。也篩過酒,逐個答還。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八九分醉了。
眾人道:「我們暢飲,不要難為新人。哥,先請安置罷。」陳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請寬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燈火,逕入後艙,放下瑞虹,掩上艙門,便來與他解衣。那時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脫乾淨,抱向床中,任情取樂。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強徒之手。
暴雨摧殘嬌蕊,狂風吹損柔芽。
那是一宵恩愛?分明夙世冤家。
不提陳小四。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沈鐵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秦小圓道:「有甚不樂?」沈鐵甏道:「皆是同樣做事,他倒獨佔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麼?」李癩子道:
「你道是樂,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眾人道:「為何不樂?」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
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們吞在肚裡,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煙湊集所在,叫喊起來,眾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裡?」眾人盡道:「說得是。明日與陳四哥說明,一發殺卻,豈不乾淨!」答道:「陳四哥今日得了甜頭,怎肯殺他?」白滿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李癩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上就倒不好開交。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多少留幾件與他,後邊露出事來,止他自己去受累,與我眾人無干。或者不出醜,也是他的造化。恁樣又不傷了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麼?」眾人齊稱道好,立起身把箱籠打開,將出黃白之資、衣飾酒器,都均分了,只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艙門關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之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
篋中黃白皆公器,被底紅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別人甜,狂蜂猶抱花心睡。
且說陳小四專意在瑞虹身上,外邊眾人算計,全然不知。
直至次日已牌時分,方才起身來看,不見一人,還只道夜來中酒睡著。走至艄上,卻又不在;再到前艙去看,那裡有個人的影兒?驚駭道:「他們通往何處去了?」心內疑惑。復走入艙中,看那箱籠俱已打開,逐只檢看,並無一物,止一隻內存著些東西,並書貼之類:方明白眾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們見我留著這小姐,恐後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獨自個又行不得這船,住在此,又非長策,倒是進退兩難。欲待上岸,村中覓個兒幫行,到有人煙之處,恐怕這小姐喊叫出來,這性命便休了。勢在騎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斬草除根罷。」提起一柄板斧,搶入後艙。
瑞虹還在床上啼哭,雖則淚痕滿面,愈覺千嬌百媚。那賊徒看了,神蕩魂迷,臂垂手軟,把殺人腸子,頓時熔化,一柄板斧撲禿的落在地下,又騰身上去,捧著瑞虹淫媾。可憐嫩蕊嬌花,怎當得風狂雨驟。那賊徒恣意輕薄了一回,說道:
「娘子,我曉得你勞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飲食,與你好將息。」
跳起身,往艄上打火煮飯。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戀這女子,性命定然斷送;欲要殺他,又不忍下手。罷,罷,只算我晦氣,棄了這船,向別處過日,倘有采頭,再覓注錢財,原舊掙個船兒,依舊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時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點陰騭。」卻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終久是個禍根。只饒他一刀,與他全屍罷。」煮些飯食吃飽,將平日所積囊資並留下的些小東西,疊成一個大包,放在一邊;尋一條索子,打個圈兒,趕入艙來。這時瑞虹恐又來污辱,已是穿起衣服,向著床裡垂淚,思算報仇之策,不提防這賊徒來謀害。說時遲,那時快,這賊徒奔近前,左手托起頭兒,右手就將索子套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隨手扣緊,盡力一收,瑞虹疼痛難忍,手足亂動,撲的跳了幾跳,直挺挺橫在床上便不動了。那賊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艙拿起包裹,提著一根短棍,跳上岸,大踏步而去。正是:
雖無並枕歡娛,落得一身乾淨。
原來瑞虹命不該絕,喜得那賊打的是個單結,雖然被這一收時氣絕昏迷,才放下手結就鬆開,不比那吊死的越墜越緊。咽喉間有了一線之隙,這點氣回復透出,便不致於死。漸漸甦醒,只是遍體酥軟,動彈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個醉楊妃光景。喘了一回,覺得頸下難過,勉強掙起手扯開,心內苦楚,暗哭道:「阿爹當時若聽了我的言語,那有今日?只不知與這伙賊徒,前世有甚冤業,閤家遭此慘禍。」又哭道:
「我指望忍辱偷生,還圖個報仇雪恥,不道這賊原放我不過。
我死也罷,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轉思轉哭,愈想愈哀。
正哭之間,忽然艄上撲通的一聲響亮,撞得這船幌上幾幌,睡的床鋪,險些顛翻。瑞虹被這一驚,哭也倒止住了。側耳聽時,但聞隔船人聲喧鬧,打號撐篙,本船不見一些聲息。
疑惑道:「這班強盜為何被人撞了船,卻不開口?莫非那船也是同夥?」又想道:「或者是捕盜船兒,不敢與他爭論。」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方在惶惑之際,船艙中忽然有人大驚小怪,又齊擁入後艙。瑞虹還道是這班強盜,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聽眾人說道:「不知是何處官府,打劫得如此乾淨?人樣也不留一個!」瑞虹聽了這句話,已知不是強盜了,掙扎起身,高喊救命。眾人趕向前看時,見是個美貌女子,扶持下床,問他被劫情由。瑞虹未曾開言,兩眼淚珠先下。乃將父親官爵籍貫,並被難始末,一一細說。又道:「列位大哥,可憐我受屈無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獲強徒正法,也是一點陰騭。」眾人道:「原來是位小姐,可惱受著苦了!但我們都做主不得,須請老爹來與你計較。」內中一個便跑去相請。
不多時,一人跨進艙中,眾人齊道:「老爹來也!」瑞虹舉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飾齊整,見眾人稱他老爹,料必是個有身家的,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禮?有話請起來說。」瑞虹又將前事細說一遍。又道:「求老爹慨發慈悲,救護我難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
「不消煩惱。我想這班強盜,去路還未遠,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處追尋,自然逃走不脫。」瑞虹含淚而謝。那人吩咐手下道:「事不宜遲,快扶蔡小姐過船去罷。」眾人便來攙扶。瑞虹尋了鞋兒穿起,走出艙門觀看,乃是一隻隻開篷頂號貨船。過得船來,請入艙中安息。眾水手將賊船上家火東西,盡力搬個乾淨,方才起篷開船。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姓卞名福,漢陽府人氏。專在江湖經商,掙起一個老大家業,打造這隻大船,眾水手俱是家人。
這番在下路脫了糧食,裝回頭貨回家,正趁著順風行走,忽地被一陣大風,直打向到岸邊去。梢公把舵,務命推,全然不應,逕向賊船上當梢一撞,見是座船,恐怕拿住費嘴,好生著急。合船人手忙腳亂,要撐開去,不道又閣在淺處;牽扯不動,故此打號用力。因見座船上沒個人影,卞福以為怪異,教眾水手過來看。已後聞報,只有一個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懷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過船,便是買賣了,那裡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這場慘毒,正無門伸訴,所以一見了卞福,猶如見了親人一般,求他救濟。又見說出那班言語,便信以為真,更不疑惑。到得過船心定,想起道:「此來差矣!我與這客人非親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著同走?雖承他一力擔當,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別樣歹念,怎生是好?」正在疑慮,只見卞福,自去安排著佳餚美饌,承奉瑞虹,說道:「小娘子一定餓了,且吃些酒食則個。」瑞虹想著父母,那裡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邊,甜言蜜語,勸了一回,乃開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議,不知小姐可肯聽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見諭?」卞福道:
「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曾算到自己這船貨物。我想那衙門之事,原是論不定日子的。倘或牽纏半年六月,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去,豈不兩下耽擱。不如小姐且隨我回去,先脫了貨物,然後另換個小船,與你一齊下來理論這事,就盤桓幾年,也不妨礙。更有一件,你我是個孤男寡女,往來行走,必惹外人談議,總然彼此清白,誰人肯信?可不是無絲有線?況且小姐舉目無親,身無所歸;
小子雖然是個商賈,家中頗頗得過,若不棄嫌,就此結為夫婦。那時報仇之事,水裡水去,火裡火去,包在我身上,一個個緝獲來,與你出氣,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聽了這片言語,暗自心傷,簌簌的淚下,想道:「我這般命苦!又遇著不良之人。只是落在他套中,料難擺脫。」乃歎口氣道:「罷罷,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況此身已被賊人玷污,總今就死也算不得貞節了,且到報仇之後,尋個自盡,以洗污名可也。」
躊躇已定,含淚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報仇雪恥,情願相從。只要設個誓願,方才相信。」卞福得了這句言語,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設誓道:「卞福若不與小姐報仇雪恥,翻江而死。」道罷起來,吩咐水手:「就前途村鎮停泊,買辦魚肉果品之類,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則一日,已至漢陽。誰想卞福老婆,是個拈酸的領袖,吃醋的班頭,卞福平昔極懼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尋所在安下。叮囑手下人,不許洩漏。內中又有個請風光博笑臉的,早去報知。那婆娘怒氣衝天,要與老公廝鬧,卻又算計,沒有許多閒工夫淘氣,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尋下掠販的,期定了日子,一手交錢,一手閃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爛醉,反鎖在房。一乘轎子,抬至瑞虹住處。掠販的已先在彼等候,隨那婆娘進去,叫人報知瑞虹說:「大娘來了。」
瑞虹無奈,只得出來相迎。掠販的在旁,細細一觀,見有十二分顏色,好生歡喜。那婆娘滿臉堆笑,對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顛倒!既娶你來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體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緣故,適來把他埋怨一場,特地自來接你回去,有甚衣飾快些收拾。」瑞虹不見卞福,心內疑惑,推辭不去。那婆娘道:「既不願同住,且去閒玩幾日,也見得我親來相接之情。」瑞虹見這句說得有理,便不好推托,進房整飾。
那婆娘一等他轉身,即與掠販的議定身價,叫家人在外兌了銀兩,喚乘轎子,哄瑞紅坐下,轎夫抬起,飛也似走,直至江邊一個無人所在,掠販的引到船邊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計,放聲號哭,要跳向江中,怎當掠販的兩邊扶挾,不容轉動,推入艙中、打發了中人、轎夫、急忙解纜開船、揚著滿帆而去。
且說那婆娘賣了瑞虹,將屋中什物收拾回去,把門鎖上。
回到家中,卞福正還酣睡。那婆娘三四個巴掌打醒,數說一回,把罵一回,整整鬧了數日,卞福腳影不敢出門。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處,看見鎖著門戶,吃了一驚。詢問家人,方知被老婆賣去久矣,只氣得「發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與瑞虹報仇,後來果然翻江而死,應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自丈夫死後,越發恣意,把傢俬貼完,又被姦夫拐去,賣與煙花門戶,可見天道好還,絲毫不爽。有詩為證:
忍恥偷生為父仇,誰知奸計覓風流。
勸人莫設虛言誓,湛湛青天在上頭。
再說瑞虹被掠販的納在船中,一味悲號。掠販人勸慰道:
「不必啼泣,還你此去豐衣足食,自在快活,強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氣。」瑞虹也不理他,心內暗想道:「欲待自盡,怎奈大仇未報;將為不死,便成淫蕩之人。」躊躇千萬百遍,終是報仇心切,只得寧耐,看個居止下落,再作區處。行不多路,已天晚泊船。掠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從,和衣縮在一邊。掠販的便來摟抱,瑞虹亂喊殺人。掠販的恐被鄰船聽得,弄出事來,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纏他。徑載到武昌府,轉賣與樂戶王家。那樂戶家裡先有三四個粉頭,一個個打扮的喬喬畫畫,傅粉塗脂,倚門賣俏。瑞虹到了他家,看見這般做作,轉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煙花地面,報仇之事,已是絕望,還有何顏在世!」遂立意要尋死路,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這條門路,就有人解救,不致傷身。樂戶與鴇子商議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戲,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轉貨與人,另尋一個罷。」常言道:
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紹興人,姓胡名悅,因武昌太守是他親戚,特來打抽豐的,倒也作成尋覓了一大注錢財。
那人原是貪花戀酒之徒,住的寓所近著妓家,閒時便去串走,也曾見過瑞虹是個絕色麗人,心內著迷,幾遍要來入馬。因是瑞虹尋死覓活,不能到手。今番聽得樂戶有出脫的消息,情願重價娶為偏房。也是有分姻緣,一說就成。
胡悅娶瑞虹到了寓所,當晚整備著酒餚,與瑞虹敘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親近。胡悅再三勸慰不止,倒沒了主意,說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賤事,不肯接客;今日與我成了夫婦,萬分好了,還有甚苦情,只管悲慟!你且說來,若有疑難事體,我可以替你分憂解悶。倘事情重大,這府中太爺,是我捨親,就轉托他與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
瑞虹見他說話有些來歷,方將前事,一一告訴。又道:「官人若能與奴家尋覓仇人,報冤雪恥,莫說得為夫婦,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說罷又哭。胡悅聞言答道:「原來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難,可憐可憐!但這事非一時可畢,待我先教捨親出個廣捕,到處挨緝;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眾盜家屬追比,自然有個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肯如此用心,生生世世,銜結報效。」胡悅扶起道:「既為夫婦,事同一體,何出此言?」遂攜手入寢。那知胡悅也是一片假情,哄騙過了幾日,只說已托太守出廣捕緝獲去了。瑞虹信以為實,千恩萬謝。又住了數日,雇下船隻,打疊起身,正遇著順風順水,那消十日,早至鎮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閣過一邊,毫不提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無可奈何,遂吃了長齋,日夜暗禱天地,要來報仇。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悅老婆見娶個美人回來,好生妒忌,時常廝鬧。瑞虹總不與他爭論,也不要胡悅進房,這婆娘方才少解。
原來紹興地方,慣做一項生意,凡有錢能幹的,都到京中買個三考吏名色,鑽謀好地方,選一個佐貳官出來,俗名喚做「飛過海」。怎麼叫個「飛過海」?大凡吏員考滿,依次選去,不知等上幾年;若用了錢,挖選在別人前面,指日便得做官,這謂之「飛過海」。還有獨自無力,四五個合做夥計,一人出名做官,其餘坐地分賬。到了任上,先備厚禮,結好常官,叨攬事管,些小事體,經他衙裡,少不得要詐一兩五錢。到後覺道聲息不好,立腳不住,就悄地逃之夭夭,——
十個裡邊,難得一兩個來去明白,完名全節。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紹興。那胡悅在家住了年餘,也思量到京幹這樁事體。更兼有個相知,見在當道,寫書相約,有扶持他的意思,一發喜之不勝。即便處置了銀兩,打點起程。單慮妻妾在家不睦,與瑞虹計議,要帶他同往,許他謀選彼處地方,訪覓強盜蹤跡。瑞虹已被騙過一次,雖然不信,也還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個機會,情願同去。胡悅老婆知得,翻天作地,與老公相打相罵,胡悅全不作準。擇了吉日,雇倩船隻,同瑞虹逕自起身。
一路無話,直至京師。尋寓所安頓了瑞虹,次日整備禮物,去拜那相知官員。誰想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閤家慌亂,打點扶柩歸鄉。胡悅沒了這個倚靠,身子就酥了半邊。思想銀子帶得甚少,相知又死,這官職怎能弄得到手?欲待原復歸去,又恐被人笑恥。事在兩難,狐疑未決,尋訪同鄉一個相識商議。這人也是走那道兒的,正少了銀兩,不得完成,遂設計哄騙胡悅,包攬替他圖個小就,設或短少,尋人借債。
胡悅合該晦氣,被他花言巧語,說得熱鬧,將所帶銀兩一包兒遞與。那人把來完成了自己官職,悄地一溜煙徑赴任去了。
胡悅止剩得一雙空手,日逐所需,漸漸欠缺,寄書回家取索盤纏,老婆正惱著他,那肯應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師,逐日東走西撞,與一班京花子合了夥計,騙人財物。
一日商議要大大尋一注東西,但沒甚為由,卻想到瑞虹身上,要把來認作妹子,做個美人局。算計停當,胡悅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說話哄他道:「我向日指望到此,選得個官職,與你去尋訪仇人;不道時運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天殺的騙去銀兩,淪落在此,進退兩難。欲待回去,又無處設法盤纏。昨日與朋友們議得個計策,倒也盡通。」瑞虹道:
「是甚計策?」胡悅道:「只說你是我的妹子,要與人為妾;倘有人來相看,你便見他一面。等哄得銀兩到手,連夜悄然起身,他們那裡來尋覓?順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訪問強徒,也了我心上一件事情。」瑞虹初時本不欲得,次後聽說順路送歸家去,方才許允。胡悅討了瑞虹一個「肯」字,歡喜無限,教眾光棍四處去尋主顧。正是:
安排地網天羅計,專待落坑墮塹人。
話分兩頭。卻說浙江溫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紀四旬以外,尚無子嗣。娘子幾遍勸他娶個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無意於此。」其年秋榜高登,到京會試,誰想文福未齊,春闈不第,羞歸故里,與幾個同年相約,就在京中讀書,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曉得朱源還沒有兒子,也苦勸他娶妾。朱源聽了眾人說話,教人尋覓。剛有了這句口風,那些媒人互相傳說,幾日內便尋下若干頭腦,請朱源逐一相看擇揀,沒有個中得意的。那眾光棍緝著那個消息,即來上樁,誇稱得瑞虹姿色絕世無雙,古今罕有。哄動朱源期下日子,親去相看。此時瑞虹身上衣服,也不十分整齊,胡悅教眾光棍借來妝飾停當。眾光棍引了朱源到來,胡悅向前迎接,禮畢就坐,獻過一杯茶,方請出瑞虹站在遮堂門邊。朱源走上一步,瑞虹側著身子,道個萬福。朱源即忙還禮。用目仔細一覷,端的嬌艷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個美貌女子!」瑞虹也見朱源人材出眾,舉止閑雅,暗道:「這官人倒好個儀表,果是個斯文人物。但不知甚麼晦氣,投在網中。」心下存了個懊悔之念。略站片時,轉身進去。眾光棍從旁襯道:「相公,何如?可是我們不說謊麼?」朱源點頭微笑道:「果然不謬。可到小寓議定財禮,擇吉行聘便了。」道罷起身,眾人接腳隨去,議了一百兩財禮。
朱源也聞得京師騙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兒,講過早上行禮,到晚即要過門。眾光棍又去與胡悅商議。胡悅沉吟半晌,生出一個計。只恐瑞虹不肯,教眾人坐下,先來與他計較道:「適來這舉人已肯上樁,只是當日便要過門,難做手腳。
如今只得將計就計,依著他送你過去。少不得備下酒餚,你慢慢飲至五更時分,我同眾人便打入來,叫破地方,只說強佔有夫婦女,就引你回來,聲言要往各衙門呈告。想他是個舉人,怕干礙前程,自然反來求伏。那時和你從容回去,豈不美哉!」瑞虹聞言,愀然不樂,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業,以至今世遭許多磨難!如何又作恁般沒天理的事害人?這個斷然不去。」胡悅道:「娘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於無奈,方走這條苦肉計。千萬不要推托!」瑞虹執意不從。胡悅就雙膝跪下道:「娘子,沒奈何將就做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煩了。」
瑞虹被逼不過,只得應允。胡悅急急跑向外邊,對眾人說知就裡。眾人齊稱妙計,回復朱源,選起吉日,將銀兩兌足,送與胡悅收了。眾光棍就要把銀兩分用,胡悅道:「且慢著,等待事妥分也未遲。」到了晚間,朱源叫家人雇乘轎子,去迎瑞虹,一面吩咐安排下酒饌等候。不一時,已是娶到。兩下見過了禮,邀入房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飯,自不必說。
單講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時,室中燈燭輝煌,設下酒席,朱源在燈下細觀其貌,比前倍加美麗,欣欣自得,道聲:「娘子請坐。」瑞虹羞澀,不敢答應,側身坐下。朱源叫小廝斟過一杯酒,恭恭敬敬遞至面前放下,說道:「小娘子,請酒。」瑞虹也不敢開言,也不回敬。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自己斟上一杯,對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與你已為夫婦,何必害羞!多少飲一盞兒,小生候干。」瑞虹只是低頭不飲。朱源想道:「他是個女兒家,一定見小廝們在此,所以怕羞。」即打發出門外,掩上門兒,走至身邊道:「想是酒寒了,可換熱的飲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遂另斟一杯,遞與瑞虹。
瑞虹看了這個局面,轉覺羞慚,驀然傷感。想起幼時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玷污,大仇又不能報,又強逼做這般醜態騙人,可不辱沒祖宗。柔腸一轉,淚珠簌簌亂下。朱源看見流淚,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里相逢,天緣會合,有甚不足,這般愁悶?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記掛麼?」連叩數次,並不答應。覺得其容轉戚。朱源又道:「細觀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說與我知,倘可效力,決不推故。」瑞虹又不則聲。朱源倒沒個理會,只得自斟自飲。吃夠半酣,聽譙樓已打二鼓了。朱源道:「夜深了,請歇息罷。」瑞虹也全然不睬。朱源又不好催逼,倒走去書桌上,取過一本書兒觀看,陪他同坐。瑞虹見朱源慇勤相慰,不去理他,並無一毫慢怒之色,轉過一念道:「看這舉人倒是個盛德君子。我當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
「我看胡悅這人,一味花言巧語,若專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報?他今明明受過這舉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將計就計,就跟著他,這冤仇或者倒有報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
朱源又道:「小娘子請睡罷。」瑞虹故意又不答應。朱源依然將書觀看。看看三鼓將絕,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朱源笑道:「難道起初還是別家的人麼?」瑞虹道:「相公那知就裡。我本是胡悅之妾,只因流落京師,與一班光棍生出這計,哄你銀子。少頃即打入來,搶我回去,告你強佔良人妻女。你怕干礙前程,還要買靜求安。」朱源聞言大驚道:「有恁般異事!若非小娘子說出,險些落在套中。但你既是胡悅之妾,如何又洩漏與我?」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報,觀君盛德長者,必能為妾伸雪,故願以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細細說來,定當竭力為你圖之。」瑞虹乃將前後事泣訴,連朱源亦自慘然下淚。
正說之間,已打四更。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
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著忙。有同年寓所,離此不遠,他房屋盡自深邃。且到那邊暫避過一夜,明日另尋所在,遠遠搬去,有何患哉!」當下開門,悄地喚家人點起燈火,逕到同年寓所,敲開門戶。那同年見半夜而來,又帶著個麗人,只道是來歷不明的,甚以為怪。朱源一一道出。
那同年即移到外邊去睡,讓朱源住於內廂。一面叫家人們相幫,把行李等件,盡皆搬來,止存兩間空房。不在話下。
且說眾光棍一等瑞虹上轎,便逼胡悅將出銀兩分開,買些酒肉,吃到五更天氣,一齊趕至朱源寓所,發聲喊打將入去。只見兩間空屋,那有一個人影。胡悅倒吃了一驚,說道:
「他如何曉得,預先走了?」對眾光棍道:「一定是你們倒勾結來捉弄我的,快快把銀兩還了便罷!」眾光棍大怒,也翻轉臉皮,說道:「你把妻了賣了,又要來打搶,反說我們有甚勾當,須與你干休不得!」將胡悅攢盤打夠半死。恰好五城兵馬經過,結扭到官,審出騙局實情,一概三十,銀兩追出入官,胡悅短遞回籍。有詩為證:
牢籠巧設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
賠了夫人又打臀,手中依舊光陸禿。
且說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愛,如魚似水。半年之後,即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子,朱源好不喜歡,寫書報知妻子。光陰迅速,那孩子早又週歲。其年又值會試,瑞虹日夜向天禱告,願得丈夫黃榜題名,早報蔡門之仇。場後開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九名進士,殿試三甲,該選知縣。恰好武昌縣缺了縣官,朱源就討了這個缺,對瑞虹道:「此去仇人不遠,只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氣。若還在時,一個個拿來瀝血祭獻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朱源一面先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揚州伺候,一同赴任。一面候吏部領憑。不一日領了憑限,辭朝出京。
原來大凡吳、楚之地作官的,都在臨清張家灣僱船,從水路而行,或徑赴任所,或從家鄉而轉,但從其便。那一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穩;況帶著家小,若沒有勘合腳力,陸路一發不便了。每常有下路糧船運糧到京,交納過後,那空船回去,就攬這行生意,假充座船,請得個官員坐艙,那船頭便去包攬他人貨物,圖個免稅之利,這也是個舊規。卻說朱源同了小奶奶到臨清僱船,看了幾個艙口,都不稱懷,只有一隻整齊,中了朱源之意。船頭遞了姓名手本,磕頭相見。管家搬行李安頓艙內,請老爺奶奶下船。燒了神福,船頭指揮眾人開船。瑞虹在艙中,聽得船頭說話,是淮安聲音,與賊頭陳小四一般無二。問丈夫什麼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寫著:
「船頭吳金叩首。」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沒相干了。再聽他聲音,越聽越像,轉展生疑,放心不下,對丈夫說了,假托吩咐說話,喚他近艙。瑞虹閃於背後廝認,其面貌又與陳小四無異;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欲待盤問,又沒個因由。偶然這一日,朱源的座師船到,過船去拜訪。那船頭的婆娘進艙來拜見少奶,送茶為敬。瑞虹看那婦人:
雖無十分顏色,也有一段風流。
瑞虹有心問那婦人道:「你幾歲了?」那婦人答道:「二十九歲了。」又問:「那裡人氏?」答道:「池陽人氏。」瑞虹道:
「你丈夫不像個池陽人。」那婦人道:「這是小婦人的後夫。」瑞虹道:「你幾歲死丈夫的?」那婦人道:「小婦人夫婦為運糧到此,丈夫一病身亡。如今這丈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幫手,喪事中虧他一力相助。小婦人孤身無倚,只得就從了他,頂著前夫名字,完這場差使。」瑞虹問在肚裡,暗暗點頭,將香帕賞他,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去了。瑞虹等朱源下船,將這話述與他聽了:「眼見吳金即是陳小四,正是賊頭!」朱源道:
「路途之間,不可造次,且忍耐他到地方上施行,還要在他身上追究餘黨。」瑞虹道:「相公所見極明,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這幾日如何好過!」恨不得借滕王閣的順風,一陣吹到武昌。
飲恨親冤已數年,枕戈思報歎無緣。
同舟敵國今相遇,又隔江山路幾千。
卻說朱源舟至揚州,那接取大夫人的還未曾到,只得停泊碼頭等候。瑞虹心上一發氣悶。等到第三日,忽聽得岸上鼎沸起來。朱源教人問時,卻是船頭與岸上兩個漢子扭做一團廝打。只聽得口口聲聲說道:「你幹得好事!」朱源見小奶奶氣悶,正沒奈何,今番且借這個機會,敲那賊頭幾個板子,權發利市。當下喝教水手:「與我都拿過來!」原來這班水手,與船頭面和意不和,也有個緣故:當初陳小四縊死了瑞虹,棄船而逃,沒處投奔,流落到池陽地面,偶值吳金這只糧船起運,少個幫手,陳小四就上了他的船。見吳金老婆像個愛吃棗兒湯的,豈不正中下懷,一路行奸賣俏搭識上了。兩個如膠似漆,反多那老公礙眼。船過黃河,吳金害了個寒症,陳小四假意慇勤,取藥調治。那藥不按君臣,一服見效,吳金死了。婦人身邊取出私財把與陳小四,只說借他的東西,斷送老公。過了一兩個月,又推說欠債無償,就將身子白白的嫁了他。雖然備些酒食,暖住了眾人,卻也心中不伏。為此緣由,所以面和意不和。聽得艙裡叫一聲「都拿過來」,蜂擁的上岸,把兩個人一齊扣下船來,跪於將軍柱邊。朱源問道:
「為何廝打?」船頭稟道:「這兩個人原是小人合本撐船夥計,因盜了資本,背地逃走,兩三年不見面,今日天遣相逢,小人與他取討,他倒圖賴小人,兩個來打一個,望老爺與小人做主。」朱源道:「你二人怎麼說?」兩個漢子道:「小人並沒此事,都是一派胡言。」朱源道:「難道一些影兒也沒有,平地就廝打起來?」那兩個漢子道:「有個緣故。當初小的們雖然與他合本撐船,只為他迷戀了個婦女,小的們恐誤了生意,把自己本錢收起,各自營運,並不曾欠他分毫。」朱源道:
「你兩個叫什麼名字?」那兩個漢子不曾開口,倒是陳小四先說道:「一個叫沈鐵甏,一個叫秦小圓。」朱源卻待再問,只見背後有人扯拽,回頭看時,卻是丫鬟,悄悄傳言,說道:
「小奶奶請老爺說話。」朱源走進後艙,見瑞虹雙行流淚,扯住丈夫衣袖,低聲說道:「那兩個漢子的名字,正是那賊頭一夥同謀打劫的人,不可放他走了。」朱源道:「原來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慌忙寫了名帖,吩咐打轎,喝叫地方,將三人一串兒縛了,自去拜揚州太守,告訴其事。太守問了備細,且教把三個賊徒收監,次日面審。朱源回到船中,眾水手已知陳小四是個強盜,也把謀害吳金的情節,細細稟知。朱源又把這些緣由備寫一封書帖,送與太守,並求究問餘黨。太守看了,忙出飛簽,差人拘那婦人,一併聽審。
揚州城裡傳遍了新聞,又是盜案,又是姦淫事情,有婦人在內,那一個不來觀看,臨審之時,府前好不熱鬧。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卻說太守坐堂,吊出三個賊徒,那婦人也提到了,跪於階下。陳小四見那婆娘也到,好生驚怪,道:「這廝打小事,如何連累家屬?」只見太守卻不叫吳金名字,竟叫:「陳小四!」
吃這一驚非小。凡事逃那實不過,叫一聲不應,再叫一聲不得不答應了。太守相公冷笑一聲道:「你可記得三年前蔡指揮的事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今日有何理說!」三個人面面相覷,卻似魚膠粘口,一字難開。太守又問:「那時同謀還有李癩子、白滿、胡蠻二、凌歪嘴、余蛤*.,如今在那裡?」陳小四道:「小的幼習水手趁食,不合誤投歹船。至於謀劫之夜,小的睡熟,實不知情,及至醒時,眾盜分賬各竄,只得奔投遠方,偶遇吳金船上缺人,招留在船。後因吳金病死,他妻子贅我,頂名運船度日。」話未辯完,太守道:「誰許閒話!只問你那幾個賊徒,今在何處?」 秦小圓說:「當初分了金帛,四散去了。聞得李癩子、白滿隨著山西客人,販買絨貨;胡蠻二、凌歪嘴、余蛤*.三人,逃在黃州撐船過活,小的們也不曾相會。」太守相公又叫婦人上前問道:「你與陳小四奸密,毒殺親夫,遂為夫婦,這也是沒得說了。」婦人方欲抵賴,只見階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稟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得那婦人頓口無言。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選上號毛板,不論男婦,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當下錄了口詞,三個強盜通問斬罪,那婦人問了凌遲。齊上刑具,發下死囚牢裡。一面出廣捕,挨獲白滿、李癩子等。太守問了這樁公事,親到船上答拜朱源,就送審詞與看。朱源感謝不盡。瑞虹聞說,也把愁顏放下七分。
又過幾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見,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又見兒子生得清秀,愈加歡喜。不一日,朱源於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當捕役緝訪賊黨胡蠻二等。
果然胡蠻、凌歪嘴在黃州江口撐船,手到拿來。招稱:「余蛤*.一年前病死,白滿、李癩子見跟陝西客人,在省城開舖。」
朱源權且收監,待拿到餘黨,一併問罪。省城與武昌縣相去不遠,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滿、李癩子二人一索子捆來,解到武昌縣。朱源取了口詞,每人也打四十。備了文書,差的當公人,解往揚州府裡,以結前卷。
朱源做了三年縣宰,治得那武昌縣道不拾遺,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揚地方。瑞虹囑咐道:「這班強盜在揚州獄中,連歲停刑,想未曾決。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與奴家瀝血祭奠父親並兩個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誠,二以全相公之信。還有一事,我父親當初曾收用一婢,名喚碧蓮,曾有六個月孕;因母親不容,就嫁出與一處一個朱裁為妻。後來聞得碧蓮所生是個男兒。相公可與奴家用心訪問,若這個兒子還在,可主張他複姓,以續蔡門宗祀,此乃相公萬代陰功。」說罷,放聲大哭,拜倒在地。朱源慌忙扶起道:「你方纔所說二件,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負所托,就寫書信,報你得知。」瑞虹再拜稱謝。
再說朱源赴任淮揚,這是代天子巡狩,又與知縣到任不同。真個:
號令出時霜雪凜,威風到處鬼神驚。
其時七月中旬,未是決囚之際。朱源先出巡淮安,就托本處府縣訪緝朱裁及碧蓮消息,果然訪著,那兒子已八歲了,生得堂堂一貌。府縣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湯沐浴,換了衣履,送在軍衛供給,申文報知察院。朱源取名蔡續,特為起奏一本,將蔡武被禍事情,備細達於聖聰。「蔡氏當先有汗馬功勞,不可令其無後。今有幼子蔡續,合當歸宗,俟其出幼承襲。其兇徒陳小四等,秋後處決。」聖旨准奏了。
其年冬月,朱源親自按臨揚州,監中取出陳小四與吳金的老婆,共是八個,一齊綁赴法場,剮的剮,斬的斬,乾乾淨淨。
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還不報,時辰未到。
朱源吩咐劊子手,將那幾個賊徒之首,用漆盤盛了,就在城隍廟裡設下蔡指揮一門的靈位,香花燈燭,三牲祭醴,把幾顆人頭一字兒擺開。朱源親制祭文拜奠。又於本處選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續整頓個家事,囑咐府縣青目。其母碧蓮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揮歲時香火。朱裁另給銀兩別娶。諸事俱已停妥,備細寫下一封家書,差個得力承捨繼回家中,報知瑞虹。瑞虹見了書中之字,已知蔡氏有後,諸盜盡已受刑,瀝血奠祭;舉手加額,感謝天地不盡。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寫下一紙書信,寄謝丈夫。又去拜謝了大奶奶,回房把門拴上,將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書云:
賤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虹身出武家,心嫻閨訓。男德在義,女德在節;女而不節,禽行何別?虹父韜鈐不戒,曲櫱迷神,遇盜亡身,禍及母弟,一時並命。妾心膽俱裂,浴淚彌年。然而隱忍不死者,以為一人之廉恥小,闔門之仇怨大。昔李將軍忍恥降虜,欲保當以報漢,妾雖女流,志竊效此。不幸歷遭強暴,衷懷未申。幸遇相公,拔我於風波之中,諧我以琴瑟之好。識荊之日,便許復仇。皇天見憐,官游早遂。諸奸貫滿,相次就縛,而且明正典刑,瀝血設饗。蔡氏已絕之宗,復蒙披根見本,世祿復延。
相公之為德於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茲!妾之仇已雪而志遂矣。失節貪生,貽玷閥閱,妾且就死,以謝蔡氏之宗於地下。兒子年已六歲,嫡母憐愛,必能成立。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姻緣有限,不獲面別,聊寄一箋,以表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殯殮悉從其厚。將他遺筆封固,付承捨寄往任上。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自此患病,閉門者數日,府縣都來候問。朱源哭訴情由,人人墮淚,俱誇瑞虹節孝,今古無比。不在話下。
後來朱源差滿回京,歷官至三邊總制。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陳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賜旌表。聖旨准奏,特建節孝坊,至今猶在。有詩贊云:
報仇雪恥是男兒,誰道裙衩有執持。
堪笑其人真小諒,不成一事枉嗟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