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卷 高秀才仗義得二貞

第五十四卷 高秀才仗義得二貞

不兢歎南風,徒抒捧日功。

堅心誠似鐵,浩氣欲成虹。

令譽千年在,家園一夕空。

九嶷遺二女,雙袖濕啼紅。

大凡忠臣難做,只是一個身家念重。一時激烈,也便視死如歸;一想到舉家戮辱,女哭兒啼,這個光景難當。故畢竟要父子相信。像許副使逵,他在山東樂陵做知縣時,流賊劉六、劉七作反,南北直隸、山東、河南、湖廣府州縣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賊,超升僉事,後轉江西副使。值寧王謀反,逼脅各官從順,他抗義不從,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解下腰間金帶打去,眾寡不敵,為寧王所擒,臨死時也不肯屈膝。此時他父親在河南,聽得說江西寧王做亂,殺了一個都堂,一個副使,他父親道:「這畢竟是我兒子。」就開喪受吊,人還不肯信他,不期過了幾時,凶報到來,果然是他死節。

又如他同時死的,是孫都堂燧。他幾次上本,說寧王有反謀,都被寧王邀截去了。到了六月十三日,寧王反謀已露,欲待除他,兵馬單弱,禁不得他勢大;欲待從他,有虧臣節。

終夜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到五更,大聲道:「這斷不可從!」

此時,他已將家眷打發回家,只剩得一個公子,一個老僕在衙內。孫都堂走到他房裡道:「你們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麼?」公子道:「知道。」孫都堂道:「你知道些什麼?」公子道:「為寧王的事。」孫都堂道:「這事當怎麼?」公子道:「我已聽見你說不從了。你若從時,我們也不願你先去。」孫都堂卻也將頭點了一點。早間進去,畢竟不從,與許副使同死,忠義之名,傳於萬古。

若像靖難之時,胡學士廣與解學士縉同約死國,及到國破君亡,解學士著人來看胡學士光景,只見胡學士在那廂問:

「曾餵豬麼?」看的人來回復,解學士笑道:「一個豬舍不得,捨得性命?」兩個都不死。後來,解學士得罪,身死錦衣衛獄,妻子安置金齒。胡學士有個女兒已許解學士的兒子,因他遠戍,便就離親,逼女改嫁。其女不從,割耳自誓,終久歸瞭解家。這便是有好女無好父。

又像李副都士實,平日與寧王交好,到將反時,來召他,他便恐負「從逆」的名,欲尋自盡,他兒女貪圖富貴,守他不許。他後邊做了個逆黨,身受誅戮,累及子孫。這便是有了不肖子孫,就有不好父母。誰似靖難時,臣死忠;子死孝;

妻死夫。又有這一般好人,如方文學孝孺,不肯草詔,至斷舌受剮,其妻先自縊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黃侍中觀的妻女都自溺全節;曾風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使夫妻同焚;胡閨少卿身死極刑,其女發教坊司二十年,毀形堊面,終為處女,真個是有是父,有是子。但中更有鐵尚書挺挺雪中松柏,他兩個女兒瑩瑩水裡荷花,終動聖主之憐,為一時傑出。

話說這鐵尚書名鉉,河南鄧州人。父親喚作仲名,母親胡氏。生這鐵鉉,他為人瑋梧卓斝、慷慨自許,善弓馬,習韜略。太祖時,自國子監監生除授左軍都督府斷事。皇侄孫靖江王守謙,他封國在雲南,恣為不法,笞辱官府,擅殺平民,強佔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問,各官郎畏縮不敢問,他卻據法拮問,擬行削職。洪武爺見他不苛不枉,斷事精明,賜他字叫做「鼎石」。後來升做山東參政使,愛惜百姓,禮貌士子。地方有災傷,即便設處賑濟;鋤抑強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員有親喪,畢竟捐俸周給,時常督率生儒做文會、講會。會中看得一個濟陽學秀才,姓高名賢寧,青年好學,文字都是錦心繡腸,又帶銅肝鐵膽,聞他未娶,便捐俸著濟陽學教官王省為他尋親事。不料其年高賢寧父死丁憂,此事遂已。鐵參政卻又助銀與營喪葬。在任年餘,軍民樂業。恰遇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鐵參政制了冠帶,率領兩個兒子:福童、壽安;兩個女兒:孟瑤、仲瑛,恭賀父母。只見那鐵仲名受了,道:「我受此榮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報國,若你能不負朝廷,我享此封誥,也是不愧的。」鐵參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家宴不提。

荏苒半年,正值靖難兵起。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領兵征討,著他管理四十萬大軍糧草。他陸路車馬搬運,水路船隻裝載,催趲召實,民也不嫌勞苦,兵馬又不缺乏。後來長興侯戰敗,兵糧散失,朝廷又差曹國公李景隆督兵六十萬進征。

他又多方措置,支給糧草。又道濟南要地,僱請民夫,將濟南城池築得異常堅固,挑得異常深闊。不料,李景隆累次戰敗,在白溝河為永樂爺所破。此時鐵參政正隨軍督糧,也只得南奔。到臨邑地方,遇著贊畫歸同僚、五軍斷事高巍,兩個相向大哭。時正端午,兩個無心賞午,只計議整理兵馬,固守濟南。正到濟南,與守城參將盛庸,三人打點城守事務,方完,李景隆早已逃來,靖難兵早已把城圍得鐵桶相似。鐵參政便與盛參將背城大戰,預將噴筒裹作人形,縛在馬上,戰酣之時,點了火藥,趕入北兵陣中;又將神機銃、佛狼機隨火勢施放,大敗北兵。

永樂爺大惱,在城外築起高壩,引濟水浸灌城中。鐵參政卻募善游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營裡。

永樂爺越惱,即殺了那失事將官,重新築壩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戶戶心慌。那鐵參政與盛參將、高斷事分地守禦,意氣不撓。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頹。鐵參政定下一計,教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營說:「力盡,情願投降。」卻於甕城內擺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於牆邊,高懸閘板,只要引永樂爺進城,放下閘板,前有陷坑矢石,後又有閘板,不死也便活捉了。曹國公道:「奉旨不許殺害,似此恐有傷誤。」鐵參政道:「閫外之事,專之可也。」議定。只見成祖因見累年戰爭,只得北平一城,今喜濟南城降,得了一個要害地方,又得這干文武官吏、兵民,不勝歡喜,便輕騎張著羽蓋進城受降。剛到城下,早是前驅將士多顛下陷坑。成祖見了,即策馬跑回。城頭上鐵參政袍袖一舉,刀斧齊下,恰似雷響一聲,閘板閘下。喜成祖馬快,已是回韁。打不著,反是這一驚,馬直躥起,沒命似直跑過吊橋。城上鐵參政叫放箭,橋下伏兵又起,成祖幾乎不保。那進得甕城這干將士,已自都死有坑內了。正是:

不能附翼游天漢,贏得橫屍入地中。

成祖大惱,吩咐將士負土填了城河,架雲梯攻城。誰知鐵參政知道,預備撐竿,雲梯將近城時,撐竿在城垛內撐出,使他不得近城。一邊火器亂髮,把雲梯燒燬。兵士跌下,都至死傷。成祖怒極,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賊,誓不回軍!」

北將又置攻車自遠推來,城上所到,磚石坍落。鐵參政預張布幔擋他,車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將又差軍士頂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鐵參政又將鐵索懸鐵炮在上碎之。相持數月,北軍乃做大炮,把大石炮藏在內,向著城打來,城多崩陷。鐵參政計竭,卻寫「太祖高皇帝神牌」掛在崩處,北兵見了,無可奈何,只得射書進城招降。

其時,高賢寧聞濟南被圍,來城中赴義,也寫一篇《周公輔成王論》射出城去。大意道:「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屬有輕天子之意。爵祿可捐,寄以居東之身,待感於風雷;兄弟可誅,不懷無將之心,擅興夫戕斧,誠不貪一時之富貴,滅千古之君臣。成祖見了,卻也鑒賞他文詞。

此時師已老,人心懈弛。鐵參政又募死士,乘風雨之夕,多帶大炮,來北營左側施放,擾亂他營中。後來北兵習作常事,不來防備,他又縱兵砍入營,殺傷將士。北兵軍師姚廣孝在軍中道:「且回軍。」鐵參政在城上遙見北軍無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揀選軍士,準備器械糧食,乘他回軍,便開門同盛總兵一齊殺出,大敗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議功,封盛總兵為歷城侯充平燕將軍,鐵參政升山東左布政使,再轉兵部尚書,參贊軍務。召還李景隆,盛總兵與鐵尚書自督兵北伐。

十二月,與北兵會在東昌府地方,盛總兵與鐵尚書先殺牛釀酒,大開筵席犒將士,到酒酣,痛哭,勸將士戮力報國,無不感動。

戰時,盛總兵與鐵尚書分做兩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勞。只見燕兵來沖左翼,盛總兵抵死相殺,燕兵不能攻入;復沖中軍,被鐵尚書指揮兩翼,環繞過來,成祖被圍數重。鐵尚書傳令:「拿得燕王有重賞!」眾軍盡皆奮勇砍殺。北將指揮張玉力護成祖左右突圍,身帶數十箭,刀槍砍傷數指,身死陣中,真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

三月,又在夾河大戰。盛總兵督領眾將莊得等戮力殺死了燕將譚淵,軍聲大振。不料角戰之時,自辰至未,勝負未定,忽然風起東北,飛沙走石,塵埃漲天。南兵逆風,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卻乘風大呼縱擊,盛總兵與鐵尚書俱不能抵敵,退保德州。後來北兵深入,盛總兵又回兵徐州戰守。鐵尚書雖在濟南飛書各將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糧草,並沒一人來應他。徑至金川失守,天下都歸了成祖。當時文武都各歸附,鐵尚書還要固守濟南,以圖興復,爭奈人心漸已渙散,鐵尚書全家反被這些貪功的拿解進京。

高秀才此時知道,道:「鐵公為國戮力最深,觸怒已極,畢竟全家不免,須得委曲救全得一個子嗣,也不負他平日常識我一場。」棄了家,扮做逃難窮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驛中得他幾個錢,與他做失。等了十來日,只見鐵尚書全家已來,他也不敢露面,只暗中將他小公子認定。夜間巡邏時,在後邊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亂時,領了他十二歲小公子去了。這邊救滅火,查點人時,卻不見了這個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燒死了。」去尋時,又不見骨殖。有的又解說道:「骨頭嫩,想是燒化了。」鐵尚書道:「左右也是死數,不必尋他。」這兩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場。管解的就朦朧說:「中途燒死」,只將鐵尚書父母並長子、二女一行解京。

卻說高秀才把這公子抱了便跑走了,這公子不知甚事,只見走了六七里,到一個曠野之地,放下道:「鐵公子,我便是高賢寧,是你令尊門生。你父親被拿至京,必然不免,還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領你逃走,延你鐵家一脈。」鐵公子道:

「這雖是你好情,但我如今雖生,向何處投奔?不若與父親、姐姐死做一處倒好。」高秀才道:「不是這樣說。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見你的孝處,何如苟全性命,不絕你家宗嗣,也時常把一碗羹飯祭祖宗、父母,使鐵家有後,豈不是好?」鐵公子哭了一場,兩個同行,認做兄弟。公子道:「哥哥,我雖虧你苟全,但不知我父親,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高秀才道:「我意原盜了你出來,次後便到京看你父親。

因一時要得一個安頓你身子人家,急切沒有,故未得去。」公子道:「這卻何難!就這邊有人家,我便在他家傭工,你自可脫身去了。」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這苦?」兩個計議,就在山陽地方尋一個人家。行來行去,天晚來到一所村莊。

朗朗數株榆柳,疏疏幾棵桑麻。低低小屋兩三間,半瓦半茅;矮矮土牆四五尺,不泥不粉。兩扇柴門扃落日,一聲村犬吠黃昏。

兩個正待望門借宿,只見「呀」一聲門響,裡面走出一個老人家,手裡拿著一把瓦壺兒,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上前相喚一聲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東人,因北兵來,有幾間破屋兒都被燒燬,家都被擄掠去了,只剩得個兄弟,要往南京去投親。天晚,求在這廂胡亂借宿一宵。」

只見那個老人道:「可憐,是個異鄉逃難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沒我你親戚處哩!」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尋個所在,寄下這兄弟,自己單身去看一看再處。」老人道:「家下無人,只有一個兒子僉去從軍,在峨眉山大戰死了。如今只一個老妻,一個小女兒,做不出好飯來吃。若要借宿,誰頂著房兒走?便在裡面宿一宵。」

兩個到了裡面,坐了半晌,只見那老兒回來,就暖了那瓶酒,拿了兩碟醃蔥、醃蘿蔔放在桌上,也就來同坐了。兩邊閒說,各道了姓名。這老子姓金,名賢。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寧,這兄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紀高大,既沒了令郎,也過房一個伏侍你老才是。」老人道:「誰似得親生的來!」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個兒。」老人道:

「那得閒錢!」說罷,看鐵公子道:「好一個小官兒,甚是嬌嫩,怎吃得這風霜?」高秀才道:「正是,也無可奈何,還不曾丟書本哩!」老人道:「也讀書?適才聽得客官說要寄下他,往南京看個消息,真麼?」高秀才道:「是真的。」老人道:「寒家雖有兩畝田,都雇客作耕種,只要時常送送飯兒,家中關閉門戶。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這些用兒,便在這裡吃些家常粥飯,待客官回來再處,何如?只是出不起雇工錢。」高秀才道:「誰要老人家錢?便就在這裡伏侍老人家終身罷。」只見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來,吃了,送他一間小房歇下。高秀才對鐵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處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務必收他骸骨,還打聽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來復你。時日難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態度,又不可說出你的根因惹禍。」一個說,一個哭,過了一夜。次早,高秀才起來,只見那老人道:「你兩個商計好了麼?」

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便叫鐵公子出來,請媽媽相見,拜了,道:「這小子還未知人事,要老奶奶教道他。」老媽媽道:「咱沒個兒,便做兒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飯,做謝起身,又吩咐了鐵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話別離。

高秀才別了鐵公子,星夜進京。

此時鐵尚書已是先到。向北立而不跪。成祖責問他在濟南用計圖害,幾至殺身。鐵尚書道:「若使當日計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見面,不肯。先割了鼻,大罵不止。成祖著剮在都市。父親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戍金齒;二女發教坊司。正是:

名義千鈞重,身家一羽輕。

紅顏嗟薄命,白髮泣孤征。

高秀才聞此消息,逕來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聞。成祖問:「你甚人?敢來收葬罪人骸骨!」高秀才道:

「賢寧濟陽學生員,曾蒙鐵鉉賞拔,今聞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竊謂陛下自誅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謂地方遽行擒捉。」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輔成王論》的濟陽學生員高賢寧麼?」高秀才應道:「是。」成祖道:「好個大膽秀才!你是書生,不是用事官員,與奸黨不同。作論是諷我息兵,有愛國恤民的意思,可授給事中。」高秀才道:「賢寧自被擒受驚,得患怔忡,不堪任職。」成祖道:「不妨,你且調理好了任職。」

出朝,有個朋友姓紀名綱,見任錦衣指揮,見他拿在朝中時,為他吃了一驚。見聖上與官不受,特來見他,說:「上意不可測。不從,恐致招禍。」高秀才道:「君以軍旅發身,我是個書生,已曾食廩,於義不可。君念友誼,可為我周旋。」

他又去送別鐵尚書父母、兒子。人曉得成祖前日不難為他,也不來管。又過了幾時,聖上問起,得紀指揮說:「果病怔忡。」

聖上就不強他,他也不復學,往來山陽、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提。

話說鐵小姐奉聖旨發落教坊,此時大使出了收管,發與樂戶崔仁。取了領狀,領到家中,那龜婆見了,真好一對女子,正是:

蓬島分來連理枝,妖紅媚白壓當時。

愁低湘水暮山碧,淚界梨花早露垂。

幽夢不隨巫峽雨,貞心直傲柏松姿。

閒來屈指誰能似?二女含顰在九嶷。

那虔婆滿心歡喜道:「好造化!從天掉下這一對美人來,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收拾下一所房子,卻是三間小廳,兩壁廂做了他姊妹臥房;中間做了客坐,房裡擺著錦衾繡帳、名畫古爐、琵琶弦等。天井內擺列些盆魚異草,修竹奇花。先好待他一待,後邊要他輸心依他。

只見他姐妹倆一到房中,小小姐見了,道:「姐姐,這豈是我你安身之地?」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殺身易,從容就死難。』發我教坊,正要辱我們祖、父,我偏在穢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卻不反與祖、父爭氣!」

兩個便將艷麗衣服、樂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兩個同在一房,穿了些縞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間立一紙牌,上寫:

明忠臣兵部尚書鐵府君靈位兩個早晚痛哭上食。

那虔婆得知,吃了一驚,對龜子道:「這兩個女人生得十分嬌媚,我待尋個捨錢姐夫與他梳櫳,又得幾百金;到後來,再尋個二姐夫,也可得百十兩,不料他把一個爹的靈位立在中間,人見了,豈不惡厭?又早晚這樣哭,哭壞了,卻也裝不架子起,騙得人錢。」龜子道:「他須是個小姐性兒,你可慢慢搓挪他。」那虔婆到那廂去安慰他,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憐你老爺是個忠臣受枉,連累了二位,落在我們小戶人家。但死者不可復生,二位且省些愁煩,隨鄉入鄉,圖些快樂,不要苦壞身子。」那二小姐只不做聲。

後邊又時常著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艷麗,來與他閒話,說些風情。有時說道:「某人財主,慣捨得錢。前日做多少衣服與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鐲,倒也得他光輝。」有時道:「某人標緻,極會幫襯,極好德性,好不溫存,真個是風流子弟!接著這樣人,也不枉了。」又時直切到他身上道:「似我這嘴臉,尚且有人憐惜,有人出錢,若像小姐這樣人品,又好骨氣,這些子弟怕不揮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聽不得時,也便作色走了開去。

延捱了數月,虔婆急了,來見道:「二位在我這廂真是有屈!只是皇帝發到這廂習弦子、簫管、歌唱,供應官府,招待這六館監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並不留人,不學些彈唱,皇帝知道,也要難為我們,小姐也當不個抗違聖旨罪名起。」小姐道:「我們忠臣之女,斷不失節。況在喪中,也不理音樂,便聖上知道,難為我,我們得一死見父母地下,正是快樂處。」虔婆道:「雖只如此,你們既落教坊,誰來信你貞節?便要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沒閒飯養你,朝廷給發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訓憑我。莫要鮮的不吃,吃醃的!」大聲發付去了。

兩小姐好不怨苦。他後邊也只是粗茶淡飯,也不著人伏侍,要他們自去搬送。又常常將這些丫頭起水叫罵道:「賤丫頭!賤淫婦!我教坊裡守甚節!不肯招人,倒教我們掙飯與你吃!」或時又將丫頭們剝得赤條的,將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你不得?你不識抬舉,不依教訓,自討下賤!」明白做個榜樣來逼迫。鐵小姐只是在靈前痛哭。虔婆又道:「這是個樂地,嚎什麼!」奚落年餘,要行打罵。虧的龜子道:「看他兩個執性,是打罵不動的,若還一逼,或是死了,聖上一時要人,怎生答應?況且他父親同僚親友還有人,知道我們難為他,要來計較,也當不起!還勸他的是,若勸不轉,他不過吃得我碗飯,也不破多少錢討他,也只索罷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

兩年多,只得又向他說:「二位在我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滿了,不肯失身,我也難強。只是我們戶人家,日趁口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來。不若暫出見客,得他憐助,也可相幫我們些,不辜負我們在此伏侍你一場。或者來往官員有憐你守節苦情,奏聞聖上,憐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這廂,誰人與你說清?」果然,兩小姐見他這三年伏侍,也過意不去,道:「若要我們見客,這斷不能!

只我們三年在此累你,也曾做下些針指,你可將去貨賣,償你供給。」

他兩個每日起早睡晚,並做女工,又曾做些詩詞。嘗有人傳他的四時詞:

翠眉慵畫鬢如蓬,羞見桃花露小紅。

遙想故園花鳥地,也應芳草日成叢。

滿徑飛花欲盡春,飄揚一似客中身。

何時得逐天風去,離卻桃園第一津。

右《春詞》柳梢鶯老綠陰繁,暑逼紗窗試素褲。

每笑翠筠辜勁節,強塗剩粉倚朱欄。

右《夏詞》亭亭不帶浮沉骨,瑩潔時堅不染心。

獨立波間神更靜,無情蜂蝶莫相侵。

右《荷花》淚浥容偏淡,愁深色減妍。

好將孤勁質,獨做雪箱天。

右《梅花》霜空星淡月輪孤,字亂長天破雁雛。

只影不知何處落,數聲哀怨入葦蘆。

輕風簌簌碎芭蕉,繞砌蛩聲倍寂寥。

歸夢不成天未曉,半窗殘月冷花梢。

右《秋詞》強把絲桐訴怨情,天寒指冷不成聲。

更饒淚作江水落,滴處金徽相向明。

如絮雲頭剪不開,扣窗急雨逐風來。

愁心相對渾無奈,亂撥寒爐欲燼灰。

右《冬詞》當然他兩姊妹雖不炫才,外邊卻也紛紛說他才貌。王孫公子那一個不羨慕他?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個不識勢的公子,他父親是禮部尚書,倚著教坊是他轄下,定要見他。鴇兒再三回復「不肯」,只見一個幫閒上捨白慶道:「你這婆子不知事體!似我這公子一表人才,他見了料必動情招接。你再三阻攔,要搭架子起大錢麼?這休想!」只見這公子也便發惡道:「這婆子可惡,拿與大使,先拶他一拶!」這鴇兒驚得不做聲。一起徑趕進去,排門而入。此時他姊妹正在那邊做針指,見一個先驀進來:

玄紵巾垂玉結,白紗襪襯紅鞋,薄羅衫子稱身裁,行處水沉煙藹。

未許文章領袖,卻多風月襟懷,朱顏綠鬢好喬才,不下潘安風采。

側邊陪著一個:

矮巾籠頭八寸,短袍離地三尺。

舊綢新染做天藍,幫襯許多模樣。

兩手緊拳如縛,雙肩高低成山。

俗譚信口極腌臢,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監生見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盯個死,口也開不得。這些家人見了,也有咬指頭的,也有喝采的。大小姐紅了臉,便往房裡躲。小小姐坐著不動身,道:「你們不得羅皂!」白監生道:「這是本司院裡,何妨?」小姐道:「雖是本司院,但我們不是本司院裡這輩人。」

白監生道:「知道你是尚書小姐,特尋一個尚書公子相配。」小姐道:「休得胡說!便聖上也沒奈何我,說甚公子!」白監生道:「你看這一表人才,也配得你過。不要做腔,做了幾遍腔,人就老了。」小小姐聽了大惱,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門「撲」地關上,道:「不識得人的蠢才,敢這等無禮!」這些家人聽了,卻待發作,那白監生便來兜收道:「管家,這事使不得勢的,下次若來,他再如此,撏他的毛,送他到禮部拶上一拶,尿都拶他的出來!」卻好鴇兒又來,撮撮哄哄出了門去。

那小姐對妹子道:「我兩人忍死在此,只為祖父母與兄弟遠戍南北,欲圖一見,不期在此遭人輕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小小姐道:「不遇盤根錯節,何以別利器?正要令人見我們不為繁華引誘,不受威勢迫脅,如何做匹婦小量?如這狂且再來,妹當手刃之,也見轟烈。姐姐不必介意。」正說之間,鴇兒進來道:「適才是禮部大堂公子,極有錢勢,小姐若肯屈從,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卻惱了他去,日後恐怕貽禍老身。」鐵小姐道:「這也不妨,再來我自有處。」正是:

已棄如石礪貞節,一任狂風擁巨濤。

不隔數日,那公子又來。只見鐵小姐正色大聲數他道:

「我忠臣之女,斷不失身!你身為大臣公子,不知顧惜父親官箴,自己行檢,強思污人。今日先殺你,然後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臉去陪個不是餂進去,只見他已掣刀在手,白監生與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驚得面色皆青,轉身飛跑,又被門檻絆了一交,跌得嘴青臉腫。

似此名聲一出,那個敢來!三三兩兩都把他來做笑話,稱誦兩小姐好處,又況這時尚遵洪武爺舊制,教坊建立十四樓,叫做:

來賓重譯清江石城鶴鳴醉仙樂民集賢謳歌鼓腹輕煙淡粉梅妍柳翠許多官員在彼飲酒,門懸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來,得知此事。也是天憐烈女,與他機會。一日,成祖御文華殿,錦衣衛指揮紀綱已得寵,站在側邊,偶然問起:

「前發奸臣子女在錦衣衛浣衣院,教坊司各處,也還有存的麼?

也盡心服役,不敢有怨言麼?」紀綱道:「誰敢怨聖上!」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與人歇宿麼?」紀綱道:「與人歇宿的固多,還有不肯失身的。」成祖道:「有這等貞潔女子?卻也可憐,卿可為我查來。」紀綱承旨。

回到私衙,只見人報:「高秀才來見。」這高秀才就是高賢寧。他先時將鐵尚書伏法與子女、父母遣謫報與鐵小公子。

不勝悲痛。因金老愛惜他,要他在身邊做子,故鐵公子就留在山陽,高秀才就在近村處個蒙館,時來照顧。後邊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說:「父親既歿,不能奉養,我須一往海南省視,以了我子孫之事。」金志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來訪兩小姐消息,因便來見紀指揮。

紀指揮忙教請進相見。見了,敘寒溫。紀指揮說:「自己得寵,聖上嘗向他詢問外間事務,命他緝訪事件,因說起承命查訪教坊內女子事。高秀才便歎息道:「這干都是忠臣,殺他一身夠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縉紳之女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聖人有憐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風吹火,已失身的罷了;未失身的,為他保全,也是陰騭。」紀指揮道:「我且據實奏上,若有機括,也為他方便。」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有家中。

次日,紀指揮自家到坊中查問,有鐵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紀指揮俱教來,因問他:「怎不招人?」小姐含淚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其時,胡少卿女故意髡發跣足,以煤煙污面,自毀面目;鐵氏小姐雖不妝飾,卻也在其天然顏色,光艷動人。紀指揮道:「似你這樣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負了你。三人也曉得做甚詩麼?」胡小姐推道:「不會。」鐵小姐道:「也曉得些,只是如今也無心做它。」紀指揮道:「你試一作。」只見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道:

教坊脂粉污鉛華,一片閒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有限,故園歸去已無家。

雲鬟半挽臨妝鏡,雨淚空流濕絳紗。

今日相逢白司馬,尊前重與訴琵琶。

紀指揮看了,稱讚道:「好才!不下薛濤。」因安慰了一番。回家,與高秀才說及這幾位貞節,高秀才因備說鐵尚書之忠,要他救脫這二女,紀指揮也點頭應承。

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作詩。成祖看了,道:「有這等才貌不肯失身,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擇三個士人配與他罷。」紀指揮得旨,到家又與高秀才對酌,因問高秀才道:

「兄別來許久,已生有令郎麼?」高秀才道:「我無家似張儉,並不娶妻。」紀指揮道:「這樣,我有一頭媒,為足下做了罷!

這女子我親見來,才貌雙絕,盡堪配足下。」高秀才道:「流落之人,無意及此。」紀指揮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親又不要費半分財禮,我自擇日與足下成親罷。」因自到院中宣了聖諭,著教坊與他除名,因說聖人賜他與士人成婚。鐵小姐道不願。」紀指揮道:「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意。

況小姐若不配親,依倚何人?況我已為你尋下一人,是你先公賞識的秀才。他為收你先公骸骨,幾乎被刑,也是義士。下官當為小姐備妝奩成婚。」大小姐又辭,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載,姐姐可依命。」大小姐:「骨肉飄零,只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細思只有未妥耳。不如妹妹與我同適此人,庶日後始終得同。」紀指揮道:「當日娥皇女英曾嫁一個大舜,甚妙,甚妙!」

紀指揮就為高秀才租了一所房屋成親。高秀才又道:「與鐵尚書有師生之誼,不可。」紀指揮道:「足下曾言鐵公曾贈公婚資,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贈婚,若在一女,應自不惜。兄勿辭。」遂擇日成了親,用費都出紀指揮。

三日,紀指揮來賀,高秀才便請二小姐相見。紀指揮道:

「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貞女,今日配偶,可雲奇事。曾有詩紀其盛麼?」高秀才道:「沒有。」紀指揮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再三請教,小姐乃又作一詩奉呈:

骨肉凋殘產業荒,一心何忍去歸娼。

淚垂玉箸辭官舍,步斂金蓮入教坊。

覽鏡幸無傾國色,向人休學倚門妝。

春來雨露深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紀指揮不勝稱讚,去了。

鐵小姐因問高秀才道:「觀君之意,定不求仕進了。既不求仕,豈可在這輦轂之下!且紀指揮雖是下賢,聞他驕恣,後必有禍。君豈可做處堂燕雀?倘故園尚未荒蕪,何不同君歸耕?」高秀才道:「數日來我正有話要對二小姐說,前尊君被執赴京,驛捨失火,此時我契令弟逃竄,欲延鐵氏一脈。今令弟寄跡山陽,年已長成,固執要往海南探祖父母,歸時於此相會,帶令尊骸骨歸葬。故此羈遲耳。」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遺骸,不意復脫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從君尚難酬德,但不知舍弟何時得來?」高秀才道:「再停數月,一定有消息了。」

過了數月,恰好鐵公子回來。晤訪教坊消息,道:「因他守貞不屈,已得恩赦,歸一秀才。」他又尋訪,卻是高秀才。

徑走到高家,卻好遇著高秀才,便邀進裡邊與姊妹相見,不覺痛哭。問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將他骨殖焚燬,安置小匣,藏在竹籠裡帶回。」兩小姐將來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貞墓側取了鐵尚書骸骨,要回鄧州。高秀才道:「二位小姐雖經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還鄉。公子在山陽,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此曾有小館,還可安身。」

高秀才就別了紀指揮,說要歸原藉,紀指揮又贈了些盤纏,四個一齊歸到山陽。金老見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徑。他女兒年已及笄,苦死要與鐵公子,高秀才與二位小姐也相勸畢了姻,就於金老宅後空地上築一座墳,安葬祖父母及鐵尚書骸骨。高秀才也只鄰近居住,兩家煙火相望,往來甚密。

向後年餘,鐵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納糧,在店中買飯吃,只見一個行路的也在那邊買飯吃,兩個同坐,那人不轉眼把公子窺視。公子不知甚卻也動心,問道:「兄仙鄉何處?」那人道:「小可鄧州人。先父鐵尚書因忠被禍,小弟也充軍。今天恩大赦,得命還鄉,打這邊過。」公子知道是自己哥了,故意問道:「家裡還有甚人?」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兩個妹子發教坊司,前去探望他,道已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無依,只得往家尋個居止。」鐵公子道:「兄這等便是鐵尚書長公子了,他令愛現在此處,只要一見麼?」那人道:「怎不要見?」鐵公子道:「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鐵公子就為他還了飯錢,與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見了姐姐,又兄弟相認了。姊妹們哭了又哭,說了又說,都謝高秀才始終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遺骸,又在紀指揮前方便兩小姐出教坊,真是個程嬰再見。

後邊大公子往鄧州時,宗姓逃徙已絕,田產大半籍沒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為人隱占,無親可依,無田可種,只得復回山陽。小公子因將金老所遺田讓與哥哥,又為他娶了親,兩個耕種為事。

後來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才道:「不可泯沒了金老之義。」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脈。金老夫婦墳與鐵尚書墳並列,教子孫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陽有金鐵二氏,實出一源。

總之,天不欲使忠臣斬其祀,故生出一個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這二女。故當時不獨頌鐵尚書之忠,且又頌二女之烈。有二女之烈,又顯得尚書之忠。有以刑家,誰知中間又得高秀才維持調護。忠臣、烈女、義士,真可鼎足,真可並垂不朽,嘗作古風詠之。

《新編繪圖今古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