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
春風秋月足風流,不分紅顏易白頭;
試把人心比松柏,幾人能為歲寒留?
這四句詩,泛論春花秋月,惱亂人心,所以才子有悲秋之辭,佳人有傷春之詠。往往詩謎寫恨,目語傳情,月下幽期,花間密約,但圖一刻風流,不顧終身名節。這是兩下相思,各還其債,不在話下。又有一等男貪而女不愛,女愛而男不貪,雖非兩相情願,卻有一片精誠。如冷廟泥神,朝夕焚香拜禱,也少不得靈動起來。其緣短的,合而終睽;倘緣長的,疏而轉密。這也是風月場中所有之事,亦不在話下。又有一種男不慕色,女不懷春,志比精金,心如堅石,沒來由被旁人播弄,設圈設套,一時失了把柄,墮其術中,後事悔之無及。如宋時玉通禪師,修行了五十年,因觸了知府柳宣教,被他設計,教妓女紅蓮假扮寡婦借宿,百般誘引,壞了他的戒行。這般會合,那些個男歡女愛,是偶然一念之差。如今再說個誘引寡婦失節的,卻好與玉通禪師的故事做一對兒。
正是:
未離恩山休問道,尚沉慾海莫參禪。
話說宣德年間,南直隸揚州府儀真縣有一民家,姓丘名元吉,家頗饒裕。娶妻邵氏,姿容出眾,兼有志節。夫婦甚相愛重。相處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吉得病身亡。邵氏年方二十三歲,哀痛之極,立志守寡,終身永無他適。不覺三年服滿,父母家因其年少,去後日長,勸他改嫁。叔公丘大勝,也叫阿媽來委曲譬喻他幾番。那邵氏心如鐵石,全不轉移,設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繩上死。」眾人見他主意堅執,誰敢再去強他!自古云:「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婦。」孤孀不是好守的。
替邵氏從長計較,倒不如明明改個丈夫,雖做不得上等人,還不失為中等,不到得後來出醜。正是:
作事必須踏實地,為人切莫務虛名。
邵氏一口說了滿話,眾人中賢愚不等,也有嘖嘖誇獎他的,也有似疑不信,睜著眼看他的。誰知邵氏立心貞潔,閨門愈加嚴謹。止有一侍婢,叫做秀姑,房中作伴,針指營生,一小廝叫做得貴,年方十歲,看守中門。一應薪水買辦,都是得貴傳遞。童什已冠者,皆遣出不用。庭無閒雜,內外肅然。如此數年,人人信服。那個不說邵大娘少年老成,治家有法。
光陰如箭,不覺十週年到來。邵氏思念丈夫,要做些法事追。叫得貴去請叔父丘大勝來商議,延七眾僧人,做三晝夜功德,邵氏道:「奴家是寡婦,全仗叔公過來主持道場。」大勝應允。
語分兩頭,卻說鄰近新搬來一個漢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戶,平昔不守本分,不做生理,專一在街坊上趕熱管閒事過活。聞得人說邵大娘守寡貞潔,且是年輕標緻,天下難得。支助不信,不論早暮,常在丘家門首閒站。果然門無雜人,只有得貴小廝買辦出入。支助就與得貴相識,漸漸熟了。
閒話中,問得貴:「聞得你家大娘生得標緻,是真也不?」得貴生於禮法之家,一味老實,遂答道:「標緻是真。」又問道:
「大娘也有時到門前看街麼?」得貴搖手道:「從來不曾出中門,莫說看街,罪過罪過!」一日得貴正買辦素齋的東西,支助撞見,又問道:「他家買許多素品為什麼?」得貴道:「家主十週年,做法事要用。」支助道:「幾時?」得貴道:「明日起,三晝夜,正好辛苦哩!」支助聽在肚裡,想道:「既追薦丈夫,他必然出來拈香,我且去偷看一看,什麼嘴臉?真像個孤孀也不?」卻說次日,丘大勝請到七眾僧人,都是有戒行的,在堂中排設佛像,鳴鐃擊鼓,誦經禮簽,甚是志誠。丘大勝勤勤拜佛。邵氏出來拈香,晝夜各只一次,拈過香,就進去了。支助趁這道場熱鬧,幾遍混進去看,再不見邵氏出來的。又問得貴,方知日間只晝食拈香一遍。支助到第三日,約莫晝食時分,又踅進去,閃在隔子旁邊隱看。見那些和尚都穿著袈裟,站在佛前吹打樂器,宣和佛號。香火道人在道場上手忙腳亂的添香換燭。本家止有得貴,只好往來答應,那有功夫照管外邊,就是丘大勝同著幾個親戚,也都呆看和尚吹打,那個來稽查他。少頃邵氏出來拈香,被支助看得仔細。常言:
「若要俏,添重孝。」縞素妝束,加倍清雅。分明是:
廣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裡來。
支助一見,遍體酥麻了,回家想念不已。是夜,道場完滿,眾僧直至天明方散。邵氏依舊不出中堂了。支助無計可施,想著:「得貴小廝老實,我且用心下釣子。」其時五月端五日,支助拉得貴回家,吃雄黃酒。得貴道:「我不會吃酒,紅了臉時,怕主母嗔罵。」支助道:「不吃酒,且吃只粽子。」
得貴跟支助家去,支助教渾家剝了一盤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鮮魚,兩隻箸,兩個酒杯,放在桌上。支助把酒壺便篩。得貴道:「我說過不吃酒,莫篩罷!」支助道:「吃杯雄黃酒應應時令,我這酒淡,不妨事。」得貴被央不過,只得吃了。支助道:「後生家莫吃單杯,須吃個成雙。」得貴推辭不得,又吃了一杯。支助自吃了一回,夾七夾八說了些街坊上的閒話,又斟一杯勸得貴。得貴道:「醉得臉都紅了,如今真個不吃了。」支助道:「臉左右紅了,多坐一時回去,打什麼緊?只吃這一杯罷,我再不勸你了。」得貴前後共吃了三杯酒。
他自幼在丘家被邵大娘拘管得嚴,何曾嘗酒的滋味;今日三杯落肚,便覺昏醉。支助乘其酒興,低低說道:「得貴哥!我有句閒話問你。」得貴道:「有甚話盡說。」支助道:「你主母孀居已久,想必風情亦動,倘得個漢子同眠同睡,可不喜歡?
從來寡婦都牽掛著男子,只是難得相會。你引我去試他一試何如?若得成事,重重謝你。」得貴道:「說什麼話!虧你不怕罪過!我主母極是正氣,閨門整肅,日間男子不許入中門,夜間同使婢持燈照顧四下,各門鎖訖,然後去睡。便要引你進去,何處藏身?地上使婢不離身畔,閒話也說不得一句,你卻恁地亂講。」既如此,你的房門可來照麼?」得貴道:「怎麼不來照?」支助道:「得貴哥,你今年幾歲了?」得貴道:「十七歲了。」支助道:「男子十六歲精通,你如今十七歲,難道不想婦人?」得貴道:「便想也沒用處。」支助道:「放著家裡這般標緻的,早暮在眼前,好不動興!」得貴道:「說也不該,他是主母,動不動非打則罵,見了他,好不怕哩!虧你還敢說取笑的話。」支助道:「你既不肯引我去,我教導你一個法兒,作成你自去上手何如?」得貴搖手道:「做不得,做不得,我也沒有這樣膽!」支助道:「你莫管做得做不得,教你個法兒,且去試他一試。若得上手,莫忘我今日之恩。」得貴一來乘著酒興,二來年紀也是當時了,被支助說得心癢。便問道:
「你且說如何去試他?」支助道:「你夜睡之時,莫關了房門,由他開著,如今五月,天氣正熱,你卻赤身仰臥,待他來照門時,你只推做睡著了,他若看見,必然動情。一次兩次,定然打熬不過,上門就你。」得貴道:「倘不來如何?」支助道:
「拚得這事不成,也不好嗔責你,有益無損。」得貴道:「依了老哥的言語,果然成事,不敢忘報。」須臾酒醒,得貴別了,是夜依計而行。正是:
商成燈下瞞天計,撥轉閨中匪石心。
論來邵氏家法甚嚴,那得貴長成十七歲,嫌疑之際,也該就打發出去,另換個年幼的小廝答應,豈不盡善。只為得從小走使服的,且又粗蠢又老實。邵氏自己立心清正,不想到別的情節上去,所以因循下來。卻說是夜,邵氏同婢秀姑點燈出來照門,見得貴赤身仰臥,罵:「這狗奴才,門也不關,赤條條睡著,是什麼模樣?」叫秀姑與他扯上房門。若是邵氏有主意,天明後叫得貴來,說他夜裡懶惰放肆,罵一場,打一頓,得貴也就不敢了。他久曠之人,卻似眼見稀奇物,壽增一紀,絕不做聲。得貴膽大了,到夜來,依前如此,邵氏同婢又去照門,看見又罵道:「這狗才一發不成人了,被也不蓋。」 叫秀姑替他把臥單扯上,莫驚醒他。此時便有些動情,奈有秀姑在旁礙眼。到第三日,得貴出外撞見了支助。支助就問他曾用計否?得貴老實,就將兩夜光景都敘了。支助道:
「他叫丫頭替你蓋被,又教莫驚醒你,便有愛你之意,今夜決有好處。」其夜得貴依原開門,假睡而待。邵氏有意,遂不叫秀姑跟隨,自己持燈來照,逕到得貴床前,禁不住春心蕩漾,慾火如焚。分明惡草蒔蘿,也甚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為春水向東流;十年清白已成虛,一夕垢污難再說。事畢,邵氏向得貴道:「我苦守十年,一旦失身於你,此亦前生冤債,你須謹口,莫洩於人,我自有看你之處。」得貴道:「主母吩咐,怎敢不依!」自此夜為始,每夜邵氏以看門為由,必與得貴取樂而後入。又恐秀姑知覺,到放個空,教得貴連秀姑也奸騙了。邵氏故意欲責秀姑,卻教秀姑引進得貴以塞其口。彼此河同水密,各不相瞞。得貴感支助教導之恩,時常與邵氏討東討西,將來奉與支助。支助指望得貴引進,得貴怕主母嗔怪,不敢開口。支助幾遍討信,得貴只是延捱下去。過了三五個月,邵氏與得貴如夫婦無異。也是數該敗露。邵氏當初做了六年親,不曾生育,如今才得三五月,不覺便胸高腹大,有了身孕。恐人知覺不便,將銀與得貴教他悄悄地贖貼墮胎的藥來,打下私胎,免得日後出醜。得貴一來是個老實人,不曉得墮胎是什麼藥;二來自得支助指教,以為恩人,凡事直言無隱。今日這件私房關目,也去與他商議。那支助是個棍徒,見得貴不肯引進自家,心中正在忿恨,卻好有這個機會,便是生意上門。心生一計,哄得貴道:「這藥只有我一個相識人家最效,我替你贖去。」乃往藥鋪中贖了固胎散四服,與得貴帶回,邵氏將此藥做四次吃了,腹中未見動靜。叫得貴再往別處贖取好藥。得貴又來問支助:「前藥如何不效?」支助道:「打胎只是一次,若一次打不下,再不能打了。況這藥,只此一家最高,今打不下,必是胎受堅固,若再用狼虎藥去打,恐傷大人之命。」得貴將此言對邵氏說了。邵氏信以為然。
到十月將滿,支助料是分娩之期,去尋得貴說道:「我要合補藥,必用一血孩子。你主母今當臨月,生下孩子,必然不養,或男或女,可將來送我。你虧我處多,把這一件謝我,亦是不費之惠,只瞞過主母便是。」得貴應允。過了數日,果生一男,邵氏將男溺死,用蒲包裹來,教得貴密地把去埋了。得貴答應曉得,卻不去埋,背地悄悄送與支助。支助將死孩收訖,一把扯住得貴喝道:「你主母是丘元吉之妻,家主已死多年,當家寡婦,這孩子從何而得?今番我去出首。」得貴慌忙掩住他口,說道:「我把你做恩人,每事與你商議,今日何反面無情?」支助變著臉道:「幹得好事!你強姦主母,罪該凌遲,難道叫句恩人就罷了?既知恩當報恩,你作成得我什麼事?你今日若要我不開口,可問主母討一百兩銀子與我,我便隱惡而揚善。若然沒有,決不干休,見有血孩作證,你自到官司去辨,連你主母做不得人。我在家等你回話,你快去快來。」急得得貴眼淚汪汪,回家料瞞不過,只得把這話對邵氏說了。邵氏埋怨道:「此是何等東西,卻把做禮物送人!坑死了我也!」說罷,流淚起來。得貴道:「若是別人,我也不把與他,因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不好推托。」邵氏道:「他是你什麼恩人?」得貴道:「當初我赤身仰臥,都是他教我的方法來調引你,沒有他時,怎得你我今日感受?他說要血孩合補藥,我好不奉他?誰知他不懷好意!」邵氏道:「你做的事,忒不即溜。當初是我一念之差,墮在這光棍術中,今已悔之無及。若不將銀買轉孩子,他必然出首,那時難以挽回。」只得取出四十兩銀子,教得貴拿去與那光棍贖取血孩,背地埋藏,以絕禍根。得貴老實,將四十兩銀子,雙手遞與支助,說道:「只有這些,你可將血孩還我罷。」支助得了銀子,貪心不足,思道:「此婦美貌,又且囊中有物。借此機會,倘得挨身入馬,他的家事在我掌握之中,豈不美哉!」乃向得貴道:
「我說要銀子,是取笑話。你當真送來,我只得收受了。那血孩我已埋訖。你可在主母前引薦我與他相處;倘若見允,我替他持家,無人敢欺負他,可不兩全其美?不然,我仍在地下掘起孩子出首。限你五日內回話。」得貴出於無奈,只得回家,述與邵氏。邵氏大怒道:「聽那光棍放屁,不要理他!」得貴遂不敢再說。
卻說支助將血孩用石灰醃了,仍放蒲包之內,藏於隱處。
等了五日,不見得貴回話。又挨了五日,共是十日。料得產婦也健旺了。乃往丘家門首,伺候得貴出來,問道:「所言之事濟否?」得貴搖頭道:「不濟,不濟!」支助更不問第二句,望門內直闖進去,得貴不敢攔阻,到走往街口遠遠的打聽消息。邵氏見有人走進中堂,罵道:「人家內外各別。你是何人,突入吾室?」支助道:「小人姓支名助,是得貴哥的恩人。」邵氏心中已知,便道:「你要尋得貴,在外邊去,此非你歇腳之所。」支助道:「小人久慕大娘,有如飢渴。小人縱不才,料不在得貴哥之下,大娘何必峻拒?」邵氏聽見話不投機,轉身便走。支助趕上,雙手抱住,說道:「你的私孩,現在我處。
若不從我,我就首官。」邵氏忿怒無極,只恨擺脫不開,乃以好言哄之,道:「日裡怕人知覺。到夜時,我叫得貴來接你。」
支助道:「親口許下,切莫失信。」放開了手,走幾步,又回頭,說道:「我也不怕你失信!」一直出外去了。氣得邵氏半晌無言,珠淚紛紛而墜。推轉房門,獨坐凳子上,左思右想,只是自家不是。當初不肯改嫁,要做上流之人;如今出怪露醜,有何顏見諸親之面?又想道:「日前曾對眾發誓:『我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上亡,便是繩上死。』我今拼這性命,謝我亡夫於九泉之下,卻不乾淨!」秀姑見主母啼哭,不敢上前解勸。守住中門,專等得貴回來。得貴在街上望見支助去了,方才回家。見秀姑問:「大娘呢?」秀姑指道:「在裡面。」
得貴推開房門看主母;卻說邵氏取床頭解手刀一把,欲要自刎,抬手不起。哭了一回,把刀放在桌上。在腰間解下八尺長的汗巾,打成結兒,懸於樑上,要把頸子套進結去,心下展轉淒慘,禁不住嗚嗚咽咽的啼哭,忽見得貴推門而進,抖然觸起他一點念頭:「當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來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節!」說時遲,那時快,只就這點念頭起處,仇人相見,分外眼睜。提起解手刀,望得貴當面就劈。那刀如風之快,惱怒中,氣力倍加,把得貴頭腦劈做兩界,血流滿地,登時嗚乎了。邵氏著了忙,便引頸受套,兩腳蹬開凳子,做一個鞦韆把戲:
地下新添冤恨鬼,人間少了俏孤孀。
常言:「賭近盜,淫近殺。」今日只為一個淫字,害了兩條性命。有說秀姑平昔慣了,但是得貴進房,怕有別事,就遠遠閃開。今番半晌不見則聲,心中疑惑,去張望時,只見上吊一個,下橫一個,嚇得秀姑軟做一團。按定了膽,把房門款上。急跑到叔公丘大勝家中報信。丘大勝大驚,轉報邵氏父母,同到丘家,關上大門,將秀姑盤問致死緣由。原來秀姑不認得支助,連血孩詐去銀子四十兩的事,都是瞞著秀姑的。以此秀站只將邵氏得貴平昔姦情敘了一遍。「今日不知何故兩個都死了?」三番四復問他,只如此說。邵公邵母聽說姦情的話,滿面羞慚,自回去了,不管其事。丘大勝只得帶秀姑到縣裡出首。知縣驗了二屍,一名得貴,刀劈死的;一名邵氏,縊死的。審問了秀姑口辭。知縣道:「邵氏與得貴姦情是的;主僕之分已廢,必是得貴言語觸犯,邵氏不忿一時失手,誤傷人命,情慌自縊,更無別情。」責令丘大勝殯殮。
秀姑知情,問杖官賣。
再說支助自那日調戲不遂,回家,還想赴夜來之約。聽說弄死了兩條人命,嚇了一大跳。好幾時不敢出門。一日早起,偶然檢著了石灰醃的血孩,連蒲包拿去拋在江裡。遇著一個相識叫做包九,在儀真閘上當夫頭,問道:「支大哥,你拋得是什麼東西?」支助道:「醃幾塊牛肉,包好了,要帶出去吃的,不期臭了。九哥,你兩日沒甚事?到我家吃三杯。」
包九道:「今日忙些個,蘇州府況鍾老爺馳驛復任,即刻船到,在此趲夫哩!」支助道:「既如此,改日再會。」支助自去了。
卻說況鍾原是吏員出身,禮部尚書胡瀠薦為蘇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呼為「況青天」。因丁憂回籍,聖旨奪情起用,特賜馳驛赴任。船至儀真閘口,況爺在艙中看書,忽聞小兒啼聲,出自江中,想必溺死之兒,差人看來,回報:「沒有。」
如此兩度。況爺又聞啼聲,問眾人皆雲不聞。況爺口稱怪事。
推窗親看:只見一個小小蒲包,浮於水面。況爺叫水手撈起,打開看了,回復:「是一個小孩子。」況爺問:「活的死的?」水手道:「石灰醃過的,像死得久了。」況爺想道:「死的如何會啼?況且死孩子,拋掉就罷了,何必灰醃,必有緣故。」叫水手,把這死孩連蒲包放在船頭上:「如有人曉得來歷,密密報我,我有重嘗。」水手奉鈞旨,拿出船頭。恰好夫頭包九看見小蒲包,認得是支助拋下的,「他說是臭牛肉,如何卻是個死孩?」遂進艙稟況爺:「小人不曉得這小孩子的來歷,卻認得拋那小孩子在江裡這個人,叫做支助。」況爺道:「有了人,就有來歷了。」一面差人密拿支助,一面請儀真知縣到察院中同問這節公事。況爺帶了這死孩,坐了察院,等得知縣來時,支助也拿到了。況爺上坐,知縣坐於左手之旁。況爺因這儀真不是自己屬縣,不敢自專,讓本縣推問。那知縣見況公是奉過勒書的,又且為人古怪,怎敢僣越。推遜了多時,況爺只得開言,叫:「支助,你這石灰醃的小孩子,是那裡來的?」支助正要抵賴,卻被包九在旁指實了。只得轉口道:「小的見這髒東西在路旁不便,將來拋向江裡,其實不知來歷。」況爺問包九:「你看見他在路旁撿的麼?」包九道:「他拋下江裡,小的方才看見。問他什麼東西,他說是臭牛肉。」況爺大怒道:
「既假說臭牛肉,必有瞞人之意。」喝教手下選大毛板,先打二十再問。況爺的板子厲害,二十板抵四十板還有餘。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支助只是不招,況爺喝教夾起來。況爺的夾棍也厲害,第一遍,支助還熬過;第二遍,就熬不得了。招道:「這死孩是邵寡婦的,寡婦與家童得貴有奸,養下這私胎來。得貴央小的替他埋藏,被狗子爬了出來,故此小的將來拋在江裡。」況爺見他言詞不一。又問:「你肯替他埋藏,必然與他家通情。」支助道:「小的並不通情,只是平日與得貴相熟。」況爺道:「他埋藏只要朽爛,如何把石灰醃著?」
支助支吾不來,只得磕頭道:「青天爺爺,這石灰其實是小的醃的,小的知邵寡婦家殷實,欲留這死孩子去需索他幾兩銀子。不期邵氏與得貴都死了。小的不遂其願,故此,拋在江裡。」況爺道:「那婦人與小廝果然死了麼?」知縣在旁邊起身打一躬,答應道:「死了,是知縣親驗的。」況爺道:「如何便會死?」知縣道:「那小廝是刀劈死的,婦人是自縊的。知縣也曾細詳,他兩個姦情已久,主僕之分久廢。必是小廝言語觸犯,那婦人一時不忿,提刀劈去,誤傷其命,情慌自縊,別無他說。」況爺肚裡躊躇:「他兩個既然奸密,就是語言小傷,怎下此毒手!早間死孩兒啼哭,必有緣故。」遂問道:「那邵氏家還有別人麼?」知縣道:「還有個使女,叫做秀姑,官賣去了。」況爺道:「官賣,一定就在本地,煩貴縣差人提來一審,便知端的。」知縣忙差快手去了。不多時,秀姑拿到,所言與知縣相同。況爺躊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著支助,問秀姑道:「你可認得這個人?」秀姑仔細看了一看,說道:「小婦人不識他姓名,曾認得他嘴臉。」況爺道:「是了,他和得貴相熟,必然曾同得貴到你家來。你可實說;若半句含糊,便上拶。」秀姑道:「平日間實不曾見他上門,只是結末來,他突入中堂,調戲主母,被主母趕去。隨後得貴方來,主母正在房中啼哭。得貴進房,不多時兩個就都死了。」況爺喝罵支助:「光棍!你不曾與得貴通情,如何敢突入中堂?這兩條人命,都因你起!」叫手下:「再與我夾起來。」支助被夾昏了,不由自家做主,從前至尾,如何教導得貴哄騙主母;如何哄他血孩到手,詐他銀子;如何挾制得貴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闖入內室,抱住求奸,被他如何哄脫了,備細說了一遍:「後來死的情由,其實不知。」況爺道:「這是真情了。」放了夾,叫書吏取了口詞明白。知縣在旁,自知才力不及,惶恐無地。
況爺提筆,竟判審單:
審得支助,奸棍也。始窺寡婦之色,輒起邪心;
既秉弱僕之愚,巧行誘語。開門裸臥,盡出其謀;固胎取孩,悉墮其術。求奸未能,轉而求利;求利未厭,仍欲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盜鈴尚思掩耳;乃支助幾番之詐,探篋加以逾牆。以恨助之心恨骨,恩變為仇;於殺貴之後自殺,死有餘愧。主僕既死勿論,秀婢已杖何言。惟是惡魁,尚逃法網。包九無心而遇,醃孩有故而啼,天若使之,罪難容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詐之贓。
況爺念了審單,連支助亦甘心服罪。況爺將此事申文上司,無不誇獎人才,萬民傳頌,以為包龍圖復出,不是過也。
這一家小說,又題做《況太守斷死孩兒》。有詩為證:
俏邵娘見欲心亂,蠢得貴福過災生。
支赤棍奸謀似鬼,況青天折獄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