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段 馬周嗜酒受挫跌  王公疏財識英雄

第六段 馬周嗜酒受挫跌 王公疏財識英雄

詩曰:

酒能害德且傷生,多少英雄遭辱侵;

飲酒知參惡旨意,不為所困方稱賢。

這首詩,單道人生不可嗜酒。醉來天不怕地不怕,逢貪財色,得這酒助起氣來,每不能遏抑,任你不敢做的、不敢說的、不便說的,都做出說出。不知不覺,畢竟小則辱身敗德,大則亡身喪家,所以當日那神禹惡旨酒,式公悔過而作詩,至今畫為龜鑒,你道酒是可過飲的麼?要必如至聖之不為酒困、無量不及亂才好。然世人未必能學。其次則莫如知改,我今說個始初嗜酒,後來知改發跡,出人意料,與看官們聽聽:

話說唐太宗時,有一才子姓馬,名周,字賓王,系博州莊平人氏。他孤身貧寒,年過三句,尚未有室,自幼精通書史,廣有志氣謀略。只為孤貧無援,乏人薦拔,所以神龍因於泥淬,飛騰不得,每日抑鬱自歎。卻又有件毛病不好,生得一副好酒量,悶來時只是飲酒,盡醉方休。日常飯食,有一頓,沒一頓,都不計較,單不肯少了酒。若沒有錢買時,便打聽鄰家有喜事酒時,即去撞撈坐吃,及至醉來,發瘋罵坐,不肯讓人。這些鄰舍被他聒噪得不耐煩,沒個不厭惡他。背地皆喚他「窮馬周」,又號他「撈酒籬」。那馬周聽得,也不在心上。正是:

未達龍虎會,一任馬牛呼。

且說博州刺史姓達名奚,素聞馬周明經有學,便聘他為本州助教之職。到任之日,眾秀才攜酒稱賀,不覺吃得大醉。次日,刺史親到學宮請教。馬周被酒醉壞,爬身不起,刺史大怒而去。迨酒醒後,方覺忙往川衙謝罪,被達公責備了許多說話,馬周唯唯而退。每遇門生執經問難,便留同飲。支得俸錢,都付與酒家,兀自不敷,依舊在門生家撈酒。一日吃得大醉,兩個門生,左右扶住,一路歌詠而回,恰好遇著刺史了,前導喝他迴避。馬周酒愈醉,膽愈大,哪裡肯避!嗔著兩眼倒罵起人來。此時,連刺史見他醉得無禮,只得當街又發作了一場。馬周當時酒醉不知,兀自口中罵人不止。次日醒後,門生又來勸馬周去告罪,馬周歎口氣道:「我只為孤貧無援,欲圖個進身之階,所以屈志於人,今因酒過,屢遭羞辱,有何面目再去鞠躬取憐。古人不為五斗米折腰,這個官兒,也不是我終身之事。」說罷,便把公服交付門生,教他繳還刺史。仰天大笑,出門而去。一路想道:「我屢次受辱,皆因在酒上壞事,好不可恨!從今再不吃酒罷了。」一路自怨自艾,忽然想起「惟酒無量不及」亂句,不覺失聲道:「有了,此後只是減半罷了。我此去沖川沖府,諒來沒甚太遭際,除是長安帝都,公侯卿相中,有能舉薦如蕭相國、魏無知的,討個出頭日子,方遂平生之願。」遂望西迤逕而行。

不一日,來到新豐市上。天色已晚,便揀個大大客店,踱將進去。但見許多商販客人,馱著貨物亦在進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指派房頭,堆放行旅。眾客各據坐頭,討漿索酒。王公看小二搬運不迭,好似走馬燈一般。馬周獨自個冷清清的,坐在一邊,沒半個人來睬他,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負人,偏俺不是客,你便不來招顧麼?」王公聽得,便來取科道:「客官,不須發怒,那邊人眾,子何先安頓他。你只一位,卻容易的,但是用酒用飯,只管吩咐。」馬周道:「既如此說,先取酒來。」王公道:「用多少酒?」馬周指著對面的大座頭上一夥官人道:「他們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公道:「那五位客人,用五斗好酒的。」馬周道:「也用五斗罷。有好嗄飯盡你搬來。」王公便吩咐小二,一連暖五斗酒,放在桌上,並肉菜擺下。馬周舉甌獨酌,約莫吃了三斗有餘,按下酒肚,便不吃了。討個洗腳盆來,把剩下的酒,都傾在盆內,脫下雙靴,便伸腳下去洗濯。聚客見了,無不驚怪。那王公暗暗稱奇,如其為非常人,安頓他歇宿了。同時岑文本,晝得有《馬周濯足圖》,後有煙波釣叟題曰:

世人尚口,吾獨尊足。口易興波,足能陟塵。

處丁不傾,千里可逐。勞重賞薄,無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爾僕僕。今爾忘憂,勝吾厭腹。

吁嗟賓王,見超凡俗。

馬周安歇了一夜。次日,王公早起會鈔,打發行客登程。馬週身無財物,想天氣漸熱了,便脫下狐裘,與王公作酒飯錢。王公見他是個慷慨之士,又嫌狐裘價重,再四不受,道:「客官身不便,下回補還就是了,這個斷不敢領。況客官將來大有發跡,必非庸流,豈是少此房錢者,小老已知矣。」馬周兄他執意不受,乃索筆題詩壁上,曰:

古人感一飯,千金棄如蓯;

匕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飲新豐酒,狐裘不用抵;

賢哉主人翁,意氣傾閭裡。

題罷,莊平人馬周書。王公見他寫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問:「先生如今何往?」馬周道:「欲往長安求名。」王公道:「可有相熱的寓所麼?」馬周道:「沒有。」王公道:「先生此去,必然富貴,但資斧既空,將何存立?老夫有個甥女,嫁在萬壽街賣饃趙三郎家。老夫寫封書,送先生到彼作寓罷了。更有白銀三兩,權助路賀,休嫌菲薄。」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寫書已畢,遞與馬周。馬周道:「他日寸進,決不相忘。」作謝而別。行至長安,果然是花天錦地,大不相同。馬周逕問到萬壽街趙賣饃家,將王公的書信投遞。

原來,趙家積世賣這粉食為生。前年趙三郎已故了,妻子王淑英在家守寡,管理店面。這就是王公的外甥女,年紀也有三十上下,卻甚豐艷勝人。這王淑英初時坐店賣饃,神相袁天罡一見,大驚歎道:「此婦面如滿月,唇若紅蓮,聲響神清,山根不斷,乃大貴之相。他日定為一品夫人,如何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將常何面前,談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語,吩咐蒼頭以買饃為名,每日到他店中閒話,挑撥王氏嫁入,欲娶為妾,王氏全不瞧睬。正是:

姻緣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緣莫強求。

卻說馬周來到頭一日,王氏先得一夢,夢見一匹白馬,自東而來,到她店中,把粉饃一口食盡,自己手趕逐,不覺騰上馬背,那馬忽化成火龍,沖天而去。及醒來滿身身熱,思想此夢非常,旦起直至將午,猶在想夢不休。恰好忽一堂堂書生進店,遞上書信。王氏展開看了一遍,見來的姓馬,又身穿白衣,想起夢來心中大疑,就留下作寫,一日三餐,慇勤供給。那馬周吃她的,便似理之當然一般,只是持心飲酒,不敢過醉。這王氏始終不怠,甚是欽敬。不想鄰里中有一班輕薄子弟,平日見王氏是個俏麗孤孀,常輕嘴薄舌,在言挑撥,王氏全不招惹,因而罷了。今見她留個遠方單客在家,未免言三語四,生造議論。王氏是個精細人,耳邊聞得,便對馬周道:「賤妾本欲相留,奈孀婦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遠大,宜擇高枝棲止,以圖上進,若埋沒大才於此,枉自可惜。」馬周道:「小生情願為人館賓,但無路可投耳。」言之未已,只見常中郎的蒼頭,又來買饃。王氏想著常何,是個武官,必定少不了個文士相幫,乃問道:「我這裡有個薄親馬秀才,乃博州來的,是個飽學之士。在此覓一館地,未知你家老爺要得著否?」常蒼頭應道:「甚好!待我去稟知來迎。」

原來,那時正值天旱,太宗降詔,凡五品以上官員,都要直言得失,以憑采擇。常何亦該具奏,正要尋個飽學,請他下筆,恰好蒼頭回去,將王氏說話稟知。常何大喜,即刻具帖,遣人牽馬來迎。馬周謝別了王氏,來到常中郎家。常何見他儀表非俗,好生欽敬,當日置酒相待,打掃書房,安頓歇下。次日,常何取白金二十兩,彩絹十端,親送到書房中來,以作賀禮,才將聖旨求言一事與馬周相議。馬周道:「這個不難。」即時取筆,手不停揮,草成便宜二十條。常何逐一看過,歎服不已,連夜命人繕寫。

明日早朝,進呈御寬。太宗皇帝看罷,事事稱善,便問常何道:「此等見識議論,非卿所及,卿從何處得來?」常何拜伏在地,口稱:「死罪,臣愚,實不能建白,此乃臣家客馬周所為也。」太宗問道:「馬周何在?可速宣來見朕。」黃門官即宣旨,逕到常中郎家,宣了馬周。到了午門,常何引進金鑾見駕。拜舞已畢,太宗問道:「卿何處人氏?曾出仕否?」馬周奏道:「臣乃莊平縣人,曾為博州助教,因不得志,棄官游於京都。今獲觀天顏,實出萬幸。」太宗大喜,即日拜為監察御史,欽賜袍笏官帶。馬周穿了,謝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謝舉薦之恩。常何重開筵席,置酒稱賀。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他在書館,吩咐備轎馬,送馬爺到王奶奶家去。馬周忙道:「那王氏原非親戚,弟前日不過借寓其家而已。此婦明眼施惠,理法自持,其令人可敬!」常何聞說,大驚道:「御史公有宅眷否?」馬周道:「慚愧,家貧未娶。」常何道:「那王氏看來具雙識英雄的俊眼了。既然未娶,弟想袁天罡,曾相此婦有一品夫人之貴。御史公若不棄嫌,明日下官即去作伐何如?」馬周感其恩侍慇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輩玉成,深荷大德。」便仍歇下。

次日,馬周又同常何面君。其時突厥反叛,太宗正遣四大總管出兵征剿,命馬周獻平虜策。馬周在御前口誦如流,句句中了聖意,便改為給事中之職。常何舉賢有功,賜絹百疋。常何謝恩出朝,吩咐從人,便路引到買饃店中,要請王氏相見。王氏還只道常中郎來,是要強娶她作妾,急忙躲過,不肯出來。常何乃叫蒼頭找個鄰嫗來,將為馬周求親、並馬周得官始末,俱托她傳語進去。王氏方知情由,向時白馬化龍之夢果驗,即時應允。常何便將御賜絹匹,替馬周行聘。賃下一所大屋,教馬周住下,擇吉與王氏成親。百官都來慶賀。正是:

分明乞相寒儒,忽作朝家貴客。

王氏嫁了馬周,把自己一家一夥都搬到馬家來了。人人稱羨,也不在話下。且說馬周做官,不上三年,直做到吏部尚書,王氏淑英封做夫人。這馬周,太宗時時召見議事,把從前嗜酒性情都改換了,絕不致酒誤事。忽一日,新豐店主人王公知馬周發跡,特到長安,先去看外甥女,方知改嫁的就是馬周。王公大喜,忙到尚書府中投貼。馬周夫婦知了,接入相見,設酒厚待。住了月餘,要回,苦留不住,馬周只得將千金相贈。王公哪裡肯受。馬周道:「壁上詩句猶在,一飯千金,豈可忘也?」王公方受了,作謝而回,遂作新豐富室。

再說達奚刺史因丁憂回籍,及服滿到京,問吏部家宰即是馬周。自知先時得罪,不敢去報名補官。馬周知此情,忙差人再三請見。達奚無奈,只得入府請罪。馬周扶起,道:「當年教訓,本宜取端謹學士。彼時嗜酒狂呼,乃馬周之罪,後已知過,改悔久矣,賢刺史無復追憶也。」即舉達奚為京兆尹。京師官員見馬周度量寬宏,各個敬服。後來馬周與王氏富貴偕老,子孫顯榮。

看官,你道馬周若不知節飲,則新豐店不禮於王公;即禮於王公,粉饃店斷不禮於王氏;此二處即幸兔矣,常中郎家,豈乏美酒?為給諫時,寧少酒錢?當宣召見駕時,又不知作何狂呼矣!詩曰:

一代名臣屬酒人,賣饃王媼亦奇人;

時人不具波斯眼,枉使明珠混俗塵。

《八段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