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諱隴其,號稼書,淛之當湖人。以理學名家,配享聖廟。公以進士即用,宰直隸靈壽縣,父老相傳,遺風善政,有足錄者。昔公之任,無幕友官親,二僕與官,三人而已。早起盥沐後,冠帶坐堂上,喚吏役告之曰:「凡蒞民,以省事為第一關,我無多事,不須若干人祗候。或農或賈,各就所能,以養爾父母妻子。但已領工食,應為國家辦事,不能盡去。每日酌留書吏二人,衙役四名,輪班聽事,余各執業,勿遠離也。」暖閣之內,左右二幾,一具律,一具平碼,完糧銀者,當堂彈兌,余釐毫,必還之。投呈者,呼至案前,細為評點曰:「某一節,人錯待汝;某一節,無此情理,謊詞也。」應訊者,即書票鈐印過朱,差原告往傳被告到案,曲為開導曰:「爾原被非親即故,非故即鄰,平日皆情之至密者,今不過為婚姻田土錢債細事,一時拂意,不能忍耐,致啟訟端。殊不知一訟之興,未見曲直,而吏有紙張之費,役有飲食之需,證佐之親友,必需酬勞,往往所費多於所爭。且守候公門,廢時失業,一經官斷,須有輸贏,從此鄉黨變為訟仇,薄產億為烏有,切齒數世,悔之晚矣。即如此案某人故薄待某人。」即檢律例以指示之曰:「罪應笞杖,但國法不加有禮之人,某合與某叩首服理,即回去靜思三日,倘彼此豁然,來授結可也。」往往感激涕零,情願當堂具結,和好如初,因此互相勸勉勿訟。半年之後,門庭如水,堂可張羅。
公無事,帶一書一役,挨村講鄉約,訓以孝弟忠信,節義廉恥,必引經據典,參以時事,民皆樂聽,淺直易從,無窒礙難行者。遇孝慈節義之人,立即表揚,且為之咨嗟歎賞曰:「我所不及。」凡獲小偷到案,則曰:「汝亦有人心者也,何至為此?」偷曰:「小人為貧所迫耳。」公曰:「是不難。為利之最厚者,莫如紡織,且人人能為之。」隨命僕市棉花斤余,使偷在堂右,教以紡花之法。曰:「能,即釋汝;不能,即惰也,罪加倍。」偷願速釋,無不留心學習,數日間,即能為矣。公曰:「此貲本不過數百錢耳,今數日內,循環例換,已贏餘若干,除汝飯食外,尚剩有數百錢,汝回去執業。倘再犯,不恕汝也。」偷泣而去,改過遷善者多。間有犯,則杖而後教之,在堂上紡花一月。三犯,則曰:「是不能改矣。」使二役挾之急行千步,以熱醋灌之,一碗飲至半,使一人突拍其背,則嗽終身不愈,不能作賊矣,仍紡花以沒世。
時尚未設養廉。若奉文有攤捐款,必具文申請曰:「職奉銀四十五兩,僅敷自食,所需捐款,動錢糧耶?抑雜稅耶?」道府壽,以掛面十束、筋燭一對,躬親致祝。上游皆惡其執,甄別已之。後任甫至,即有報案者,系以斧殺人於曠野,不知兇手為誰。後官訪於公曰:「老前輩任此數年,囹圄空虛,案無留牘,可見一邑之人,皆在春風化雨中矣。弟甫下車,即有疑難命案,若留疑以有待者,何也?」公曰:「方自愧虛糜,何敢當兄台盛譽?命案有無,偶然耳。案在何處?」曰:「某村。」公思之曰:「必某人所為也。」後官拘其人至,曰:「案無事由,殺無證佐,何所見而執吾?」後官曰:「此前官所教,必無謬誤。」其人曰:「前官,聖賢也,豈肯冤人?」後官無詞可答,曰:「帶汝見前官,諒必有說。」於是押犯詣公。
其人見公,即有慚懼之色。公呼使前,曰:「某人,汝忘余諄戒之苦心耶?余初至汝村講鄉約時,見汝面有凶橫氣,歷歷開導,汝色漸和。逾今三載,前色頓變,其為不改凶心,致有此事。可知殺人者死,罪無可逃,與其受盡責撲而後陳,不如直陳無隱,身不受虧,而恩猶可冀。」其人叩首泣曰:「洞見小人肺腑矣!昔年我與被殺之某,共交一嫠婦,後某獨佔而屏我,是不平。嗣公至以善勸人,人皆革面洗心,其不能者,為眾所不齒。皆偕婦出亡,我亦聞公言自悔。今公甫謝事,某與婦仍歸舊村,且訕笑村眾日;『汝等不過畏陸青天耳,渠不能自保,今尚有此不近人情官耶?』小人恨其詞,觸前忿,潛殺之,意謂無人能破此寨,不意公竟先覺也,雖死奚辭!」後官憐其尚有良心,薄其罪而流之。國法,凡甄別官,例引見。公入都面君,見其岸然道貌,奏對從容不苟,聖祖大悅,卿相復保奏之,用為禮部主事,洊升侍御,致仕歸。
薌岸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廉恥二字。若忘此,雖聖賢不能化也。故盜賊之三犯者,只好飲之以醋而已。至殺人者,雖因奸也,實緣訕笑公而頓激忿怒,斯人尚有良心。彼甄別公者,直斯人不若矣,當以醋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