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某,年十七,能詩文而未遇,翩翩美少年也。父以科甲銓得四川縣令,少君隨任。行至羊腸阪,馬逸,顛落崖下,身糜而魂出,隨風飄蕩,瞬息數千里,求止不得。忽墮於山東歷城縣村。落間初死男屍殼中,大叫曰:「跌死我也。」見婦與童圍繞身旁者,皆止哭曰:「蘇矣。」一老媼曰:「氣絕逾日,如何得醒?」隨有二三父老近身細審曰:「氣暖身和,復生無疑。」一家慶幸,頻聞歡樂聲。媼前撫之曰:「我兒何雲跌死,曷為我言之。」少君睜目曰:「汝何人,敢兒我?」父老笑曰:「渠雖少蘇,神尚未完。此汝母,如何不識?」又指一醜婦曰:「此汝妻。」指一村童曰:「此汝子,皆識否?」少君起坐曰:「謬甚!謬甚!我某公子,隨父蒞任。行蜀道上,墮馬被風吹至此。並未娶妻,焉得有子?且我母乃誥命孺人,村嫗何得冒認?」父老曰:「休囈語,汝不信,可以鏡自照。」少君對鏡,四十餘歲之麻胡也。不禁撲鏡大哭曰:「還我本來面目,我願死不願生矣。」父老粲然皆笑,老媼曰:「諒我兒初醒,神尚模糊,諸公勿擾之,俾靜養數日自然復原。」眾散去,少君擁衾垂首喪氣,無如飢腸作轆轆聲,醜婦以半規糠餅飼之,粗糲難堪,勉強吞嚥,淚涔涔下。醜婦曰:「我與阿姑守君十餘日,已絕糧三四日,僅食槐皮野菜耳。以君初復需調養,忍恥向鄰人乞得此餅,亦大人情。君猶以為不足耶?」少君大聲叱之出。目睹敗屋三椽,土炕上所擁者,破衾敗絮藍縷衣褲一堆,廚灶亦在房中,氣息穢不可耐。回思居廈屋,役奴僕,衣羅綺,食膏粱,判若天淵。怦怦懊惱,求死不得。至晚妻兒皆來就宿,少君又大叱之,聞老媼喚其婦與孫去。
次日,鄰翁來殷懃問候曰:「吾與君至交也,聞君病小痊,性情大變,親母妻子視若寇仇,恐鄉黨不能容此不孝不義之人也。將來親戚不齒,鄰里不顧,君又貧困,何以仰事俯育,以終乃身乎?用敢奉勸。」少君泣曰:「承翁美意,請辨我語言是足下好友之音乎?」翁曰:「人是音非,吾固知君借屍返魂也。今既為某人矣,得不為某人之事乎?譬如仕宦本督撫也,降為雜職,能不安雜職之分而從其政乎?君即捨此而就尊公,面目既非,縱憐而育之,他人必不相容。」少君思其言中理,曰:「翁所教良是。後將若何?」翁曰:「母其母子其子,仍營趁以自食其力,承此一家以了此軀而已。」少君曰:「我前生讀書作文曾應童試,營趁之事一無所能,奈何?」翁曰:「能如是乎。請為君游揚閭裡,以訓童蒙。亦自食其力之一道也。」少君起謝之。翁為佈告鄉黨,人素知某為傭保,目不識丁,忽聞一病而能詩文,遠近好奇之士成來共語。少君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眾皆悅服,從游者甚眾。所得修脯以養一家,綽有餘裕。但少君自授徒後借居古廟,竟不歸家。母來談論,格格不入,妻子更不顧而問矣。然得溫飽,皆樂而安之。
未幾,赴試,旋入學為名諸生。時有客入蜀,少君作稟告乃翁。大令奇其事,寄資作札招之去。少君前生本行蘭,因其聰敏俊秀,父母偏愛之。上有兩兄,皆不得意。後聞其墮馬死,父母衰慟而兩兄竊喜。今又聞其來也皆懼。及相晤,其貌不揚,父甚狐疑,兩兄直叱為妄冒,母亦不認。少君歷舉幼時遊戲事及父母秘密之言,委曲道達。父雖垂憐,而母與兩兄決意逐之。父知必不見容,私與千金遣歸山左,家以小康。談者曰此人現在,後不知作何結局矣。
或曰:「異哉,少君之一跌,既未入幽冥,又不經神判,以翩翩佳公子頓變而為窶人,何異於膴仕之投荒者。造化弄人至此極矣。」薌岸曰:「此不弟之顯罰也。觀其後之不見容於乃兄,即可見前之乃兄受侮不少。若使再世得報,人皆不知。直以現身作法,以示鑒於人倫。諺雲,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為少君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