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唐宣宗皇帝好儒雅,每直殿學士從容,未嘗不論前代興亡。頗留心貢舉,嘗於殿柱上自題曰「鄉貢進士李某」。或宰臣出鎮,賦詩以贈之,詞皆清麗。凡對宰臣言政事,即終日忘倦。洎僖宗皇帝好蹴球、鬥雞為樂,自以能於步打,謂俳優石野豬曰:「聯若作步打進士,亦合得一狀元。」野豬對曰:「或遇堯舜禹湯作禮部侍郎,陛下不免且落第。」帝笑而已。原其所好優劣,即聖政可知也。

  太尉李德裕幼神俊,憲宗賞之,坐於膝上,父吉甫每以敏辯誇於同列。武相元衡召之,謂曰:「吾子在家所嗜何書」意欲探其志也。德裕不應。翌日,元衡具告吉甫,因戲曰:「公誠涉大癡耳。」吉甫歸以責之,德裕曰:「武公身為帝弼,不問理國調陰陽,而問所嗜書。書者,成均禮部之職也。其言不當,所以不應。」吉甫復告,元衡大慚,由是振名。

  宣宗舅鄭光敕賜雲陽、縣兩莊,皆令免稅。宰臣奏恐非宜,詔曰:「朕以光元舅,欲優異之,初不細思,是免其賦。爾等每於匡救,必盡公忠。親戚之間,人所難議。苟非愛我,豈盡嘉言。庶事能如斯,天下何憂不治有始有卒,當共守之。」尋罷。葆光子同僚嘗買一莊,喜其無稅,乃謂曰:「天下莊產,未有不征。」同僚以私券見拒。爾後子孫為縣宰定稅,求祈不暇。國舅尚爾,庶僚胡為。

  武宗嗣位,宣宗居皇叔之行,密游外方。或止江南名山,多識高道僧人。初聽政,謂宰相曰:「佛者,雖異方之教,深助理本,所可存而勿論,不欲過毀,以傷令德。」乃遣下詔。會昌中,靈山古跡招提棄廢之地,並令復之,委長吏擇僧之高行者居之,唯出家者不得忘度也。懿宗即位,唯以崇佛為事。相國蕭仿、裴坦時為常侍諫議,上疏極諫,其略云:「臣等聞玄祖之道,用慈儉為先;素王之風,以仁義是首。相沿百世,作則千年。至聖至明,不可易也。如佛者,生於天竺,去彼王宮。割愛中之至難,取滅後之殊勝。名歸象外,理出塵中,非為帝王所能慕也。」廣引無益有損之義,文多不錄,文理婉順,與韓愈元和中上《請除佛骨表》不異也。懿皇雖聽覽稱獎,竟不能止。末年迎佛骨,才至京師,俄而晏駕。識者謂大喪之兆也。

  唐大中年,兗州奏:「先差赴慶州行營押官鄭神佐陣沒,其室女年二十四,先亡父未行營已前許嫁右驍雄軍健李玄慶,未受財禮。阿鄭知父神佐陣沒,遂與李玄慶休親,截發,往慶州北懷安鎮收亡父遺骸,到兗州瑕丘縣進賢鄉與亡母合葬訖,便於塋內築廬。」識者曰:「女子適邊,取父遺骸合葬。烈而且孝,誠可嘉也。廬墓習於近俗,國不能禁,非也。」廣引《禮經》而證之。

  唐宣宗朝,日本國王子入貢,善圍棋。帝令待詔顧師言與之對手。王子出本國如楸玉局、冷暖玉棋子。蓋玉之蒼者如楸玉色,其冷暖者言冬暖夏涼。人或過說,非也。王子至三十三下,師言懼辱君命,汗手死心始敢落指。王子亦凝目縮臂數四,竟伏不勝,回謂禮賓曰:「此第幾手」答曰:「其第三手也。」王子願見第一手,禮賓曰:「勝第三可見第二,勝第二可見第一。」王子撫局歎曰:「小國之一不及大國之三。此夷人也,猶不可輕,況中國之士乎。」葆光子曰:「蜀簡州刺史安重霸黷貨無厭。部民有油客子者,姓鄧,能棋,其力粗贍。安輒召與對敵。只令立侍,每落一子,俾其退立於西北牖下,俟我算路然後進之,終日不下十數子而已。鄧生倦立且饑,殆不可堪。次日又召,或有諷鄧生曰:『此侯好賂,本不為棋,何不獻效而自求退』鄧生然之,以中金十鋌獲免,良可笑也。」

  大中時,工部尚書陳商《立漢文帝廢喪議》、《立春秋左傳學議》,以「孔聖修經,褒貶善惡,類例分明,法家流也。左丘明為魯史,載述時政。惜忠賢之泯滅,恐善惡之失墜。以日系月,修其職官。本非扶助聖言,緣飾經旨,蓋太史氏之流也。舉其《春秋》則明白而有實,合之《左氏》則叢雜而無征。杜元凱曾不思夫子所以為經當與《詩》《書》《周易》等列,丘明所以為史當與司馬遷、班固等列,取二義乖剌不侔之語參而貫之,故微旨有所未周,琬章有所未一。」文多不載。又睹吳郡陸龜蒙亦引啖助、趙匡為證,正與陳工部義同。葆光子同僚王公貞范精於《春秋》,有駁正元凱之謬,條緒甚多,人鹹訝之。獨鄙夫嘗以陳、陸、啖、趙之論竊然之,非苟合也,唯義所在。

  白少傅居易文章冠世,不躋大位。先是劉禹錫大和中為賓客時,李太尉德裕同分司東都。禹錫謁於德裕曰:「近曾得《白居易文集》否」德裕曰:「累有相示,別令收貯,然未一披。今日為吾子覽之。」及取看,盈其箱笥,沒於塵坌。既啟之而復卷之,謂禹錫曰:「吾於此人不足久矣。其文章精絕,何必覽焉。但恐回吾之心,所以不欲觀覽。」其見抑也如此。衣冠之士並皆忌之,鹹曰:「有學士才,非宰臣器。」識者於其答制中見經綸之用,為時所排,比賈誼在漢文之朝不為卿相知。人皆惜之。葆光子曰:「李衛公之抑忌白少傅,舉類而知也。初文宗命德裕論朝中朋黨,首以楊虞卿、牛僧孺為言。楊、牛即白公密友也。其不引翼,義在於斯,非抑文章也,慮其朋比而制掣也。」

  相國牛僧孺,字思黯,或言牛仙客之後,居宛葉之間。少單貧,力學,有倜儻之志。唐永貞中,擢進士第,時與同輩過政事堂。宰相謂曰:「掃廳奉候。」僧孺獨出曰:「不敢。」眾聳異之。元和初登制科,歷省郎、中書舍人、御史、中書門下平章事、揚州、建州兩鎮、東都留守、左僕射。先是,撰《周秦行記》,李德裕切言短之。大中初卒,未賜謚。後白敏中入相,乃奏定謚曰「簡」,白居易曰「文」。葆光子曰「僧孺登庸在德裕之先,又非忌才所能掩抑。今以牛之才術比李之功勳,自然知其臧否也。且《周秦行記》非所宜言,德裕著論而罪之,正人覽記而駭之。勿謂衛公掩賢妒善,牛相不罹大禍,亦幸而免。」

  唐大中末,相國令狐罷相,其子高應進士舉在父未罷相前,預拔文解及第。諫議大夫崔上疏,述高弄父權,勢傾天下,以「舉人文捲鬚十月前送納,豈可父身尚居於樞務,男私拔其解名,干撓主司,侮弄文法恐奸欺得路,孤直杜門」云云,請下御史台推勘。疏留中不出。葆光子曰:「令孤公在大中之初,傾陷李太尉,唯以附會李紳而殺吳湘。又擅改元和史,又言賂遺閹宦,殊不似德裕立功於國,自儉立身。掎其小瑕,忘其大美。洎身居巖廟,別無所長,諫官上章可見之矣。與朱崖之終始殆難比焉。」

  唐大和中,李德裕鎮浙西。有劉三復者,少貧苦學,有才思。時中人繼御書至以賜德裕,德裕試其所為,謂曰:「子可為我草表,能立就或歸以創之。」三復曰:「文理貴中不貴其速。」德裕以為當言。三復又請曰:「漁歌樵唱皆傳公述作,願以文集見示。」德裕出數軸與之。三復乃體而為表,德裕嘉之,因遣詣闕求試,果登第,歷任台閣。三復能記三生事,雲曾為馬。馬常患渴,望驛而嘶,傷其蹄則心連痛。後三復乘馬過磽確之地必為緩轡,轍有石必去之。其家不施門限,慮傷馬蹄也。其子鄴敕賜及第,登廊廟,上表雪德裕以朱崖神櫬歸葬洛中,報先恩也。士大夫美之。

  杜公,司徒佑之孫,父曰從郁,歷遺補畿令。尚憲宗岐陽公主,累居大鎮,復居廊廟。無他才,未嘗延接寒素,甘食竊位而已。有朝士貽書於曰:「公以碩大敦龐之德,生於文明之運。矢厥謨猷,出入隆顯。」極言譏之,文多不錄。時人號為禿角犀。凡蒞藩鎮,未嘗斷獄,系囚死而不問,宜其責之。嗚呼!處高位而妨賢,享厚祿以豐已。無功於國,無德於民。富貴而終,斯又何人也!子孫不享,何莫由斯

  唐文宗皇帝謂宰相曰:「太宗得魏征彩拾闕遺,弼成聖政。今我得魏謨,於疑似之間必極匡諫。雖不敢希及正觀之政,庶幾處無過之地。今授謨右補闕,委舍人善為之詞。又問謨曰:「卿家有何圖書」謨曰:「家書悉無,唯有文貞公笏在。」文宗令進來。鄭覃在側,曰:「在人不在笏。」文宗曰:「卿渾未曉。但『甘棠』之義,非要笏也。」

《北夢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