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桓皇帝,是章帝第六子,河間王開之孫,名忠,在位二十一年。
原文 元嘉元年十一月,詔百官舉獨行之士,涿郡舉崔寔,詣公車,稱病,不對策。退而論世事,名曰《政論》。其辭曰:「凡天下所以不治者,常繇人主承平日久,俗漸敝而不悟,政浸衰而不知。為天下者,自非上德,嚴之則治,寬之則亂,何以明其然也?近孝宣皇帝,明於君人之道,審於為政之理,故嚴刑峻法,破奸宄之膽,海內清肅,天下密如,算計見效,優於孝文。及元帝即位,多行寬政,卒以墮損,威權始奪,遂為漢室基禍之主。政道得失,於斯可鑒。昔孔子作《春秋》,褒齊桓,懿晉文,歎管仲之功,夫豈不美文、武之道哉?誠達權救敝之理也。故聖人能與世推移,而俗士苦不知變,以為結繩之約,可復治亂秦之緒,干戚之舞,足以解平城之圍。夫熊經鳥伸,雖延歷之術,非傷寒之理;呼吸吐納,雖度紀之道,非續骨之膏。蓋為國之法,有似治身,平則致養,疾則攻焉。夫刑罰者,治亂之藥石也;德教者,興平之粱肉也。夫以德教除殘,是以粱肉治疾也;以刑罰治平,是以藥石供養也。方今承百王之敝,值厄運之會,自數世以來,政多恩貸,馭委其轡,馬駘其銜,四牡橫奔,皇路險傾,方將拑勒鞬輈以救之,豈暇鳴和鑾,清節奏哉!昔文帝雖除肉刑,當斬右趾者棄市,笞者往往至死。是文帝以嚴致平,非以寬致平也。」山陽仲長統嘗見其書,歎曰:「凡為人主,宜寫一通,置之坐側。」
直解 公車,是收天下文書的所在。結繩之約,是上古時風俗。古時未有文字,凡立契約,只用繩子打結為記。干戚之舞,是虞舜的樂舞。舜嘗舞干羽於兩階,而有苗來格。平城之圍,是漢高祖的事,高祖嘗被匈奴圍於平城,七日乃得脫。熊經鳥伸,是修養家導引之術。呼吸吐納,是修養家煉氣之術。駘字,解做脫字。銜,是馬勒。牡,是牡馬,古時以四馬駕一車,呼做四牡。皇路,是大路。輈,是車前曲木,鉤衡以駕馬者。和、鑾,都是鈴名。和在車軾,鑾在馬鑣。馬走則馬鑾鳴,鑾鳴則和應而有節奏。東漢自和帝以後,主威陵替,國紀不張,外戚中官,擅權用事,到桓帝元嘉元年十一月,詔百官舉天下獨行之士。涿郡以崔寔應詔,薦舉將來。崔寔詣公車,自稱有疾,不能對策,退而作論一篇,譏切時事,叫做《政論》。說道:「自昔人君,孰不欲常治而無亂,然天下所以不治者,常繇人君承繼先世,坐享太平,為日已久,遂生驕逸,風俗漸以敝壞,而上不悟,政事漸以衰廢,而上不知,因循苟且,玩愒頹惰,不務講求所以因時達變,振衰起敝的道理,以至於亂亡而不可救。夫為天下者,其道止有二端,不是寬,便是嚴。惟至德之世,無寬嚴之名,自非上德,則寬不如嚴,往往嚴的便治,寬的便亂。蓋天下人心,全在這紀綱法度,以維持其渙散。而繼世之後,多優遊姑息,養成禍亂,所以常要勵精振作,以嚴治之,而後不至於亂。怎見得是如此?但看本朝孝宣皇帝,明於君人之道,審於為政之理,綜核名實,責任考成。有功的必賞,而卑賤不遺;有罪的必罰,而貴勢不免。故嚴刑峻法,儆惕人心,內外奸宄,震懾破膽,都有所懲創。不敢為非,而海內清肅,天下寧靜。如今算計他的明白效驗,比於文帝之躬修玄嘿,與民休息者,反似過之,這便是嚴之則治。及元帝即位,多行寬政,優遊姑息,或知其賢而不能用,或知其惡而不能去。嬖寵用事,貴戚擅權,遂致紀綱陵替,威福下移,人主操柄,始為奸臣所奪。至於王莽,遂篡漢室,究其禍原,實繇於此。這便是寬之則亂。夫嚴莫如宣帝,而天下愈治;寬莫如元帝,而天下愈亂。繇是觀之,政道之得失,不必遠求,近觀二帝,亦可為明鑒矣。昔周之衰,齊桓公、晉文公以兵威糾合諸侯,其去文王、武王之道遠矣。然孔子作《春秋》,常褒稱齊桓公,嘉美晉文公,又歎管仲之功,以為民到於今受其賜。夫孔子豈不知美文武之道哉?亦以周道既衰,王綱不振,夷狄內侵,諸侯莫制,而齊桓、晉文能尊周室,攘夷狄,以明上下之分,故孔子猶有取焉。誠達於權宜,救乎時敝之理也。故聖人能與世推移,因時立政,而世俗之士,每苦於泥古,不識變通,以為上古結繩之約,可復用之以治亂秦之緒,虞廷干戚之舞,可復用之以解平城之圍,豈不迂哉!然則當衰亂之世,而惟欲德教之是用,寬政之是行者,何以異此。今以養身喻之,夫屈伸俯仰,如熊之經,如鳥之伸,以調其形,這雖是延壽之術,卻不是治傷寒的方法;一呼一吸,吐故納新,以調其氣,這雖是引年之道,卻不是接骨的藥膏。若不問其病勢之所急,但以此為良方,而概用之,則誤矣。那為國之道,也如養身一般。當身子和平的時節,常常用粱肉以致養,若卒然有疾病,少不得用藥石以攻之。這兩件都各有所宜。夫為政者之有刑罰,即是治衰亂的藥石;德教,是養太平的粱肉。粱肉雖不可以一日缺,而以之治病,則非所宜。藥石雖可以療病,而平居不可以常服。若用德教去除殘賊,則過於姑息,是猶以粱肉治病,病不可除矣;用刑罰去治太平,則傷於慘刻,是猶以藥石養生,反戕其生矣。所以善養身者,貴識攻補之宜;善為政者,貴審寬嚴之用。知用寬而不知用嚴者,猶知有補而不知有攻也。豈達權救敝之理哉!且自古及今,天運人事,相為循環,歷代帝王,起初立法無有不善,到後來不免有敝。如今正承百王之敝,又遇著天運厄塞的時節,自和帝、安帝、順帝,數世以來,朝政不綱,主威日替,權倖之臣,有罪不坐,豪猾之民,犯法不誅。多以恩貸,惟事姑息,就似乘車的一般。這紀綱法度,慶賞刑威,乃人君御天下之銜轡也。今國政廢弛於上,人心縱恣於下,如馭馬的人,失了韁轡,駕車的馬,脫了銜口,以致四牡橫奔,無可控制。縱是大路,亦成傾險,勢必傾覆。到這時節,方將約結其銜勒,纏束其輈衡以救之,尚恐不及,又何暇鳴和鑾,清節奏,雍容如平日哉!今當紀綱廢墜,上下陵夷之時,必須用嚴,方可救濟,若復從寬縱,將至於長惡容奸,國勢衰替而不可復振矣。昔文帝之世,號稱治平,人見他除去古時肉刑,只說是一切從寬,不知那時肉刑雖除,然罪該斬截右趾的,改為棄市,殺於市曹,該斬左趾及割鼻的,改為笞五百、笞三百,笞數既多,往往至死。名雖輕刑,其實殺之,蓋將使人不敢輕易犯法,以全其命。是文帝之治平,乃以嚴致之,非以寬致之也。今欲致文帝之治,乃不法其嚴,而法其寬,豈善學文帝者哉!」那時山陽郡人,姓仲長名統者,見了崔寔這書,喜其識達時務,歎息說道:「凡為人主的,宜將這書全寫一通,置於坐側,時常省覽,庶不蹈衰世之風,而可保治平之盛也。」按崔寔論治,主於尚嚴,固一時救敝之言,非萬世通行之道。但後世之論治者,不明於寬嚴二字之義,故其論各有所偏,而不能無弊。夫所謂寬非縱弛之謂也,包含敦大,赦過誤,蠲煩苛,這個叫做寬。嚴非暴戾之謂也,厲精明作,振紀綱,齊法度,這個叫做嚴。寬中有嚴,嚴中有寬,如春生秋殺,相代而成歲功,雨露雪霜,並效而行化育。二者闕一不可,故《中庸》論聖德,以發強剛毅,寬裕溫柔並言,這是堯舜以來相傳的治體。世儒不知此義,才說要寬,便因循姑息而流於縱弛;才說要嚴,便嚴刑峻法,而傷於暴戾。而人之常情,每樂放縱而憚繩檢,乃又創為寧可過於寬,不可過於嚴之說,是謂天道可使陽過乎陰,晝多於夜,春夏長於秋冬也,將何以成歲功而行化育乎?昔周公之告成王曰:「敦大成裕,明作有功。」必如是而後無弊,論治者審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