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論《詩三百》之美文以前,應當破除兩個主觀。這兩個主觀者,第一,以詞人之詩評析三百篇,而忘了《詩三百》是自山謠野歌以至朝廷會享用的樂章集,本是些為歌而作,為樂而設的,本不是做來「改罷自長吟」的,譬如《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這真是太原始的詩了。然如我們想到這不是閉戶而歌,而是田野中所聞之聲。當天日晴和,山川明朗的時候,女子結群采掇芣苢,隨采隨歌,作這和聲。則這樣章節自有他的激越之音,不可僅以平鋪直敘看做它是詩歌之「原形質」了。又如《蘀兮》:
蘀兮蘀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蘀兮蘀兮,風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這也太尋常了。然如假想這是一群人中士女雜坐,一唱眾和之聲,則這一歌也自有他的興發處。如果我們不認識這一層,一律以後來詩人做詩的標準衡量他們,必把這事情看得差了。第二個主觀是把後人詩中藝術之細密,去遮沒了《詩三百》中摯情之直敘。詩人斤斤於藝術之細,本已類似一種衰落的趨勢。抒情詩之最盛者,每在無名詩人;而敘事詩之發揚蹈厲,每由甚粗而不失大體之藝術。後人做詩,雖刻畫得極細,意匠曲折得多,然刻畫即失自然,而情意曲折便非詭化(Sophisticated)的人不能領悟,非人情之直率者。如: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葯。
又如:
爰采唐矣,沫之鄉矣。雲誰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或如《葛覃》:
葛之覃兮,施於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於灌水,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於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澣害否?歸寧父母。
以及《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僕痡矣,雲何吁矣!
《詩經》中此類例舉不勝舉,都是直敘的話,都沒有刻意為辭的痕跡,然而都成美文。《詩三百》中一切美辭之美,及其超越楚辭和其他侈文處,在乎直陳其事,而風采情趣聲光自見,不流曲折以成詭詞,不加刻飾以成蔓駢,俗言即是實言,白話乃是真話,直說乃是信說。《詩經》之最大藝術,在其不用藝術處。
子貢問曰:「《詩》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純淨無過於潔白,藝術無過於自然。戕賊語言以為藝術,猶戕賊人性以為仁義,戕賊杞柳為柸棬。
現在敘《詩經》中的幾類情色。
嚴滄浪論盛唐詩曰:「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也是詩中境界能自然後之象。《詩三百》中指到這一格者正不少。例如《燕燕于飛》: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又如《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末巳。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又如《小戎》:
小戎收俴,五楘梁輈。游環脅驅,陰靷鋈績。文茵暢轂,駕我騏。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邶鄘衛之《谷風》及《氓》,總算最能訴說柔情的棄婦詞了。而《小雅》中之《習習谷風》,幾句話說完,意思更覺無限。……
習習谷風,維風及雨。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女轉棄予。
習習谷風,維風及頹。將恐將懼,寘予於懷。將安將樂,棄予如遺。
習習谷風,維山崔嵬。無草不死,無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這些都是言短意長,境界具於詞語之外,愈反覆看去,愈覺其含義無窮。
另有絕妙一格,把聲色景物,密意柔情,一齊圖出來的,例如《出車》:
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僕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我出我車,於彼郊矣。設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旐斯,胡不旆旆?憂心悄悄,僕夫況瘁。
王命南仲,往城於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狁於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塗。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繁祁祁。執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狁於夷。
或如《采薇》(僅抄末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尤其佳妙的是《東山》,這是《詩經》中第一首好的抒情詩。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娟娟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熠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更有一格,聲光朗然,美而不柔,暢而不放,順而不流,寄神韻於嘹亮之中者,如《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像服是宜,子之不淑,雲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鬢髮如雲,不屑鬄也。玉之瑱也,像之揥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磋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縐絺,是紲袢也。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幫之媛也。
又如《碩人其頎》: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於農郊,四牡有驕,朱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又如《女曰雞鳴》: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其曲折旋轉以訴柔情者,能極思意之迴旋。
《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菲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恩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谷風》: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邇,薄送我畿。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婚,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婚,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遊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讎。既阻我德,賈用不售。昔育恐育鞠,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於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而新婚,以我御窮。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來塈。
《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載馳》: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既不我嘉,不能旋濟,視爾不臧,我思不。
陟彼阿丘,言采其虻。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而直陳其事,但作短言,亦能蘊蓄感覺於語外。
《君子於役》: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子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於役,苟無飢渴?
《蟋蟀》(僅錄首章):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山有樞》(僅錄末章):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日不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又如《無羊》一篇,全是一篇絕好的畫圖,所說不多而畫景無限。
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
或降於阿,或飲於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三十維物,爾牲則具。
爾牧來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爾羊來思,矜矜兢兢,不騫不崩。麾之以肱,畢來既升。
牧人乃夢,眾維魚矣。旐維矣。大人佔之,眾維魚矣,實維豐年;旐維矣,室家溱溱。
更有以俗見趣者,是《詩三百》中一個盛格。因為《詩三百》本是些民間歌詞,巷語田謳,自是最真摯的。
《簡兮》: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大叔於田》:
叔於田,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襢裼暴虎,獻於公所。將叔無狃,戒其傷女。
叔於田,乘乘黃。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叔在藪,火烈具揚。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縱送忌。
叔於田,乘乘鴇。兩服齊首,兩驂如手。叔在藪,火烈具阜。叔馬慢忌,叔發罕忌。抑釋掤忌,抑鬯弓忌。
乃至把親切的話說得已甚俚俗,而我們還感覺到他有趣味。例如《揚之水》:
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迋女。
揚之水,不流束薪。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
《綢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予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至於別成一調,後人全無繼續者,則有《鴟鴞》一首之作鳥語。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伐檀》《碩鼠》兩篇,敘人民不平之感,甚有氣力(各錄首章):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士。樂土樂士,爰得我所。
然而詩風中最盛之一格,是《七月》那篇農民和樂的歲歌。這首總敘人民在封建制度中之生活,一個人民生活之本,亦即他的文學之本。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四月秀美,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蘀。一之日子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獻豜於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接舉此一篇,可該《小雅·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四篇。
《詩》的文辭大致可分為風、雅二類(以雅括頌),風是抒情詩,而雅是有容止的詩,但中間並無嚴整的界限,我們上文論《風》已引進了《小雅》,現在論《雅》也免不了引進《風》。
《雅》詩第一類是儀容和平者,例如:
定之方中,作於楚宮,揆之以日,作於楚室。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升彼虛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降觀於桑。卜雲其吉,終焉允臧。
雲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駕,說於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淵,騋牝三千。
又一類是穆穆雝雝者:
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爾,俾爾戩谷。磬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
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古蠲為饎,是用孝事。禴祠烝嘗,於公先生。君曰卜爾,萬壽無疆。
神之吊矣,詒爾多福。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
如月之恆,如日上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彤弓》: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賓,中心貺之。鐘鼓既設,一朝饗之。
彤弓弨兮,受言載之。我有嘉賓,中心喜之。鐘鼓既設,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賓,中心好之。鐘鼓毀設,一朝酬之。
《菁菁者莪》: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見君子,我心則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見君子,錫我百朋
汎汎楊舟,載沈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按,《雅》中有這樣的詩,猶之乎《風》中有《芣苢》,此處但為相見之樂,以短辭作容止之莊;彼處是山謠野謳,以短詞成眾唱之和;彼處有情景,此處有容儀,這都不是可拿後來詩人做詩之格局去評論的。
詩文之盛,是寬博淵懿者,其中含蓄若干思想,以成振而不蕩,莊而不斂之詞。
《文王》:
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聞不已。陳錫哉周,侯文王孫子。文王孫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顯亦世。
世之不顯,厥猶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國。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孫子。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於周服。
侯服於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裸將於京。厥作裸將,常服黼冔。王之藎臣,無念爾祖。
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於殷,駿命不易。
命之不易,無遏爾躬。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
《皇矣上帝》: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視四方,求民之莫。維此二國,其政不獲。維彼四國,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
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啟之辟之,其檉其椐。攘之剔之,其其柘。帝遷明德,串夷載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
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維此王季,因心則友。則友其兄,則篤其慶。載錫之光,受祿無喪,奄有四方。
維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王此大邦,克順克比;比於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於孫子。
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於岸。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共旅,以按徂旅,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
依其在京,侵自阮疆,陟我高岡。無矢我陵,我陵我阿;無飲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鮮原,居岐之陽,在渭之將,萬邦之方,下民之王。
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帝謂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兄弟,以爾鉤援。與爾臨沖,以伐崇墉。
臨沖閒閒,崇墉言言。執訊連連,攸馘安安。是類是禡,是致是附,四方以無悔。臨沖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絕是忽,四方以無拂。
《時邁》:
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疊。懷柔百神,及河喬岳。允王維後,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於時夏,允王保之。
尤盛是發揚蹈厲者,此是《雅》中文詞之最高點。
《文王有聲》:
文王有聲,遹駿有聲。遹求厥寧,遹觀厥成。文王烝哉!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於崇,作邑於豐。文王烝哉!
築城伊淢,作豐伊匹。匪棘其欲,遹追來孝。王后烝哉!
王宮伊濯,維豐之垣。四方攸同,王后維翰。王后烝哉!
豐水東注,維禹之績。四方攸同,皇王維辟。皇王烝哉!
鎬京辟廱,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皇王烝哉!
考卜維王,宅是鎬京。維龜正之,武王成之。武王烝哉!
豐水有芑,武王豈不仕?詒厥孫謀,以燕翼子。武王烝哉!
《六月》:
六月棲棲,戎車既飭。四牡騤騤,載是常服。狁孔熾,我是用急。王於出征,以匡王國。
比物四驪,閒之維則。維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於三十里。王於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廣,其大有頤。薄伐狁,以奏膚公。有嚴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國。
狁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於涇陽。織文鳥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
戎車既安,如輊如軒。四牡既佶,既佶且閒。薄伐狁,至於大原。文武吉甫,萬邦為憲。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飲御諸友,炰鱉膾鯉。侯誰在矣?張仲孝友。
《常武》:
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師皇父。整我六師,以修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國。
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陳行,戒我師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不留不處,三事就緒。
赫赫業業,有嚴天子,王舒保作。匪紹匪游,徐方繹騷,震驚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驚。
王奮厥武,如震如怒。進厥虎臣,闞如城虎。鋪敦淮潰,仍執丑虜。截彼淮浦,王師之所。
王旅嘽嘽,如飛如瀚,如江如漢。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濯征徐國。
王猶允塞,徐方既來。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來庭。徐方不回,王曰還歸。
《長髮》:
浚哲維商,長髮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有娀方將,帝立於生商。
玄王桓撥,受小國是達,受大國是達。率履不越,遂視既發。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帝命不違,至於湯齊,湯降不遲,聖敬日躋,昭假遲遲,上帝是祗,帝命式於九圍。
受小球大球,為下國綴旒,何天之休。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優,百祿是遒。
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何天之龍。敷奏其勇,不震不動,不不竦,百祿是總。
武王載旆,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櫱,莫遂莫達,九有有截。韋顧既伐,昆吾夏桀。
昔在中葉,有震且業。允也天子,降於卿士。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
若《雅》中哀怨之詩,則迥異於《風》中哀怨之詩。《風》中之怨,以柔情之宛轉述怨,以不平之憤憤為怨;《雅》中之怨則瞻前顧後,論臧刺比,述情於政,以政寄情。後人只有阮嗣宗、杜子美(及學杜子美者)方為此類詩也。此類詩都很長,僅舉一篇以例其餘。
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念我獨兮,憂心京京。哀我小心,癙憂以癢。
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先,不自我後。好言自口,萎言自口。憂心愈愈,是以有侮。
憂心惸惸,念我無祿。民之無辜,並其臣僕。哀我人斯,於何從祿?瞻烏爰止,於誰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烝。民今方殆,視天夢夢。既克有定,靡人弗勝。有皇上帝,伊誰雲憎?
謂山蓋卑,為岡為陵。民之訛言,寧莫之懲。召彼故老,訊之占夢。具曰予聖,誰知鳥之雌雄?
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維號斯言,有倫有脊。哀今之人,胡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天之扤我,如不我克。彼求我則,如不我得。執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憂矣,如或結之。今茲之正,胡然厲矣!燎之方揚,寧或滅之。赫赫宗周,褒姒滅之。
終其永懷,又窘陰雨。其車既載,乃棄爾輔。載輸爾載,將伯助予。
無棄爾輔,員於爾輻。屢顧爾僕,不輸爾載。終逾絕險,曾是不意。
魚在於沼,亦匪克樂。潛雖伏矣,亦孔之炤。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殽。洽比其鄰,昏姻孔雲。念我獨兮,憂心殷殷。
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無祿,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獨。
此宗周亂後,流亡者之詩。
又如《小旻》末章:
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至於規諫之詩,多是「文采不艷而過於叮嚀周至」,然叮嚀而成和諧,亦是美文。
《民勞》: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無縱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遠能邇,以定我王。
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國,以為民逑。無縱詭隨,以謹惛怓。式遏寇虐,無俾民憂。無棄爾勞,以為王休。
民亦勞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師,以綏四國。無縱詭隨,以謹罔極。式遏寇虐,無俾作慝。敬慎威儀,以近有德。
民亦勞止,汔可小愒。惠此中國,俾民憂洩。無縱詭隨,以謹丑厲。式遏寇虐,無俾正敗。戎雖小子,而式弘大。
民亦勞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國,國無有殘。無縱詭隨,以謹縫綣。式遏寇虐,無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諫。
《板》:
上帝板板,下民卒癉。出話不然,為猶不遠。靡聖管管,不實於亶。猶之未遠,是用大諫。
天之方難,無然憲憲。天之方蹶,無然洩洩。辭之輯矣,民之洽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
我雖異事,及爾同僚。我即爾謀,聽我囂囂。我言維服,勿以為笑。先民有言,詢於芻蕘。
天之方虐,無然謔謔。老夫灌灌,小子躋躋。匪我言耄,爾用憂謔。多將熇熇,不可救藥。
天之方,無為夸毗。威儀卒迷,善人載屍。民之方殿屎,則莫我敢葵。喪亂蔑資,曾莫惠我師。
天之牖民,如壎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攜。攜無曰益,牖民孔易。民之多辟,無自立辟。
價人維藩,大師維垣。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寧,宗子維城。無俾城壞,無獨斯畏。
敬天之怒,無敢殘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