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的「有機農場」?

如果人類只是草履蟲那樣的低等生物,那麼由機器接管的世界將是完美的簡單模型。所幸,不是。

所以,不用太過憂心。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能展望的機器寫作新聞的前景,只不過描繪的是一幅內容的無機物園圃。

而一個內容的「有機農場」(Farm)是可以預見的。

作為「園丁」,我們可能需要從根本上反思,機器所帶來的種種「好處」是不是都是我們想要的。

一個誤區是,正是因為我們錯誤地認為休閒優於工作,希望享受輕鬆而不願付出努力,我們才過高地估計了各種自動化的好處,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它的「附帶傷害」。

一個效率為先、無摩擦、不再有模糊性且總是遵從最優解的世界,是我們的理想國嗎?可能不見得。

當人工智能將解放人體最後一個器官——大腦,把那些需要集中注意力於機械性地重複、龐大的記憶和流程化的輸出的工作得以替換,當人腦釋放出富餘的「存儲」、「運算」的空間,休閒並不是人腦的目的,我們必須追問:將有什麼新東西將重新填滿、佔用和操練我們的大腦?

一如美國哲學家、神經科學家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所建議的:

我想建議,最主要的資源是我們的一種習慣,即盡可能地將我們的認知任務卸載(off-loading)到環境本身——將我們的心智推擠入周圍的世界。在那裡我們所建造的大量的外部設備能夠儲存、加工和再現我們的意義。這些設備提高、加強和保護轉換過程,而轉換過程就是我們的思維活動。這種普遍的卸載實踐將我們從我們有限的動物腦中解放出來。

人之異於機器者,幾希也——人工智能的每一次里程碑式的進步,事實上不僅在讓人工智能的概念得以夯實,也在重新定義:究竟什麼是人腦,甚至於,什麼是人類?

就像電影《黑客帝國》所想像的那樣:人類像蠶寶寶一樣從一出生開始就被餵養、被照顧、被規訓得無微不至,人成為工廠流水線上的一個「有機化合物反應堆」,這樣的超級自動化的世界並不美妙。

如果我們僅以信息世界來論,這樣的圖景也並非人人想要的。

到目前為止,因為信息獲取越來越便利,我們被餵養得越來越好,由此節約出來的大腦和時間被娛樂、遊戲所填滿,這讓我們真的以為,人工智能解放大腦的目的,就是為了無所事事般休閒。

相信我,這不是真的。因為我們獲取信息的目的不是只獲取本身,而是為了基於信息決策、思考以及從中產生智慧。

接下來,我們將看到,在信息的無機農場裡,機器的確越來越多地將替換人的工作,人將逐漸從生產者轉變為純粹的消費者,或者說,一台人肉終端接收機。

但是,一個內容的「有機農場」將被開墾、被種植,將煥發勃勃生機。原因如下——

自動化是以效率為優先,但是,低效率也迷人。

在古典媒體時代,不按點擊流量「指導」主編和記者報道什麼或者不報道什麼,從某種程度上保護了內容的多樣性,鼓勵了精緻的創作。在網絡時代,由於網絡媒體都在爭當流量大贏家,較少閱讀量的內容被那些反常、荒誕、庸俗甚至是假消息擠出了首屏,扭曲了內容創作的回報機制。如果要形成內容的「有機農場」,就需要有益的低效率,它不是消滅頭部效應,而是能夠讓每種類型、每個層次上的內容都能夠匹配到理想讀者,並獲得合理回報。也就是,在它應許的市場得以價值最大化。

再想想看,婚介服務能夠算法優化嗎?讓機器高效率地按身高、學歷、收入、家庭等數據條件進行男女匹配,恐怕是對愛情的一種諷刺。

自動化在消除一切不確性、模糊性的東西,創造一個無摩擦的信息世界,但人類處理信息需要分歧、衝突和有所選擇。

地圖導航類軟件的確能夠幫助我們每次都選擇最佳路線到達正確目的地以及將來輔助自動駕駛。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永不迷路是不是一種錯位的生活狀態?如果不必擔心身在何處,那麼你也不需要知道你現在的位置了。如果機器越來越懂你,餵給你最喜歡的信息食物,你也不需要擔心會錯失什麼異常信息。

技術至上論者樂見於程序能夠幫助人們擺脫生活中的「摩擦」。就像 Facebook 事實上是在將線下複雜的人際關係自動化、算法化,馬克·扎克伯格稱為「無縫分享」,但問題在於,它剔除了人在社交中的自覺努力。

優美的應用程序總是希望能減少手指的點擊,但有時候,故意設置一個「確認」按鈕,將迫使一個選擇首先要經過大腦的思考。比如在互聯網公益方面,如果只是單純地追求募捐金額、參與人數,許多人會在非有意選擇的情況下「順便」捐助。但是,如果考慮到公益的目標還包括了對道德心的喚起和社會動員,那麼,有意設計一個點擊按鈕,迫使用戶必須主動作出參與公益的選擇,這種故意製造「摩擦」的行為是需要的。而算法就像是消毒劑,試圖清除一切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這種「無摩擦狀態」正是我們需要警惕的。

對抗性設計(Adversarial design)的概念由美國佐治亞理工學院數字媒體專業副教授卡爾·迪賽歐(Carl Disalvo)提出,在其2015年出版的著作《對抗性設計》一書中,介紹了多個故意製造摩擦、以便讓用戶意識到技術存在的交互設計案例。

其中一個例子是「大自然保險絲(Natural Fuse)」,這是由倫敦建築師烏斯曼·哈克(Usman Haque)設計的藝術項目。它的運作方式是:如果你要開一盞燈,就必須把它與一株植物連接,以此作為你對能源消耗的碳補償。每株植物帶有一個標著「關/無私/自私」字樣的開關,當燈漸漸黯淡,你需要做出選擇,是打開自私模式從其他處於「無私」狀態的植物那裡借調碳配額,還是減少電能消耗。

這一設計的目的,就是讓遙遠的無法具體感知的碳平衡來到消費者觸手可及的面前,使得消費者每一次消耗能源的舉動都必須面臨一次節能意識的提醒。它增加了麻煩,但這是它的特色,而非漏洞。它並不懲罰過度消費的用戶,也不獎勵那些與他人分享的用戶,它只是向我們展示了日常消費習慣與能源消耗之間的關係。它的目的不是要最大限度地提高能源利用效率,而是要最大限度地提高協商效率,強迫用戶去面對自己可能無視的問題。

類似這樣的對抗性設計項目都有一個共同願望:讓我們對「技術無意識」變得更敏感,發現造就我們技術狂歡的底層設施,超越數字化簡主義,避免遊戲化的簡單粗暴,讓我們不要變成只懂得享受便利、折扣的消費者。同時,也是提醒我們,要珍視自己的價值觀,並在人文與技術對話的過程中,逐漸修正自己的價值觀。

自動化總是以最優選擇來決定行動,以最大概率來指導推薦算法,而人類做出選擇並不一定是遵從最優解。

就像在現實生活中,人有時會做一些並不符合自己顯而易見的最大利益的事情,哪怕就閱讀而言,我們也不會只關心熱門頭條,只看高相關性新聞,只接收碎片化信息。信息世界充滿衝突和爭奪,這是好事,因為這樣一來,特定的話題、人物和族群才無法長久地把持頭部地位。

所以,所謂興趣推薦引擎的「越來越懂你」是個巨大的謊言,其匹配準確度將存在一個臨界點或者說黃金平衡點,一旦躍過,反而其邊際效應將急劇下降,用戶將產生厭煩,並反感於自己被束縛於信息繭房之中。

機器不會批判,但批判性是人類文化最重要的特徵之一。

技術中立論者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重要的一點是,機器生產的內容不會有批判性,因為機器不會擁有世界觀、價值觀和道德觀。而千百年以來人類創作的無論是文藝作品還是媒介文化,其內容本身就包含著批判性,並且讀者可以對這些作品進行持久地批判,因為它包含著作家強烈的個人動機、見解和主觀視角。

作家、藝術家還有一個身份是公共知識分子,他們扮演著絕對無法外包給算法的重要的公民角色。

上述一切,都在呼喚著一個內容的「有機農場」的到來。可以想像,一個純粹由機器所主宰的內容「無機農場」,栽滿的不過是塑料花而已,雖奼紫嫣紅,但卻了無生機。

因為主觀性、低效率、批判性,在我們整體的文化生活中一直扮演著無比重要的角色。技術並不是那些缺陷的解決方案,因為這些根本就不是缺陷。相反,它們是我們應該加以捍衛的重要而脆弱的文化生態。

豐饒的內容「有機農場」,猶如我們對於好作品的欣賞品味一樣,它一定是包含了敘事想像力、好奇心、不滿的慾望和獨創性的花朵。而這些,都依賴於人的偉大創造。

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看到的機器的進步,仍只是對人類行為的一種簡單模仿。當機器智能化到高級程度,人的任務不再是發現某個東西是什麼,而是去發現它的所有模糊、概率性的聯繫;認知的任務不再是看到簡單性,而是去思考複雜性;人的工作不再是工作本身,而是重新定義什麼是工作,為機器發明「工作」。

《新媒體革命2.0:算法時代的媒介、公關與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