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二十二
法蘭絲·莫瑞錢伯在1993年遇害,先被毆擊,而後被開槍射殺。遇害那天上午10點左右,她鄰居還看到她出來遛狗。兩個小時後,她先生發現她死在廚房內。小狗仍躺在客廳,但是頭不見了。
這件案子我記得很清楚,雖然我沒有參與調查過程。那時我在這裡還只是約僱人員,每星期六搭機往返。彼得和我正鬧得不愉快,所以我同意整個暑假都留在魁北克,希望三個月的小別能夠挽回瀕臨破裂的婚姻。
法蘭絲命案現場的殘忍畫面,讓我相當震驚,至今仍印象深刻。我翻開現場的檔案照片,當時的記憶一下子全湧了出來。
她躺在地上,身子一半在小木桌下,手臂和雙腿全張開,白色的棉料內褲被褪至膝蓋間。她週遭全都是血,沿著地板上的紋路流貫。牆上和流理台也沾上斑斑血痕。照片中,一張翻倒椅子的四隻腳直指著她。
在現場一片血泊中,她的屍體看起來如鬼魅般白。她的腹部被切開,傷口從恥骨往上直達胸部,內臟從傷口進出。一把廚刀插進她雙腿所形成的三角形的頂點,整把刀幾乎完全插入。她的右手掉落在離她五尺遠的地方,介於流理台與水槽之間。她當時是47歲。
「天啊。」我輕輕驚呼道。
我拿起解剖報告,正準備詳閱時,查博紐在門口出現了。我猜他心情不太好。他眼睛充滿血絲,也沒向我打招呼便逕自走進來,問也不問就自己拉了把椅子隔桌坐在我對面。
我看著他,覺得有些眼花。那笨重的腳步聲、那旁若無人的態度,一時之間,我看到坐在我面前的是彼得,我的心緒也飛回到過去的時光。他的身體曾經令我多 麼著迷。我不知道這份執迷是否來自於他專有的體型,還是出自於他的舉止動作。也許只是純粹因迷戀而生的感覺。我從未在他身上獲得滿足。我曾有過性幻想,而 且相當強烈,但是自從看到他站在圖書館外的雨中時,我幻想的對象就都變成了彼得。現在,我可以換一個人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著。老天,布蘭納,清醒些。我趕 緊強迫自己回到現實。
我等查博紐先開口。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我的搭檔也許是個狗雜碎,」他用英語說:「但他不是壞蛋。」
我沒有回答。我注意到他的褲子上有塊四寸長的補釘,手縫的,心想這也許是他自己縫的。
「他只是……太固執了,不喜歡變化。」
「沒錯。」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感到有點不安。
「然後呢?」我催促他說下去。
他往後靠著椅背,捉起自己的拇指指甲玩弄著,仍避開和我的目光接觸。收音機裡,正傳來羅奇·沃伊斯尼的歌聲「海倫」。
「他說他要去申訴。」他雙手垂下,把臉別向窗外。
「申訴?」我試著讓聲音保持平靜。
「向部長、局長和拉蒙斯申訴。他甚至到處搜集你的資料。」
「克勞得爾先生到底不高興什麼?」保持冷靜。
「他說你越過界了,介入你沒有權責管轄的案件。搞亂他的偵查。」他看著窗外明亮的陽光說。
我感到胃部一緊,熱血直往上衝。
「說下去。」冷靜。
「他認為你……」他在心中搜尋合適的字眼,好取代克勞得爾真正說過的字。「……太超過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仍避開我的目光。
「他說,伊莉莎白的案子沒那麼複雜,但是你想把它搞大,把一些不相關的線索全混在一起。他說你想把一件簡單的命案變成一個美國式的精神病鬧劇。」
「我幹嘛要這樣做?」我的聲音稍微上揚了些。
「媽的,布蘭納,這又不是我的想法,我怎麼會知道。」他的目光終於接觸我了。他的表情看起來很不自然,顯然不情願來這裡。
我的目光向著他,但沒有真正看他,想讓時間來緩和一下我激起的腎上腺素。我知道一封申訴信會發揮的效果,情況對我相當不利。我參與過別人申訴的案件。擔任過紀律委員會的成員,深知就算最後沒有處分,調查的過程也會很麻煩。
我們沉默地對坐著,沒有人開口。
「海倫你的舉手投足,讓我為你瘋為你狂……」收音機低唱著。
不斬來使,我對自己說。我的目光轉到桌上的那個檔案夾,桌上十幾張光面相片,拍的都是同一個乳白色皮膚的屍體。我拿起照片,想了一下,然後看著查博紐。我沒打算對他提這件案子,但是他正看著我手上拿的相片。管他的,反正事情不會變得更糟了。
「查博紐先生,你記得一位名叫法蘭絲·莫瑞錢伯的女人嗎?」
「法蘭絲?」他把這個名字念了幾遍。「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對不對?」
「快兩年了。1993年1月。」我把照片遞給他。
他看過照片,點點頭。「我記得,如何?」
「查博紐,你想想看,這件案子你還記得多少?」
「我們還沒捉到這個兇手。」
「還有呢?」
「布蘭納,告訴我,你該不會又想查這個案子吧?」他又看了一遍相片,原本的點頭現在變成搖頭了。「不可能,她是被射殺的,和這次的案子不同。」
「那個混蛋兇手剖開她了,還把手臂砍斷。」
「她太老了,我記得她47歲了。」
我瞪了他一眼。
「不,不,我的意思是說,比其他受害人老。」他慌忙解釋著。
「殺害法蘭絲的兇手把刀子插進她的陰道。根據警方報告,現場留有大量血跡。她被人拿刀插入時,還活著。」
他點點頭。我不必向他解釋,傷口若是在死後才造成,會因為心臟停止跳動的關係而出血不多。法蘭絲的命案現場則留有大量血跡。
「瑪格莉特被人插入雕像,那時她也是活著的。」
我默默從背後抽出伊莉莎白的檔案,抽出命案現場照片,攤在查博紐面前。相片中是一個裝在塑膠袋裡的軀體,上面映著午後4點陽光的斑斑陰影。現 場沒有動過,除了覆蓋其上的葉子和泥土之外。那根通條就插在那兒,紅色的橡皮吸盤幾乎快沒入骨盆,木頭手把在屍體內直指著被砍斷的頭部。
「我相信殺害伊莉莎白的兇手塞入這根通條的力量,足以貫穿她腹部,直到橫膈膜。」
他聚精會神地研究那幾張相片。
「這三個被害者都一樣,」我在一旁說道:「同樣在生前被人用異物塞入陰道,同樣遭到分屍。這是巧合嗎?查博紐先生?有多少性變態有這種癖好?查博紐先生?」他伸手抓抓頭髮,然後手指輕輕敲打著座椅扶把。
「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也是今天才拿到法蘭絲的檔案,若光憑瑪格莉特和伊莉莎白的案子,說服力又不夠。」
「那萊恩怎麼說?」
「我還沒告訴他。」
我無意識地摸著臉頰上的疤痕。我的樣子看起來仍像參加過一場拳擊比賽一樣。
「該死!」他輕聲咒罵一聲。
「怎麼了?」
「我想,我開始相信你了。克勞得爾若知道,一定會踢爆我的小弟弟。」他的手指仍不斷敲打著。「還有嗎?」
「伊莉莎白和茜兒骨頭上的鋸痕幾乎完全相同。」
「我知道,萊恩說過了。」
「和在聖倫伯特找到的屍骨也相同。」
「第五個被害者?」他說。
「你反應倒很快。」
「謝謝,」他敲著扶把說:「知道死者身份了嗎?」
我搖搖頭。「萊恩還在查。」
他舉起一隻手扶著下巴,手指關節蓋滿粗毛,有點像他頭部的縮小版。
「你想兇手依什麼來挑選被害人?」
我雙手一攤。「她們都是女性。」
「很好。年紀呢?」
「從16歲到47歲。」
「體型呢?」
「各種體態都有。」
「居住地呢?」
「遍佈整張地圖。」
「那個變態到底依什麼挑選被害人?長相嗎?她們穿的鞋子嗎?她們買東西的地方嗎?」我回報以沉默。
「你有找出這五個人的任何共同點嗎?」
「她們五個人都先被猛毆,然後才被殺害。」
「沒錯,」他俯身向前,兩手壓在膝蓋上,弓著身,雙肩一垮,深深歎了一口氣。「克勞得爾還在寫什麼笨蛋申訴信。」
查博紐一走,我便打電話給萊恩。他和貝坦德都不在,我只好留了話。我把其他檔案看完,沒什麼發現。當我看完最後一份檔案,才發現自己肚子餓了——已經1點15分了。難怪。
我到八樓的餐廳買了一份火腿起司三明治和一瓶無糖可樂,回到辦公室,命令自己要休息一下。命令才剛下完,我又拿起電話找萊恩。還是不在,大概去吃午餐了。我咬了一口三明治,思緒開始浮動漫遊。戈碧,不行,不想她了;克勞得爾,不想;聖傑魁斯,不能想。
凱蒂。我該怎麼聯絡她?現在嗎?不可能。我不想她,結果思緒飄回彼得身上,我身上突然產生一股熟悉的悸動。想起他顫抖的皮膚,我居然心跳加快起來,感覺兩腿之間發熱潮濕。沒錯,我們過去是有過激情。「你現在只是發春罷了,布蘭納。」我又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想起另一個彼得。夜晚的爭吵、激辯、一個人吃晚餐。一想起過去的憤恨,果然馬上平撫了情慾。我吸飲一口可樂。為什麼會常常想起彼得?如果我們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謝了,少來這套。
自我放鬆治療並不管用,我乾脆再把露絲印給我的清單看一遍,並小心不把醬汁滴在文件上。我翻到第三頁,想看看露絲勾出來的三件案子,但是她的 鉛筆剛好畫在字上,看不清楚。我好奇地拿橡皮擦把鉛筆痕擦掉,閱讀內容。有兩件案子是關於屍體被塞人桶子裡,再倒進硫酸。用化學藥物毀屍的情況越來越流 行。
第三件案子讓我有點迷惑。從編號來看,這是法醫研究所在1990年的案子,主持解剖的是派利第博士。沒有列上驗屍官的名字,在名字那一欄則填上:單身。至於出生日期、解剖日期和死因等欄位都是空白的。唯獨備註欄被填上「四肢切斷/惡意」才會被露絲搜尋出來。
吃完三明治後,我到中央資料室調出這份檔案。裡面只有三樣東西:一份警方報告,一張法醫的解剖結果,以及一個裝有相片的信封。我看過相片,讀完報告,便直接去找派利第。
「有空嗎?」我對著他微駝的背影說。
他從顯微鏡上抬起頭,一隻手拿著眼鏡、一隻手拿筆。「請進,請進,」他慌忙把眼鏡戴上,請我進去。
我的辦公室裡有窗戶,而他有的是空間。他跨著大步橫過辦公室,走向擺在一側的沙發和茶几。他伸手探入研究服口袋,掏出一包香煙遞給我。我搖搖頭。每次來找他都要歷經一次這樣的儀式。他知道我不抽煙,但每次都會遞給我。和克勞得爾一樣,派利第也是相當固執。
「有什麼事要我效勞?」他說,點上一根煙。
「我對你以前解剖過的一件老案子很好奇,1990年的。」
「噢!老天,我怎麼可能記得這麼久以前的事?有時我連我家地址都記不清,」他傾身向前,一手托住下巴,露出一副耍詐的表情。
「有時候我還把地址寫在火柴盒上。」
我們一起大笑起來。「派利第博士,我想你一定記得每一件你想記的事。」
他聳肩晃腦,一副無辜樣。
「別鬧了,我把檔案帶來了,」我把檔案夾打開。「警方報告說屍體被裝在運動袋裡,丟棄在公車站後。一個酒鬼打開它,以為裡面有什麼好東西。」
「沒錯,」派利第說:「正直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應該聚集起來組織兄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