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地圖》(二十一)(3)
「什麼難題?」余伯寵一怔。
「他們已將全部文物席捲而去,剩下的人就不必終日牽腸掛肚,寢食不安了。大家從此各行其是,豈不落得自在省心。最重要的是,你我之間再不存在什麼利害衝突,以前擔心的拚殺場面也絕不會出現了。」卡西列夫輕鬆地說,「好吧,我先去向浦斯金大人覆命,回頭再約你喝個痛快。」
聞聽此言,余伯寵頗覺啼笑皆非,但也為對方的慷慨坦誠所感動,只是捫心自問,短期內恐怕再也沒有飲酒會友的空閒了。
倫庭玉的緊迫感更加強烈,他無心理會卡西列夫的荒謬之談,只顧痛定思痛,凝神構想。槍手們的身影剛剛離去,即刻轉身吩咐眾人:「各位原地待命,伯寵,懷遠,隨我去將軍府求援。英國人半夜啟程,此刻頂多到達紅柳湖,就算出動全城兵馬追趕,也一定要奪回屬於我們的文物。」
倫庭玉的推斷不錯,在他發號施令的時候,英國人的車馬恰好接近城北的紅柳湖。三十四隻沉重的木箱分別由八峰駱駝和二十匹馬馱運,從昨晚動身至此,幾乎沒有片刻停留。
隊伍沿著荒涼的戈壁迤邐而行,布萊恩乘坐的馬車拖在最後,除了馬伕以外,同車的還有蓋勒和帕夏。經過一夜顛簸,每個人的臉上都佈滿倦意,但當馬伕提出稍作休息的建議時,卻被布萊恩斷然拒絕。
「不行,在沒有徹底脫離雅布的控制範圍之前,隊伍不能有絲毫耽擱。況且,推算時間,我們的對手已經察覺真相,說不定正糾集人馬拚命追趕。」
話雖如此,緊張的神色中依然掩飾不住一絲興奮,繼而笑容可掬地望著身旁的帕夏,推崇備至地說:「這次涉險過關,你的貢獻最大。回想一下,假如沒有及時取得通行證,所有周密的計劃都可能一一落空。」
「過獎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只不過在盡分內的職責。」帕夏淡淡地表示。
見她神情憂鬱,布萊恩不免詫異,說:「看來我們順利出城並沒有帶給你愉悅的感受,莫非酬勞方面還不能令你滿意?有什麼要求儘管開口,我會通知領事館酌情解決。」
「不可否認,」帕夏幽幽歎道,「賺取英鎊是我當初投靠你們的唯一目的,但是,當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我才發現金錢並不是世上最重要的東西。」
「呵,」布萊恩微笑,「這番妙論頗具哲學意味,可惜我還是不明白你真實的想法。」
帕夏卻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博士,領事館的聯絡人員大概在哪裡出現?」
「頂多還有兩英里吧,他們首先要就路線問題同庫爾勒方面協調商議,以便我們安全地通過政府軍的防區。」
帕夏輕輕點頭,緩緩道:「等到和他們見面,我的任務是不是就算完成了?」
「當然,簡直是功德圓滿。」
「很好,」帕夏說,「到時候就恕不奉陪了。」
「哦,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喀什嗎,難道還有其他的事情亟待料理?」
「是的,」帕夏平靜回答,「我千方百計混出城來,完全是為了應付差事。其實,此時此刻的雅布雖似龍潭虎穴,卻也是真正讓我留戀的地方。」
布萊恩越發困惑,深思了一會兒才漸漸醒悟,喃喃道:「我懂了,這是一個弄假成真的故事。在你展現自身魅力的時候,同樣被威武英俊的裴少將軍吸引,以至於不知不覺墜入情網。」
帕夏默不作聲,淒迷的目光透過車窗凝視著遠方。
「真誠的感情值得尊重,」布萊恩接著說,「重返雅布卻不是明智的選擇。想想看,就算可以僥倖通過哨卡,但裴紹武能夠原諒你的所作所為嗎?」
「能不能原諒就不必你操心了,我親手釀造的苦酒,應該由我自己品嚐。」帕夏的口吻異常堅決。在她看來,對於裴紹武的虧負本來是迫於無奈,但若不辭而別,一誤再誤,才是罪不可赦的行為。
「好吧,」布萊恩婉歎,「我無權干涉你的自由,但最後想奉勸一句。像你這樣出色的女人,做出飛蛾投火的選擇實在可惜,如果肯回心轉意,我們隨時期待著與你繼續合作的機會。」
「繼續合作?恐怕很難了。」帕夏搖頭苦笑,雖未明言,內心卻渴盼著及早回到情郎身邊,即使伏地哀乞也要爭取對方的寬宥,從此夫唱婦隨,甘苦與共,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
世事如棋,變幻莫測。心念甫動,帕夏的一部分願望竟很快化為現實,但她沒有意識到,這正是自己美好憧憬破滅的開始。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布萊恩挑起車簾,立刻看到了疾馳而來的裴紹武。他的面色微變,但隨即發現裴紹武的身後僅跟著兩名親兵,於是又恢復了從容,小聲告誡蓋勒。「我們有麻煩了,你要早做準備。」
蓋勒輕輕點頭,神情極其沉穩。相比之下,帕夏的表現大失常態,五色無主,神昏意亂,雖然急切盼望著和裴紹武重逢的時刻,卻從未想過竟是在這種情況下會面。
裴紹武的反應不出意料,橫眉立目,氣急敗壞,臉上凝聚著遭受蒙騙後的憤慨。左手挽韁,右手握槍,催馬在隊伍旁邊兜了一圈,口中高喝:「停止前進,所有人統統下車———」
懾於雷霆萬鈞的氣勢,探險隊員紛紛從車馬上下來。起初不少人驚慌失措,但看到首腦人物布萊恩及蓋勒均安之若素,畏懼之情又有所緩解,只是勒馬駐立,靜觀事態。
《樓蘭地圖》(二十一)(4)
裴紹武聲色俱厲,布萊恩反而越發鎮定自若,甚至友好地同對方打著招呼。「我們深夜啟程,本不願驚擾官府,想不到少將軍還是匆匆趕來送行,實在讓人不好意思。」
「少在這裡自作多情,」裴紹武冷笑,「博士,我佩服你的高明手段,但也不要得意太早。那張通行證雖然可以幫你出城,卻終究遮擋不住別人的眼睛,知道麼,守衛雅布的官兵並不都是一群蠢豬。」
原來,當英方考古隊經過雅布北門時,身為裴紹武心腹的守城官雖然事先得到過關照,並且也核實了帕夏持有的通行證,卻對眼前的一大批輜重行李頗存疑慮,更加困惑不解的是,逐車檢閱的過程中,隱約留意到隊伍裡混雜著一些喬裝改扮過的洋人。守城官生性謹慎,表面上沒有違令阻攔,暗地裡卻另有主意。在開城放行的同時,即刻趕往將軍府稟告。
隊伍離開不久,如果及時追趕,負累沉重的布萊恩一行斷難逃脫。誰知天助英國人成事,由於求購軍火之故,裴紹武當夜宴請浦斯金,席間喝得酩酊大醉,千呼萬喚也醒不過來。而守城官明白,裴紹武發給帕夏的通行證純屬私相授受,決計不肯公諸於眾,所以只有苦候待命。用盡了各種醒酒辦法,拖延了將近三個鐘頭,鼾聲如雷的裴紹武終於睜開雙眼。得知消息,宿酲立解,冥想回味,也覺得蹊蹺萬分。雖然預感到形勢嚴峻,卻又不敢大肆張揚,唯恐事情洩漏引來俄國人的責難。於是悄悄整備鞍馬,只帶了兩名貼身隨從,頂著凜冽的寒風一路追蹤至此。
和布萊恩說話的時候,裴紹武佈滿血絲的眼睛始終緊盯著帕夏,目光裡飽含著迷惘、懊惱和憂鬱。帕夏縮肩垂首,試圖極力迴避,卻又分明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力量衝擊著自己的心靈。
「帕夏,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裴紹武的嗓音格外沙啞,「時至今日,總該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了吧!」
「紹武,對不起,我……」帕夏拘忌不安地說,「其實,三年來我一直替英國人工作。」
「……『白鬍子』?」裴紹武一怔,像是喃喃自語道,「『白鬍子』裡也收女人麼?」
「我們並沒有男尊女卑的觀念,」布萊恩忽然插話,「凡是願意為大英帝國效勞的人士,領事館照例一視同仁。」
「住口——」裴紹武怒聲斷喝,又轉向帕夏說,「難怪你甘冒風險刺殺伊萬,原來是設法替英國人掃除障礙。而你在我面前的種種表現,只不過是逢場作戲,另有圖謀。」
「不,紹武,」帕夏泫然欲泣,苦苦分辯,「我承認自己最初的居心不純,但我也是血肉之軀,也是一個有良知的女人,不可能對你的深情厚意無動於衷,事實上到了後來,我也想每時每刻都陪伴在你的身邊。」
「哼,難道嫌騙得我不夠嗎?」裴紹武不屑一顧,「想想也覺得可笑,我向來自詡聰明絕頂,卻被一個柔弱女子玩弄於股掌之間。我甚至寧願拋棄家庭和地位,去和你一起浪跡天涯。唉,世上還找得出像我這樣的傻瓜麼?」
「紹武,」帕夏聲淚俱下,「如果你肯原諒我的過錯,這份願望仍然可以實現。」
「原諒,怎麼原諒?」裴紹武質問,「即使擁有海洋般寬闊的胸懷,想必也無力承受你對我的傷害。算了吧,帕夏,我不會再被花言巧語所迷惑,假如不是我幡然醒悟,窮追猛趕,恐怕你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會的,絕不會,就算你沒有追來,我也要回到雅布找你……哦,這一點布萊恩博士可以作證,我剛才親口向他表明過心意。」帕夏聲嘶力竭,語無倫次,以懇乞的目光投向布萊恩。
布萊恩似乎缺乏主持公道的興趣,聳聳肩膀淡淡地表示。「我無意捲入兩位的感情糾葛,只關心少將軍如何處置這批文物。」
「還用問麼,」裴紹武決然答道,「當然是原路返回,依照各方協商的意見重新進行分配。」
「有這種必要麼,」布萊恩微笑,「既然東西已經運出城,何妨順水推舟呢。你應該相信,這個人情大英領事館日後一定會補報的。」
「說得倒輕巧,我在你這裡落了人情,卻不免開罪了倫先生和俄國人,豈不是得不償失嗎?我們父子要想在雅布安身立命,就不能幹出厚此薄彼的事情。好了,這段公案如何了斷,還是由你們三方會面後自行商議吧。」
「看樣子沒有通融的餘地了。」布萊恩失望地歎口氣,抬頭問道,「如果我們抗令不遵,不知少將軍會有什麼打算?」
「我將不惜採取一切手段……」裴紹武的語氣越發強硬,發現對方的目光裡有一絲挑釁的意味,不由得心中一動,正色告誡:「博士,你是不是還抱有一線僥倖心理,認為我們寡不敵眾,或許難以控制局面。不要忘了,紅柳湖以西也駐紮著一支雅布軍隊,距此不過三十里的路程。」
「是嗎?三十里的路程確實不遠,不過,你連夜出城,只怕還來不及通知吧。唉,年輕人的辦事作風畢竟不夠穩健,既想力挽狂瀾,又怎麼能容許絲毫的疏忽大意呢。至少這樣的錯誤我們是不會犯的……」布萊恩慢條斯理地講了一通,最後忽然改用英語高聲叫嚷:「保羅,你準備好了麼?」
「好了!」蓋勒應聲回答。
帕夏黯然神傷之際,隱約感覺出布萊恩的話裡暗藏殺機,隨即意識到裴紹武的處境不妙,正想有所警示,耳邊已響起了三下急促的槍聲。
《樓蘭地圖》(二十一)(5)
原來,趁裴紹武和布萊恩交談的空隙,槍法精湛的蓋勒已悄悄選好位置,取出武器,瞄準目標,只等上司發話,便猝不及防地扣動扳機。
兩名親兵背心中槍,醉酒似的從馬上跌落。裴紹武的死相更慘,子彈由腦後貫入,左眼射出,眼珠僅靠一根微血管吊住,悠悠晃晃,形狀可怖。而整個身體緩緩伏臥在馬背上,面孔扭曲,嘴巴張大,似乎有什麼話未及說出。
帕夏頓時魂飛魄散,週身的血液也在瞬間凝固,癡癡地盯著情郎的屍身,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竟是事實。佇立許久,才轉過頭來嘶聲質問:「為什麼要開槍?為什麼要殺死他……」
「道理很簡單,」布萊恩答道,「在計劃接近成功的關鍵階段,絕不允許任何人阻擋我們前進的腳步。」
「可是,」帕夏聲音顫抖著,「你們只須制服紹武就可以達到目的,為什麼一定要下毒手呢?」
「這不難理解,你的情人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一旦動起手來,恐怕不容易對付。倘若再招來附近的官兵,我們的麻煩就更大了,不如先發制人,翦除後患……」布萊恩似乎沒有耐性詳細解釋,話說一半,就吩咐眾人整頓車馬,準備啟程。
望著布萊恩指揮若定的模樣,帕夏覺得脊背上陣陣發冷,彷彿平日學識淵博,睿智而溫和的考古專家早已不見,眼前只是一個凶殘狡詐的惡魔。本欲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拚命,卻又明知徒勞無益,因為緊握手槍的蓋勒始終不離布萊恩左右。
布萊恩並沒有考慮帕夏的感受,安排就緒後,看到帕夏仍然呆立一邊,就開口勸道:「帕夏,隊伍要出發了,你也請上車吧。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女人,不該把工作和感情混為一談,何況心上人已經不在,你更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
帕夏置若罔聞,紋絲不動,失神的眼裡蘊涵著無盡的悲傷和憎恨。布萊恩又催促了兩遍,對方依舊毫無反應,只得無奈地歎道:「既然你這麼固執,我們也不能勉強,只有希望你節哀順便,好自為之了。另外提醒一下,如果有空的話,請記得來喀什領取賞金,對於有功人員,大英領事館是絕不會虧待的。」
說完即刻上車,一聲令下,駝鈴脆響,沙塵飛揚,隊伍繼續向北挺進。
車馬漸漸消失,曠野寂靜如初,帕夏像是剛剛從莫名驚愕和出離憤怒的雙重壓迫下掙脫出來,繼而切實體會到一種痛徹肺腑的滋味。眼看著裴紹武的面色變得灰白,腦海裡浮現著往日的溫存與關愛,胸臆間交織著愧悔和哀怨。失聲號啕,氣噎淚干,任憑刀鋒般的寒風吹襲臉龐的同時,一顆心也早已被分割得支離破碎。
就這樣肝腸寸斷,泣血捶膺,帕夏始終守候在情郎的屍身旁,彷彿天地萬物都不存在,自己飄忽不定的思緒正追隨逝去的靈魂漸行漸遠。不知過了多久,紛亂的馬蹄聲再次逼近紅柳湖畔,一支百餘人的隊伍迅即包圍上來,其中大部分是雅布城的官兵,也有中方考古隊的成員,如「沙狐」余伯寵等。驚師動眾,氣勢洶洶,帕夏卻沒有絲毫畏懼的表現,甚至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目睹裴紹武的慘狀,人們無不震駭失色,紛紛下馬探視搜尋。可惜除了三具冰涼的屍體,再沒有其他重要的發現。英方探險隊杳如黃鶴,而唯一留下的活口——帕夏,卻又形容枯槁,神智失常,似乎無法提供有價值的線索。無論如何追問,口中只是喃喃自語:「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不辨方向,無法繼續追蹤,而且貿然前進,有可能陷入政府軍的防區。於是只得將帕夏繩捆索綁,連同裴紹武的屍體先行帶回雅布。
裴敬軒驚聞噩耗,幾乎當場昏厥,經人救醒後遂又怒火中燒。親自坐堂提審,試圖查明究竟,但嚴刑逼供之下,帕夏依然如故,除了一句「是我害了他」之外,再也說不出什麼新鮮的詞語。
很明顯,裴紹武的暴斃已使得帕夏心如死灰,根本不再有忝顏偷生的念頭。裴敬軒洞察其意,卻難消滿腔憤恨,咬牙切齒地說:「既然大包大攬,只好由你替紹武抵命了。不過,別指望痛痛快快地死掉,我會讓你的下場比我兒子慘上百倍。」
裴敬軒言出必行,為帕夏準備了一種極端殘酷的死亡方式。這種刑法大概由絞刑演化而來,因為廢棄太久的原故,已經沒有多少人能夠知道它的具體稱謂——作為刑具的大木籠安放在將軍府門口,帕夏站在木籠中央,腦袋被籠蓋牢牢固定,雙腳則被緊縛在一塊活動踏板上。隨著劊子手緩緩掌控機關,踏板的位置一點點降低,犯人的脖子也逐漸拉長,據說要經過漫長的八天時間,受刑者才會因頸骨斷裂而死。
行刑當日,將軍府外觀者如雲,眼看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子遭此摧殘,大多人頓生惻隱之心,竊竊私語,扼腕長歎,暗自詛咒裴敬軒的暴虐。膽怯者甚至不敢正視,掩面避去,猶感毛骨悚然。
相比四周的肅穆沉鬱,木籠中的帕夏反而顯得格外安詳,俊秀的臉上淚痕宛然,卻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懼畏縮的神色。黯淡的目光凝望著遠方,彷彿雲開霧合的蒼穹盡頭隱藏著自己苦苦追尋的夢想。或許裴敬軒不會猜到,慘無人道的懲罰手段並不能達到預期效果,因為此時此刻對於帕夏而言,所有肉體上的折磨以及精神上的恐嚇都已失去作用。監刑官一聲厲喝,劊子手開始放低踏板,她乾涸的唇角居然掠過一抹動人的微笑,嘴裡唸唸有詞:「紹武,不要走遠,我就來了……」
《樓蘭地圖》(二十一)(6)
然而,世事難料,蒼黃反覆,就像有人為求延年益壽而無處尋覓靈草仙丹一樣,當帕夏萬念俱寂,視死如歸之際,上天卻偏偏不與其便。
裴紹武的遺體經過清洗修飾後簡單裝殮,將軍府前院的正廳臨時改為靈堂,裴家老幼哭作一團,屋裡屋外還肅立著不少聞訊趕來的高級將官、地方士紳及死者的生前故友等。裴敬軒正沉浸在喪子之痛中,忽聽衛兵報告,俄國參贊浦斯金駕到,緊接著不等回話,臉色陰沉的浦斯金已昂然直入。
裴敬軒強抑悲愴起身迎接,浦斯金卻並不理睬,逕直走到未曾合蓋的木棺旁,用一種冷漠而疑惑的目光審視一番,然後小聲嘟囔著:「真想不到,昨天晚上還在一起喝酒,今天就成這個樣子了。」
一句話觸動裴敬軒的傷心處,兩行混濁的老淚簌簌滾落,淒然歎道:「唉,可憐紹武年紀輕輕,還有太多的路沒有走完……」
見他愁眉鎖眼,泣不成聲,浦斯金不耐煩地一擺手,說:「好了,目前形勢緊迫,我不能陪你耽誤工夫,有些事情必須盡快講明白。」
態度傲慢無禮,靈前眾人群情激憤,性格剛強者忍不住開口斥罵。裴敬軒畢竟有求於人,不願使場面僵化,連忙搖手示意部下克制,同時恭請浦斯金移室詳談。
延入靈堂西面小客廳,裴敬軒越發察覺來者不善。果然,浦斯金的囂張氣焰並沒有因為遭受譴責而有所收斂,等鋪排茶水果盤的婢女剛剛退下,便面紅耳赤地叫嚷:「姓裴的,你也太過分了吧,我看你這個雅布城的土皇帝是不想做了。」
「大人何出此言,有話慢慢商量嘛。」裴敬軒故作鎮定。
「別裝糊塗了,」浦斯金咄咄逼人,「你向我保證過,旅店四周戒備森嚴,為什麼英國人還是帶著全部文物溜之大吉?最可氣的是,事發之後居然封鎖消息,若不是卡西列夫及時通報,恐怕我如今還蒙在鼓裡呢?」
「大人誤會了,對於昨晚的突發變故,其實我和您一樣,至今也沒有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麼說,在犯下愚蠢錯誤後,雅布當局根本沒有採取任何補救措施?」
「怎麼沒有?」裴敬軒神容悲切,「小兒紹武就是因為連夜追蹤才慘遭不幸的。」
「可是,既然攔截未果,為什麼不繼續派人追趕?」浦斯金質問,「你的騎兵向來以剽悍迅猛著稱,不可能連一支負擔沉重的駝隊也攆不上吧。」
「布萊恩居心險惡,事先毫無徵兆,只要越過紅柳湖,他們的逃離路線就無從判斷。」裴敬軒婉言解釋,「如果盲目挺進,勢必遇到政府軍隊的阻擊,不如暫且撤回再作商議。何況……紹武新亡,裴某的心情無比沉痛,一時間也難以從容決斷。」
「這樣的理由實在荒謬,」浦斯金冷冷地說,「等你的心情平復,只怕布萊恩已經把東西運到倫敦了。」
裴敬軒微微變色,詫異道:「參贊大人,照你的意思,莫非我兒子的性命還不如那些破木條碎紙頭重要?」
「當然,」浦斯金毫不掩飾自己的刻薄,「你總共有七個兒子,失去一個也無所謂。而那些塵封千年的文物全都是無可替代的珍品,兩者應該不能相提並論。」
「混蛋,」裴敬軒終於按捺不住怒火,脫口大罵,「紹武不僅是我最疼愛的兒子,也是裴家的全部希望,那些從沙子裡挖出的廢物怎麼比得了。如果你身上還有一點人味兒,就不會說出這樣毫無心肝的話來。」
浦斯金沒有料到對方敢於頂撞,稍稍怔了一下,隨後不甘示弱地響應:「咦,看不出來你的脾氣倒挺大嘛。迪化府的部隊即將兵臨城下,雅布城的軍火亟待補充完善,你可得仔細掂量掂量,不要幹出作繭自縛的傻事。」
「少來這一套,沒有你的軍火,老子照樣和迪化府對著幹!想用武器裝備作為要挾手段,你的如意算盤恐怕是打錯了。惹惱了我,先讓你變成我兒子的陪葬品。」
一旦撕破面皮,裴敬軒已經無所顧忌,氣沖斗牛,拍案咆哮,將桌上一隻清花茶碗震落在地,當即摔得粉碎。
雖不是「擲杯為號」,守候門外的兩名親兵也應聲而入,看著暴躁如雷的長官,手按佩槍請示:「將軍,是不是把這個洋鬼子拿下?」
裴敬軒尚未有所表示,浦斯金已骨顫肉驚,起身擺手道:「咳,咳,老裴,何必大動肝火呢。咱們這麼多年的交情,總不至於為兩句話傷了和氣吧。」
見裴敬軒仍在躊躇,浦斯金又慌忙不迭地替自己圓場。「也許是昨夜喝多了酒,我一時性急,口不擇言,還請閣下格外原諒。既然彼此的情緒都不夠穩定,也不適宜商討籌劃,好在合作的日子還長,不如改天再談怎樣?」
說著邁動雙腿就要開溜,裴敬軒橫眉立目,怒容可掬,最終卻並未阻止。他雖然對浦斯金的反感達到極點,但兩者之間畢竟沒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何況深知俄國人在西北的勢力猖獗,更不願在與迪化府交惡的同時另樹強敵,於是一頓發作後,也只得移船就岸,不了了之。
浦斯金匆匆返回寓所,衣領處早已被冷汗浸透。回憶方纔的光景,不由得六神無主,原以為可以利用裴敬軒急需武器的弱點操縱對方,不料竟險些被這條「蠍子」反噬一口。即便性命無虞,倘若被當作人質拘押起來也不太美妙。思前想後,憂心忡忡,於是翌日遣人向裴敬軒告辭,只說代購軍火的事情有了眉目,自己必須馬上出城聯絡。裴敬軒明知是信口雌黃,但哀痛之情猶盛,也無暇究詰查探,況且對浦斯金又是一種「眼不見心不煩」的感受,便隨即答應了他的請求。浦斯金如蒙大赦,片刻也沒有耽擱,收拾行李,輕車簡從,倉惶撤出雅布城。
《樓蘭地圖》(二十一)(7)
話說當日,浦斯金狼狽離開將軍府不久,又有衛兵稟報:「倫先生來訪———」
裴敬軒不禁皺眉,暗忖,莫非又來了一個火上澆油的主兒。自己已經和俄國人反目,更不惜同任何權貴決裂,只要對方出言不遜,照樣給他來個下馬威。拿定主意,也不迎接,拉長了臉站在堂前,等著展開一番唇槍舌劍。
誰知情況出乎預料。和刁蠻狂妄的浦斯金不同,倫庭玉完全是一副敦厚君子的風範,步履遲緩,儀態謙恭,看到裴敬軒,先是充滿同情地頷首致意,而後回頭招呼隨從——由唐懷遠引領的八名健僕,持捧香燭紙馬、牲醴祭品、靈幡綵棚以及素花輓聯等,相繼陳列在裴紹武的牌位附近。倫庭玉親自上前躬身行禮,神容哀戚,目光悲憫。
不止亡者親友,靈堂裡全體人員都被來賓的舉止所打動,並且詫異於倫庭玉便捷明快的行事作風。裴紹武喪命不過半日,他竟在短時間內已置辦下一套豐厚顯赫的奠儀,足見其通達諳練,誠摯可感。
裴敬軒的牴觸情緒早已煙消雲散,等倫庭玉弔唁完畢,忙囑令子侄回禮答謝,遂又請入偏廳飲茶敘話。
「將軍,」倫庭玉勸慰道,「人生無常,你是經歷過無數風波的,傷痛之餘,還望千萬珍攝身體。」
「談何容易,」裴敬軒涕淚縱橫,「裴某戎馬半生,東奔西闖,還不是想為子孫留下一份基業。誰知命運不濟,最終卻落得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結果。捫心自問,簡直了無生趣。」
「何至於如此悲觀呢,」倫庭玉說,「大概是天妒英才,紹武先走了一步,但裴公的事業仍然後繼有人,當務之急是振作精神,料理善後。」
態度懇切,談言微中,裴敬軒自然首肯心折,頹敗的氣色似乎緩和了許多。倫庭玉趁機又安撫了幾句,而後像是不經意地問:「方纔我在府外看到木籠中的女囚,可是殺害紹武的兇手?」
「還不能確認,但至少可以肯定她是一名英國人的奸細。」
「哦,」倫庭玉若無其事地說,「將軍處決犯人的方式挺特別呀。」
「對於害死紹武的人,我恨不得生吞活剝,」裴敬軒惡狠狠地說,「無論用什麼樣的懲罰手段都不過分。」
「不錯,為親人報仇雪恥天經地義,」倫庭玉附和著,「只是將軍發洩怒火的方向選擇失誤了。想想看,處死一個奸細並不費事,但如此一來,豈不是放過了真正製造禍端的元兇。」
裴敬軒遽然動容,說:「倫先生是什麼意思?」
「很明顯,」倫庭玉侃侃而言。「門外的女囚不過是一個供驅使奔走的小腳色,英國考古隊的布萊恩才是幕後主謀。如果讓罪魁禍首漏網,恐怕無法告慰令郎的在天之靈,而放眼雅布,那女人正是追捕逃凶唯一的線索,將軍怎麼可以隨意毀滅呢。」
裴敬軒更加驚駭,轉念一想又不免遲疑。「先生的話確實有理,但是,那女人頑梗不化,死心塌地,似乎很難從她身上打開缺口。」
「沒那麼嚴重吧,」倫庭玉不屑地一笑,「心若止水的境界連得道高僧也難達到,何況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將軍因為悲憤填膺,所以失去了耐性。其實,只需下足功夫,任何人的心理防線都有崩潰的時候。」
裴敬軒頻頻點頭,卻似仍有顧慮。「就算那女人開口,只怕也於事無補了。布萊恩已經逃出了雅布地界,我們又能拿他怎麼樣呢。」
「只要他尚未逃出國境,我們就有辦法可想。」倫庭玉說,「你應該知道,倫某在西域交遊頗廣,雖然談不上呼風喚雨,各地官場也有不少夠份量的朋友。布萊恩背信棄義,私挾文物,已經觸犯了**律例,只要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我們就不難將他們繩之以法。」
「您是說……派一支人馬劫持布萊恩,然後把他們押回雅布?」裴敬軒彷彿難以置信,但混濁的眼底又閃動著幾分希冀。
「是的,」倫庭玉胸有成竹地說,「到時候任憑將軍處置,而且我已經想好了具體執行這項計劃的人選。」
「誰?」
「余伯寵。」
「……小余?」裴敬軒心裡越發感覺穩妥。「小余倒是個能幹大事的人。那麼,準備什麼時間動身?」
「當然越快越好,」倫庭玉說,「但前提是需要門外的女人做我們的嚮導。」
「這不成問題,我立即下令放人。」裴敬軒大聲說。事實上他也清楚倫庭玉的本意在於追討文物,但這層動機和自己替子復仇的願望並不衝突,於是一拍即合,言聽計從。
雙方的協議直接導致了帕夏的獲釋。由於受刑不過半日,當她從木籠內被救出時,身體尚無傷殘,只是四肢僵硬,頸骨酸脹而已。令人驚奇的是,在她臉上絲毫沒有僥倖活命的狂喜,依然是冰清水冷,鉗口無言。散亂的目光裡既有淡漠,也有迷茫,彷彿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虛無飄渺的幻覺。
帕夏的神態猶如槁木死灰,想要勸解疏導並不容易,對於心浮氣躁的裴敬軒而言,簡直是個無法解答的難題。但若換了睿智達變的倫庭玉,情形就不同了,何況還有審思明辨的余伯寵加以輔助。
回顧數月來的點滴往事,查證英國人的逃離細節,可以判斷出帕夏具有和木拉提一樣的秘密身份。透過臉上籠罩的一團哀怨遺恨,以及先前獲取通行證的事實,也不難察覺她和裴紹武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情結。從而能夠推測,帕夏的頹唐委頓緣於對情郎的歉疚,也包含著對布萊恩的憎惡。有了初步結論,倫庭玉和余伯寵反覆商榷,仔細揣摩,很快便制定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攻心策略。
《樓蘭地圖》(二十一)(8)
「姑娘,」倫庭玉語調低沉,態度懇切。「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哀莫大於心死』,此刻已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喚起你對人世的眷戀。我本不想自討無趣,只不過覺得,如果改變一下結束生命的方式,或許比留在木籠裡飽受煎熬更有意義。」
帕夏沉默依舊,失神的眼中卻掠過一絲疑惑。
倫庭玉單刀直入地闡述了追擊英國人的構想以及請求幫忙的企圖,然後補充道:「布萊恩凶殘狡詐,不僅給你造成了無可彌補的傷害,也對我們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犯下了滔天罪行。因此,追捕和制裁英國人應該是我們的共同願望。當然,英國人在西域勢力強大,即使有你協助,也將面臨不少困難,甚至要付出犧牲生命的代價,但無論如何我們絕不會逃避退縮。而對你來說,既可以得到替情人雪恨的機會,又是一次改惡從善的轉變,何去何從,還請認真考慮。」
帕夏凝眉垂首,心緒起伏,雖然已經斷絕了苟且偷生的念頭,但暗自忖度,就此撒手人寰是否太便宜布萊恩了。紹武含冤慘死,自己怎麼饒得了英國人,就算不能手刃仇敵,至少也要跟他們拚個同歸於盡。她的性格裡原本有頑強剛烈的一面,經倫庭玉攛掇,越發悲憤填膺,稍作猶豫,便一諾無辭。「好吧,我願意替你們帶路。」
《樓蘭地圖》(二十二)(1)
清晨,布萊恩和他的考古隊行走在一條偏僻崎嶇的小路上,複雜的心情難以形容。
回想數月來的探險歷程,腦海裡充滿太多波折離奇的片斷,其中包含著希望、痛苦,還有深深的遺憾,幾乎每一點收穫都必須付出嘔心瀝血的代價。雖然走出了地域般恐怖的沙漠,忐忑不安的感受卻並沒有消散,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競爭對手尚未放棄最後的努力,只要還沒有遠離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功敗垂成的結局就隨時可能出現。基於此種緣故,出城之後他才有意避開大道,選擇了野兔和飛鳥都不常光顧的山間小徑。
無論如何,考古隊正一步步接近成功。說起來要特別感謝喀什領事馬繼業,在他的全力幫助及巧妙周旋下,所有文物總算通過了俄國領事館的海關檢查,只需十餘天的時間,就可抵達通火車的奧什,然後重新啟程,穿越歐洲大陸,一路順暢地運往大英帝國。
看著駝馬背上沉甸甸的古代文物,布萊恩又不免躊躇滿志。他非常清楚,假如這些東西公諸於眾,在西方學術界產生的轟動將遠遠勝過當年《喬治日記》造成的影響。名譽和地位陡然增長,掌聲和鮮花應接不暇,最重要的是,豐厚的挖掘成果為今後的研究工作提供了真實的依據,有多少懸而未解的謎底將會逐漸浮出水面。
感慨萬千,越發歸心似箭,連貫的思緒卻突然被一聲清脆的槍響擊破。布萊恩悚然變色,下令隊伍停止前行,身邊的幾名助手匆忙拿起毛瑟槍,迅即進入戒備狀態。舉目四望,周圍平靜如初,只是蕭瑟的寒風裡隱隱透出一股殺氣。
隊員們猶在驚疑,附近一塊巨大的岩石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布萊恩博士,你們已經被絕對優勢的兵力包圍,如果不想白白送死,就請立刻放下武器,並排站成一行。」
余伯寵!布萊恩確定來者的身份,神情反而恢復了沉穩,微微笑道:「余先生,你不是在喀什官府裡做客麼?看來『馮司令』對你的照顧並不周到。不過,即使僥倖脫逃,也不可能帶出多少人馬,如今在這裡冒充絕對優勢的兵力,是不是有點自欺欺人了。倘若以寡敵眾,你的行為倒像是白白送死。」
「果然老謀深算。」余伯寵道,隨即冷笑,「但是,有一件事情或許出乎你的意料。跟隨我來的弟兄雖然不多,身邊預備的手榴彈卻為數不少。一旦交火,最後的勝負姑且不論,你們煞費苦心竊取的文物恐怕就保不住了。」說著,輕輕拍掌,道路另一側的石堆後站出了身形魁偉的薩昆,雙手各握著一枚黑黝黝的東西。
這一招十分奏效,布萊恩頓感氣餒。時至今日,為了完成計劃,他已經不吝惜付出流血傷亡的代價,但若與對方玉石俱焚,使辛苦搜集的文物遭受損失,卻是決計不願看到的場面。猶豫再三,黯然歎道:「好吧,我服從你的指令。」緊接著吩咐隊員扔掉槍械,離開車馬,緩緩走到路旁的一片空地上。
余伯寵閃身而出,持槍靠近,同時薩昆也從山石上跳下,大步趕來。英國考古隊員忽然發現,對方的全部人馬不過兩人而已,更加氣惱的是,除了余伯寵的一支手槍,薩昆緊攥著的「手榴彈」竟然是兩隻塗抹了墨汁的香瓜。
英國人懊喪至極,但赤手空拳面對上膛的槍口又不敢妄動,唯有垂頭歎氣,咬牙詛咒。而余伯寵的臉上也沒有詭計得逞後的喜悅,看著這些曾經和自己患難與共的探險旅伴,眼裡流露出無盡的悵惘和失落。
「余先生,你可真是陰魂不散。」布萊恩苦笑著,「在你身上為什麼沒有一點**人的畏縮和懶散?唉,這份不同尋常的執著和機智實在讓人頭疼。」
「我也有同感,」余伯寵反唇相譏,「在以紳士自居的英國人裡面,你的陰險毒辣稱得上首屈一指,就算貪婪卑鄙的威瑟出現,和你比起來也只是小巫見大巫。」
「這樣的評價未免尖刻了吧,叫我怎麼承擔得起?」
「怎麼承擔不起,你的行為有過之而無不及。」余伯寵橫眉立目,「你借助**人的支持達到收羅文物的目的,又單方面背叛協議幹出鼠竊狗盜的勾當。至於冷酷惡毒就不用說了,為了掩藏行蹤,居然將自己的同胞遺棄在荒涼閉塞的異國他鄉,只怕稍有心肝的人也會引以為恥。」
「看來你對我的誤會太深了,」布萊恩歎道,「說老實話,我的一切作為並沒有背離保護古代文物的宗旨,最後的不辭而別也是迫不得已,只因不願把寶貴的時間耗費在錯綜複雜的是非爭鬥中,所以才選擇了直接有效的辦法。提到蘇珊,確實有幾分遺憾,我的決定雖然有掩人耳目的作用在內,卻也是反覆權衡的結果。蘇珊對**文化無比迷戀,短暫的旅行似乎意猶未盡,更重要的是,她和余先生情投意合,難分難捨,讓她留下來何嘗不是一種兩全其美的安排。」
「謬論,完全是謬論……」余伯寵怒不可遏,無意繼續爭辯,囑咐薩昆道:「快動手,把他們統統綁起來。」
薩昆答應著,從背後取下一捆繩索,走過去依次給俘虜上綁。英方隊員還算識趣,並未做無謂的反抗,布萊恩的反應尤其鎮靜,臉上甚至掛著一抹笑意。
「余先生,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們?」
「放心,如果安分守己,我不會傷害任何人,只不過這些木牘文書就要原路返回了。」
《樓蘭地圖》(二十二)(2)
「謝謝你的寬容,但有一件事情令我擔心,憑你們兩人的單薄力量,想要完成這樣繁重的押運工作是不是有點勉為其難了?」
語氣近乎嘲諷,神態更像是有恃無恐。余伯寵不免奇怪,暗忖,對方何以如此囂張,難道還有什麼後備支持?意念所至,環顧左右,忽然察覺到一個異常情況,眼前的被俘人員裡,竟然缺少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就是始終和布萊恩形影不離的助手保羅·蓋勒。
余伯寵疑雲頓生,想要盤詰查問,耳畔卻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繼而看到薩昆的咽喉處血如泉湧,雄壯的身軀像一棵被連根斫斷的胡楊轟然倒地。遽然回頭,瞥見一隻駝背上的木箱頂蓋悄然掀起,露出一個端槍瞄準的身影,正是精明幹練的測繪員蓋勒。
余伯寵驚駭莫名,正想開槍還擊,但瞬間的猶疑已使他喪失了扭轉局面的良機。早有準備的兩名英方隊員從身後猛然衝上來,一個抱臂奪槍,另一個手持鐵鏟狠狠拍向他的後腦。余伯寵猝不及防,頭部重重挨了一下,連一聲呼叫都沒有發出便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久,余伯寵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被緊緊縛在一棵枯死的沙棗樹上,腿腳絲毫不能動彈,腦後的痛楚依然強烈。打量四周,薩昆的屍體被移至路旁,英國考古隊整裝待發,布萊恩在蓋勒的陪同下駐立樹前,深邃的目光難以捉摸。
「你不趁機溜走,還待在這裡干什嘛?」余伯寵詫異。
「大英帝國的子民素來注重禮儀,就算離開,也總得向老友正式道別一下。」布萊恩微笑道。
「不要惺惺作態了,我低估了你的狡詐程度,合該有此一敗……」余伯寵悵然歎息。
「你錯了,」布萊恩打斷他的話,「英國考古隊之所以順利過關,得益於各種環節的成功調度,一兩個人的匹夫之勇根本無足掛懷。其實,此前『馮司令』已經承諾過對余先生實行攔截,因為我對**官員的辦事能力不夠信服,才又預備了一點額外的防範措施,沒想到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哦,」余伯寵彷彿意會,「原來你滯留於此只是想炫耀自己的勝利,抑或再對我進行一番羞辱,那麼就請便吧。」
「你又錯了,余先生。」布萊恩說,「鑒於你方才對我們的仁慈態度,我絕不會對你施加任何暴力行為或是人格上的侮辱。恰恰相反,我願意向你提供一次彌補損失的機會,如果運氣好的話,你還可以擁有協議中屬於中方的一部分文物。」
「你……什麼意思?」余伯寵懵懂不解。
布萊恩笑了笑,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十先令的硬幣,正是當初決議剝割壁畫和商討隊伍進退時使用過的那件「賭具」。「還記得我們在沙漠裡玩過的遊戲嗎?既然你對全部文物歸屬一方的事實難以諒解,卻又無力阻擋我們離去的腳步,不如來求助一下上帝的支持。倘若你猜中硬幣落地時朝上的一面,我答應轉讓半數的文物,但若猜不中,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你也只有聽從天意,無話可說了。」
余伯寵越發驚奇,說:「你已經佔據了上風,為什麼還要故弄玄虛呢?」
「這就是以誠相待的具體表現了。雖然中英雙方是考古領域的競爭對手,但我始終不願破壞彼此間原本和諧友善的關係,如果用一種相對公平的方式解決問題,大概會減少一些齟齬和怨恨。」
聽他言之鑿鑿,余伯寵將信將疑,只是一時思緒尚不清晰,怔怔地沒有說話。
「或許你已經默認了。請告訴我你的選擇,人頭還是字?」布萊恩慫恿著。
余伯寵嘴唇翕動,正要開口的一剎那,頭腦間突然閃過一道電光石火,隨即豁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一定持有兩枚特別鑄造的硬幣,一枚兩面全是頭像,而另一枚兩面全是數字,所以才屢試不爽,頻頻得手。否則,以你的謹慎小心,若沒有十足把握,不可能三番兩次面對重大抉擇時都會採取類似兒戲的裁定方式。」
布萊恩聞言色變,神情極度尷尬,手腕低垂,從袖口果然又掉出一枚相同的硬幣。於是乾笑了兩聲,說:「余先生的機敏簡直無人可及,看來我實在不該多此一舉。」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險惡居心,分明用欺詐手段竊取了中華國寶,卻又試圖轉移視線,讓受害方把一切歸咎於運命不濟,從而減輕自己身上的罪名。哼,虧你想得出這樣的奸滑詭計。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既想當**,又想立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