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看到凶神惡煞般的哈爾克,蘇珊越發疑竇叢生,但更加震驚的是,不遠處的地面上污血狼藉,其間橫臥著一具無頭的屍體,身上的衣服依稀像是余伯寵逃離倫府時的穿戴。蘇珊猶如五雷轟頂,雖然極力不願相信,卻分明意識到禍事已然發生。她的頭腦一下子空白,只覺得天旋地轉,魂飛魄散,面前的景象模糊不清,連旁邊的對話聲也變得隱約難辨了。

  「『野駱駝』確實名不虛傳,想不到事情這麼快就有了結果。」倫庭玉先恭維了一句,視線移向地上的屍首。雖然體態特徵像似余伯寵,只是渾身創傷纍纍,頸部以上空空如也,一時還難以最終確定。於是別有用心地笑道:「這就是那個背信棄義的小人麼?」

  「你和這個人也不算陌生,應該一眼就能認得出來的。」哈爾克淡淡地答道,身體輕輕扭轉。

  如此一來,後邊的香案完全暴露。陳舊骯髒的布墊中央擺著一隻簡陋的木匣,裡面赫然盛放著余伯寵的頭顱。灰白的臉龐微微仰起,上面沾滿了血漬塵垢,雙目緊閉,嘴巴張開,扭曲的五官呈現出一種凝固的表情,其中包含著驚恐和怨憤,彷彿臨死前遭遇過始料未及的突發變故。

  即使倫庭玉等人都是久歷風霜的人物,面對這樣殘忍可怖的情形,仍然不免劌目怵心,倒吸冷氣。蘇珊於恍惚間看到情人的慘狀,更是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嘶聲喊道:「天哪,你竟然殺了他……」

  一邊哭叫,一邊向前衝去,只跑了兩步,就覺得急火攻心,兩腿發軟,頓時昏死過去。

  倫庭玉吩咐侍衛將蘇珊抬出殿外,又悄然向唐懷遠使了一個眼色。唐懷遠會意,邁步靠近香案,仔細察看以後,衝著主人輕輕點頭。其實,甄別真偽的標準很簡單,滴水成冰的天氣,人們呼吸時必然吐出股股白霧,而凝視片刻,余伯寵的口鼻處氣息全無,顯然只是一顆毫無生機的頭顱。

  《樓蘭地圖》(二十五)(1)

  熏雞、煎蛋、烤羊腿,外加醃製的蘿蔔丁,就是晚宴的全部菜式。看起來雖然簡單,但擺在寸草不生的荒漠深處無疑是難得的盛饌,何況還有一小壇醇冽非凡的美酒,在飲食粗礪的旅途中實在是無法抗禦的**。

  蘇珊原本擔憂人多眼雜,動起手來諸多不便,進入帳篷後,才發現除了貼身侍衛唐懷遠,倫庭玉並沒有邀請其他客人。於是心中竊喜,神情也格外恬適自然,款款落座之間,甚至向對方拋去一個嫵媚的微笑。

  「蘇珊小姐今夜真是光彩照人。」倫庭玉由衷讚道。

  「倫先生的恭維未免不合時宜,在風沙蔽日的荒漠裡奔波了半個月,恐怕人人都是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

  「所以才襯托出你的天生麗質,能夠擁有這樣的旅伴,寂寞單調的探險歷程似乎憑添了無限趣味。」

  倫庭玉舌綻蓮花,連聲稱頌,蘇珊卻顯得有些不耐煩,淡淡道:「倫先生的甜言蜜語確實動聽,不過,在艱苦惡劣的環境裡,女人的愛美之心早已泯滅殆盡,或許我們更應該改變一下話題。」

  「那麼,」倫庭玉緩緩舉杯,殷切勸飲,「咱們就來談談你的傑出貢獻吧。這次若非蘇珊小姐鼎力幫助,考古隊不知何時才能走出困境。我代表全體隊員致以最誠摯的感謝,來,請先滿飲了此杯。」

  「這件事不值一提,本來就是我分內的職責。」蘇珊婉言道,淺淺啜了一口酒。

  「話雖如此,蘇珊小姐的敬業精神還是令人欽佩。昨天為了勘察地形,居然爬上那麼高的烽燧,簡直看得我心驚肉跳。」

  「那也不算什麼,既然選擇了考古這一行,我就做好了吃苦耐勞的準備。事實上自從進入西域,我已經飽嘗了多少艱辛磨難,只可惜不懈的努力換來的並非豐碩的成果,而是永無休止的挫折和厄運。」蘇珊長吁短歎,神色憂鬱。

  「何必灰心喪氣呢。這幾個月來你雖然屢歷坎坷,卻畢竟毫髮無傷,也就是說,至少還沒有失去重振旗鼓的機會。如果能把不幸的遭遇當作創造輝煌的必經過程,也就不會再感覺迷茫惆悵了,還記得你們英國人常說的那句話麼,『世上根本無所謂福與禍,關鍵要看你如何理解。』」

  這是莎士比亞的名言,蘇珊深感訝異,不得不承認,在**舊官場的人物裡,倫庭玉的學識修養絕對無與倫比。難以置信的是,如此溫文爾雅的一位巨賈豪紳竟然是個老奸巨猾的大騙子。

  當然,明辨是非的蘇珊不可能再受到**,趁著倫庭玉口若懸河,唐懷遠側身倒酒的時候,兩隻手悄悄放在低矮的餐桌下面,無聲無息地抽出了那把早已打磨得極其鋒利的小刀。

  看到蘇珊若有所思,倫庭玉以為自己的一番說詞收效甚佳,越發神采飛揚,滔滔不絕。但沒有察覺到,蘇珊看似翹首聆聽,眼睛的餘光卻緊緊盯向他胸口的位置,並且熱血沸騰,蓄勢待發。

  然而,即將發難的剎那,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緊接著帳簾掀起,一條剽悍身影昂然直入。

  「咦,哈爾克,這麼晚了還沒有歇息?」倫庭玉頷首招呼不速之客。

  「我是聞著香氣過來的,倫先生並不是小器人,怎麼會躲起來吃獨食呢。」哈爾克上前兩步,像是忽然發現了蘇珊。「哦,原來還有個洋婆子。倫先生倒是精力充沛,在這種渺無人煙的鬼地方還不忘拈花惹草。」

  「真會開玩笑。」倫庭玉笑著解釋,「近日考古隊化險為夷,蘇珊小姐居功至偉,倫某略備薄酒,只不過想表達一番感激之情。」

  「哼,不就是替隊伍帶了回路嗎?」哈爾克不以為然,「離開雅布以後,我每日為大夥兒尋找水源,辨識方向,挑選合適的地點安營扎帳,受過的苦累有目共睹,難道就不該得到一點犒賞麼?」

  「足下勞苦功高,倫某心中有數。」倫庭玉頗假詞色,「如果有興致的話,不妨坐下來共飲。」

  哈爾克毫不推讓,大大咧咧地走到席前坐下。面對殘害余伯寵的兇手,蘇珊自然深惡痛絕,但也清楚,哈爾克的瘋狂行徑完全出自倫庭玉的唆使,只是其中的詳情無從度測,因為考古隊出發以來,她的言行始終受到限制,即便同哈爾克咫尺相對,也沒有斥責質問的空隙。

  蘇珊把倫庭玉當作復仇的首選目標,卻被哈爾克的貿然闖入打亂了計劃,雖然恨不能將兩人同時殺死,但暗自掂量,又覺得力不從心,對付由唐懷遠保護的倫庭玉已非易事,何況加上一個勇猛強壯的「野駱駝」。她不由得疾首蹙額,一邊趁機將刀子收起,一邊默默盤算著應變之計,急切盼望著哈爾克胡亂喝上兩杯及早離去。

  哈爾克卻擺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架勢,盤膝坐在蘇珊的對面,伸手扯下一條雞腿大口咀嚼,然後接過唐懷遠程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嗯,好酒,」他咂舌稱讚,「少說也是三十年以上的陳釀,洋婆子的口福實在不淺哪。」

  說完最後一句話,熱辣辣的目光瞟向蘇珊。蘇珊置之不理,故意把臉偏向一旁。

  「嘿,脾氣挺倔,大概還為情郎的事情記恨我吧。」哈爾克肆無忌憚地笑道,「天底下的男人多得是,莫非只有姓余的一個能夠打動你的心?」

  蘇珊面色陰沉,隱忍不言,倫庭玉唯恐事態僵化,連忙開口打圓場。「哈爾克心直口快,還請蘇珊小姐多多包涵。其實,兩位都是考古隊舉足輕重的人物,若能化解前嫌,和衷共濟,無論對人對己都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樓蘭地圖》(二十五)(2)

  「我絕不可能和一個喪心病狂的畜生打交道。」蘇珊鄙夷不屑地表示,並且作勢欲起,「倫先生,你的盛意我已心領,如果沒有其他吩咐,請恕我先失陪了。」

  倫庭玉竭力挽留,哈爾克卻滿不在乎地嚷道:「走就走唄,少一個人在這兒,酒反而喝得更痛快呢。」

  蘇珊橫眉怒目,猶豫未決,似乎為錯失報仇的機會而深感沮喪。哈爾克視若無睹,只顧要求唐懷遠添酒。但當唐懷遠抱著酒罈走近,他卻一把推開了面前的酒杯,說:「用這玩藝兒喝酒不夠勁,還是換成我的家什吧。」

  話音未落,從腰後取下一個藍布包裹,放在桌面上打開,露出一顆白森森的頭骨,眼鼻口處的洞穴皆以銀片鑲補,枕骨和顎骨的裂口削挫光滑,並用鐵絲皮墊固定,左耳邊還加綴了一個便於提拿的黃銅手柄,頂骨倒置,儼然就是一隻恐怖異常的「酒器」。

  倫庭玉愕然變色,唐懷遠也驚詫莫名,抱著酒罈不知所措。但震駭至深的還是蘇珊,不用說,眼前的顱骨正是余伯寵的,想到情人生前慘遭不幸,死後的遺骨又任人踐踏**,不禁椎心泣血,痛斷肝腸。

  哈爾克晏然如故,從唐懷遠懷裡奪過酒罈,朝著特製的「酒器」倒滿酒,雙手捧起一連喝了七八口才放下,嘴裡大呼小叫,「嗨嗨,真過癮!」

  倫庭玉和唐懷遠相顧茫然,鑒於蘇珊在場,只希望哈爾克的挑釁舉動有所收斂。誰知他卻似意猶未足,驀然抬頭,看見蘇珊,狂妄不遜地笑道:「你怎麼還沒走?難道也想嘗嘗這酒的滋味?好吧,我就請你喝一口……」

  說著,舉起那只頭骨「酒器」遞了過來。蘇珊渾身顫慄,五臟六腑幾乎氣炸,頭腦裡部署周密的行刺計劃早已蕩然無存,亟待宣洩的唯有如烈火般熊熊燃燒的滿腔怨憤。

  「該死的雜種,讓我送你下地獄吧———」蘇珊厲聲怒喝,奮力拔出尖刀,劈面向哈爾克揮去。由於距離太近,對方不及躲避,只是本能地做出一個阻擋的動作。寒光閃過,血花飛濺,哈爾克右掌的四根手指被齊刷刷地斬斷。

  哈爾克翻身倒地,慘叫不絕,痛苦的吼聲卻又提醒了蘇珊,既然形跡顯露,就不該放過了罪魁禍首。意念至此,立刻攥緊刀子轉身找尋倫庭玉,不料為時已晚。

  在她亮出刀子的同時,反應機敏的唐懷遠已長身而起,先將主人拉過一旁,然後迅捷掏出手槍跨上前去。當蘇珊襲擊了哈爾克,剛剛緩過神來,發現烏洞洞的槍口已經頂上了自己的腦門。蘇珊毫無懼色,猶自英勇反抗,卻被堅硬的槍托砸中肩胛,隨即手臂酸麻,尖刀落地,又被唐懷遠反剪雙臂,拽緊頭髮,再也動彈不得。此時,聽到動靜的董標金祥相繼衝進,持槍警衛在倫庭玉身前,帳內的局面已無可扭轉。

  「哈爾克,你的傷勢如何?」倫庭玉恢復了沉穩氣度,十分關切地問。

  「暫時還死不了,」哈爾克忍痛回答,頭上冷汗淋漓。「呵,這娘兒們真夠狠的。」

  「嬌艷的玫瑰往往多刺,以後可不要輕易招惹女人了。」倫庭玉居然有心情調侃了一句,但隨後鄭重囑咐手下。「拿最好的金創藥替哈爾克治傷,小心攙扶著回去休息。」

  董彪和金祥奉命唯謹,扶攜著哈爾克緩緩離去。倫庭玉輕踱著走到蘇珊面前,俯身拾起那把小刀,放在手裡隨意玩弄著。

  「蘇珊小姐,如果不出所料,你今夜單刀赴會的真實企圖是想把倫某送下地獄吧。」倫庭玉冷冷一笑。

  「是的,」蘇珊已無意掩飾自己的初衷,聲嘶力竭地斥罵:「像你這樣為非作歹的惡魔,本來就該待在地獄裡面。剛才若不是那個『雜種』節外生枝,也許你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哈,你的想法未免太幼稚了吧。知道麼,就算沒有哈爾克的自討苦吃,你的預謀也絕對不可能實現。」

  倫庭玉的笑容耐人尋味,蘇珊不由得一怔,只見他輕輕揚起手中的小刀,不無譏訕地笑道:「你大概不會想到,就連這把刀子也是我故意讓人留下的。」

  蘇珊眼張失落,驚疑不已。倫庭玉接著說:「我雖然慈悲為懷,卻從不輕疏大意,你近來的逢場作戲怎麼會瞞得了我呢,只不過做了點小小的安排就已經辨別真偽。唉,女人的心思畢竟單純,耐力也實在有限,居然不懂得掌握圖窮匕見的時機。」

  「少廢話,既然你什麼都明白,就趕緊動手吧。」蘇珊凜然無畏。

  「動手?動什麼手?你怎麼又把我當作粗魯狹隘的男人了。事實上我並沒有小題大做的意思,恰恰相反,對你的優越待遇絲毫不變,我要讓你親眼目睹發掘行動大功告成,到時候看著你追悔莫及的樣子,豈不比嚴厲處置的結果更加有趣。」

  「做夢!浩瀚無際的荒漠可不是為所欲為的地方,你還是帶著自己的野心見鬼去吧。」蘇珊怒叱。

  「不錯,樓蘭尋寶好像一個飄渺離奇的夢幻。」倫庭玉說,「而放眼天下,最有可能把這個夢幻變成現實的人就是倫某。目前暑熱未至,沙暴不興,可謂天時;經過反覆積累總結,探險路線日趨完善,可謂地利;雅佈兵凶戰危,競爭對手或離或散,就連最令人頭痛的余伯寵也命喪黃泉,如今的考古隊完全歸倫某一人支配,可謂人和。試想,在我逐步實施計劃的過程裡,已經不知不覺地具備了太多的有利條件,恐怕沒有理由不感到信心百倍吧。」

  《樓蘭地圖》(二十五)(3)

  他的語調越發高亢,情緒越發激昂,鏡片後的眼神熠熠放光。蘇珊流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態,內心卻不免忐忑不安。倫庭玉的言談雖然狂妄,條理分明的推論卻不盡子虛,倘若形勢發展如其所願,當真是考古領域最可怕的夢魘。衡度良久,憂思如焚,蘇珊早已忘記了自身的艱險危難,只覺得一股徹骨陰寒撲面而來。

  行刺事件對考古隊幾乎沒有任何影響,第二天照常整裝拔營,繼續向荒漠深處進發,但對於蘇珊來講無疑是致命的打擊。生平的夙願完全破滅,刻骨銘心的摯愛轉眼成空,替情人報仇的機會已經喪失,甚至連逃避退縮的可能都不復存在。在倫庭玉的特別「關照」下,不用說掙扎抵抗,就連幾番絕食求死的企圖也受到強行遏制,最後被折磨得花顏憔悴,萬念俱灰,只剩下一具丟棄靈魂的空殼隨著隊伍轉徙行進。

  和上一次的沙漠探險不同,這一回考古隊的目標格外明確,就是要獲取當年德納姆失落的「財寶」。因此除了對沿途暴露的古代遺址進行適量挖掘外,基本上日夜兼程,不做停留。由於倫庭玉親自帶隊,物資補給方面也配備得非常充分,至少到目前為止,食品和供水還沒有出現匱乏的情形。

  但是,沙漠的本性畢竟殘酷無情,而且對於任何冒犯者一視同仁。縱使倫庭玉始終保持著樂觀情緒,隊伍面臨的困難依然層出不窮。首先,凶險的地勢使行速延緩,看似不遠的一段路程往往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其次是疾病的困擾,當哈爾克的傷勢稍有起色,其他的考古隊員卻因水土不服陸續染病,高燒、腹瀉屢見不鮮,瘧疾和敗血症也時有發生;最後是惡劣氣候的阻撓,相對於酷暑難耐,在墮指裂膚的天氣下旅行也絕非輕鬆,寒流刺骨,步履維艱,凍瘡遍生,苦不堪言,尤其遭遇了一場罕見的暴風雪,不僅傷亡了六七名隊員,更加糟糕的是,損失了整整四車的儲備冰塊。

  考古隊漸入窘境的事實並未引起倫庭玉的警惕,相反一意孤行,貪功冒進,在補給裝備日趨緊張的情況下,居然下令隊伍加大工作強度,每天進行拉網式的搜尋。如此不計後果的做法招致眾人的非議,以方子介為首的學者率先提出質疑。

  「倫先生,我不想冒犯您統領隊伍的權威,但要問一句,您對我們當前的處境是否有著清醒的認識?」

  「當然,」倫庭玉意興昂揚,「我們已經進入了神秘奇妙的雅丹地域,這和《喬治日記》裡的描述完全一致,也許不出三五日,就可以發現夢寐以求的目標。」

  「您的執著信念令人敬佩,可是不要忘記,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使得隊伍元氣大傷,即便成功在望,卻也接近了危險的邊緣。如果不及時調整方略,很可能最終釀成慘禍。」

  「調整方略……什麼意思?」

  「根據我們的儲水用量,頂多還能支撐十天左右,繼續開展消耗極大的搜索行動無疑自尋死路。我們是不是應當收縮勘察範圍,或者直接選擇撤離,等待日後捲土重來呢。」

  「咦,教授,這可不像是你說的話呀。」倫庭玉頗顯驚訝,「作為國內考古界的傑出代表,你向來以不辭勞苦,勤勉敬業而聞名,並且在拯救樓蘭文物的過程中也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如今最艱險的時刻已經度過,大家的努力眼看結出成果,你不思積極進取,怎麼反而打起了退堂鼓呢。」

  「倫先生,鍥而不捨的精神和急功近利的蠢行是有本質區別的。」方子介正色作答,「此次發掘計劃固然重要,但也得循序漸進,因時制宜。假如違背情理,魯莽從事,必然適得其反。想想看,倘若我們連自己的生命都失去保障,又拿什麼去維護珍貴的西域文化?剛愎自用的威瑟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我們應該汲取教訓,千萬不可重步他的後塵。」

  「教授言重了,」倫庭玉不以為然,「相比威瑟的鋌而走險,我們這次的考古行動部署周密,路線合理,兩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既然這樣,就更該對前景有著切實的預判,豈可逞性妄為,無所顧忌。」

  「你怎麼知道我會犯下得不償失的錯誤,」倫庭玉笑道,「事實上我對全盤計劃已有精細的考慮,你的擔心純屬多餘。」

  「哦,那麼請倫先生告訴我,在水源得不到補充的前提下,就算我們的發掘行動大獲全勝,又靠什麼支持隊伍撤離荒漠呢?」

  「辦法總會有的,」倫庭玉泰然自若地表示,目光中透出一絲狡黠的意味。「只是此刻不便詳談,等到隊伍需要返回的時候教授自然就明白了。」

  「奇怪,」方子介不免困惑,「這個問題牽涉每名隊員的生死安危,倘若迎刃而解,說出來就能起到穩定軍心的作用,似乎沒有必要諱莫如深吧。」

  「許多臨機制變的手段需要把握分寸,提前講出來反而失去功效。教授無須急躁,也不必刨根問底,只管履行自己的責任就是了。」倫庭玉閃爍其辭,語氣卻異常沉著,胸有成竹的樣子像似《空城計》裡妙算如神的諸葛亮。

  方子介越發一頭霧水,正欲繼續追問,卻見自己的一個學生匆匆跑來,氣喘吁吁地大叫:「教授,倫先生,快來看我們找到了什麼?」

  訝異莫名的神態引起兩人的重視,幾近陷入僵局的交談旋即結束。倫庭玉和方子介隨來人繞過一座風蝕土墩,立刻為眼前的景象感到震驚,不遠處的斜坡下方,呈現一片直徑約二十英尺的建築遺址。其中分佈著幾道參差不齊的壕溝,即使年深日久,浮沙填塞,卻仍可顯示出人工開掘的痕跡。隊內的民夫在考古人員的指揮下刨挖清理,雖然沒有什麼新奇發現,卻在殘垣斷壁之間取得了不少彌足珍貴的線索。古代的絲織物碎片、損壞的探測工具、印著米字旗的帆布背包,以及一塊半插在廢墟邊緣的長方形木牌,上邊有特殊顏料塗寫的標記,一面是「LD」,一面是一行西曆日期。

  《樓蘭地圖》(二十五)(4)

  「這是九年前的日子,正好符合喬治·德納姆進入羅布荒漠的時間,莫非我們苦苦追尋的目標已經出現?」方子介摩挲著木牌上的字跡,似乎有些難以置信。

  「不錯,」倫庭玉也抑制不住激動,「依照余伯寵的回憶,德納姆當年發掘的遺址總共有二十多處,每一處均有英文字母的編號標牌。我們只要按圖索驥,很快就能找到大批遺落的文物,除非……那個盜墓賊有意信口雌黃。」

  倫庭玉「深憂遠慮」的神情多少有幾分造作,因為他內心非常清楚,余伯寵當時的描述絕對真實可靠,並且自己也曾囑令學者,參照辛苦得來的資料照片制定出一套細緻規範的搜索路線圖,只需觸及冰山一角,接下來的任務已是事半功倍。

  彷彿漆黑恐怖的夜空裡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因缺水而悚惶焦灼的考古隊員皆感歡欣鼓舞,方子介一時也無暇計較行動中存在的隱患,只顧殫精竭慮,和同事們一起投入緊張繁重的工作。倫庭玉更加亢奮不已,整個人就像喝下了一碗「十全大補湯」,目光炯炯,神采煥發,不斷地激勵手下乘勝追擊,幾乎不知勞乏的滋味。

  隊伍裡唯一無動於衷的人是蘇珊,和第一次進入樓蘭古國不同,她沒有苦盡甘來的狂喜,也沒有當初望洋興歎的悵惘,而是一種莫可究詰的悲哀和無奈,甚至默默祈願考古隊於倉促之間迷失方向。但她的意識又格外清醒,既然倫庭玉找到了一處廢墟,最後的水落石出已經無可避免。

  果然,第三天上午,隊伍終於發現了編號為「LT」的遺址。隨著挖掘逐漸深入,當初經過余伯寵重新掩埋的七隻木箱相繼顯露,隊員們清除了碎石沙礫,小心翼翼地開啟箱蓋,異彩紛呈的古代文物便一覽無遺。

  錢幣、陶瓷、浮雕版畫,色澤鮮艷的漆器,精美華麗的絲綢刺繡,帶有飾邊的完整銅鏡,點綴著波斯羅馬風格人物頭像的漢朝織錦,無一不散發著難以抗禦的魅力,緊緊地牽引著人們的視線,像是正在悄悄傾訴著一段段昔日的輝煌和榮耀。尤其是滿滿兩箱的木牘文本,包括漢文、婆羅謎文、早期粟特文,神秘莫測的佉盧文等,其中不知蘊藏著多少光怪陸離的故事,以及滄桑變幻的歷史。

  這一次人們沒有歡呼吶喊,更沒有手舞足蹈,發掘現場除了隱隱作響的風聲幾乎鴉雀無聞。面對湮滅千年的文化瑰寶,考古隊員各個沉靜肅穆,如醉如癡,就像一群目睹佛祖顯聖的虔誠信徒,除了屏息凝神,翹首以望,似乎再也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表達內心的強烈感受。

  良久,方子介發出了由衷讚歎。「哎,實在難以想像,古代西域文明究竟達到了什麼樣的程度,雖是管中窺豹,也足以讓人心馳神往。說起來更該感謝德納姆先生,他不避艱辛的探險經歷為後人提供了寶貴的啟示,而當初去粗存精清理歸納的考古工作又替我們省去了太多的周折。」

  「是呀,」倫庭玉隨聲附和,「『德納姆的財寶』曾經教無數人魂牽夢繞,如今親眼所見,才知道竟比預期中的還要豐富完美。看看這些珍奇的文物吧,從日常用品到政令典籍無所不容,簡直就是一個偉大時代的縮影。倘若不能把它們安全地運出荒漠,豈不是一種莫大的遺憾嗎?」

  感喟片刻,付諸行動。英國人遺留的木箱看上去依然堅固,但畢竟歷時久遠,恐怕已不適宜長途遷移。因此當務之急是取出文物,放置於考古隊自行配備的箱具內。這種工作不算沉重,卻極其繁瑣,首先用蘆草製成的護墊鋪平箱壁,放進文物後,其中間隔的空隙又須以棉絮填塞。鑒於每一件文物可能是絕無僅有的稀世珍寶,隊員們搬挪之際格外謹慎,甚至每一次裝箱前都要經過反覆的推敲探討,如何排序,如何分層,如何防震,直到保證萬無一失方始動手。

  裝箱工作從正午持續到黃昏,方子介教授始終躬行實踐,時而輾轉於在廢墟間指揮調度,時而蹲守在木箱旁甄別審驗。由於飲水配額極少,一天下來食慾不振,整個人幾乎累脫了形。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著考古隊取得如此豐碩的成果,縱使飽受飢渴煎熬,卻也不以為苦,夜晚返回營帳,在濃重倦意的驅使下很快恬然入夢。然而他沒有料到,一覺過後,等待自己的竟是一場猝不及防的變故。

  翌日黎明,方子介被一陣嘈雜聲吵醒,起身出帳,發現在倫庭玉的監督下,不少人已開始奔走忙碌。儲放文物的木箱裝上了駝背,大多數帳篷也拆卸捆紮,民夫給牲口餵食草料,依次調動車馬,像是即刻準備開拔的架勢。

  發掘計劃已經完成,考古隊理應啟程回返。但令方子介迷惑的是,也許和自己一樣沒有得到通知,營地間有五六座帳篷並未及時拆除,環顧察看,裡面住的大都是昨日黽勉勞作的學者,以及幾個受傷病困擾的挖工。莫非倫庭玉心存體恤,有意讓這些人多睡一會兒,方子介暗自揣摩,怔怔地走上前去詢問究竟。

  「倫先生,隊伍是不是要出發了?」

  倫庭玉卻沒有回答,若有所思地望著駝背上的木箱,自言自語似的說:「即使是半途拾遺,收穫已如此可觀,在這片廣袤沉寂的荒漠裡,究竟還埋沒了多少神秘的寶藏呢?」

  「樓蘭曾經是絲路古道上的璀璨明珠,」方子介說,「雖然被風沙淹沒,但周圍殘存的文明痕跡不可能全部消逝,若想解開塵封已久的謎團,我們日後還須不斷地探索求證。」

  《樓蘭地圖》(二十五)(5)

  「何必要等到日後?」倫庭玉忽然轉過身來,緊緊盯著方子介。「我們歷盡千辛萬苦才找到樓蘭古城的遺址,為什麼不一鼓作氣,克竟全功呢。精益求精,知難而進不是你一貫遵循的治學原則麼?」

  方子介茫然無緒,喃喃道:「可是,考古隊的儲備用水早已捉襟見肘,如何能在極度乾旱的生命禁區繼續堅持?」

  「嘿嘿,說到問題的關鍵了。」倫庭玉輕輕一笑,神情異常詭秘。「教授,你不是一直擔心咱們的挖掘成果無法運出荒漠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解決的辦法。如今考古隊缺水嚴重,但若將消耗用水的人數縮減一半,所有的麻煩似乎就不存在了。」

  方子介驚詫不已,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卻又難以置信,遲疑了半晌,顫聲問道:「倫先生……難道是想把我們遺棄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地方麼,你應該清楚,在沒有水的情況下,留下來的人絕無活命的機會。」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倫庭玉不慌不忙地說,「你們總算見識了夢寐以求的樓蘭遺跡,對於人世就不該再有什麼強烈的留戀了,加入發掘行動前,大家不都曾慷慨激昂地立過遺囑嗎?實際上,當你們的使命已經完成,留守此地既可以成全捨身取義的聲名,又能夠保證所得文物安全撤離,豈不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麼。」

  分明是一條陰險歹毒的決定,卻偏偏借助於冠冕堂皇的論調,聽上去更讓人心寒齒冷。不僅是方子介,連同那些聞訊趕來的學者和挖工,逐漸明白了倫庭玉的意圖後,無不感到震駭莫名。只是聯想到對方平日的儒雅和善,不少人又難免迷茫錯愕,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深受惡劣環境的壓抑,向來養尊處優的倫先生竟然得了「失心瘋」。

  驚慌失措的人群中,頭腦最清醒的要數仍舊被挾制的蘇珊。對於她來講,眼前的一幕並不陌生,只不過和當初逞性妄為的威瑟相比,倫庭玉的部署謀劃更加縝密狡詐,事先沒有徵兆,事後受益無窮,也許「兔死狗烹」本來就是**人慣使的古老權術吧。即便洞見癥結,卻無法扭轉局勢,左右張望,除了唐懷遠照例緊隨主人,其餘的侍衛均已佇立在營地四周,每個人都手持武器,如臨大敵,看來倫庭玉對罪行敗露後的逃離步驟也做了精心的安排。

  遭到無情背棄的人們已然徹底醒悟,紛紛戟指怒目,聲討駁斥,但在武力脅迫下又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也有一些意志薄弱者痛哭流涕,哀乞求饒,一時間沸反盈天,場面極度混亂。

  倫庭玉似乎沒有耐心多作耽擱,一邊下令侍衛斷後,一邊在唐懷遠的攙扶下跨上駝背。

  「好了,我該告辭了。」他的神色依然從容,「等倫某順利撤出荒漠,必定申報政府表彰你們的功績。另外還會延請高僧做法,超度諸位的亡靈早日脫離苦海。」

  近乎戲侮的口吻令眾人越發憤慨,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裝載文物的駝馬緩緩啟動。然而,就在一片絕望傷感的悲聲裡,依稀傳來了一個人的冷笑。

  「像你這樣罪惡深重的孽障,恐怕連自己都無法到達光明彼岸,又有什麼資格超度別人脫離苦海呢?」

  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人們聽罷不禁悚然作色,惶恐驚懼的程度絲毫不遜於面對倫庭玉的幡然反目。因為這個聲音太熟悉了,居然出自「死」去多日的余伯寵之口。

  倫庭玉感到一股寒氣直透脊背,暗忖,莫非世間果然有借屍還魂一說,還是沙漠裡常常出現的幻覺作祟,但遽爾抬頭,看到如假包換的余伯寵就站在不遠處一塊風化的砂岩上面。他的神情略有幾分憔悴,明顯也經過了一番艱苦跋涉,臉上雖然仍掛著一副悠閒懶散的笑容,深邃的目光卻比以往更加堅韌剛強。

  倫庭玉險些從駝背上摔下來,神昏意亂之餘,還有一份落入圈套後的羞怒。於是連忙回頭尋覓,氣急敗壞地大叫:「快,先抓住那個雜種,是他們合夥欺騙了我!」

  「雜種」指的是哈爾克,在倫庭玉的撤離計劃中也是嚴格戒備的對象。不料,在方纔的一陣混亂中,本來已受到控制的哈爾克竟忽然不見了蹤影。倫庭玉越發懊喪,咬牙切齒,揮動著牙柄手杖咆哮如雷,再沒有平日的沉著氣度。在場眾人的反應也迥然不同,倫府的隨從侍衛五色無主,面面相覷。而方子介等學者和挖工雖然懵懂無知,悲苦欲絕的心底卻燃起了一線希望。蘇珊自然歡忻若狂,如果沒有董彪金祥合力阻止,早已大步向情人衝去。

  「親愛的,你真的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她喜極而泣,哽咽難言,多少天來的哀愁傷痛幾乎一掃而空。

  眼下並非細敘別情的時候,余伯寵只是報以溫柔的一笑,視線隨即轉向倫庭玉。「世上還有許多牽掛難以割捨,倫先生的陰謀也尚未粉碎,我怎麼甘心一瞑不視?」

  「不要太囂張,」倫庭玉輕蔑地表示,「就算你真的陰魂不散,也休想破壞我的計劃。像你這樣單槍匹馬地跑過來,只不過是又一次自尋死路。」

  「倫先生過於自信了吧,如果我沒有充分把握的話,怎麼可能在這裡出現呢。」余伯寵微微笑著,右手輕輕一揚。

  眾人順勢望去,發現營地附近幾座突起的土墩上面,相繼冒出來七八條魁偉的身影,各個手持雙槍,嚴陣以待。定睛細看,原來是以卡西列夫為首的那批烏茲別克槍手。

  《樓蘭地圖》(二十五)(6)

  「咦,卡西列夫,你怎麼肯替余伯寵賣命?他如今是個一文不名的窮鬼,只怕根本無力支付酬勞。不如投靠倫某,準保讓你們發財。」倫庭玉搖唇鼓舌,企圖挑撥離間。

  「倫老爺的話未免偏頗,」卡西列夫悠悠笑道,「雖然我們弟兄幹的是刀頭舐血的營生,畢竟和水性楊花唯利是圖的**有所區別。倘若不守信義,見異思遷,以後還有誰肯照顧我們的生意?況且,我們這次趕赴沙漠更多的目的是為朋友幫忙,並沒有指望發什麼大財。」

  「不識好歹的東西,量你們這群烏合之眾也奈何不了倫某。」倫庭玉鐵青著臉詛咒,看到旁邊的隨從猶自慄慄危懼,不由得怒聲叱罵:「一幫廢物,還不開槍射擊!」

  誰知,這一下倒像是給卡西列夫等人發去了信號,不待侍衛們動手,立刻先發制人。須臾間火舌噴吐,槍聲大作。雙方的人數對比大致相同,武器配備也不分軒輊,只是余伯寵和卡西列夫等人佔據了有利位置,居高臨下,視野開闊,交起手來優勢相當明顯。而且,倫庭玉擔心辛苦得來的文物受損,竟然下令侍衛們只許向前進攻,不得借助駝馬掩護。如此無疑是自速其死,盲目衝鋒的侍衛們盡皆暴露在猛烈的火力下,猶如收割時節的莊稼成排倒下。

  實際上,為避免毀壞文物或殃及無辜,余伯寵也曾關照過槍法精準的卡西列夫等人不可無的放矢,射擊的同時又大聲告誡:「教授,蘇珊,趕緊臥倒,不要亂跑!」

  想不到這句話竟提醒了對方,倫庭玉從駝背上翻滾下來,沖唐懷遠喊道:「還愣著幹什麼?咱們有了擋箭牌了。」

  唐懷遠會意,旋即騰挪閃跳奔向蘇珊。雙方激戰之際,董彪和金祥各自躲避槍彈,擺脫了羈押的蘇珊正思忖著如何伺機逃離,卻見唐懷遠凶神惡煞般地趕來。蘇珊奮力抵禦,可惜不是唐懷遠的對手,三兩個回合已被制伏,死拉硬拽著拖向前去。

  「你不是一直惦記著自己的情郎嗎,」唐懷遠獰笑著,「那麼先去嘗嘗他子彈的味道吧。」

  余伯寵看在眼裡,不禁心如火焚,無奈鞭長莫及,難以實施救助。但就在萬分危急的關頭,唐懷遠附近的一輛馬車後突然躥出一條大漢,手握一把鋼釬迅捷撲來。

  這個人正是方才不明去向的哈爾克,他乘亂隱伏於車馬後,似乎就在等待關鍵時刻的雷霆一擊,因此氣勢兇猛,力道十足。唐懷遠不曾提防,鋼釬由肋下刺入,直插胸腹,當即發出一聲極其慘痛的吼叫,根本來不及扣動手槍,整個人便直挺挺地栽倒。

  唐懷遠扭曲的面孔異常可怖,不少噴湧飛濺的熱血落在蘇珊的衣服上,她不由得花容失色,呆若木雞。在場的其餘人等也劌心怵目,毛髮直立。倫庭玉尤其驚駭無比,呼天叫苦之餘,不停顫動的手杖似乎支撐不住身體。頹然倒地後,又不顧一切地匍匐前進,試圖掙扎著靠近唐懷遠。

  其時戰鬥已進入尾聲,余伯寵看準時機振臂高呼,眾槍手從土墩砂岩上一躍而下,奮勇衝殺,勢如破竹,片刻之間已肅清殘敵。檢視戰果,余伯寵一方大獲全勝,並且除了兩名槍手受輕傷外再無損失。對方的情形則大相逕庭,倫庭玉的心腹爪牙差不多全軍覆滅,剩下少數幾人也早已棄槍投降,伏地告饒。

  蘇珊終於盼來了和情人真正重逢的機會,內心不免產生一種恍若隔世,悲喜交集的感受。但即使近在咫尺,卻仍然無暇傾訴衷腸,因為需要余伯寵料理善後的事情還有許多,譬如清點人數,收繳武器,檢查車仗輜重的受損情況,以及安撫驚魂未定的考古隊員。可是,令蘇珊頗覺詫異甚至有些嫉妒的是,等他稍微騰出工夫,卻將第一個深情的擁抱送給了哈爾克。

  兩人雙目對視,四臂交握,嘴角洋溢著濃濃的笑意,眼裡卻閃動著晶瑩的淚光,彷彿既有歷盡磨難的辛酸,又有再度劫後餘生的慶幸。雖然沒什麼言語,但那份無可掩飾的深厚友情已感染了周圍的每個人。蘇珊也不例外,忍不住悄悄拭去眼淚,由衷地替這對肝膽相照的夥伴感到欣慰。

  「哈爾克,你的手怎麼了?」余伯寵注意到老友的傷勢,關切地問。

  「一點小傷,不算什麼。」哈爾克輕描淡寫地說,用左手在余伯寵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嗨,小余,你來得太晚了,險些讓姓倫的陰謀得逞。」

  「沙漠追蹤並不同街頭巷尾的盯梢,」余伯寵說,「如何保持合適的距離很費腦筋,況且前幾天的暴風雪也給我們造成了麻煩,差一點就失去了目標。幸虧大家日夜兼程,總算昨晚及時趕到。不過,這樣也好,不等我們出現,倫庭玉已經開始公然施暴,倒可以省去許多口舌向教授他們辨明是非了。」

  話雖如此,解釋工作仍不可免,因為方子介等人依然如墮雲霧,隨即不迭地徵詢質疑。余伯寵只得要言不煩地講述了倫庭玉譸張為幻的罪惡過程,繼而又一次引發了眾學者心靈的震撼。如同聽過《封神演義》故事後的迷離恍惚,若非不久前倫庭玉的原形畢露,加上余伯寵的舉證援例,鐵案如山,學者們絕難相信這樣一位熱心公益的縉紳名流竟是一個古今罕有的神奸巨慝。發現被蒙蔽後的感受自然怒不可遏,學者們或是切齒叫罵,或是扼腕歎息,一時口語藉藉,嘈雜不堪。

  「好了,先生們,」哈爾克不耐煩地喊道,「既然你們受了許多委屈,光在這裡亂嚷嚷頂什麼用?喏,那個壞傢伙就在眼前,還不趕緊報仇去!」

  《樓蘭地圖》(二十五)(7)

  這句話像點燃了導火索,於是一些年輕氣盛的考古隊員捋袖揎拳,抄起挖掘工具,準備衝向倫庭玉討還公道,不料被余伯寵伸手阻攔。「算了吧,對於某些人來講,一旦矢志不移的夢想破滅,遠比遭受酷刑或是喪失生命更加可怕,我們又何必為難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呢。」

  余伯寵的分析很正確,倫庭玉的憂憤痛苦完全來自功敗垂成的結果,至於個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當眾人氣勢洶洶地圍攏過來,他沒有絲毫畏懼恐慌的表現,只是緊緊地摟著奄奄一息的唐懷遠,甚至連眼皮也沒有動一下。

  「懷遠,堅持住,我們帶有最好的金創藥,我這就叫人去取。哎,你不要緊張,等回到上海,我還會找最有名的大夫給你治傷……」倫庭玉語無倫次地安慰道。

  「回上海?」唐懷遠勉強擠出一絲慘笑,「我怕是連這片沙漠也出不去了。」

  倫庭玉試圖勸解,但看到唐懷遠面色蠟黃,氣若游絲,胸前的傷口還在流血,又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言語,唯有懊悔無及地歎道:「唉,也許我不該帶你來新疆。」

  「沒什麼可遺憾的,我答應過以死相報,只為了讓您善待我的母親……這一點還請不要忘記。」唐懷遠艱難地說。

  「放心吧,我會妥善安排的。」倫庭玉鄭重表示。

  「很好,我已經履行了誓言,可以安心閉眼了,以後只能在九泉之下期盼著你兌付承諾了……」唐懷遠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目光散亂,終於氣息全無。

  倫庭玉的眉宇間滿含淒楚,乾涸的嘴唇不停翕動,呆呆地凝視著唐懷遠蒼白的面龐,兩行混濁的淚水悄然滑落。

  「難得呀,」旁邊的余伯寵輕聲感喟,「原還以為睿智沉靜的倫先生是一副鐵石心腸,想不到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刻。」

  「恐怕你更不會想到,」倫庭玉黯然道,「懷遠體內流淌著和我同樣的鮮血。他本該是我生命的延續,卻不幸飲恨夭亡,怎麼不教人萬分傷感。」

  余伯寵頗感意外,恍然記起,倫庭玉曾語焉不詳地提過和唐懷遠的關係非同尋常,不料竟有一層血濃於水的特殊淵源。當然,根據表象推斷,唐懷遠雖為倫氏之後,卻不可能是嫡出,其母多半與寶日娜一樣,也是一位被倫庭玉始亂終棄的薄命女子。而且,通過兩人方纔的對話可知,唐懷遠之所以寧死追隨倫庭玉,絕不是因為父子間的守望相助,而是另有一個無法深究的交易在內。想到這裡,余伯寵的心裡陡生厭惡,鄙夷不屑地說:「小唐的遭遇確實值得同情。仔細回想,像你這樣尊貴顯赫的人物本該成為親朋至友的福蔭,但事實如何呢,凡是和你形跡密切的人有誰能夠逃脫厄運?小唐、根發、寶日娜,包括當初不明真相的我無一例外,足見你薄情寡義的程度令人髮指。」

  「愚昧!」倫庭玉搖頭歎道,「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各種紛繁複雜的人際關係也像鏡花水月,倘若只懂得多愁善感,悲天憫人,又怎麼可能培養出寬廣豁達的胸襟,更不可能達到萬物為我所用的超然境界。」

  「荒謬絕倫,」余伯寵反唇相譏,「你認為可以把別人的尊重和信任玩弄於鼓掌之間,卻不明白真誠的情感也蘊涵著無窮的力量。若不是你癡心妄想,企圖挑唆哈爾克和我自相殘殺,也不會給我們留下將計就計的機會。」

  「哼,」倫庭玉嗤之以鼻,「我對你們狼狽為奸的勾當不感興趣。」

  「為什麼不感興趣,難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失敗的真正原因嗎?」蘇珊忽然大聲插話,立刻又轉向余伯寵,不無嗔怪地嚷道:「伯寵,你冷落了我半天不要緊。可是,如果不趕快把你死而復生的經過講出來,恐怕我就要神志失常了。」

  余伯寵微微一怔,旋即莞爾,眾人也被蘇珊的嬌憨逗笑,但也急於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於是不約而同地翹首以望。

  「倫先生東窗事發後,」余伯寵說,「唯恐我洩漏機密或是反戈一擊,所以迫切地想將我置於死地,以至於倉促之間犯下了一個致命的失誤。他過分迷信自己的詭譎手段,居然選擇了哈爾克作替手,可惜沒有掂量一下,憑我和哈爾克莫逆於心的交情,又豈是三言兩語就可以瓦解得了的。」

  「但在雅布東城的破廟裡,我曾親眼目睹你身首異處的慘象,究竟是怎麼回事?」蘇珊追問。

  「那不過是個『障眼法』,」余伯寵說,「其中的靈感來自上海 『大世界』裡的西洋魔術。當時你見到的香案實際上是一口空箱子,我的身體蜷縮於內,只把腦袋露在外面,臉上塗抹了銀粉和污血,再有桌布和木匣的巧妙掩飾,看起來就像一顆孤零零的頭顱。」

  「但……地上那具無頭的屍體又是什麼人的?」

  「還記得『櫻花社』的田倉雄次麼,在你們來到破廟的前一天,田倉試圖尾隨加害於我,反而被我趁機除去。這個日本浪人惡貫滿盈,應有此報,不料死後的屍體卻成了我們迷惑敵人的重要道具,也算是稍微補償了一點生前的罪孽吧。他的身材本來和我相似,割下腦袋調換衣服就更加真偽難辨,加上哈爾克聲態並作的表演,這齣戲就可以鳴鑼開鼓了。」

  「這麼說,」蘇珊恍然憬悟,「哈爾克手裡的那只人頭『酒杯』也是田倉雄次的……」

  《樓蘭地圖》(二十五)(8)

  「你以為會是誰的?」哈爾克笑道,從腰後解下裝著那只特殊酒器的包裹,隨手扔在地上。「害得我用這玩藝兒喝了十幾天酒,簡直把胃口都糟踏壞了。」

  「你們倆的計策稱得上新奇大膽,卻也實在冒險,」蘇珊心有餘悸,「假如被倫庭玉識破端倪,後果將會難以預料。」

  「不錯,」余伯寵說,「我自幼練習吐納之法,可以適當屏住呼吸,頂多也只能堅持一炷香的工夫,倘若時間拖久,勢必露出破綻。但若非如此,倫庭玉對我的搜捕行動不會停止,更不可能無所顧忌地接受哈爾克,所以只得孤注一擲。當然,臨場對峙之際,我們一方面力求天衣無縫,另一方面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我在閉目裝死的同時,箱子裡已經暗藏著武器,哈爾克始終刀不離手,看似宣洩一種出離憤怒的情緒,事實上也在隨時應對不測之變,一旦把戲穿幫,免不了一場激烈的火並。」

  蘇珊專注傾聽,越發感覺驚心動魄,眾學者也搖首咂舌,唏噓不止,想像著當時千鈞一髮的情勢,不禁深深歎服余哈兩人的大智大勇。

  「雖然僥倖過關,但若想繼續和倫先生作對,我和哈爾克的力量就顯得單薄了。這時多虧烏茲別克朋友的幫忙,我們才有機會從容部署,最終裡應外合,一舉粉碎倫某人的計劃。」余伯寵說,「只是作為受助的一方,我倒有些難為情,也許正像倫先生講的那樣,卡西列夫此行純屬白當差,根本沒什麼賺頭。」

  「何必客氣呢,我們弟兄深入沙漠是為了酬恩報德,所以也沒有太多的奢望。」恰逢卡西列夫迎面走來,微笑道,「不過,世事難料,看我們剛才找到了什麼,余先生的財政危機大概有望解決了。」

  說著,將一隻沉甸甸的布包遞了過來。除了收繳槍械,卡西列夫等人對於獲得的其餘器具對象並未擅動,仍然恪守著職業槍手的江湖規矩。余伯寵不無感激的投過一瞥,打開布包,發現裡面整齊排列著二三十摞紅紙封存的銀洋,另外還有各級官府開具的證件等。

  「呵,這真是意外的收穫,即使倫先生不肯帶路,我們在西域也可以暢通無阻了。」余伯寵昂首伸眉,先將那些證件收起,又拿出兩摞銀洋,作為學者和民工們返程的路資,然後把布包重新交給卡西列夫。「來,我借花獻佛,也算讓你和弟兄們不虛此行。」

  剩下的錢不是小數,槍手們獲利頗豐,無不喜形於色。余伯寵了卻一段心願,也感到十分安慰,但轉念忖度,還有一個迫切而微妙的問題無可迴避,即截獲的文物如何處置。

  其實,同樣的問題方子介也在考慮,幾次欲言又止,顯得猶豫不決。

  「教授,有什麼話儘管說吧。」余伯寵鼓勵道。

  「伯寵……」方子介吞吞吐吐,「大家都清楚,若非你力挽狂瀾,事情的結局將不堪設想。按理說,目前考古隊的進退行止應當唯你馬首是瞻,只是……鑒於這批文物珍貴無比,處理不當或許遺禍無窮,所以我急於想知道你的具體意向。」

  「這還不簡單麼,大夥兒見者有份,各取所需,凡是為這次荒漠探險付出過辛勞的人,都不該空手而回。」余伯寵輕描淡寫地說,實則在投石探路。

《樓蘭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