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1.法海 那日(1)
她白衣勝雪,英眉入雲,清麗無天。見了我,轉身而走,閃進巷子。
再美的妖,還是妖。
千年的怪,還是怪。
我跟前去,腳重千金,耳畔雷音。「你想躲到什麼時候?」
法眼無邊,我沒有辦法不看見一隻妖。
一切彷彿靜止,靜止往往暗示一場暴烈的開始。
我與她終於正面對峙了。
風過秀髮,一個閃身,她的劍已襲上我面門。
是的,劍,她不知何時變出了一柄劍,我認出它。是仙界的——揭諦劍。
此劍,非破我執而不可得。別說超越,即便是超越了,也不知何處去尋,這柄劍在仙界都已遺失很多年。它還有一把兄弟劍,名曰「摩訶」,至今更是下落不明。難道,白蛇的修為竟已如此之高了?
我趕忙運氣,攜起一隻丈二木樁,見招拆招。木樁雖笨重,擊似龍飛。
她避讓有餘,我反欲試她功力,更加步步緊逼。
伊人飛旋若舞,身輕似燕,凡人肉胎,怎能識別她蛇身人面。並不可單純怪那呆子,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多少豪傑百煉鋼,瞬時化為繞指柔。
如果不是那麼美,也許不會那樣慘。
白衣拂面而來,我穿隙而過,正在她未及落地站穩前,實時反手以木樁指其咽喉。她給我力道逼退至角落,無處可逃,神色有不敵的驚,也有知之不敵的懣。
這張臉,俏靜如狐。
我可以抓她,卻有一事存疑。「化解狐毒的藥,是你調製的嗎?」
她抬起頭,輕蔑又不屑,「說了你會信嗎?」
「這可耗了你三百年的真氣,你對百姓倒終有善心。」
她睥睨我,不加修飾。「在你眼中,吾等只會害人,」她悶哼一聲,又續道,「我自也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然則害人一命,亦會自墜十八層地獄。」
「笑話。我害了誰的命?」
「多此一問。」
她突然運氣,揮除我武器。
足尖劃立,擺出再次鬥法的姿勢,「許仙是我所愛,我怎會害他!」
我不動如鐘,把法器收了,曉之以理,「人妖兩界,你跟他在一起,是損他陽壽,折他福蔭。」
「我們在一起,他開心快樂,過一天勝似十年。而你卻非要讓我們分開,他只會痛苦得生不如死,你以為他要這樣的陽壽和福蔭麼?你為何不能讓他去選擇自己想擁有的呢!」
這話,只有妖會說。
他們罔顧禮法天道,只求得快樂時且樂。
可這是不對的,悲愁是欲,快樂更是,也正因慾望多,悲愁才多。修行,正是為除一己之欲。快樂,快樂是什麼呢?快樂應是不動任何慾念的拈花微笑。
看到路邊草,你笑了;看到天上星,你笑了;甚至早間拂塵,風亂塵起,髒了新衣,你笑了;新衣配了舊襪,你也笑了。佛說塵埃,即非塵埃,是名塵埃。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我遂道:「不是他要擁有,此系你要佔有。」
欲生佔有心,愈燒愈烈,久不滅。
「佔有又如何?只要他甘心樂意,你何苦插上一腳,」她皺了皺眉頭,「和尚,你就念你的經,對愛,你不懂的。」
「如果許仙知道你是一條蛇,你以為他還會愛你嗎?」
2.法海 那日(2)
伊臉色瞬變煞白,似打中她七寸。退後三步,再難搭話。
我打蛇隨棍上,「他會後悔一生,恨你一世。」她低下頭,臉孔哀怨,更增秀色。
「你還是走吧,讓他永遠懷念你,不好嗎?」
白蛇彷彿給重拳擊中,一語不發。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相愛爭如不愛,相守不如相念。或者,連念都不要有,從此蝴蝶離花,相忘江湖。如果人人都無情,那便是人間有情。任憑佛祖說得口乾唇燥,世人總是不懂。一次比一次更深地踐入道德的邊境,墜入慾念的深淵。可憐眾生還道:不悔,不悔。
永不悔。
永遠別輕易說永遠。
佛不說。
佛法永恆,佛也不說。
妖的「永遠」可能還長些,仙又更長些,但仍有盡頭。
真正的永遠,永恆,永生永世,豈是凡人所估得到的?
天荒地老一直杵在那兒的,他們並不自言。人們卻動輒許下承諾,動輒「轟轟烈烈」「驚天動地」,豈知是山無言水無心,天地是不驚也不動的。
佛曰,不可說。
「你真愛他,就自己流淚吧,何須教他流淚。」什麼流淚,在我看來,也是空假,希望白蛇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她仍不言語,我想起來,問究道:「那把劍,從何而來?」
「什麼劍?」白蛇愕然。
「你剛才所使之劍。」
「哦,是它。從前修煉的林間撿的。」
「撿的?」
「對,」她挑眉,「這又有何不妥了?」
白蛇撿到揭諦劍,又能不費吹灰之力使用它,可見也是天命如此。
今日且罷。
愛太深,難消受。情再濃,難收拾。此際一戰,已使屋傾梁塌,{文}白白禍了平民。{人}他日若不收斂,{書}更不知如何。{屋}誰道無罪,一念間,動與不動,業已成罪孽。
我口念「阿彌陀佛」,轉身離開,下達最後通令,希望她好自為之。
「你對百姓的情已還義已盡,他日人間再見,絕不容情!」
3.白蛇 今朝(1)
妖最大的困擾也許是,妖有了情,情生了根,根連著心。
妖次要的困擾也許是,她不知道有了情生了根的心,一碰即碎。
我隨許仙回了家。
「家」這個字,對於一個妖而言,可能更具深意。
一隻妖,飛入尋常百姓家,看什麼都是稀奇的。
許仙在屋外洗衣服。
我走至門口,倚門而靠,還未開口,已是千言萬語在一眼。
許仙回頭見是我,雲絲玉梭,淡淡衫兒萍萍羅。
凝出了神,停下手裡的動作。
見他還在癡癡望,我便走近他,打趣道:「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
那呆子說:「是你。」
「是你呀,門半掩,春睡殢人甜。娘子勸我早還家,綠窗下,人似花。」
我聽聞,自是喜滋滋,甜蜜蜜。
瞧,這就是人間的好處。
有一個人,一個男人,懂得你的好,懂得討你歡,說出來的話正好是你心頭的那一句。不偏不倚,剛好是那句,擊毀了你全面的防護。
可你的防護,不正是等待他的擊毀?
如同過招,有去無回,或回了再不去,又有什麼意思。
意思就在,兩者之間,你來我往。
你皺眉,我就為你撫平;你笑顏,我就問你,哎呀,今日得了什麼便宜,笑成這般。有時候,故作吵架的姿態,也有凡俗的趣味。
要什麼救國為民的大英雄,我只消做一名小藥官的妻,整日裡別無他事,光為白朮、女貞子、紫背天葵、雪上一枝蒿,傷神痛腦。
許仙把洗好的衣服,逐一拿到竹竿上晾曬。
我走向他,走向他的生命,笑了笑,「那也不用看這麼久吧。」
「想永遠記住你的樣子。你真的好美。」
我打量我自己,不過是粗布裙,作婦女普通打扮。「這樣子還說美,你也太不會哄人了。」
他看著我。
他眼珠眸光裡的我,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
「曾經聽人說過,只要心裡面一直想著想見的那個人,最終就一定能再見到,原來這不是傳說,是真的。」
「你是說,你一直都想見我?」
他點頭不止,我笑而不語。
不自禁撲到他懷裡,半晌,那呆子終於回過神,伸手摟住了我。
深情在眉的我自然沒心思去照顧青青的孤意在睫。
青蛇識相地游弋出去。
歎道:「看姐姐和官人在一起,就是自己也覺得,真正是才子配佳人,蹶驢對破磨。{WRSHU}好氣又好笑,不知道世間,又有誰個來配我。」
如此「夫唱婦隨」,真希望永恆不變。
有一回,我問他,人世間的夫妻,都是怎樣的呢?
許仙不解,問我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