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沒話講了?你真的要去?」
「唉,不是。」能忍見青青替他們擔心得要命,反而不忍起來。自己死了便罷,自己是不知道,沒準還是逍遙的,帶累活著的人,替己收屍,萬分痛苦,像……自己的師父,首當其衝的吧。既然如此,好死不如賴活。哎,想起師父……能忍歎口氣,乾脆道:「我是在想,要不要回去金山寺一趟,去見我師父……」
「你不是講死,就是去找死,你有病啊?」青青一肚子沒好氣,這人到底怎麼回事啊,死吧死吧,你們都去死吧,你們都死了,我也要好好活著,哼!
青青又道:「你師父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肯定把你收了!」
「不會的,上次我抱你走,他本來可以出手,但他都沒有……」能忍搖手,獸手短小,卻努力而認真地搖擺著,像其為人。倒叫青青看了,「撲哧」笑。
「你幹嗎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去見他……如果姐姐死了,你又被收了,那我……怎麼辦?」
能忍望著青青,神色不免黯然。
青青忽然拉住他的手臂,撒嬌道:「你不要去嘛,我怕他真的會收了你啊……」
能忍登時覺得心頭激烈跳動,一顆心左右不了它了。然後,反像是作了個什麼決定,至此似可以如釋重負,遂堅定地向青青保證:「你放心,師父不會收我的。我答應你,我一定回來陪你!」
青青聽罷,開心地把頭靠到能忍肩上。
後者異樣的心,更是從此難收拾了。
法海正在大雄寶殿閉目打坐。
遠遠地看,佛是他,他即是佛。
一隻體積龐大的蝙蝠妖飛入大殿,靜靜地在法海背後不遠處跪下叩頭。
竟沒發出一絲聲音。
僅殿中燭光稍許為飛行時的勁風帶過,暗了暗,霎時恢復。
靜坐的佛感覺到異樣,睜眼。
不是妖怪,或者說就是妖怪。
是能忍。
法海沉聲道:「能忍,你來了。」
「師父……」一聲「師父」甫一出口,能忍已是淚如雨下,經年種種與師相伴的歲月爬上心頭,泣道:「我已經,我已經變成一隻妖了。」
能忍俯拜於地,嗚咽著:「師父,以後我不能再待在你身邊了……能忍多謝師父您多年的教誨和養育之恩。」
哎。「過來,能忍,你過來。」
能忍含淚跪著來到法海身後。
「記住。守正辟邪,辟不了邪,也要努力守正,守不了正,做妖也要做個好妖。」
「師父呀,上天為什麼這麼對我?」或者說,上天為什麼要選擇我,成為一個妖?如果這是考驗,難道佛門弟子,需要經歷如此奇異的考驗?能忍想不明白,等待師父的指點。
「做人,不要問太多問題,問題不一定有答案,有答案不一定明白,明白了也未必能接受……」
「師父……我是做妖,不是做人啊。」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外表只是個臭皮囊,是人是妖,端看內心。」
過一會兒,能忍聽到眾和尚趕往大殿的腳步聲。若自己留下,少不得又是一番驚異和解釋,不如不見。
能忍合十道:「師父,我先走了,你要保重……」
法海從懷裡拿出一個蘋果給能忍。
能忍了悟師父之意,當下接過蘋果,向師父深深拜別。
黑色的翅膀奮力張開,無聲無息地穿過窗子,沒入更大的黑暗。
法海深深久久地凝望著那扇窗子外沉沉的夜色。
「原本我還真想你將來做住持呢。」
3.許仙的迷(1)
這次第,許仙求告無門,六神無主。
究竟怎麼回事,娘子到底去了哪裡?
怎麼屋子裡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和尚和一條巨蟒的呢?
那法海說,他娘子是蛇妖。
【文】幾個月來,與之同床共枕的,竟是蛇。
【人】一條世人所稱「見蛇不打三分罪」的蛇。
【書】許仙大大地震驚。
【屋】轉念一想,種種跡象也是其來有之。
不然她為何要問他,如果她是一條蟲,自己會如何呢?
原是種暗示,天曉得,平凡如許仙,正常如許仙,當時豈會想通這層暗示!
許仙越想,疑點越多。
越想越後怕。
一旁的鼠精見到精神恍惚的許仙,試圖點醒他。「許相公,你可知娘娘為了你,耗盡她多少功力?你的藥縱是好,沒有娘娘用真氣助力,憑你?」
許仙見到會說話的老鼠,先是一呆。隨即指著他「你你你」,一時「你」不下去。
「對,我們是妖。我們就是你心裡面想的,妖!」鼠精直白地說。跳到許仙面前,索性大扭屁股。是示威也是嘲笑。
許仙遭受重重打擊,一屁股坐在籐椅上,沒了主意。但瞧鼠精雖刻薄些,倒也並無傷人意。他想著,自己的藥,治百姓不成,給娘子接手,便立刻化險為夷。確實很多蹊蹺,然則當時只道是娘子與己妙手回春,原來,都是妖法……
鼠精像是洞悉許仙心中所想。悶哼一聲,「你就當是妖法吧。即便是妖法,也是她幫襯你。你個小小藥官,竟博得我們家娘娘喜歡,尚不知珍惜。娘娘若有害你之心,你還能活至今日?」
許仙聽了,不禁心下點頭,信為實然。可到底,她是何居心……究竟為何,看上了他呢……
「娘娘待你如何,天地良心,你居然還用法刀傷了她!」鼠精忿忿然。早知道,他何必答應青青姑娘來找這冥頑不靈的呆子,更替白蛇娘娘委屈。
「這麼說,素素她真的是……」
一條——
蛇?
還是只——
妖?
鼠精道行低,總也變不出人態,但到底有了點年歲,他一股腦兒跳到許仙頭上,使勁踩他,忍不住道:「你這個木魚腦瓜子,你這個朽木不可雕。她是妖怎的?只要有情妖也好,人若無情還不如妖。她是妖,她可曾傷害過你半厘?你是人卻傷害了她!她三番兩次救你,你竟還如此想她,我要是她,早就把你這個負心漢薄情郎一口吞得骨頭都不剩!」虧娘娘愛你愛得天地變色,性命不顧。
許仙聽鼠精那麼一說,身子晃了晃,半是心慌半是無措,失聲問:「那素素現在如何?身體如何?人在何處?」
「這會子你倒又關心她了。下刀之時,倒是手起刀落又狠又準。」話說得許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鼠精懶得理他,繼續陳述事實:「娘娘被你一刀擊中心口,怕是快不行了……許大官人真好『武功』!除非是有……」
許仙大怔。縱然娘子是蛇妖,對我也極盡好處。此刻竟要因我而死,實在是……
想起她來,往日溫情,不及細數:
素素為他拋卻華府;
素素為他布衣荊裙;
素素為他起早貪黑;
素素為他水深火熱;
素素為他耗盡真氣。
尤其是,他懷念素素身體的冰涼淨冽,如鏡湖的水。
念及白蛇從前種種,許仙委實後悔,央求鼠精:「除非什麼,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救素素?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鼠精見許仙果真有些想明白,也就不隱瞞,如實相告:「除非有仙草,可是你拿不到的!仙草水火不侵,看到摸不到,摸到抓不到。何況我們妖族根本不能靠近那個放置仙草的雷峰塔……」
果然有辦法救素素,許仙當即拍板,「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一定要救素素!」
4.許仙的迷(2)
許仙經由鼠精帶路,一路朝雷峰塔奔去。
夜極深。
他們來到塔前,見塔上書「無界」兩字,外有一副對聯:天地有萬象,本來無一物。
許仙奔到大門前,使出全力推,但那門紋絲不動。
他四處尋找進塔通路,奇怪的是,每一面都太相似,且進不去,最後只好沿著攀附在塔身的籐蔓往上爬,囑鼠精留守。
越到上面,風越大。
許仙奮力朝塔頂爬。三下兩下爬了一層,再爬了一層,眼看就快到了,他停下,擦擦汗,仰頭望去,距離塔頂還是九層。許仙再度往上爬去……可是始終距離塔頂都還有一段距離,彷彿吳剛砍月桂樹,永遠砍得沒有長得快。許仙一介文弱藥官,早已累得氣喘吁吁,何奈始終無法接近塔頂。
他此時倒有靈機,乾脆一咬牙,伸腳踢破塔身上的木窗,跳進塔內。
塔裡面一片漆黑,許仙四處張望,看不清個所以然。
當許仙走過那面鎖妖無常鏡的時候,鏡內無數張妖怪的臉湧現出來,他們盯牢許仙,目光充滿飢渴欲噬的表情,有幾隻妖怪還猛力向外,想衝破鏡面去吃掉闖入的人好果腹,但被困鏡中,只有看的份。
許仙背脊感到一陣寒意,像給人監視一般。他忽地轉身,卻什麼也見不著,鏡面上的一眾妖怪臉倏地消失。
他上至另一層,虛空中忽地閃現一條小影子,許仙全神貫注,發現那竟然是一棵人參一樣的仙草!
許仙大喜,伸手欲抓,仙草突然就不見了。他再抓另一棵,又消失了。
明明很多仙草,卻一棵也抓不到。
許仙忙不迭地伸手,嘿,這次抓到手中了,還未來得及高興。本來笑嘻嘻的小人參般的仙草,面目忽然就變得猙獰可怕,竟成青面獠牙的一張鬼臉。
「敢偷仙草!你——這——個——賊!你不怕死無葬身之地嗎?」
仙草恐嚇許仙,鬼臉千變萬化,恐怖莫名。
許仙嚇了一跳,強忍心驚,死死地抓著仙草。不料忽然之間,仙草發出更駭人的笑聲,接著伸出許多觸鬚纏住他的手臂。
那呆子一陣手忙腳亂,連用另一隻手按著手臂。仙草用勁甚巨,他感覺劇痛無比,卻始終不肯放手。更多仙草撲向許仙,纏住他全身。
許仙痛得汗也冒將出來,摔倒在地上,「仙草到底在哪裡?小生真的急需。如有得罪處,還懇請各位大仙諒解啊!」
仙草們詭秘而笑:「死了,你或許就能知道。」
「就算是死,我也一定要找到仙草!」許仙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一定要救素素!」
他想起鼠精的話,仙草是水火不侵的。於是恍然,忍痛從懷裡掏出火折子,一狠心把自己的衣服點燃,火勢迅速擴大,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火裡了。火勢越來越猛,許仙陷身在火海之中……還不忘喊問:「真正的仙草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