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挺長時間也沒消息,奴婢和大夫人都是等得心慌意亂,有些沉不住氣了,於是夫人派奴婢上前面打探打探,看看畫兒找著了沒有。」
「噢?你去了多長時間?」狄公追問。
「很快,也就是……半盞茶的工夫吧1。奴婢怕大夫人等得著急,到前面一瞧,見畫並沒有下落,就緊著趕回去了。」綠菊想了想答道。
「哦……」,狄公微微點頭,又問「那然後呢?」
「回稟了夫人以後,我們又在書房等了一會兒,夫人身體原就不太好,現在受了這一驚嚇,更是堅持不住,就早早回去了。奴婢想跟著服侍,但夫人不讓,叫奴婢在書房等著,如果有什麼消息趕緊回去稟報。」
狄公皺了皺眉,說道:「這麼說,那段時間,只有你一人在書房嘍?」
「是。」
「接下來呢?」
「接下來?」綠菊有些迷惑不解,「奴婢見到老爺回來就返回內院了啊……」
…………
「夫人,綠菊所言可是實情?」
「是。」大夫人輕抿了一下嘴唇,施禮應道。
「那根據本閣剛才所言,夫人是否同意,只有你和綠菊有機會更換畫卷?」狄公靜靜地問道。
大夫人低下頭,不發一言。而綠菊嚇得面如土色,撲通跪倒在地,哭喊道:「閣老,奴婢沒有……」
狄公示意黃杏把綠菊攙扶起來,也不待柳氏回答,繼續說道:「本來我也不能斷定到底是誰,但關鍵時刻,——趙柏告訴了本閣!」
「啊?!趙……趙柏?!他……他不是已經死了麼?」隨著眾女眷的幾聲尖叫,大夫人猛地抬起頭,驚恐萬狀地向後退了一步。
「呵呵,夫人做過什麼事情嗎?怕什麼呢?」狄公仍是笑著,但眼神凌厲了起來。
「沒……沒有,妾身只是自幼畏懼鬼神而已。」自知失態,大夫人更是慌張。
「呵呵,這怪本閣沒交代清楚了。本閣不過是說,是趙柏留下的一幅畫,告訴我的。——就是它,本閣準備請大家賞鑒的第三幅畫……」狄公拿起書桌上最右端的方形小木匣,緩緩展開……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畫上,然而又先後不解的轉向狄公。——普普通通的畫,沒有水跡,顏色也很正常啊!
狄公淡淡一笑,指著旁邊的題詩念道:「『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這是《西洲曲》裡的句子,對吧?」
王承祖疑惑地點點頭。
狄公這次,彷彿真的打算評畫,接著說道:「應該說,這幅畫畫得確實不錯。畫面與詩句若合符節,一一對應。——只有一個地方,它的存在似乎是個錯誤,影響了詩畫的配合。」2
見眾人迷茫地望向自己,狄公笑著看向大夫人,「夫人可曾看出是哪個地方了嗎?」
大夫人身子彷彿是在微微顫抖,沒有開口。
「夫人看,這是什麼?」見她並不答話,狄公索性點明,指向搭在石頭上的一抹綠色,追問道。
大夫人終於抬起頭,臉色煞白。王承祖等堂下幾人,不禁面面相覷,那不就是一枝柳條嗎?畫得挺像的啊!
「大夫人不認得?」
「是……是柳枝。」聲音卻帶著幾分猶豫。
「可這明明應是烏桕樹,況且通篇《西洲曲》無一『柳』字,這柳枝從何而來?」
「這……,妾身……怎會知道?……做畫的人畫錯了吧?」
「噢?是嗎?本閣倒是覺得這柳枝乃是特意畫上去的。」狄公冷冷地說道。
「閣老此話怎講?」王承祖忍不住插嘴詢問。
「王大人可還記得《西洲曲》的第一句是什麼?」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啊!」王承祖仍是摸不著頭腦。
「詩中『憶』的是『梅』,所以『折』了一枝『梅』寄去。那麼若折的是一枝『柳』,說明了什麼呢?」狄公雖是在和王承祖說著話,但鷹隼一般的雙眼,卻緊緊盯著大夫人——柳氏。3
——此時的柳氏反而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聽著。倒是王承祖一瞬間,表情數變……
「舒語……,這是怎麼回事?是怎麼回事?!」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妻子,眼睛裡含著幾分疑惑,幾分憤怒,幾分哀傷,還隱隱藏著幾分期盼……
「閣老想憑著畫上的一枝柳條來定妾身的罪麼?」柳舒語說得平靜無波。
「夫人需要人證?要本閣發下文書,尋出於上月忽然離職的令公子的教書先生——溫明遠嗎?」
第二十五章真相大白
「閣老想憑著畫上的一枝柳條來定妾身的罪麼?」柳舒語說得平靜無波。
「夫人需要人證?要本閣發下文書,尋出於上月忽然離職的令公子的教書先生——溫明遠嗎?」狄公的聲調裡似乎仍有著笑意,但眾人卻突然覺得周圍的空氣一下子寒了幾分。
柳舒語更是臉色陡然巨變,嘴唇微顫著,「閣老……怎知……?」
見此情景,王承祖頹然退了幾步,眼角正好瞥見正茫然不解地看著自己和柳氏的阮秀兒她們。心中一陣猶豫,終返身向著狄公跪倒,哀求道:「閣老……,卑職已知閣老所疑……,伏請閣老讓不相干之人暫且退下吧!」
狄公心下瞭然,知他是不願此事傳揚出去,輕歎一聲,緩緩點了點頭,「阮秀兒,你帶著綠菊、黃杏先下去吧!——此事不得再對外人提起。」
阮秀兒等人躬身應是,一臉疑惑的退了下去,卻也如蒙大赦。
一時屋內恢復了最初的靜寂。
柳舒語幽幽看了丈夫一眼,原本冷漠決然的眼神中透出了一點感激。
「本閣料到,大夫人不會像其他女子一般,僅憑著幾句話就伏首承認,——故而昨日連夜讓李將軍前往縣衙,找王大人辨識筆跡。大夫人果然精明謹細,家學淵源,前兩句題詩應是你書寫的吧?簡直是鍾繇小楷1的翻版,規矩標準,連王大人都認不出絲毫平日痕跡。可惜百密一疏,另一人在後面又續了兩句!——正是這兩句,揭開了困擾我的最後一道關卡——夫人仔細看看,本閣猜得不錯吧?」說著,狄公把一冊書擲到柳氏面前,——正是今晨王承祖送來的那本。
柳氏顫巍巍地伸出手,拾起書本,卻是兒子安麟受課時用的一冊《論語》。翻開扉頁,迎面赫然幾個龍飛鳳舞的題字:「知其意篤其行」,「知」、「意」,熟悉的字體在柳舒語的眼前不停地晃著,讓人眩暈……
「大夫人是個聰明人,該不會非等到本閣找來溫明遠,當面對質,弄得面皮撕破,人盡皆知,才肯說出實情吧?」狄公一直在冷眼關注著柳舒語的一舉一動,他慢斯條理的話語,就像是一把無形的大錘,一下一下地敲了過去……
……書冊無力地從柳氏的手中滑了下來,落到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幅畫,原是妾身心中悲苦時所作,呵呵,」柳舒語苦笑幾聲,喃喃說著:「『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連妾身也不知自己等的到底是什麼……但明遠見了,卻添上了這枝柳條,又續上了這後兩句詩……『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可偏偏是這兩句詩,……妾身為防萬一,已仔細檢查過整個西跨院,並未留下半點遺痕。千算萬算,最後竟露在麟兒的書上……真是天要亡我麼……」
她搖搖頭,又神色溫柔地看向那幅畫,「可是,就算如此,妾身在看到柳條和那兩句詩時的感動也足以壓過心中的恐懼。」柳舒語慢慢轉過臉來,幽怨地盯著王承祖,「老爺還記得麼?當年我們就曾是這樣書畫相和,執手共歡?……呵呵,是妾身妄想了,——老爺怎會記得?自兩年前,阮秀兒進了門,您就已經開始漸漸淡忘了,時至今日,可還會記得妾身姓甚名誰?」
王承祖臉色數變,嘴唇翕動幾下,不敢置信地問道:「為了這個原因,你便盜了《盪舟圖》來陷害秀兒?」
「噯,王大人,這倒不是。大夫人盜《盪舟圖》的目的,不會是為了來陷害二夫人的。」狄公緩緩搖了搖頭,看了一眼柳舒語,接過話題,對王承祖解釋道:「以大夫人的心智,若想去陷害身邊的一個小妾,定能想出太多不費吹灰之力的辦法。豈會挑這麼一個危險的,弄不好會玩火自焚的途徑?」
「那……《盪舟圖》最後是被誰放到秀兒門口的?」王承祖遲疑地問。
柳舒語低了一下頭,但俄而抬起,卻看向狄公,「是我放的,是我臨時決定的舉措。本來我並未打算如此——但當妾身知道狄閣老您竟突然來到此處,並且已經介入到這個案子中時,便明白要大事不妙了……,手中的《盪舟圖》,隨時會給我惹禍上身,變得燙手起來。而這時再去轉移,顯然已是來不及了,不得以,我這才轉嫁到阮秀兒頭上……府中只有她見過《盪舟圖》,知道此畫的價值,妾身料定她必會藏匿起來,並且人生地不熟,不可能馬上處理掉它……」
「大夫人果然心思細密,」狄公點了點頭,「本閣猜想,你之所以犯險盜取《盪舟圖》,是不是因為那趙柏偶然發現了你和溫明遠的關係,以此相挾?」
「妾身真是佩服,」便是柳舒語這般境地,也不禁輕歎,「似乎什麼也瞞不了閣老。確是如此,妾身本意並未想過去陷害阮秀兒,——若是夫君的心思變了,我就算是攆走了一個阮秀兒,還會來第二個、第三個……況阮秀兒一向還算規矩,攆她何益?再者,我柳舒語也還不屑於此。」柳氏的臉上隱隱添了一份傲然,接著說道:
「此事起因確實是趙柏,趙柏酷愛書畫,他常常到西跨院去,與明遠在一起討論鑒賞,本來也算的上是一對志趣相投的好友。直到一個多月前的一天,由於明遠保存不慎,趙柏偶爾揀到了一張我與明遠應和約見的詩稿,他便起了疑,開始暗暗觀察。可惜那時我並不知道,終於落入彀中……幾天後,明遠突然告訴我——那張我們共畫的《西洲曲》不見了!正當我們焦急地聚在一起商量時,趙柏闖了進來……。他拿著那張詩稿要挾我,說要把我與明遠的關係告知老爺,除非……除非我肯答應,助他取得《盪舟圖》!」
「此事如果敗露,不止我和明遠要身敗名裂,甚至整個王氏與柳氏家族也會為此抬不起頭……」柳舒語浮現出憤恨的神色,繼續說道:「妾身只得答應了他。隨後一邊與他計劃盜畫的方法細節,一邊讓明遠尋了個理由,趕緊離開了昌陽。待明遠走後,盜畫一事,也已經準備妥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更何況詩稿也一直在趙柏手中……
接下來的事情,閣老已經推斷出來了,確實分毫不差。」柳舒語閉上了眼睛,長呼出一口氣。
站在一側的景暉不禁欽佩地望向父親,另一側的元芳皺起劍眉,若有所思,不解地問道:「既是如此,你們將畫與詩稿私下交換也就是了,既未暴露,趙柏為何還要在《盪舟圖》被盜後的第二天,逃離縣衙,前去山中小屋?你又為何非要殺害於他?」
「是妾身逼他走的。」柳舒語靜靜地說道:「妾身當時想若趙柏還在老爺身邊,萬一拿到畫也不走,我又能有什麼法子?便以畫相脅,逼他先行去山中小屋等候,——這樣他就背上了盜畫的嫌疑,豈敢再去見老爺,就算見了面,老爺也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話了。」
「但如此既沒了威脅,就更不需要害他性命了啊?」
柳舒語頓了一頓,悵然苦笑,「沒有得到過的時候,不會知道失去是怎麼回事。在我拿到《盪舟圖》之前,我並沒想過要殺他。但在我按照趙柏教的方法,把仕女畫揭下,緩緩看到《盪舟圖》出現在面前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漸漸改變了主意。
這是一幅千金難求的珍品,將來它就是我的麟兒的東西,我怎麼可以就這樣乖乖地把它送給別人?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把它留下……
從初一得畫到初九下手,我苦苦琢磨了數天,考慮了每一個細節,一切也均按照我預料的情景一步一步地實現著——
府裡的丫鬟僕役果然以為我舊疾復發,幾次訓斥後,沒人敢進入我的房間打擾;
趙柏見到朝思暮想的《盪舟圖》,果然欣喜若狂,把詩稿交還後毫無防備地喝下了那碗我特意備下的酒;
老爺查看了小屋現場,果然認為是有人殺人盜畫,遠遁他方;
甚至連《盪舟圖》也都如我所願地從阮秀兒那裡回到了王家,回到了麟兒手中……
我本以為這個計劃已是滴水不漏,可以安然渡過了……但沒有想到,整個事件出現了惟一的一個,卻也顛覆了一切的一個意外:——
狄閣老,您竟來了昌陽……」第二十六章善惡一線
「您竟來了昌陽……」柳舒語黯然噓歎,但又心生出一絲不甘,夾雜著幾分懷疑,企盼地望向狄公,「閣老,您能不能告訴妾身,您是如何發現此案有疑?妾身究竟在什麼地方露出了破綻?」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集到了狄公身上,而狄公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輕撫著《盪舟圖》,低頭沉默不語……
半晌,狄公終於抬起頭來,向著李元芳微微頷首。
元芳會意,上前一步,沉聲說道:「我來告訴你吧,大人從一開始就已經有所懷疑了。本月初十那天,他老人家僅根據我們對趙柏死時姿勢的描述,就覺察出此案另有隱情。於是,才有了第一次的前訪縣衙……」
……
半個時辰後。
「原來如此……,竟是幾枝桃花!呵呵,我苦心謀劃,最後竟壞在一隻風箏,幾片花瓣上……」柳舒語面色潮紅,神色迷離,後退了幾步,搖頭自語,也不知是哭是笑……
「舒語,舒語!」王承祖緊張地看向柳氏,只覺心口一陣絞痛,猛然返身面朝狄公跪倒,「閣老!《盪舟圖》一案全由卑職引起,求您網開一面,饒了舒語吧!」
狄公望了王承祖一眼,長歎一聲,「王大人,晚了!就算《盪舟圖》的失蹤不查,那趙柏呢?你要如何面對他的垂垂老母?」
王承祖如遇雷擊,癱坐在地……
狄公搖了搖頭,轉向柳舒語,厲聲正喝:「王柳氏,你錯了!就算蓮兒不去放風箏,沒有這幾枝桃花,也定會有其它地方的破綻。大道嚴嚴,沒有人能夠完全地掩蓋住所犯的罪行!我也不相信,這些天你會坦然心安!午夜夢迴,難道你就不曾想起過趙柏的遺容?
善惡都在人的一思量間:一念為之善,一念為之惡。你是如此,趙柏是如此,甚至王縣令、阮秀兒、狄平……皆是如此。
……一招不慎,步步皆錯!」
滿堂靜寂,人人自思,只有屋外的陽光穿過鏤空的窗格無憂無慮地跑進房中,耀出一滴晶瑩,緩緩滑過柳舒語的臉頰,輕輕墜落……
尾聲
太陽暖暖地掛在空中,天地間的萬物似乎都悠然自在地閒適著。連原本枝頭婉轉的鳥兒也停止了歌唱,懶懶地躲在葉下,偷眼瞧著山腳一對紛飛往來的身影:
一道白衣,劍花繁複,斑斕眩目;
一襲紅衫,舉刀簡練,疾速準確。
翻轉騰挪間,刀光劍影糾纏在一起,白衣和紅衫交錯飛舞,只覺得眼花繚亂,讓人目不暇接……
突然「錚」的一聲鏗鏘清響,白衣踉蹌著退後幾步,紅衫幾乎同時飛身上前扶住。二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一同歸劍入鞘。
白衣英俊倜儻,佩服地笑道:「李將軍果然武藝超群!」卻乃是狄仁傑的少子狄景暉。
紅衫丰姿灑落,一瞬間面色微紅,有些靦腆地笑著拱手,「三公子,承讓了!」這正是千牛衛大將軍李元芳。
景暉聞言,眉頭微蹙,遲疑了一下,開口說道:「李將軍,我……我比你虛長兩歲,……若不在意,可否允我直呼你一聲『元芳』,你就叫我『景暉』好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