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不必了,師太已經都來了,沒問題的。」吳道明對寒生笑笑。
寒生說道:「如需要我,就說一聲。」說罷也走了。
無名師太問吳道明:「我需要一處療傷的地方。」
「就在村北,朱彪家。」吳道明說著來到大樹下,出指點醒了朱彪和沈天虎,要他們抱著孩子,自己則背起無名師太。
「把你那東西拔掉。」師太說。
寒生見那白髮老太太身材矮小,滿臉都是皺紋,白髮在頭上挽了個髻,黑色土布衣衫,身後背一小藥簍,裡面已經裝了些許杜仲樹皮,原來是一位採藥的老婆婆。
「小伙子,既認得金龍子,可知其藥性麼?」老婆婆騎在樹杈上問道,滿嘴的本地口音。
寒生說道:「金龍子味甘、酸、苦、辛、鹹五味俱全,甘緩、酸收、苦堅、辛散、鹹下軟堅。」
老婆婆愣了一下,滿臉歡喜的說道:「哦,原來是位小郎中啊。可知道我採的是什麼藥?藥性怎樣?」
寒生心想這杜仲不過是家常中草藥而已,父親講過的,於是微微一笑道:「阿婆采的乃是杜仲,以皮入藥,味甘微辛,性溫,補肝腎,強筋骨,安胎,又名『思仙』和『石思仙』。」
老婆婆哈哈一笑,縱身躍下,無聲無息,飄然落在了寒生的面前。
劉今墨心下暗自吃驚,這老太太的輕功身法竟和自己的極其相似,看她那凌空一落的姿勢,像極了自己的師傅癩頭和尚梅一影。
「小郎中,怎麼稱呼啊?」老婆婆說道,面目慈祥,使人憑空生出親切感來。
「我叫寒生,來自江西婺源。」寒生恭恭敬敬的回答。
「你是怎麼知道金龍子這一味藥的。」老婆婆接著問道。
寒生決不會講出《青囊經》來的,於是說道:「朱家世代杏林。」
「哦,祖傳下來的,嗯,金龍子只生於武陵源天門山,中原其他地方是沒有的,因此,所有的醫書中也都沒有記載過,世上的郎中都不曉得這是一種奇特的草藥,本地人只知道其名為『龍蝦花』。」老婆婆眼睛盯著寒生說道。
寒生一想果然是這樣,自己除了在《青囊經》上看到過外,並沒有聽說過金龍子,父親也從來未曾提到過,看來老婆婆對自己起了疑心。
「聽我父親說起過,但從來未曾見過。」寒生一口咬定。
老婆婆微微一笑,說道:「我家離這兒不遠,請你二位前去坐坐,喝口茶,好麼?」說著,她的眼睛瞟了劉今墨懷中的沈才華一眼。
沈才華舔了舔嘴唇。
寒生點點頭,說道:「那就打擾了。」
寒生和劉今墨跟在了老婆婆的後面,沿著小溪邊的林中小道一直向深處走去。
地勢越行越高,約摸一個時辰後,他們來到了一個山崗上,向下望去,群山籠罩在一片雲海之中,不遠處有一座小吊腳樓,四周是一片綠油油的菜地,有數只高山鳳蝶在籬笆上飛舞著,隨風而來的是一絲酒香,淡而醇香。
「好酒。」劉今墨禁不住讚歎道。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瑚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吊腳樓上傳來吟詩聲,其音古樸蒼涼。
劉今墨自幼與師父癩頭僧在雁蕩山中的山洞中生活十餘年,那梅一影是當年清宮大內第一高手,因是閹人,所以只對武學和美酒感興趣,皇宮內所珍藏和天下各地進貢的美酒都品嚐了個夠,因此對酒文化極有心得。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喝著山下沽來的水酒,他總是先發一頓牢騷,然後一面喝著一面給劉今墨講著天下的美酒,以及古來名人騷客飲酒賦詩的典故。
十餘年下來,劉今墨不僅學了一身上乘的武功,而且還對天下的美酒和名人的酒詩逸事等瞭如指掌。自從跟隨了首長之子進京了以後,遍嘗了各省的美酒,對照師父當年的飲酒心得,自己又是一番感悟。
所以,剛才風中送來的一絲酒香,他一聞便已知這是地道的陳年老湘潭,所以脫口而出。
「既道好酒,可知何酒?不知何酒,何道好酒?」吊腳樓上那古樸蒼涼的聲音又起。
劉今墨微微一笑,朗聲道:「松醪能醉客,慎勿老湘潭。」
「咦」,樓上之人詫異的叫了聲,隨即又道:「既知地名,可知酒名?」
劉今墨說道:「唐杜甫詩曰: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
「高人到了,老夫趕緊迎接貴客。」吊腳樓上「咚咚咚」赤腳跑下來一個滿面紅光的矮胖老頭。
老頭看不出年齡究竟有多少,一頭烏黑的頭髮,面上佈滿了褶子。
胖老頭一把拽住劉今墨,嘴裡叫道:「我說嘛,此酒唐代就已經有了,老太婆還不相信呢,咦,怎麼還有一個小孩子,他也會飲酒麼?」
劉今墨笑著說道:「才華剛剛滿月。」
「快快隨我上樓,看看你究竟能識得多少酒?他是誰?」老頭一指寒生道。
旁邊的老婆婆說話了:「他是個小郎中,見識可是非同一般呢,竟然識得金龍子。」
「哦,那可不一般啊。」胖老頭仔細打量著寒生道。
「好啦,你們去談酒,我們來談藥,互不干擾。」老婆婆拉著寒生上樓,胖老頭拽著劉今墨跟在了身後。
吊腳樓上幾乎分割成了兩部分,一面是酒櫃,一面是藥櫃,每面各自放著一張床和一桌一椅,看來老倆口還是分居的。
胖老頭拽劉今墨坐在椅子上,桌子上擺著一小罈酒,蓋子是打開著的,一股淡淡的酒香瀰散在樓上。
劉今墨鼻子嗅了嗅,胖老頭忙不迭的說道:「俗話說,自古湘子多才,湘女多情,我看此言大謬,湘女多情是真,湘子多才卻是假。」
「為什麼?」劉今墨感到很有意思。
「湘子多酒才是真。」胖老頭斷言道。
劉今墨笑笑,未置可否。
「快說說,這罈酒的出處來歷。」胖老頭從衣袋裡掏出個小酒杯,用衣襟擦了擦,然後斟滿了一杯,想想,又倒回去了半杯,然後遞與劉今墨,並焦急的望著劉今墨。
劉今墨端杯至唇前,問了問,然後淺啜一小口,含在舌頭上慢慢的品著,過了一會兒,緩緩嚥下,最後說道:「長沙回龍山下白沙井,水質寒洌中冷,泡茶色味殊絕,煎藥、熬湯皆極佳,釀酒更是芳香醇厚,此酒就是用的白沙井水釀製而成。」
胖老頭聞言一個勁兒的點頭。
劉今墨見之也索性賣弄一番,說道:「三年前,毛澤東81歲誕辰晚宴上,湖南進獻了一白瓷葫蘆瓶沒有名字的酒,請主席品嚐來自家鄉的美酒。主席喝了一口讚不絕口,問是什麼酒,湖南方面說這是根據古法複製出來的,請主席命名。毛澤東說道,既是白沙古井之水釀製,就叫『白沙液』吧,御口一開,此後就稱作『白沙液』了。您的這壇正是存放了三年的『白沙液』。」
胖老頭聽罷瞠目結舌,撓了撓後腦勺。
對面,老婆婆正面紅耳赤的和寒生談論藥理。
「金龍子五味俱全,金味辛入肺,木味酸走肝,水味鹹去腎,火味苦經心,土味甘和脾,是所有中藥材之中唯一的五行俱全的草藥。」寒生解釋道,這當然是《青囊經》上記載的。
「你能舉出具體藥用的例子嗎?」老婆婆問道。
寒生說道:「金龍子為藥,方諸水為引,明月之夜用以洗眼,去霧翳之障,除綠翳青盲。」
「真的麼?」老婆婆驚訝道。
「是,古人稱黑盲,烏風,青風內障,綠風內障,西醫叫作青光眼。」寒生解釋給老婆婆聽。
「小時候,我的一隻眼睛因過度悲傷哭瞎了,婆婆如今已經九十多歲了,苗醫說就是青風內障。有時做夢會回到小的時候同哥哥一道在田野間抓蜻蜓,那時候兩隻眼都好用,捉得比哥哥多。自從瞎了一隻後,看東西遠近位置判斷不准,我只道這金龍子泡茶可延年益壽,卻不知可治我這多年的痼疾。」
「如有方諸水,應該可以復明。」寒生道。
「什麼是方諸水,快告訴婆婆。」老婆婆急切的問道。
寒生解釋說:「方諸是一種野生的大蚌,殼上生有雲朵似的紋理,月之夜用掌摩擦使大蚌發熱,對著月亮取水,一夜之間,能得到二三小合,味甘,性寒,清澈無比。譬如朝露,陽燧向日,方諸向月,都能至水火。」
「你說的那種大蚌,我想月湖裡一定有,月湖在鬼古洞峭壁的下面,裡面的魚鱉是很有些靈氣的,肯定有你說的那種大蚌。」老婆婆臉上露出了笑容。
「鬼古洞?聽說洞裡面有人隱居,是真的麼?」寒生試探著問道。
「誰說的?」老婆婆疑惑的目光望著寒生。
寒生一見,索性和盤托出好了,說道:「聽說有位湘西老叟隱居洞中,我千里迢迢來到天門山,就是為了見他。」
「見那老東西做什麼?」老婆婆詫異道。
寒生心中一喜,說話聽音,看來果真有這麼一位湘西老叟。「我的一位朋友被人毒害成了一具肉屍,聽說湘西老叟多年前曾經治癒過一例,我想請他告訴我醫治之法。」
老婆婆聽罷沉默不語,片刻之後,開口說道:「你願意陪婆婆去趟月湖麼?」
寒生心下明白,老婆婆這是在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如果寒生治好了婆婆的眼,婆婆就會告訴湘西老叟的事情,興許代為引見也說不定。
寒生本身生性便是樂於助人,即使不談條件,他也一定會治病救人的。
「好,我陪婆婆去。」他滿口應承。
「喂,當家的,我要帶這位寒生小郎中去月湖遊覽一番,你繼續論酒好了。」老婆婆大聲的對胖老頭說道。
胖老頭正和劉今墨相聊甚歡,頭也不抬,只是揮了揮手。
劉今墨站起身來,他不能夠離開寒生。
胖老頭一把拽住他坐下,決不肯放他走。
寒生笑道:「你放心在這裡吧,我和婆婆去去就來。」
寒生與老婆婆下樓,直奔鬼谷洞下月湖而去。
胖老頭笑瞇瞇的望著桌子,桌上擺著一小土罈酒,土壇工藝粗糙,但看起來卻年代久遠,壇口以黃蠟密封著。
劉今墨鼻子貼近壇口聞聞,蠟封得極嚴密,嗅不到一絲酒味。他端起酒罈,掂掂重量,然後放下說道:「這是一壇黃酒。」
胖老頭依舊笑容可掬,不無自豪地說道:「當然是黃酒了,它與白酒的重量不一樣,但你要說出這是什麼酒,已經窖藏了多少年。」
劉今墨嘿嘿一笑,說道:「你人如此小氣,竟然還藏有陳年好酒,真是不可思議。」
「你說我小氣?」胖老頭一下子漲紅了臉,顯得十分的委屈。
劉今墨道:「你讓人猜酒,卻又捨不得打開,這樣無法觀色、聞香和識味,叫人如何來道出其來歷呢?這不是小氣有時什麼?」
胖老頭聞言面紅耳赤,顫抖著伸出手掌,摸向土壇,但又遲遲不願打開那罈酒,眼睛偷偷的溜向劉今墨。
劉今墨不為所動,依舊板著臉。
胖老頭長歎一聲,手掌拍向土壇,「啵」的一聲,蠟封震碎,土壇蓋子飛開一邊,而土壇紋絲未動,內裡黃褐色的陳年老酒漣漪未起,靜靜的像是一面鏡子。
一股郁馥的香氣撲面而來,劉今墨忍不住深吸數口,生怕那香氣生生浪費掉,白白的飄散去了空中。
「好,好個康熙東浦女兒紅。」劉今墨眼噙著淚水,顫抖著嗓音說道。
「什麼?你說是康,康熙年的女兒紅……」胖老頭瞪圓了眼睛,懊喪之色溢於言表。
「正是清康熙年紹興花彫女兒紅,康熙年間『越酒行天下』,數年前,我曾在京城品嚐過一口乾隆年間的花彫,其香氣與此壇極為相似,只不過略顯輕浮,不似此酒香氣內斂質樸。清朝袁枚曾贊『紹興酒如清官廉吏,不參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長留人間,閱盡世故而其質愈厚』,待我來嘗味加以確認。」劉今墨說道。
胖老頭極不情願的又拿出那隻小酒盅,習慣性的用衣襟擦了擦。
「不,飲花彫需用大碗,方體會得到越女出嫁時,爹媽如釋重負的那種暢快心情。」劉今墨伸手謝絕了遞過來的小酒盅。
胖老頭無奈,只得磨磨蹭蹭的取來一隻粗瓷大碗,「砰」的往桌子上一甩。
劉今墨心中暗自好笑,遂不說話,抄起酒罈一下倒了大半碗。
胖老頭心疼的偷偷瞧了瞧土壇裡的剩餘。
「飲黃酒不同於白酒,不能小口品嚐,須得一口喝乾。」劉今墨話未落音,「咕嘟」一聲,大半碗女兒紅已經見底。
「啊」的一聲,胖老頭又趕緊摀住了嘴,喝都喝了,就別再讓人家說自己小氣了。
「古人云,『天下酒,有灰者甚多,飲之令人發渴,而紹酒獨無,天下酒甜者居多,飲之令人體中滿悶,而紹酒之性芳香醇烈,走而不守,故嗜之者為上品。』此酒不但味甘色正,其香古樸內斂,入喉力醇,與乾隆酒之輕浮有所不同,斷為康熙年不假。」劉今墨肯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