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魯天柳在門洞前靜立著,清明的三覺漸漸進入了忘我的狀態。
最近她發現自己在三覺的功能上有了不可思議的提高。這情況她沒告訴任何人,自己偷偷跑到秦先生房裡偷了本《玄覺》來看,這書是她和秦先生一起去龍虎山時,白鬍子掌教天師送給秦先生的,讓他在合適的時候給柳兒講講。
而秦先生一直都沒有再和柳兒提過這書,不知是時候不合適,還是他根本就已經忘了。
說實話,這書真的很深奧,就憑柳兒在道學與玄學上的造詣,是很難理解的。但是柳兒是聰明的,不同一般的聰明。她一頁一頁的翻書,並不仔細看所有的內容,因為需要的東西會下意識地落入眼中。
「異覺需心性駕馭,集精聚神理清明,無我無形可覺蚊翼風動土下蟻行。」這樣玄學理論柳兒竟然一下全明白了,就好像許多年以前就已經知道,只是要這書本再印證一下而已。
瀰漫的霧氣裡有陣陣清香,應該是新鮮枝葉的氣味。並且,這清香隨著簌簌的響動,變得漸漸濃郁。其實這一切只有魯天柳能感受到,跟在她身後的五候對這樣的環境和變化沒有絲毫的覺察。
魯天柳不知道那簌簌的響聲是什麼發出的,但不管是聲音還是氣味,給她的感覺都是很好的,就如同是遇到朋友、親戚一樣溫馨自然。於是她走進了迷霧之中。
鄭五候跟在她的後面,手中還拖著那女活屍。他一開始就想走到魯天柳的前面,可是魯天柳不讓。這對於五侯來說也習慣了,因為哪一次都是這樣,大家都不信任他。
現在魯天柳走進了院子,不但沒有讓鄭五候走在前面,而且還回頭示意他先不要跟著了。其實柳兒比五候自己還要清楚,像他這樣莽撞、懵懂的性格其實很不適合干坎子行的事情,幾乎每次外出辦事都要受傷,而且還都是這個傻小子額骨頭高,要不然一准早就丟了性命。
五候最大的優點是聽話,而且根本不問為什麼,讓他停住便站在圓月門外沒跟著進去。只是在魯天柳走進迷霧的瞬間,他將手中刀桿一豎,開口說了句:「有事你叫喚一聲。」
魯天柳回頭朝他吐吐舌頭,做個怪臉,由於有迷霧的存在,五候看得並不十分清晰。
四五步,只有四五步的距離,魯天柳已經完全掩入了霧中。又是四五步的距離,柳兒止住了腳步不再前行。因為她身體外露的肌膚一起感覺到有東西在逼近,速度雖然不是特別快,但逼近的軌跡卻是十分怪異的。她也迅速判斷出那些東西在呼吸,在生長,在運動,那是個活的東西。
魯天柳是悄無聲息地將「飛絮帕」滑出自己的袖口,兩根都蛇一樣地溜了出來,她知道馬上就會有事情會發生,但這事情似乎和自己毫不搭界,自己就像是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走進了一個不合適的地點一樣。而且她還發現,那些漸漸將自己圍擁起來的東西,給她一種遇到朋友、親戚般溫馨自然的感覺,但是這感覺是有致命可能的,這感覺裡包含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有無可奈何、無望掙脫、無法呼吸、無處可逃。
一根細絲軟軟柔柔地搭在柳兒的手臂上,並且抖動著、顫慄著、蜷曲著、舒展著繼續前行,另一根同樣的細絲搭上了柳兒的褲口,還有一根更為粗大的,帶著一前一後兩張葉片,如同不對稱的一對翅膀,輕輕柔柔地壓在柳兒的腳背上。
「飛絮帕」脫手飛了出去,是左手那根,右手那根甩了出去,帕子頭直追飛出去那根的鏈子把,並魔術般地纏繞在一起。
「拉個!」魯天柳發出的聲音並不尖利,也沒有太多慌亂。但她的心裡已經已經緊張得如同要窒息了一般。
「飛絮帕」的球頭纏在五候的刀桿上面,五候緊握住刀桿,同時也抓住了帕子的鏈條,他早就丟開了女活屍,閒著右手在等著呢。
魯天柳像是個人形的風箏被拉著放飛了,她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被鄭五候拉出了院子,這個瞬間的過程,柳兒聽到了斷裂聲、驚叫聲、慘呼聲。
這樣的招式是魯天柳和五侯私下練的,他們已經不止一次用到,最驚險的一次是在金陵城外紫金山,鄭五侯將柳兒拉出白玉蛇窯。
魯天柳心裡比鄭五侯要清楚得多,眼前逃過的這一劫比當年的白玉蛇窯要凶險得多。
院子裡的霧氣越來越濃,魯天柳耳中的簌簌聲已經變成了乾澀的鬼泣一般,而且是一群鬼的哭泣。
聲音大了,就連五侯也聽到了,那聲音在他聽來就好像是幾萬隻蠍子甲蟲在翻騰滾動。
「是魔龍抖甲嗎?」五侯傻楞了半天,終於想到一個有點類似的鬼怪故事。
第二十二節: 陰氣升
「勿對格,肯定勿對格。」魯天柳雖然是軟軟的吳語腔調,語氣卻是十分堅定的。「是個長得交關(非常)快格物事哉。」
簌簌聲始終沒有越過院牆和圓月花門,就好像是有一道透明的障礙將它們阻隔住了。
濃霧來得快,散得也快,魯天柳看很快就看清了院子裡的情景。
院子裡是鋪天蓋地的蔓籐枝葉,可是那些籐條已經開始在乾枯,籐葉也泛起了焦邊。
魯天柳的耳朵裡彷彿聽到枝葉為衰老在歎息,為垂死而感慨。不知道為什麼,魯天柳自小就和花花草草特別投緣,在她感覺裡,那些植物和動物一樣是活的,是一樣有驚、有悲、有樂、有懼的。她經常會覺得那些植物在和她交流。她曾經將這種感覺告訴過秦先生,秦先生卻笑她,說她是個柳樹精,被老爸給撿回來了。
魯天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植物,但是她聽說過,那是在龍虎山的那幾天裡,幾個老道士像是一百年沒有人說過話一樣,拉著她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幾天,說的都是些顯擺自己能耐、見識和險遇的事情。就連已經閉關幾年的掌教天師和幾位祖天師、太祖天師都把她叫了去嘮了好一陣子。最後走的那天掌教叫人送來一帖,上書:「且把閒言記心中,他日用時應天數。」帖子寫得十分淺白,似乎是害怕魯天柳看不懂。其實柳兒跟著秦先生這麼些年,對那些禪語道義還是能看懂許多的,而且有的時候,有些別人無法理解的玄奧禪道,她卻能一語道破,好像她生來就懂一般。
記得當時,道清殿的吳天師就跟她講過「一刻生死,陰魂菟絲」的事情。墳頭菟絲,不是草,而是籐。不知為什麼,只生長在陰氣極盛的墳頭之上。有人說這是怨氣所結,有人說這是墳中鬼魂的頭髮,還有人說這是妖魔撲食的觸角。這籐能纏倒墓碑,纏死墳邊樹木。
吳老道說的菟絲籐卻又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他曾經在洪澤湖邊蘆葦泥沼灘中收紅鱗骷髏屍的時候,遇到了一種從生到死只有一刻時辰的菟絲籐。這菟絲籐從紅鱗骷髏屍的墳頭長出,長出時墳頭周圍陰寒的迷霧一片,因為泥沼灘裡墳頭的位置、方向容易搞錯,所以首當其衝的吳老道走過了這片區域,等他回頭趕來,迷霧已經散去,他見到的是血紅一片的籐枝籐葉。隨他同去的一個師弟、兩個師侄、一個嚮導,還有一個船夫,都被裹在這片菟絲籐中,成了五具乾癟的屍體。菟絲籐吸乾了他們的鮮血和體液。但吸乾了五個人的菟絲籐也沒多活多少時間,很快就乾枯而死。
魯天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這樣肯定面前的就是陰魂菟絲籐。雖然這裡沒有墳頭,雖然這樣的秀麗園子中不會埋有死屍,雖然她的鼻子沒有聞到一點污穢的氣息,但她在意識裡無比堅定地認為這就是菟絲籐。因為菟絲籐給她的感覺就像是親戚老友一樣,也彷彿是前世宿敵。但不管是什麼,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剛才要不是見機快,讓五侯迅速將自己拉出,她現在也是這片枯籐中的一具乾屍。
老友死了,或許說成去再次醞釀重生更合適,因為他們的根,他們的種子肯定沒死,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捲土重來。
柳兒和五侯快速通過這個滿是枯籐枝葉的小院子,從對面院牆上同樣一個圓月門洞出去,五侯依舊拖著女活屍沒丟掉,因為柳兒說了,這東西可能要派用場。出去後,面前的路又做丁字分岔,他們兩人在岔口的地方再次駐足不前。
五侯安靜地看著魯天柳,他是沒有決策的人,所以他在等柳兒做出決定。
魯天柳抬頭看看周圍房子的構造,然後又往左右道上各走出五步,清明的三覺對小道過去的方向好好做了一番搜尋。搜尋的結果讓她茫然,也讓她恐懼。
一股陰寒的氣息通過她溫熱的鼻翼直衝腦頂,讓她腦頂骨如被寒針刺中,外露皮膚上的汗毛孔猛一收,外露皮膚上的汗毛尖在顫抖,她感覺到那兩個方向瀰漫著茫茫然的陰寒氣,並朝這裡包繞過來。這樣濃重陰氣一般只有數百年以上的墳地才會有,而數百年的墳地肯定有濃重的污穢氣夾雜在陰寒氣中,可這陰氣中竟然沒有一點污穢、霉澀的味道,是一種清靈爽潔的陰寒之氣。也正是這樣清靈爽潔的陰氣讓她感到恐懼,如果真的有些不乾淨的味道,就她從江湖上和秦先生那裡學到的些方術方法那倒也可以對付兩把。看來現在在他們面前的氣息已經超出了人與鬼的概念,那是一種天地自成的或者是仙道修成的氣息。
讓魯天柳恐懼的還不止與此,從往左去的那個方向的陰氣中有好多處發出異響,像是磨牙聲,也像是抓撓聲,還像是咕咕的呼嚕聲。往右的那個方向出來的是長久不息的嘶嘶聲,像是氣體噴出的聲音。魯天柳能從這聲音裡明顯聽出怨毒和晦澀,這些東西肯定是詭異和陰毒的,可是自己的鼻子卻沒聞出來,這是否又和戲樓裡一樣,兩種感覺都正確,兩種現象都存在。
魯天柳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做出決斷,選擇一個正確的方向。因為自己剛剛闖過的院子裡,隨著菟絲籐的枯萎收縮,那方地塊也慢慢升騰起一團同樣的陰氣,並越出院門向她這裡包繞過來。
魯天柳的心裡很緊張,但她的面目表情沒有顯露出一點點。鄭五侯當然不知道現在自己是怎樣一個處境,不要說他了,這整個院子裡可能沒有一個人能有魯天柳這樣的感受。
「那邊應該是正堂天井,瘦老頭說的『屍繭蠨蛸』就在那裡。」鄭五侯難得說話,但是對於房子的構造和佈置他卻不比魯家的任何一個人差,這是他下了一番苦功才有的收穫。他忽然多嘴是因為他覺得魯天柳肯定不會往正門去,柳兒這樣聰明,剛才也問了那個又枯又瘦的老頭,知道正門那裡有可怕坎面,絕不會自己往那坎面上送的。五侯說這樣的話只是找機會讓柳兒知道自己也不是很傻,讓她也有個誇獎自己的機會。
「對,那裡是正堂天井,我們往那裡去。」柳兒說完這話,五侯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還甚至以為柳兒又是在說反話捉弄自己。但他只是嘴角半開了一下,馬上義無反顧地往右邊小道走去。
其實魯天柳心裡真的很感激五侯提醒了她,幫她做了決定。雖然正堂天井那裡有「屍繭蠨蛸」,但自己不是帶著女活屍嗎,那枯屍太監不是說這女活屍可以收「屍繭蠨蛸」嗎?還有自己聽到那陰氣裡的嘶嘶聲,保不準就是這些「屍繭蠨蛸」發出的。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自家進來的幾個人被分割幾處,現在他們都不知都在哪裡,顯然是對家早有準備,設好套子給自家鑽。那麼後門那地方肯定會被封口,所以自己應該先給他們備下一個退路,既然這裡是坎子家的園子,既然已經知道沒了後門的退路,就只好看看能否佔據正門了。
沒走出兩步,他們發現斜前方的正堂天井裡起風了,風中還裹著大得出奇的雨滴。魯天柳認識這雨滴,這雨滴是屍繭,她在龍虎山的時候,掌門天師給她看過兩隻養在罐子裡的屍繭。她看到屍繭,就想到「屍繭蠨蛸」,想到「屍繭蠨蛸」就知道坎面動了,困住的肯定是自家什麼人。
於是柳兒腳下幾個飛縱,搶到五侯的前面,轉過一個拐道,看到了扇形側門,看到了「水晶簾子」,看到了正要合身撲上去的一個渾身破爛的血人。
她的鼻子聞到了更為濃重的陰氣,但也稍稍聞到一點屍氣,她知道這是屍繭發出的。
嘶嘶的響動在她的耳中已經變成細雨灑葉一般,那個破爛血人發出的喘息聲音如同雷鳴一般,反倒是人為弄成的飆勁狂風的吼聲沒能在她的耳中產生太大反應。她的三覺就是這樣,只對有靈性的東西有很大反應,於是從嘶嘶聲她知道那雨滴就是「屍繭蠨蛸」,從雷鳴般的喘息,她知道這個血人就是秦先生。
柳兒發出的那聲吳語腔調的嬌喝,不但制止了秦先生的拚死一撲,而且還讓這院子裡的暗藏的一些高手心頭一滯。狂風猛地一停,正廳的幾扇花格門葉驟然打開,空中隨著狂風飛旋的雨滴瞬間落下,在青石地面上不斷的彈跳蹦躍。
秦先生知道來了援手,不用再著急拚死撲擊了,所以也就不能讓這些雨點落在自己身上。他左避右躲,跌跌撞撞,非常狼狽,一則是因為他本就不是真正的會家子,他原本是個不懂打架的人,再則他渾身的傷痛也讓他的行動難以自如,而且他為防止有其他意外,躲避時堅持按「六分秤點」的延伸線在走。
終於雨點都躲過了,秦先生則跌跪在正廳的門檻外面。這一跌,讓他渾身像被撕碎了一樣疼痛,濃稠的血,湧出了傷口,透過了棉服,滴掛下來。
他將被痛苦扭曲了的、被血污和火焰塗抹了的臉艱難地抬起。瞬間,他臉上所有的表情和特徵都被單一的驚愕所代替。那是因為他看到正堂中央掛著的一幅畫。
魯天柳一直衝進扇形側門的門口才止住了腳步,她想離得近一點,以便看清這「屍繭蠨蛸」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因為她雖然從枯屍太監口中知道女活屍可以對付「屍繭蠨蛸」,可是怎麼對付,她卻不懂。
就在這一刻,院子裡的狂風突然又起,但不再盤旋,可能鼓風的高手頃刻間還沒調整一致。但那風卻吹著「水晶簾子」晃悠悠往柳兒身上罩蓋下來。
女活屍越牆而過,摔在正要罩蓋下來的「水晶簾子」上面。簾子沒有散,一個翻轉反將女活屍裹在了其中。那是鄭五侯眼見著簾子要罩蓋柳兒,自己又在柳兒的身後,趕不到前面急切之間只好將女活屍從牆頭上扔了過去。
女活屍被簾子裹得滿滿登登,地上的那些雨點也圍聚過來,一同附著在女活屍的身上。就連斜下鋪設的排水暗槽裡也有雨點倒流而出,快速地往女活屍的身上聚攏過去。飆勁的狂風竟然不能阻止它們往那邊靠攏,似乎有什麼東西將它們與女活屍連在一起。
魯天柳與那女活屍離得很近,她能看到那些透明的屍繭中有藍色的蟲影,她能看到屍繭裡有一根黑色尖刺穿出,插進女活屍的身體。女活屍的身體在迅速變大,就如同充氣的氣球一般。魯天柳忙往後退出幾步,她生怕這女活屍隨時會爆裂炸開。
那些晶瑩軟滑的屍繭都乾癟了,都變成兩張薄膜套住一隻蟲子,一隻發出藍幽幽光澤的蟲子。這蟲子就是蠨蛸。
《越絕書》:蠨蛸吐絲極韌,不懼風勁雨暴。
元《異蟲點譜》:有蠨蛸喜毒穢,入屍繭,吸油吐液,濾屍毒中雜質,其伏屍繭明淨如珠……遇死活物,附身盡吐繭液,隨後復吸,繭大如輪。
這「屍繭蠨蛸」,其實是喜歡吸食人油的一種蜘蛛,它並不會織網,只是會單根吐絲,但吐的絲能飛射很遠,且極具韌勁,這就是為什麼它們粘結成的簾子風吹不散,也是勁風不能阻擋它們向女活屍靠攏的原因。而且這「屍繭蠨蛸」有毒,還喜歡吸食毒質。它們一般的吸食的方法是先將自己繭子裡的毒油注入獵物身體,讓獵物麻醉、死亡,等獵物的體液也都變作毒液時,它們再吸入身體注滿繭子。
女活屍是「百浸毒屍」,本身的體液就含有劇毒,所以「屍繭蠨蛸」剛將毒液注入屍身,馬上就開始往回吸了。
女活屍在迅速癟瘦下去,屍液很快就注滿了一個個屍繭;女活屍越來越癟,屍繭越來越大,就像是一隻隻黃皮香瓜。是的,是黃皮香瓜,因為這時它們吸入的屍液是混濁的,它們要經過多次吐吸過濾後,繭子才會重新變得晶瑩透明。它們要多次將無用的水分排出後,繭子才會變作原來的大小。唯一不同的是,從現在開始,它們的毒性已經增加了數倍。剛才它們具備的毒性就已經可以作為這樣一個大坎的唯一扣子,那麼現在,它們不止是不能碰,就是殺死它們,也要當心繭子裡的毒液濺出,這毒液已經不知道能用什麼藥物來解了。
女活屍已經變得比枯屍太監還要枯瘦。脹大了幾倍的「屍繭蠨蛸」也失去了攻擊的能力和必要,它們粘連成一大長串,慢悠悠地往排水暗槽裡滾去。「屍繭蠨蛸」歸了坎位,那風也就停住了。
驚愕地跪跌在正廳門口的秦先生被身體下面青石板的突然振動驚醒過來,因為比驚愕更具震撼力的感覺還有恐懼,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懼。
他感覺自己身體下面的青石板不止是振動,好像還有點在往下陷。這又是什麼恐怖的坎面?
他趕忙爬起身來,跌撞著往扇形側面跑去,可剛走出兩步,就又摔倒,於是他手足並用著往側門爬去。
爬行的過程中,他看到鄭五侯想來幫他,就趕緊邊搖手、邊高呼著制止五侯過來,因為他現在的感覺就好像是在一個沼澤泥潭的上面,他害怕兩個人的重量一過來就陷落下去。
五侯停住了腳步,他是從秦先生搖晃的手臂上看出來不讓自己過去,秦先生也大張著嘴,可是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魯天柳眼睛根本沒瞧著秦先生,更沒對五侯的動作有一點反應,她有些木訥地站在院門口,半閉著眼睛,像在聆聽,更像在吐納運氣。
秦先生也意識到自己發不出聲音了,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匍匐在地,往前爬行,樣子有點像海龜。
秦先生終於離柳兒和五侯不到一步了,他的手盡量往前伸著,期望著他們誰拉他一把,或者能一下抓住誰的腳脖子。
五侯彎腰伸手要將秦先生拉起。
魯天柳像從夢裡突然驚醒,她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住五侯,往院門外面一下子退出了十多步。
而秦先生的手在快要觸摸到五侯的手僵在那裡,一動不動,他的眼睛死死盯住身體下的的石頭地面。
好一會兒,過了好一會,他慢慢抬起頭來,將一雙原來盯著地面的眼睛盯向魯天柳,魯天柳的眼睛也正在盯著他。兩雙眼睛就這樣盯視著,交流著。
慢慢地,秦先生抬舉著的手臂落了下來,輕輕地落在石頭地邊上,然後極輕極輕地往前挪動身體。他的視線沒有改變方向,一直那麼死死地盯住魯天柳的眼睛。
第二十三節: 馭龍格
青石面如沼,風水匠無言;
受傷手殺坎,各有心釋聯。
鄭五侯想要去幫秦先生,他是個實心眼的人,這個朝夕相處的山羊鬍子老頭對自己和柳兒不錯,和一家人一樣。現在眼見著他血肉模糊地在那裡掙扎,自己不去幫把手,那也太說不過去了。今天的柳兒是怎麼了,她不是和秦先生最好嗎?怎麼對這樣的情況無動於衷的。
他想著就要邁步,可是他突然感覺到柳兒的手緊緊捏住自己的上臂,並且將頭移到自己的耳邊,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話「別動也別出聲。」說這話的時候,柳兒的眼睛依舊是與秦先生對視著的。
這句話讓五侯很是心驚,因為柳兒沒說吳語,她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北腔官話,她平常和自家人從不說官話,只有在一種情形下,她才和自家人用正宗北腔說話,那就是在情況萬分危急而她特別緊張的時候,因為她怕這時用吳語容易產生誤會,還有就是怕對方一時沒聽清,耽誤了時機。
可五侯看看面前的情形,一點都沒看出來那裡有什麼危險可言,他稍稍扭頭看了柳兒一眼,心裡說,沒什麼可緊張的呀,莫非是中了邪?還是鬼附身?
秦先生現在的爬行已不像海龜了,而是像蝸牛了,一點點地無聲挪動,而且還不是直線,蜿蜒曲折著朝著他們這邊過來。
秦先生在魯天柳和五侯的攙扶下站了起來,這樣的挪動爬行很費體力,而且他現在渾身傷痛,失血過多,站起來後,一雙腿軟得站不住,幸虧是鄭五侯給他架著。
秦先生的眼裡滿是淚花,他很激動,他是個感情豐富的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對一個和他有一夜緣分的女人魂牽夢繞了二十多年,為這個女人一個吩咐在魯家為客二十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見到了二十多年未曾謀面的那個女人,他沒有在心裡激起太大興奮與衝動。倒是這雙和自己朝夕相處小兒女,才與自己分開一個多時辰,自己倒有了生死別離激動和感慨。
他的激動還來自於見到這雙兒女無恙,自己多少可以對魯家的知遇之恩有點交代了,多少可以對自己的行為減輕一點負罪感。
激動的同時,他還有揮之不去的恐懼,他說不出話了,他的渾身在顫抖,他再次蹲下身來,他的死封鈴已經在爬行的時候,留在了那個前廳天井裡了,他抓著的一把竹籤倒是沒丟。於是他顫抖著手,挾起一支竹籤,在碎石小道旁邊的泥地上寫下歪扭的「馭龍格」三個字。
魯天柳眉頭一鎖,悄聲問到:「尼個青石地面下是格陰世魔龍哉?」
秦先生又歪扭著寫下「不曉得。」
「哪能辦個(現在怎麼辦)?」魯天柳又問道。
秦先生的手已經不怎麼抖了,他在泥地上的字變得虯勁:「尋龍頷,奪龍珠!」
魯聯意識到自己遇到的高手一個勝過一個,這個守住過廊,試圖將自己和魯承宗逼到池塘邊的又是個少見的高手。自己在他手下根本過不了三招,可是對手沒有下殺手,只是打掉自己的刀,將自己的招術封住,進退路也封住,只給自己留下往池塘邊去的退路。
魯聯現在已經意識到池塘的可怕,這樣被逼著過去,一定是個很慘的結局,結局是什麼樣,他不知道,但有多慘烈,那刀人不顧性命的驚叫和比死還恐懼的目光已經很明白地告訴了他。
魯聯手中已經無刀,那對手也無刀。但有刀的魯聯已然被對手打飛了砍刀,更何況現在手中無刀。無刀的對手雖然手中無刀,可是他的一雙手腳如同錘刀,魯聯根本無法抵擋。
雖然魯聯左手持著的魚皮護套舞得如同風車一般,可是對手硬是從這風車的間隙裡伸進手來,指尖在魯聯的虎口處輕輕一敲,那軟鞭似的護套變作了死蛇似的了,翻轉著摔落到過廊外面。
如同錘刀一樣的雙手狂風般砍砸過來,如同健鹿般的腳步左竄右跳。魯聯對這樣的攻勢碰不過擋不住,對這樣的步法也繞不過躲不開。他已經退到畫舫過廊的欄座上面了,他意識到下一步不是被踢出就是被擊出到過廊的外面。
果然如此,那高手突然躍起,手腳齊出。這招之下,魯聯肯定是要摔身在池塘邊的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