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我稍覺安心,又餵著老羊皮胡亂吃了些東西。老羊皮被捆住手腳也不掙扎,大有聽天由命的意思。我告訴他暫時先睡一會兒,現在丁思甜的狀況穩定了下來,等養養精神,咱們就立刻回去。然後輪到自己和胖子吃東西的時候,我們二人幾乎是狼吞虎嚥,最後只吃著一半,口裡還含著沒嚥下去的食物,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在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超負荷之下,這一覺睡得好深,夢中依稀回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和一群來自同一軍區各子弟院校的紅衛兵戰友結隊去偉大首都北京進行大串聯,並接受毛主席的檢閱。那時候正趕上串聯高峰,北京火車站是人山人海,從全國各地會聚而來的革命師生們雖然南腔北調,但人人精神亢奮。我們哪見過那麼多人,兩隻眼睛都有點不夠用了,當時真有點發蒙,剛剛一下火車,被那人流一擁,我和胖子兩人就跟大部隊走散了。結果我們倆人一商量,和大部隊失散了也不要緊,星星之火照樣可以燎原,不如就地參加革命行動,直接奔天安門得了。聽說天安門離北京火車站很近,毛主席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代表,咱倆不如直接去見毛主席,跟他老人家匯報咱們那兒的鬥爭形勢。
我和胖子打定主意,列成二人縱隊,斜挎軍包,甩開正步,雄赳赳氣昂昂地整裝前進。由於來到了偉大的首都,情緒過於激動,也忘了問路,反正哪熱鬧就往哪走。我和胖子就隨著人流在街上亂走,越走人越少,北京的路雖然都是橫平豎直的,但四通八達的胡同深跡也真夠讓人犯迷糊。我一看再走下去不行了,天都快黑了,又陰著天,分不清東南西北,看來今天見毛主席的願望算是泡湯了,得趕緊找個當地的革命群眾打聽打聽,附近哪有學校機關之類招待紅衛兵的地方。
正想著,就見有個穿黃色舊軍裝,紮著武裝帶的女同學,夾著一捆大字報在我們前邊走。我跟胖子說咱倆問問那女同學吧,於是二人三步並作兩步,從後面趕上那個女孩。因為那時候開口說話,必先念語錄,於是我在她背後問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我說這位女同學,我們是南邊來的,想打聽打聽這蒼茫大地,哪邊是北……」
我夢到的這件事,實際上正是我第一次遇到丁思甜的情形,在夢裡隱隱約約覺得那女孩子就是丁思甜,她很快就應該回過頭來,對著我們微笑說話,我心中覺得有一絲絲又溫暖又酸楚的感覺。
夢中的丁思甜突然回過頭來,但那張臉冰冷至極,並不是我熟悉的丁思甜。雖然穿著黃色的軍裝,戴著紅衛兵的袖標,但她臉上戴了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金屬面具,面具的眼睛部位是兩個雲深邃幽暗的窟窿,與我一打照面,立時射出兩道寒光。被那寒星般的目光一罩,我立刻覺得心肺如觸堅冰,遍體生寒。
我驚出一身冷汗,立刻從夢中醒來,心頭怦怦亂跳,見這倉庫中一片漆黑,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定了定神,心想還好是個噩夢,這輩子可再也不想與那戴著面具的老妖婆打交道了。睡了這一覺,精力恢復了不少,覺得手腳有了力氣,只是肩上的傷口,尚且又疼又癢。據說傷口發癢,是即將痊癒的徵兆,但我覺得手背上也有些麻癢,一摸之下,手面上儘是膿泡。我急忙撥亮胸前的工兵照明筒,發現手背開始微微潰爛了,聞起來就像臭牛奶,還有股爛魚的腐腥氣。
這才想起來光顧著給丁思甜解毒了,腦子裡都蒙了,竟然把我和胖子被屍參腐液濺到的事情拋在了腦後。剛發現的時候曾經懷疑過可能中毒了,現在一看果然不假,可臍紅香都給丁思甜吃了,半粒也沒有剩下,而且守宮爪上的紅色肉粒,只能克五毒之類的蟲蛇之毒。那回回國的屍參,非植物非動物,都是腐爛死屍身上的毒素,毒物千奇百怪,雖知是毒,卻不知毒性如何,連找解藥都不知道該找何物。
我心沉大海,不過好在平時就對個人生死之事看得比較豁達,想想時間也不早了,該動身上路了,要死也別死在這鬼地方。
我拿著工兵照明筒照了照其餘的人,胖子鼾聲如雷,嘴裡還嘟囔著發狠的夢話:「***……敢嚇唬我?哼哼哼哼,我他媽……把你連靈魂……帶肉體……統統掃進歷史的……大……大垃圾堆……」
而丁思甜的病情似乎已經好了起來,胸口一起一伏也在說著模糊不清的夢話。我看見她憔悴的容顏,心想真是僥倖,剛才冒冒失失只憑以前的一點經驗,竟敢給她吃了那些臍紅香,要是萬一吃下去加重毒性,或是對她無效,豈不是害了她的性命?如果現在再讓我選擇一次,我未必有那種拿她性命作賭注的果敢決絕了,那時候全仗著急昏了頭,誤打誤撞倒把她救了,看來無產階級果然有一種創造奇跡的偉大力量。
我毫不在乎身上中的屍毒,反而對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有些沾沾自喜,可我突然覺得不對,大腦從沉睡到噩夢,再到清醒的過渡終於結束了,這時才發現被捆住手腳的老羊皮不見了。地上僅剩下被割斷的皮帶,康熙寶刀扔在皮帶旁邊,原來老羊皮利用我們睡得太死這一機會,倒背著手從胖子身邊偷走了長刀,用刀鋒磨斷了皮帶,潛逃而去。
我趕緊叫醒了胖子,跟他說明情況,必須趕緊把老羊皮追回來。這時丁思甜也被我們說話聲吵醒了,她雖然神智清醒了,臉上那層青氣也已不見,但面如金紙,迷茫的問我都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辦法隱瞞,就把她昏倒後的情況簡略說了一遍,胖子又補充說老羊皮是潛入人民內部的階級敵人,丁思甜說這怎麼可能,胖子指著我說:「他說的,回去還要開說理鬥爭大會揭露老羊皮的黑幫嘴臉。」
我只好說出實情:「咱們兩天一夜未曾合眼,我是擔心大伙累得扛不住,都睡著了之後,老羊皮會做出什麼傻事來,所以才找個借口把他捆了。想不到千小心,萬小心,還是出了岔子。你們別看老羊皮平時不怎麼說話,但他主意很正,人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會來,我看他肯定是迷信思想嚴重,想去給他兄弟羊二蛋招魂引魄。」
憑這段時間的接觸,我敢斷言老羊皮肯定是提前醒了,然後偷著回到那間地下密室去找那口神秘的銅箱。只是我們睡得太沉,也不知他已去了多久了,現在再從後追上,怕是也已晚了。
胖子說:「好啊,老胡,你個倒霉蛋兒又別出心裁拿我當大刀片耍,我還以為你是警惕性夠高,找出了階級鬥爭新動向,原來老羊皮還是老羊皮啊,現在怎麼辦?咱們趕緊回那密室找他還是怎麼著?我……我剛才睡著了,還夢見那密室中的女屍了,那張冰冷冷的鬼臉可真他媽邪門,不過我天兵怒氣衝霄漢,橫掃千軍如襲捲,把它連靈魂帶肉體,統統踢進了堆積歷史塵埃的大垃圾堆。」
丁思甜聽了胖子的話,低聲驚呼:「啊……怎麼小胖你也夢到那女屍了?我……我剛剛也夢到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感覺到,反正我覺得……那女屍……她……她還活著……」
我剛才聽到胖子的夢話,就知道他是夢到了那大鮮卑巫女,想不到丁思甜也做了同樣的夢。兩個人可能屬於巧合,三個人都夢到了,那真是見了鬼了。而且丁思甜所說的那種感覺,我也切切實實地有所體會,不過那好像並不是活人的感覺,不是直觀的,難以用言語來描述,只是一種強烈的感覺,一種令人全身發毛的感覺。
第一卷 黃皮子墳 第四十四章 冥途
我和胖子、丁思甜三人稍一計議,便作出了決定,就算密裡裡真有鬼,也得硬著頭皮回去,必須找到老羊皮,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他以前是做過倒斗的盜墓賊。按成分來劃分,也應當屬於可以團結的大多數。那倒斗的是手藝人憑手藝吃飯,並沒有生產資本,最多算是個手工業者,跟我們屬於人民內部矛盾。而且所盜之墓的墓主,幾乎全是站在勞動人民對立面上的剝削統治階級,再往大處說,歷來造反起義的各路英雄豪傑,大有多發掘帝陵的英雄事跡,從赤眉軍到張獻忠,古代農民軍沒幹過這種事的不多。所以在當時我們沒人覺得倒斗的手藝人有什麼說不過去的,那萬惡的舊社會,有多少窮人的血淚仇啊,不倒不反能行嗎?無論如何也得把老羊皮皮找回來。
我本想讓丁思甜和胖子留下,由我自己去尋那老羊皮,可丁思甜不顧身體虛弱,咬牙要跟著一起去,無奈之下,只好三個人一同再走回頭路。那時候我們對那不腐的女屍有個先入為主潛移默化的認識,雖然嘴上沒說,但在心中的潛意識裡,拿它當作白骨精一類的女性怪物了。所以不知不覺就念「金猴奮起干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氛又重來」給自己壯膽。我們走著念著互相鼓勵著,說來也奇怪,竟然一點恐怖的感覺都沒有了,可見精神原子彈真不是吹出來的。三人覓得原路,很快再次繞回到了那間密室的門前。
胖子還在絮絮叼叼地念著「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給眾人壯膽。我按住他的嘴,對他和丁思甜說:「你們有沒有感覺這附近有什麼變化?好像跟咱們第一次來的時候不大一樣。」
丁思甜天生比較敏感:「好像……好像密室裡的那個幽靈不在了,沒有第一次來到這時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了……」
她說得沒錯,我在這密室門前便已覺得有異,黑暗中那種從冥冥中而來的威懾感不存在了,並不是因為我們的精神原子彈增添了自身膽氣,而是密室中讓人心慌不安的東西已經消失了,難道那戴著面具的女屍已經不在了?
不明真相的忐忑比起直接的威脅更讓人感到心中不安,與其在門前亂猜,不如眼見為實,進去看個真切。想到此處,我們三人對著室內叫了幾聲老羊皮的名字,見無半點回應,便緊緊靠在一起進了密室,用工兵照明筒四下裡一照,依然是狼藉滿地,枯死的屍參和那些腐屍堆了遍地,再往裡面一看,我們都忍不住「咦」了一聲。
事情出人意料,那頭戴面具的巫女屍體依然平靜地躺在石桌上,不過這次再看到它,就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它與這研究所中的其餘死者一樣,只不過是一個沒了靈魂的軀殼,室中那層好似陰魂縈繞的威脅已經蕩然無存。
在我們過於疲勞而睡著的時候,這裡一定發生過什麼變化。我帶著胖子和丁思甜再看其餘的地方,密室裡也沒有老羊發的身影,那身穿黑衣腰繫紅絛腐爛發白的羊二蛋,卻還平放在地上。胖子自作聰明地猜道:「老羊皮可能害怕開他的說理鬥爭大會,結果腳底板抹油——溜了,我看最有可能逃到國境線去投靠蘇修吃奶油麵包去了。」
我搖頭道:「不可能,要是想投敵叛變,他就不會再來這間密室了。咱們離開的時侯,我明明記得把那口黃大仙的箱子踢到了角落裡,但你們看看,那銅箱怎麼不見了?一定是老羊皮又回來把它取走了。」
丁思甜擔心地問:「老羊皮爺爺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他現在又到哪去了。」
我說:「也許那口招魂箱的事情,他對咱們還有所隱瞞……」說到這,我突然想到,這密室中突然沒有了那鬼氣森森的感覺,很可能是因為那口黃皮子銅箱不在了。也許從一開始我們就在主觀上盲目地作了錯誤的判斷,因為看到這密室中的女屍,又感覺到這裡好像有亡靈在徘徊遊蕩,然而實際上那種令人從心底裡感到不舒服的陰寒之氣,都是來源於刻有黃皮子頭的銅箱,那銅箱被老羊皮取走了,所以這密室中沒有了那股幽冥無形的氣氛。
到目前為止,我們尚且不能很得知那箱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不過似乎是凶非吉,想不出老羊皮的動機何在,難道這密室裡的屍體根本不是羊二蛋,否則老羊皮怎會丟下他不管?姑且不論老羊皮意欲何為,他現在都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不確定因素。
我對胖子和丁思甜說:「現在不知老羊皮的去向,百眼窟地形複雜,危機四伏,只憑咱們三人,想找他簡直是大海撈針,先撤出去再商量辦法。」
胖子說:「臨走前給這來把火,免得留禍患。」他對放火的勾當情有獨鍾,也不等別人同意,說完就去找火頭。這密室中有的是木板木條。他址了塊蓋東西用的白布,找了些酒精倒上,立時便點起火來。
我心想燒了也好,塵歸塵,土歸土,留下百年不腐的屍身,未必是死者所願,燒化形骸,免得再讓它們留著出醜了。見到火勢漸增,我們不得不開始退出密室,經過那具女屍近前的時候,我再也控制不住好奇心,心想也不會再有什麼危險,我倒要瞧瞧死人為什麼要戴面具。於是用康熙寶刀挑下了罩在女屍臉上的面具,誰知這屍體竟然沒有臉,面具下的人臉被挖了一個大洞,顯得異常恐怖。
我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可怕,這時丁思甜見我在後面磨蹭,便回過頭來看我。我趕緊對她說別回頭,可話說完了,她也見到了那女屍臉上的窟隆被駭得愣在當場。
我心中忽然一動,這沒臉的女屍可能大有蹊蹺,但已不及再去觀看,肆虐的火舌已將那巫女的屍體吞噬,其實說是屍體,卻僅僅是具人皮軀殼,眨眼間便被焚成了灰燼,只有那金屬的面具在火中發著金紅色的奇異光彩。
想不到火勢蔓延,燒得好生劇烈,地下通道裡濃煙湧動,我和胖子拉住嚇壞了的丁思甜,三人冒煙突火奪路離開,直到返回地面樓門前,這才停住腳步,商量下一步該當何去何從。
我剛剛跑得太急,肩上已經癒合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我捂著傷口對胖子等人說:「在東北黃皮子廟底下,埋著兩具用人皮為衣的黃鼠狼,死人被掏空了的軀殼就像是口人皮棺材。我剛剛看見那巫女的屍體裡面也是空的,面具後可能是給老黃皮子待的地方,它躲在人皮裡面裝神弄鬼蠱惑人心,那所謂的巫女可能就是這麼回事。看來在大興安嶺團山子的黃皮子墳,幾乎就是完全效仿這百眼窟的複製品,只不過規模形勢都小了許多。」在東北的民間傳說中,有石獸聳立的山上洞窟密佈,其深處便是通往冥府的門戶,人死之後,一縷陰魂不散,都要奔那個去處。那是死人的世界,裡面城池樓閣都與人間無異,只不過是死人的世界,不屬於活人。」
若說到世上有沒有鬼,我最近的態度有些模糊,因為有些事情確實難以理解,不過說到樓閣宮殿重重的陰曹地府,便絕對不肯相信,聽到胖子如此說,我罵道:「胡說八道,光天化日,乾坤朗朗,哪有什麼通往陰間的大門。所謂的鬼衙門,只不過是個群葬的大墓穴,裡面埋的死人多了,便被越傳越邪,說成了是亡靈聚集的陰世。」
丁思甜說:「我小時侯聽外婆講過許多水陸圖裡的故事,在陰曹地府裡有很多酷刑,印象最深的是有個小媳婦,被小鬼們將下半身塞進石磨的磨眼裡,碾成了肉漿和血沫,有條黑狗在磨邊舔血,沒被舔淨的碎肉淌進一個瓦盆裡,在來世都要變成蛆蟲蚊蠅讓世人拍打,而被磨了一半的那個小媳婦上半身竟然還活著。聽我外婆說,對長輩不孝順的女人在死後就會落得這種下場,當時真把我嚇得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那種陰曹地府簡直太可怕了,但願老羊皮爺爺沒跑進後山的鬼衙門。」
胖子說:「思甜你怎麼越變越膽小了,就算世上真有陰曹地府,咱們革命唯物主義者去到那也是族旗十萬斬閻羅,給他牛頭馬面挨個貼大字報,揪斗閻王老子。」
我看看四周霧氣不聚,天色發暗,眼看天又些黑了,我們離開牧場已經整整兩天一夜了,也不知倪首長是否派人出來找尋我們。還是得想辦法找到老羊皮,要不然都沒法跟牧區的人交代,便打斷胖子的話說:「行了行了,你還沒貼夠大字報?我看什麼鬼衙門或是什麼鬼門關,都跟咱沒什麼直接的利益關係,不過眼下咱們不得不到後山的洞窟裡去一趟,因為老羊皮已經進了後山了,如果說那鬼衙門真是通往陰間的入口,老羊皮現在怕是已經踏入這條冥途了。」
在樓門前地面的泥土上,有一道延伸向後山的痕跡,是有人拖拽東西留下的。百眼窟有著風水一道中罕見的自然環境,本來草原荒漠上晝夜溫差極大,但這裡卻並不明顯,氣溫和濕度都較高,另外土壤中的特殊成分,對屍體有種天然的保存作用,大部分死者屍身上都化出鳥羽般的屍毛,全世界未必能再找出第二個這樣的地方了。
正是由於土壤獨特,土粒的間隙較大,所以土質較為鬆散綿軟,使得地面上那條拖痕十分明顯。我們第一次到研究所主樓的時侯,還沒有見到這條痕跡,不用問,肯定是老羊皮把黃皮子銅箱拖進了山裡,雖然那口銅箱不大,但要長時間抱著走還是會很吃力,他是連拖帶拽,拖著鋼箱進了藏屍洞了,天知道他接下來會做出什麼。
丁思甜凡事都往好處想,她認為也許老羊皮是想找地方毀掉那危險的招魂箱,免得留在世上為患。我在看到老羊皮之前,難作定論,只說但願如此吧,隨後三人便尋著那條痕跡追蹤上山。
我和胖子手上麻癢的感覺漸漸難忍,但又不敢去撓,一碰就流清水,疼得連連吸氣。我怕丁思甜擔心或是怪她自己連累了我們,所以也沒敢把身上中了毒的這件事對她說,只好強行忍耐,但實在說不好以這種狀況,還能堅持到幾時。
不過最讓我欣慰的是總算把丁思甜的命救回來了,看她身體和精神都好了許多,我心頭的壓力也減去了不少,抖擻精神走進了研究樓後的那道山丘。這山坡不知是塌方還是人工爆破作業的原因,呈現出山體一個截面,山腹中大大小小的窟隆全都暴露無疑,有巨大石人石獸拱持著的洞口,在眾多洞窟中最是碩大,像一張黑洞洞的大口,想進到深處,這巨口般的洞窟便是唯一的通道。
我們互相攙扶著摸去洞內,裡面鬼火磷光閃爍,景物依稀可見,倒也並非一片漆黑。這洞內沒有岔路,極高極闊,石壁陰涼,洞內最深處惡風盈鼓,使人發毛。在大約兩百步開外,是一片有四五個足球場大小的階梯形深窟,四周方形的土台層層向下,呈倒金字塔形,以裡面殘留的各種工具和照明設施來判斷,這是一處規模龐大的挖掘作業現場,不過這區域實在太大了。我正發愁怎麼才能追蹤老羊皮留下的蹤跡,忽然跟在旁邊的丁思甜身子一晃,嘔出一口黑血,癱倒在了地上。
第一卷 黃皮子墳 第四十五章 閻羅殿
丁思甜忽然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我和胖子心中慌了,趕緊手忙腳亂地扶她靠牆坐下,本以為她所中的蚺毒已被守宮香壓制住了,誰料到卻又嘔出黑血。我心中十分不安,猜想是不是用藥過了量?還是根本就沒有起到解毒作用,僅僅把毒性發作的時間延緩了?
而丁思甜卻掙扎著要站起來繼續去找老羊皮:「沒關係……我只是心口有點發悶,吐了這口血倒是覺得舒服了些,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八一,你跟小胖到底給我吃的是什麼解毒藥?我怎麼覺得嘴裡的昧道……」說著話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往前走。
我見她勉強支撐,眼下難以判斷她的身體狀況,可嘔出黑血絕非善狀,不過丁思甜十分固執,我只好扶著她繼續往前走,被她問到給她吃的究竟是什麼解藥,自然不敢實話告訴她吃的是大守宮標本身上的肉疙瘩,只說:「良藥苦口利於病,是藥都有三分毒。藥嘛,當然不如水果糖好吃,而且這研究所荒廢了許多年,倉庫裡儲存的藥物雖然沒有變質,但難免會有些異昧,等咱們回到牧區,我再給你講講這解毒劑的來歷,保證讓你會覺得有趣。」
胖子說「沒錯,向毛主席保證你會覺得有趣,所以你聽老胡講解藥的故事之前,最好再溫習一遍奧斯特洛夫斯基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做好充分的精神準備。」
我瞪了胖子一眼,幸虧丁思甜沒聽太明白,還以為胖子是讓她學習保爾-柯察金面對病魔的頑強毅力,也沒再多向。我見她面如金紙,走路十分吃力,但我知道就算勸她留在山洞外邊等候也是枉然,這個女孩性格太倔強了,認準了一件事絕不會輕易回頭,於是我只好讓胖子把她背了,三人再向這洞窟深處走,找尋失蹤了的老羊皮。
山腹裡到處都有閃爍不定的光亮,似鬼火、似礦石,藉著這許多繁星般的亮光,我們可以大致上看出這巨大挖掘場的輪廓。被層層挖開的地面呈階梯形分佈,在外邊難以看清最深處有什麼,只是靠上面的每一層黃土中都露出一些死屍的肢體,有的露出半個腦袋,有的露出一條胳膊,都是尚未從土中掘出,幾乎全部羽化,個個屍毛盈動,好像隨時都會從土中爬出來,觀其一角,已可想像這塊挖掘場以前就是一個萬人坑,埋了不知有多少古屍。
大概風水一道中所謂的「龜眠之地」便是此處了,特殊的土壤成分使屍體產生了一種類似羽化的狀態,可這又有什麼用呢?羽化又未能仙解升天,這麼多人死後都被誠心誠意地埋葬在這藏屍洞裡,恐怕也是出於古代人對生死規律的理解和恐懼,他們無法接受人只能活一次的事實,希望在死後生命以其他的形式得以延續,所以這才有了冥府陰間之類的傳說,倘若人死後真有亡靈,看到自己的屍體變成這般古怪的模樣,被人挖來掘去毫不尊重,卻不知會作何感想。
屍體男女老少皆有,裝束詭異,都屬我們前所未見。今天已經看見了太多奇形怪狀的屍體,本來我們的神經都有些麻木了,可站在萬人藏屍的封土挖掘場前,看著那層層疊疊不計其數的殭屍,還是有些膽顫心驚,難怪說這鬼衙門裡是十八層地獄,活人到了這便嚇也要被活活嚇死了。
這全是死屍的大山洞裡,除了我們三人之外,根本就沒有半個活人的影子,天曉得老羊皮拖著那口銅箱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們估計老羊皮去這死人成堆的黃士坑裡沒什麼意義,很可能是沿著山洞往更深處走了,便順著挖掘場邊緣的過道,繼續往裡面走,路上一邊焦急地四處打量,一邊招呼著老羊皮的名字,讓他趕快回來。
胖子見始終不見人影,心中越發焦躁,他從主觀上始終認為老羊皮是投敵叛國了,這山洞是南北走向,往北走過一片高原,就是國境線了,於是他問我要不要採取政治攻勢,通過喊話宣傳來瓦解老羊皮的心理,我心想這山洞實在太大了,我們盲人騎瞎馬般地找過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就依胖子所說,先喊話,老羊皮要是躲在附近,也許能勸得他回心轉意從洞裡出來,便點頭同意了。
當下胖子就對著洞窟深處大叫:「我說老羊皮,倒斗的也是憑手藝吃飯,跟咱們是人民內部矛盾啊,你干萬不要妄想投靠蘇修,做出自絕於人民的糊塗事啊,那是死路一條呀……勃日列夫背叛了馬克思主義,背叛了列寧主義,也背叛了十月革命,莫斯科在傷心地流淚,無名英雄紀念碑也在流淚……你不要為了兩塊奶油麵包就一錯到底,站錯了隊不要緊,你再站過來就是了嘛……」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趕緊攔住胖子,這都喊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水平實在太低了,我正想替他接著對老羊皮宣傳政策,卻被丁思甜一把拽住,她指著腳下說,「你們看這有條下去的路,上面也有拖拽重物留下的新鮮痕跡,老羊皮爺爺是不是從這下到挖掘場深處去了?」
我低頭一看,確如丁思甜所言,挖掘場每個角落,都有平緩的石坡,七扭八拐地延伸到深處,石坡都是條石鋪成,可能以前也是埋在土裡,每掩埋一層屍體就蓋住一段,後來又都被倭國人挖了出來,土層中散落的碎土泥石墊滿了這條坡道,碎土上留有拖拽東西的痕跡,山洞內惡風呼嘯,涼颼颼的空氣十分通暢,如果坡道上的痕跡是很早之前留下,絕不會像現在這麼清晰,說明老羊皮很可能下去沒多久。
我們三人都急於把老羊皮找回來,然後盡快離開這噩夢般的百眼窟,見終於有了線索,都打起精神,覓著石路走了下去。這時與在坑外看這藏屍洞的感覺又不一樣,漸行漸低,幾乎是緊貼黃土截面的屍骸前進,那石道偏又好生狹窄,身體不時蹭到從土裡支稜出來的死人胳膊手腳,冰冷而沒有生氣的觸感讓人的神經更加緊張。
即使又是恐懼又是疲憊,但沒人提出放棄,都硬著頭皮往下走,胖子胸前掛著工兵照明簡在前邊探路,三人手拉著手緩緩從盤陀般的石道上往下一步一蹭,眼看向下而行,中間這段路越走越黑暗,最深處則像是一張巨大的怪嘴,看上去灰濛濛的一片朦朧不清,但並不是一片漆黑,顯得十分不尋常,胖子就對我們說:「這埋死人的大土坑怎麼有這老深,你們說這底下最深處會有什麼東西?」
丁思甜說:「不是士坑,這裡埋了如此多的屍首,下面恐怕還是無數的屍首,這裡根本就是一座埋了上萬人的大墳墓啊,不知道老羊皮爺爺到這座大墳深處要做什麼……」說完她不禁又替老羊皮擔心起來,想要加快腳步,但腿腳虛弱不聽使喚,要不是被我和胖子拉著,又險些跌倒。
我感覺到她手心裡全是冷汗,知道她又是擔心又是害伯,心想:「倭國鬼子的這座挖掘場顯然是在不斷往深處挖,難道這層層屍體下面還有重要的東西?莫非就是……」我擔心這座萬人古塚下會是那傳說中刮出焚風的地獄,不得不謹慎一些。於是讓胖子和丁思甜別著急,連耗子出洞都要先掐算掐算,所以咱們也得多加小心,走得慢些多動動腦子,仔細看明這裡的一切,萬一遇到危險,也好進退有度。
丁思甜很同意我的觀點,她問我:「你祖父以前好像是位風水先生,你跟他學了不少雜學,這座大墳裡的屍體都死而不腐,就是你所說的風水原因對嗎?它們……應該不會突然活過來吧?」
我知道她是繞著彎想讓我給她找點不用害怕的理由,於是就對她說:「我爺爺那套都是四舊,雖然最近幾年我覺得他說的那些事有些道理,不過還是不能偏聽偏信。」據我所知,除丁風水原因外,還有很多其他的因素,人死之後,受到細菌的作用,屍體通常都要腐爛,但這種使死屍腐爛的細菌,需要生存在溫度適宜,並且比較潮濕的環境裡,氣候寒冷,或者天氣乾熱,比如沙漠和雪山,都不會有這種細菌存在,所以沙漠的乾屍和雪山上的冰屍,都不會腐爛。
還有人為的因素,比如死者死後入斂,棺槨的木料厚實考究,材質堅密不透空氣,再在棺中放石灰和術炭等物防潮,形成一個乾燥恆溫的封閉空間,使得細菌不能活動,棺中的屍體便不容易腐爛,也許會變作乾屍,甚至連水分都依然存在的濕屍。除此以外,還有一些特例,比如死於霍亂,或生前飽受疾病折磨在臨死前身體中的大部分水分都已失去,死後就會很快變為乾屍,不易腐散消解。乾屍的形狀乾癟,重量比新死者輕一半以上,皮膚起皺收縮,一般呈黑色和淡褐色,毛髮和指甲還有可能繼續生長。
最罕見的要屬屍蠟,比如肥胖或多脂肪的屍體,被丟到河中或者埋在鹽鹼地裡,就容易在屍體表面形成屍蠟,使死屍不腐不爛,因為在水流中,屍體產生的腐敗物都會被水沖掉,腐敗的細菌也會被水帶走,屍體裡面的脂肪就會變成像肥皂一樣的東西,又滑又膩,稱作「屍蠟」,如果鹽鹼侵入屍體,也會產生這種滑膩的屍膏,屍體被屍蠟裹住,所以不容易發生腐爛。
我上中學的時侯參觀過一次公安局辦的屍體標本展覽,當時作為一種破除迷信的科普知識教育,是跟我祖父胡國華一起看的。他說這展覽雖然夠科普也很有道理,但是不全面,世界上人死後不腐的原因太多了,不是這樣一個小型展覽就能全部囊括的,不過我祖父口中那些特殊之事,我自然不敢對丁思甜講,只把那次科普展覽的記億,照葫蘆畫瓢地給她講了一些,讓她不必再去擔心墳裡的死人會詐屍。
不過一個想像力正常的人,很容易對聽到的事情產生聯想,越往科學上說,大伙就越會聯想到一些封建迷信的傳說,特別是胖子不合時宜地一口一個「鬼」,總叨咕這鬼衙門傳得那麼邪性,現在走在深處也沒覺得怎樣,更不見有個鬼影,不就是長了毛的死屍扎堆嗎?有他媽什麼大不了的!咱們在焚屍間裡疑神疑鬼的還以為那裡關著個幽靈,實際上是老黃皮子搗鬼,看來鬼由心生,庸人自擾。咱們被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的頭腦,太不應該相信那套唯心主義理論了,這是恥辱,是全世界唯物主義者的恥辱!可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呢?看來歷史的教訓並非從來都讓後人引以為戒,這是階級鬥爭的客觀規律,而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在胖子給自已找借口開脫的囉唆中,我們已繞著圈走到了盤旋而落的石道盡頭,這裡有一個洞口,以白色的圓形碎石堆砌封堵,上面貼了許多東洋鬼畫符。倭國鬼子疑心這百眼窟鬧鬼,許多地方都有類似的壓鬼符,包括那焚化爐奇特的構造,都是出於辟邪的目的,不過所謂的鬧鬼,也許只是鬧黃皮子。
眼前這道碎石牆已經被人扒了開來,很大的洞口暴露在我們面前,裡面冒著灰濛濛的亮光,本以為這大墳塋已是最底層了,誰會想到下面還有更深的空間,我們沒敢直接進去,在洞口喊了老羊皮幾聲,見不得回應,只好決定再往深處走,就不信這洞穴不見底。
胖子仍然當先開道,他拎著康熙寶刀,一邊招呼著老羊皮的名字,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裡走,我扶著丁思甜跟在他後邊。走了二十幾步,胖子忽然停下,神色慌張地低聲對我們說:「老胡、思甜,剛你們倆誰說沒鬼來著?太不負責任了,你們看前邊……那……那些都是什麼?」
我走上幾步,往前一看,也覺得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了,暗道不好,這麼大一片古老的樓台殿閣,這到底是到了什麼地方?而且那些古老的建築中,似乎還有什麼東西在動,莫非是誤入閻羅殿了?
第一卷 黃皮子墳 第四十六章 金井
這並不長的地洞出口,是一個天然形成的落水橋,橋下有陰河滾滾流動,過了這天然石橋,前邊地勢豁然開朗,不知是什麼光源,發山灰濛濛的亮光,朦朧的光線中一片片古老的建築群,一時難以分辨其規模佈局。我們也看不出那些房屋殿堂是哪朝哪代的古物,只知道那雕樑畫柱的造型都古老異常,難以想像這百眼窟裡何以埋著這樣一片古代殿閣。
這片古典陰森的屋舍堂宇中,似乎有許多黑影來回走動,人聲嘈雜遠近相聞,雖然建築古老,但絲毫不見古舊破敗之狀,好像至今還有人在裡居住生活。我們三人看得目瞪口呆,難道真的進了死人亡靈匯聚的陰間?甚至開始懷疑目已是活著還是早已死了,否則怎會見到這地府般的景象?
我看石橋下有水,趕緊蹲下掏了幾捧涼水潑到自己臉上,地下水涼得刺骨,確實不是在夢中遊蕩,眼前的這一幕都是真真切切的。
胖子和丁思甜也學著我的樣子用涼水洗了把臉,胖子說:「這落水橋讓我想起遠在福建的家了。我們那邊的山洞裡也有這樣一個被地下瀑布衝擊成的天然石橋洞,老鄉們都管它叫仙人橋,可當年老胡卻妖言惑眾,愣說那橋是神仙撒尿滋出來……前邊像是座陰曹地府,一旦走進去,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回家看看那仙人橋,咱們就作好到陰間給牛頭馬面貼大字報的精神準備吧。」
我看丁思甜臉上也是神色黯然,可能她聽胖子一提回家,同樣想起了她的故鄉北京。那時我並不知道人們在巨大的壓力下,常常會對從小長大的故鄉產生無比的眷戀,我望著洞窟深處那片灰濛濛的,歎了口氣對丁思甜和胖子說:「哪還有家啊,咱們的父母不是被審查隔離了,就是被安排靠邊站了,家裡房子都給封了,既然革命者以天下為己任,以後就四海為家吧……」說到這我心中一股莫名之火上撞,咬了咬牙站起身來,招呼胖子和丁思甜:「帝修反都被咱們徹底埋葬了,還怕他什麼陰曹地府和閻王老子!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找到老羊皮就絕不回頭,我看咱們直接過去就是,倒要看看這鬼城裡有什麼名堂。」
我們三人被涼水一激,都覺得精神了許多,口裡唱著集中火力打黑幫的鬥爭歌曲,一步一步走向了那片灰色的陰影中。山洞四壁鬼火飄蕩,那鬼火其實就是磷火,一旦有活人陽氣接近,一團團綠幽幽的火球就隨著人蹤忽明忽滅。我們仗著心中一股戰天斗地的悲壯之情,才敢往深處走,可隨著離那雲煙繚繞的城池越近,便越是覺得腳底下發軟,好像踩了棉花套,忽深忽淺,想立足站穩都覺得吃力。
我暗罵自己沒用,怎麼走著走著腳都嚇軟了,將來真在解放全人類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戰場上與敵刺刀見紅,還不得嚇尿褲子?
這時一團灰撲撲的人影直奔著我們飄了過來,三人大吃一驚,趕緊一步三晃地躲在一旁,洞口處一陣陰風吹來,那人影立即閃進黑暗的地下不見了,怪風捲處,原本燈光人影閃動的大片建築,在一瞬間忽然萬象俱無,只剩下巖縫間無數鬼火閃動,我們大為驚奇:「見了鬼市了?」胖子揮著胳膊在那人影消失的地方摸了半天,奇道:「怎麼鑽土裡去了?」
我覺得腳底下越發沒根,趕緊拉著了思甜和胖子靠在石壁山,這才發現還不是因為恐懼而腳軟,而是地面並不平整,一走動就會踩到好多圓弧形的石頭,很容易失去重心。山洞的地面都被一層輕煙遮蔽,每一腳都是陷入其中,看不出腳底下踩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伸手去摸地面,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
丁思甜緊張地問我地面上有什麼,是不是死人的腦瓜骨,我說死人腦袋哪有這麼大,這倒像是倒扣在地上的鍋底,摸起來還挺光滑,說著話我摸到縫隙處,單手一用力,竟然把地面上一大塊凸出物揭了起來。
在一股刺鼻的煙塵和惡臭中仔細一看,原來被我揭起來的是一大塊巨大的龜殼,殼中還有老龜的遺骸,皆已羽化,看來這山洞的地下不知摞了多少這樣的龜骨,胖子和丁思甜都莫名其妙,不知這是怎麼回事。
我卻恍然大悟:「這是龜眠地,真正的龜眠地,是海中老龜自知命不久長之時爬上陸地埋骨的場所,和《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中所描述的完全一樣。上層洞穴埋的那些死屍,一定是想借龜眠寶地的靈氣羽化飛昇。
丁思甜問我:「那這是陰曹地府?」我搖了搖頭,我所知極為有限,誰又知道古代人是怎麼想的。不過據說沿海地區有種傳說,黿入海化而為蜃,萬年老黿從陸地爬入大海,就會失去形體,化為海螫蜃樓的幻氣,在海中看到一座並不存在的仙山,實際上是黿遇海氣所化而生成的海市奇觀。巨黿生前見到的景象,在海中產生了這種難以琢磨的海氣,但在青烏術中,卻說其實海裡沒有黿,其想說明的意思,大概是指海中太陰之氣與黿鰲魚龍等靈物相通。
在海中生活了千年萬年的老龜,其龜甲形骸中都帶有大量海氣,所以群龜埋骨之地,必常有海氣幻布。我們看到的那片灰濛濛的建築,極有可能是群龜在海中的聚居之地。我估計那些埋在這裡的死人,以及鬼衙門的民間傳說,八成是把龜骨中海氣浮動產生的幻布之像當作陰間了。
那時候我對青烏所知只是皮毛,是在山裡閒著沒事亂翻《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加上以前總聽我祖父胡國華說這些故事,才多少知道一些,具體理論我根本就沒掌握,反正說出大概來,胖子和丁思甜也聽不明白,我們只好把這事先放下不管,繼續在這鬼影幢幢的大山洞裡搜尋老羊皮。
再往裡走,山洞就已到底了,地面頭頂乳石林立,輕煙繚繞,這裡有個大石床,石床下有許多小小的石頭棺材,每一口都是人形,長不到半米,東倒西歪的放得非常散亂。上面刻著不同的男女人物,表情雖然生動,面目卻讓人覺得十分可憎。胖子看得心煩,一腳踢翻了一口小石頭棺材,那口石棺早就被人撬開了,復又合上,蓋得也不嚴密,被胖子一踹,石棺傾倒,裡面的東西滾在地上,一看竟是只死黃皮子,胖子不由得連罵晦氣。
我發現這石台上刻著許多戴面具的女子占卜行巫的場面,有很多人虔誠地頂禮膜拜,我提醒胖子別亂動,這地方可能就是擺那戴面具巫女屍體的,不過也許說它是屍體並不太恰當,那女人被掏空的軀體,應該是神棍們以黃皮子來盅惑人心的道具。在密室中第一次看到巫女屍殼的心慌不安之感,好像這會兒又出現了,也許離老羊皮和那口銅箱子已經不遠了。我正同胖子說話的工夫,丁思甜轉到石台對面,忽然輕呼一聲,我趕緊過去一看,老羊皮抱著那口銅箱昏倒在石台後面。扁平長方的石台像是個蓋子,已被他推開了一道缺口,下面露出一個地穴,裡面是巨磚,磚上有黑色的龍形標記,龍體渾然簡約,要不是有爪子,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泥鰍。我見其中有異,特地仔細看了幾眼,磚上的龍形記號,形態幾乎完全一樣,最令人不解的是這些龍都沒有眼睛。常言道「畫龍鬚點睛」,龍無目豈不是成了瞎龍?這地穴裡也有一層層的龜骨,似乎是風水陰穴中的一口「金井」,用來凝聚地脈中的生氣,不知畫龍何意?我猜想這牆上的龍都沒有眼,是不是倭國鬼子干的?不過看那些痕跡卻又不像,沒有被人為刮去的跡象。
我見那古怪的銅箱子終於沒被打開,也終於鬆了一口氣,三人過去把老羊皮攙扶起來,一通揉胸捶背,又連聲呼喚,才把老羊皮弄醒,原來他推開這石板的時侯,被下面沉積的陰晦之氣衝撞,才昏倒在地,幸虧是古墳墓中的金井,裡面的氣體雖然沉積多年,卻是一股風水寶地的生氣,否則要是被屍氣沖了,三魂至少去掉兩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