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一通鑼鼓過後,行禮在即,觀禮的各路黑道人物頓時鴉雀無聲,這時由張三爺走出來,在盜魁面前行半跪之禮。當時的綠林道是入伙易,拔香難,一般人根本不敢拔香,普通的盜伙想洗手不幹了,除非是親爹娘或老婆孩子出了大事,家裡的主事者不得不回去,這才敢提金盆洗手的事,舵把子派人一查確實是這麼回事,才能讓他拔香,否則殺無赦。雖然張三爺身份不同,可還是免不了這套過場,先要在盜魁面前陳述拔香的理由。
張三爺先稟明拔香撤伙的緣由,無非是說如今舊病纏身,又有妻兒老小牽連,難以再做殺人越貨之舉,還望祖師爺和舵把子高抬貴手,容弟子全身而退。
盜魁聽罷趕緊將張三爺扶起,賠笑道:「恭喜三哥金盆洗手,激流通通難能可貴。世上黑白兩道哪一邊都是水深火熱,能熬到這一天可真太不容易了,有道是——風雲常際會,聚散總無期,拔香撤伙,義氣留存。」
於是張三爺在盜魁的陪同下來至堂前,到香爐邊站定了,念動拔香頌子:「滿天星宿布四方,常勝高山在當中;流落江湖數十載,多蒙眾兄來照看;今日小弟要離去,肯請眾兄多寬容;小弟回去養老娘,還和眾兄命相連;來兵來將弟傳報,有火有水弟通;下有黃土上有天,弟和眾兄一線牽;鐵錘碎牙口不開,鋼刀剜膽心不變;小弟虛言有一句,五雷擊頂家難全;遙祝魁星聚金光,常勝香火蓋崑崙,替天行道永流傳。」
綠林道上無論是誰拔香,都要念這篇頌讚詞,說自己家有老母要奉養,是取「百善孝當先」的由頭,無論攔著人家做什麼,縱是有天大的借口,也不可能攔著人家盡孝道。雖然三爺自幼孤苦無父無母,可仍是要按原文念頌,絲毫不能更改,而且念頌的過程中,更不能有一字口誤差失,也不能中途停下來想詞兒,否則即被視為心中有愧、意圖不軌,周圍的群盜將會立刻上前亂刀相加,將念頌讚者剁為肉醬。
全篇頌讚子共有一十九句,每念一句,便拔一炷大香,等張三爺的頌詞都念畢了,爐裡的香也就拔完了。這時舵把子立刻對他拱手抱拳稱喜:「三哥好走,什麼時候想家了,再回來喝杯水酒。」到這就算是成了禮,從此以後,張三爺與綠林道的俗務再無瓜葛。四周眾人同時上前道賀,宅院外大放鞭炮,鼓樂鳴動,下人隨即開上席來,一時間水陸橫陳,杯幌交錯,賓主作用俱歡。
席間群盜推杯換盞,有人就提議:「今天是張三爺拔香撤伙的大日子,各路豪傑雲集,席上又全是美酒佳餚,好不痛快,奈何沒東西下酒,這叫狂飲寡歡,難以盡興,咱們綠林道上多是粗魯漢子、鬚眉丈夫,也不能效仿文人墨客來行酒令,這又如何是好?小子斗膽,不妨請各位高人在席間當眾講述平生得意經歷,說到奇異、勇武,或常人所不能及處,吾輩當各飲一大碗以贊之。」
群盜轟然稱妙,張三爺本是隨生的人,他心知肚明,這是大伙想趁機聽聽自己當年的事情,正趕上今天高興,哪裡還能有什麼推辭,於是就在席間講了出來。不過張三爺掛符摸金,都是私底下的勾當,不願在大庭廣眾面前吐露,只是掐頭去尾,給眾人說了幾段平生涉歷的奇險。
張三爺本是名門之後,家敗後自幼流落鄉野,少年時參與破獲了幾件奇案,在江南平寇成名,後來又做了軍官,同太平軍作過戰,也剿過捻子,並跟隨左大人鎮壓過新疆叛亂,平生久經沙場,多臨戰陣,一生奇遇數不勝數。
三爺的事跡,隨便哪一段講出來,那都是「說開來星月無光彩,道破了江河水倒流」,聽得眾人如癡如醉。他講過之後,便按照輩分資歷,依次請其餘幾位前輩述說自家蹤跡,群盜縱橫南北,往來萬里,除了殺人放火,更做過不少卸嶺倒斗的大事。他們的經歷也多有聳人聽聞之處,綠林中的人更喜歡賣弄這些豪傑事物,真是說者眉飛色舞,聽者神魂顛倒,席間也不知放翻了多少空酒罈子,這頓酒酣暢淋漓,從天黑直喝到轉日天光大亮,方才大醉而散。
等把黑白兩道上的事情都打點利索了,足足過了一月有餘,張三爺這才帶著親眷回了老家,他還要在祖師爺神位面前摘符封金,以後都不打算再做摸金校尉了。
世上僅存在三枚摸金古符,是代代相傳之物,按成規古例,不掛符不能倒鬥。張三爺有一兒一女,並且有四個弟子,除了女兒不算之外,加起來總共是師兄弟五人。張氏一門都是風水高手,當世有資格掛符之人,不外乎就是張三爺和他的這伙門人弟子,往多了說,也遠遠不足十人,但真符只有三枚,究竟把摸金符傳給誰,還得費上一番腦筋。
張三爺這四個弟子,個個都有過人之處,一是日後在無苦寺出家的了塵長老,當年的了塵長老尚未剃度,在綠林中不留真名,無人知道其俗家名姓。此人自幼做過飛簷走壁的通天大盜,人送綽號「飛天欻觬」,偷取豪宅大戶從不失手,翻高頭的輕功極是了得,尋龍訣和分金定穴之術盡得張三爺傳授。他火熱似火,好管天下不平事,常有濟世救人之心。
另一個便是金算盤,商賈世家出身,懂得奇門銷器兒,為人精明油滑,難得的是立心正真直,只是自視過高,不將常人放在眼內,一架純金打造的算盤從不離手,算盤珠和框子上刻滿了天干地支之數。他這算盤不是用來算賬的,而是專以演算五行數術,占測八門方位,他和張三爺早年相識,交情不凡,半是師徒半是朋友。
第三個是陰陽眼孫國輔,本是世家子弟,只因生下來就有陰陽眼,自幼「目能見鬼」,所以被攆出家門,流落四方,後來被張三爺遇到,收做了徒弟。此人宅心仁厚,滿腹經綸,一派道學心思,換句話說就是比較傳統守舊,雖然學了滿身本事,卻不願做倒斗取利的勾當,也從不參與綠林中分贓聚義的舉動,所以他無論到哪都用真名實姓。
最後一個老兒,是張三爺收的關門弟子,有個綽號喚作鐵磨頭,滿身橫練兒的硬功夫,曾落草為寇,又入過捻子,以前殺人無數,只是張三爺說他的脾氣稟性,極像自己早年間的一個兄弟,念他手段高強,為人誠實,才將他收入門下。
這天張三爺把弟子兒孫喚至堂前,把三枚古符放在一個玉盤中,告訴眾人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要傳下摸金符,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不論是拿到符還是沒拿到符的,從今天起都要自立門戶,各憑本事到外邊闖蕩去了。可有一條,學了摸金校尉的尋龍訣和分金定穴,卻不掛摸金符的人去倒斗的,一次兩次也許能僥倖撿條命回來,但壞了古例,早晚躲不過要命的大劫數,你們要是不聽師傅這番話,等有朝一日死到臨頭之時,可別怪為師沒說清楚。
門人弟子們都知張三爺聰鑒蓋世,說出來的話無有不中,自然不敢不遵,一齊上前拜倒,都說:「三枚摸金古符傳給誰,全憑師傅做主,弟子們再無二言。」
張三爺點了點頭,其實雖然包括兒子在內有五個弟子,其實摸金符給誰,早有定奪,他首先讓自己的兒子退出房外。原來摸金秘術,千年傳承,內規極多,真符不傳自家後人,便是其中之一。
與毫無章法的民間散盜截然不同,這條行規,是出於倒斗取利極損陰福,即便是摸金校尉盜取古墓珍寶,大部分是為了濟世救民,但那些珍寶多不是人間所見的凡俗之物,在世間顯露出來,定會引出明爭暗奪,追根究底,那倒斗發墓取寶之人終歸造孽不小,因此才有「做一代、歇三代」之說。從三爺兒子這輩開始算,到他重孫子那代,都不能再做掛符盜墓的勾當,否則必遭天遣,斷子絕孫,身喪家敗。
如此一業,能夠掛符之人,就剩下張三爺的四個徒弟。這其中的「陰陽眼」孫國輔,是個不帶冠的秀才,根本不願倒鬥,甘心做些尋常生計,或是開館授徒教書,或是為人打卦相地,選取陰陽二宅,反正身上技藝甚多,不愁生計無著。
張三爺見「陰陽眼」心意已決,就取出一本書來,此書名為《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詳細記載著張三爺平生所知所學。
摸金秘術實為《易》之分支,周天古卦共計十六字,傳到後世僅剩八卦,這八卦又分為先天八卦和後天八卦。據說先天八卦為伏羲大帝從龜甲圖案中所得,後天八卦為周文王所演,其實都是後人所造,兩者相差不大,都屬以「龍」為象的天卦之數,所以解卦的周易應屬龍卦。在這八卦諸駁中,雖然有興衰諸象,但細究起來,都是振興之數,故此《易》自開篇至終,講的都是乾元天道。
而自從西周時期便已失傳的另外八卦,則屬陰卦,大多以星鳳為象,古人認為古卦卦數太全,把天地間造化之謎全都發洩盡了,如此必遭鬼神所嫉,留之不祥,便將十六卦毀去一半,從此不再復存於世。
張三爺曾經盜發過西周古塚,從中找出了失傳幾千年的周天卦象,於是用十六字古卦為引,將風水陰陽之術寫入其中,著了一本《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其中陰陽、風水各佔一半,陰陽篇中是占驗數術、造化之理,風水篇中則是青烏尋龍、風水之道——僅這半卷,便涵蓋了摸金校尉的尋龍訣和分金定穴之術,並將中國各朝各代葬制葬俗集大成,可謂「窮究天地之理,自成一家之言」。
當著四個弟子的面,張三爺把《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扯去一半,只留下風水秘術半冊,而將陰陽秘術的半冊在火盆中焚化為灰燼。眾人大惑不解,向師傅詢問究竟,這天書何等奧妙,為何竟要燒燬了?從此世上豈不再沒有周天古卦?
張三爺笑道:「旱地裡種田,水路上跑船,人頭頂不長果子,這都是天理天道,世間興衰造化向來有些定數,可誰能窺破其中之謎?只能說洪荒或有仙了,反正不是咱們世俗中人應該知道的,這天機雖然幽深微妙,但留在世上卻必然禍人不淺,只有燒燬了祭天才是正理。」隨即把剩餘的半部殘書,傳給了陰陽眼孫國輔,囑咐道,「摸金校尉的風水秘術,神妙無方,探盡了南北中三大龍脈,留此半卷殘書在世上,將來或許還能有它的用武之地,你要好生收存,萬勿失落。」
陰陽眼孫國輔連忙叩謝師恩,含淚收了殘書,便就此離開師門遠遊去了。最後張三爺對剩下的了塵、金算盤、鐵磨頭三人說,看來摸金古符就著落在你們三個身上了。今天非是吉日,等子時拜過了祖師爺,再行戴符授金。
第四卷 第六十九章 物極必反
這天夜裡,張三爺將他的三個徒弟帶到後堂,讓他們在祖師爺曹公像前跪下,叩了頭,上了香,便每人傳了一枚摸金符。
隨後還要傳行規、器械、掌故等等,張三爺先問金算盤三人,可否知道世上為何自古便有倒斗的行當。
金算盤師兄弟三人也是久涉江湖之輩,見聞廣博,對諸行百業、各路鄉俗所知甚詳,見師傅問起,就爭著紛紛回答:
天底下有三教九流,三教是「釋、道、儒」,九流是指九個階層,其中又分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三教九流中各類營生甚多,縱覽共有三百六十餘行。
所謂「上九流」,是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員外六流商,七流當鋪八流匠,第九流是種莊稼的農夫,這都是正經的營生;中九流裡手藝人比較集中;數到下九流,便是戲子伶人和娼妓之類。
在這三教九流中衍生出的幾百個行業裡,本來沒有倒斗這麼一行,倒斗是屬於外八行。外八行裡有金點、乞丐、響馬、賊偷、倒斗、走山、領火、采水,合稱「五行三家」,其實細論起來,這裡邊有好幾行都可以算得上是「盜行」,可在外八行裡卻給分開來算了,比如響是明盜,所以不能與飛賊一類的暗盜相提並論。
至於倒鬥,佔了五行裡的「土」字,按理說也屬盜行,和響馬、飛賊無異,做的是盜墓摸金的舉動。往高處說,倒斗算是劫富濟貧;往低了說,也是發死人財,做損陰德的勾當,一高一低,判若雲泥。
摸金校尉自然不是散盜可比,所作所為,從來都是盜取硎珍愛玉周濟窮苦,當得起「次亦有道」四字,在世間一向名聲不俗。只因自古窮人多,富人少,富者太富,窮者太窮,所以才有了外八行裡的幾路盜行,專做替天行道的舉動。
張三爺聽罷搖頭道,你們說倒斗這行當是替天行道,但卻曲解了「天道」之意,摸金倒斗也並非是這麼來的。世上的人有窮有富,富貴也好,貧賤也罷,這多是命中注定分內得來,哪裡用得著響馬盜賊來替天行道?這只不過是他們殺富劫財的借口而已。
倒斗卻是盜墓挖墳的勾當,為什麼有人做此營生?只因歷朝歷代素尚厚葬,任何一座山陵古墓,從修築之日起,就要耗費民間無窮血汗,不只陪葬的寶貨不計其數,更要殺殉活埋,連築陵的工匠也難逃滅口之災。
須知天道有容,上天有好生之德,任那墓主生前是開國的明君還是治世的能臣,只要在死後的幽冥之事上奢用太過,必然虧了大德;再者墓址大多選在風水寶地,將天地造化的龍脈據為己有,也會遭鬼神之忌,天道歷來不佑此輩。
倒斗這行當,就應了天理循環,不論山陵巨塚如何深埋大藏,也早晚要遭倒斗之災,一報還一報,這正是天理不泯之處,所以摸金倒鬥,並非僅僅是盜發古墓、劫富濟貧這麼簡單,也暗合著大道中的興廢之理。
就好比是咱們這個大清國,康熙乾隆治世之時國富民豐,何等的盛世,可如今真是內憂外患,千瘡百孔,眼看著就要玩完了,所謂物極必反,有過興旺之時,也就自然要有衰亡之期,說到最後都是個「命」。
金算盤師兄弟三人,都知道師傅張三爺學究天人,胸羅萬象,無技不精,元事不通,而且擅長占卦推演,對他們說這番話,似有深意,一時未能盡數領悟,只得跪在地上恭聽教誨。
張三爺又講起摸金校尉的起源來歷,最後說到各種行規掌故。他說摸金校尉從來沒有師徒之分,我傳給你們尋龍訣和分金定穴之術,這是師傳徒,但戴了摸金符一同去古墓倒鬥,那就不能算師徒和師兄弟了,而只能算是把命綁在一起的「伴當」,也就是同夥。你們兄弟三個今後出去倒鬥,一不能壞了行規;二不可貪戀名利,辱沒了摸金的名頭;第三要互相照應,有什麼大事小情,都勤商量著。
之所以如此囑咐,是因為張三爺非常瞭解他這幾個弟子,他們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了塵自幼洗髓換骨,擅長輕身術,能飛簷走壁,摸金的手段更是高強,但他心性慈悲,手底下不硬,有些優柔寡絕,行事不能當機立斷,這在盜墓行裡是個大忌。
那鐵磨頭也是一身本事,膽大包天,不懼鬼神,論殺人越貨勾當他都是行家裡手,可身上匪氣太重,脾氣點火就著,做事又比較草率,是個禍頭。
而金算盤精通易理五行,是個盜墓高手,又識得世間各種奇異方物,他雖然心機靈巧,細密謹慎,只可惜此人身手不行。像了塵和鐵磨頭身上的功夫,都不是半路出家的人能夠練就的,想學翻高頭,必須從三歲起就在燒熱的藥鍋子裡洗澡,而硬功最晚也要從六歲開始練起,金算盤出身於商賈大家,自幼養尊處優,沒下過苦功。
所以張三爺讓他們三人結做伴當,相互間取長補短,務必不要單獨行事,隨後將旋風鏟、黑驢蹄子、金剛傘等一應器物傳下,讓三個徒弟謹記六個字「合則生、分則死」。
把這些事都交代完畢,金算盤等三人便算是名副其實的摸金校尉了,今後三人就要結伙出去倒鬥。
轉天早上金算盤起了個大早,沒帶另外兩個師兄弟,獨自一人來給師傅請安。
原來金算盤一直非常好奇,為什麼師傅把,《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毀去一半,只把殘書傳給了陰陽眼孫國輔,想要在出山之前問個清楚,因為這事肯定不是像張三爺當時說的那麼簡單。
張三爺正在喝茶,聽金算盤問及此節,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問金算盤是如何看的。
金算盤半開玩笑地說,師傅您這脾氣,弟子太瞭解了,從來喜歡的都是俊爽的名流、草莽的豪傑,最不喜歡的就是那些假文酸醋的道學先生,想必是陰陽眼這假道學不招師傅待見,所以只給了他半本殘書,讓他回家整天守著殘書發愁,想破了腦袋他也想不出另外半部書中的奧妙。
張三爺生性豁達,與金算盤的關係又非比尋常,對他沒什麼可隱瞞的,就直言說:「其實為師我也是一派道學心腸,只不過從不肯講道學。但說實話,你這師弟陰陽眼孫國輔,確實不適合做摸金校尉,《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是我畢生心血所在,當天毀去一半,只留半卷殘書給他,那也是不希望咱們摸金的手藝就此絕了。」
原來其中的道理,張三爺先前已經說過了,如今又詳加說明,摸金秘術的根源在於《易》,生生變化之道為《易》,所以《易》中只言生,而不言克,那又如何能「生」?
所謂「生」,一是指存活,二是指興旺。張三爺曾在西周古墓中,窺得周天古卦,發現機數奧妙無窮,加上他一生屢逢奇遇,學了許多本事在身,於是寫了這部《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把世上的陰陽分曉,、風水形勢之理都給闡述盡了,也即是說,發源於後漢的摸金之術,傳到張三爺這代,就達到了一個空前的巔峰。
但天地間的事物發展規律,是有起有落,有興必有衰,張三爺通曉古卦,自然明白這層道理。這就好比是日到中天,光照萬物,但過了正午,日光就會越來越暗淡,逐漸落入西山;到了陰曆十五,滿月當空,但接下來就會由盈轉虧。
天道中的造化變移這理,簡單點說就是物極必反,事物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就會走向另一個極端,那如何才能控制衰退?唯有抱殘守缺而已。這就是張三爺毀去半卷《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的原因。
摸金秘術雖是起於後漢,實則是在周代即有雛形,幾千年來又由歷代摸金校尉逐步完善,在最早的古風水術中,漸漸融合了天星風水、禪宗風水、八宅明鏡、江西形勢宗風水……產生了集諸家風水大成於一體的尋龍訣和分金寶穴。
等到了《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出世,其中包羅更廣,連風水秘術發祥的根源——周天古卦都有了,窮究天地萬物,實可稱為鬼神難測之術,再也沒有任何進貨的餘地了,就了物極必反之兆,從此之後,摸金秘術只能逐漸式微沒落。
所以張三爺毀了其中陰陽術半部,只給後人留下殘缺不全的半本《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以便讓今後的摸金校尉,還能有振興前行的餘地,以免由生轉克,受造化所妒,斷絕了摸金的字號。
說個最淺顯的例子,摸金校尉是專門盜墓的,如果世上沒有了古墓,那摸金校尉也就不存在了,這一代人把古墓都挖絕盜空了,今後豈不是只有就此斷絕香火,再無摸金一脈的傳承了?
張三鏈子知道盜墓是件玩命的勾當,把《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的殘書傳給金算盤等人不妥,於是就特意留給了陰陽眼孫國輔,讓他將摸金校尉的風水秘術流傳後世,或許將來還能有中興之期。
第四卷 第七十章 起源
金算盤聽罷心服口服,暗讚張三爺看透了世情物理,當天他就同鐵磨頭、了塵三人,辭別師門出山,做起了摸金倒斗的營生。
那時候正處在改朝換代的亂世,到處都是天災人禍,老百姓多受倒懸之苦,三人先到河南邙山開市,接連盜了幾座古墓,把墓中最值錢的明器取出來,經營古物,換錢換糧,周濟災民。他們這幾趟買賣都做得順風順水,此後的足跡所至,踏遍了山西、陝西、河南、山東諸省,不知盜發了多少山陵巨塚。
自古道「凡間事,天上做」,所以在人生世上,不論你水裡火蜂地奔波,最後成事與否,往往都在天意。趕上大運了,撞上什麼都是買賣,火焰也似的漲起來,沒有盜不成的古墓;若是時運衰退,那真是潮水也似的往下退,凡是碰著的,就全是折本的,身家性命往往都要賠在裡邊。
財運有起有落,不可能總那麼順利,有一年,該著金算盤他們三個人倒霉,三人看準了洛陽附近的一處古墓,於是裹糧進山,不期撞上了一場戰亂,大隊敗兵從戰場上潰退下來,敗兵勢大,趕著無數難民,鋪天蓋地般擁進山來,把金算盤師兄弟三個衝散在了山裡。
了塵和鐵磨頭救了一夥災民,躲入山間古墓林中。那些難民中,有個懷孕待產的婦女,在混亂中牽動胎氣即將臨產,誰知胎兒橫生倒長,眼看臨盆難產,就要一屍兩命死在荒山野嶺。
了塵一向心腸仁善,哪裡忍心看著別人當場喪命,他看出這片古墓林裡,有座墳丘封樹儼然,了塵審視地脈,縱觀山形,料定墳裡邊肯定有棺材泉,也就是地宮裡有泉眼——在民間有種說法,把棺材湧燒滾了能夠順產。
於是了塵和鐵磨頭一商量,救人要緊,拽出旋風鏟來,飛也似的挖開墳土,區區一處土墳,哪架得住兩個摸金高手挖掘,頃刻間就見到了棺材蓋子,誰知墳土棺板裡藏有銷器,二人大風大浪沒少經歷,陰溝裡翻了船,鐵磨頭被機關打中罩門,當場死於非命。
了塵這才想起來,當初下山時,師傅曾千叮嚀萬囑咐——「合則生、分則死」,如今果然是應了張三爺此言,倘若有金算盤在此,他最精於五行八卦各類數術,肯定能識破棺中機關,但一念之差,鑄成大禍,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後來金算盤來尋兩個搭檔,見鐵磨頭竟已橫屍當場,也是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只能說人莫與命爭了,跟了塵兩個嗟歎了一回,含淚將鐵磨頭的屍體焚化了,骨灰裝到瓦罐裡。
了塵和金算盤一商量,按師傅所說的「合則生、分則死」,咱們兩個今後要是再去倒鬥,估計也不會有好結果,看來是不能再做摸金的勾當了。
了塵這些年來看盡了民間之苦,自道本事再大,也救濟不了億萬天下蒼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他打算掛符卦金,帶著鐵磨頭的骨灰罈,去江南寺廟中出家為僧,以後伴著青燈古佛,懺悔前塵往事。
金算盤不想出家,也不想摘符,既然倒斗的事不能做了,還可以做老本行,繼續當個販貨牟利的商人,賺了錢一樣可以扶危濟貧了,於是就跟了塵說:「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咱們今日一別,將來肯定還有再見的時日,你要遇到什麼麻煩需要幫襯,只管到黃河船幫裡尋我就是。」
在古墓林中一別之後,金算盤果然只在黃河流域買賣貨物,他本就是商賈世家出身,行商販貨之事再熟悉不過,但天災不絕,生意也不怎麼好做,加上凡是慣盜,必有癮頭,況且天下又有哪種營生有倒斗來錢快?金算盤仗著自己聰明絕頂,眼見黃河水患氾濫,餓殍遍地,所以仍在暗中做些倒斗的勾當。他清楚這是玩命之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心裡也是發虛,所以每次都是謀劃周密,沒有萬全的把握絕不下手。
有一年金算盤販了一批貨物,搭了條船往下游去,當時恰逢黃河水漲,巨流滾滾而下,金算盤正在甲板上同幾位客商閒聊,忽然天地變色,天上的太陽就像沒了魂兒,白慘慘的只剩一個影子,旋即連日頭都失去了蹤影,天地間黑雲四合,河面上濁霧瀰漫,夾雜著豆粒大的雨點和冰雹往下落。
船老大連叫不好,天地失色,說明水府裡有老龍受驚,這是黃河暴漲的徵兆,趕緊將船駛向附近的碼頭。貨船冒著暴雨剛剛停住,後邊的大水就到了,只見黃河上游濁浪排空,水勢幾乎與天空相連,分不出哪裡是大水,哪裡是天地了。狂風中大雨、冰雹,裹著河底的泥沙,一股腦兒地傾瀉下來,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近似黑暗的昏黃之中,真乃是「黃河氾濫乾坤暗,波濤洪流滾滾來。
金算盤見暴雨如注,四下裡越來越黑,知道這是遇上塌天的災難了,這時候就算有天大的本領,也對抗不了黃河一怒之威。他顧不上滿船的貨物,隨著眾人跳下船來,拔足向高地上奔跑,那些逃難的人群,眾人當中有腿腳慢的,就當即被渾濁的水流捲走,死在水裡的連屍首都找不回來。
以前張三爺曾說金算盤身手不行,可那是分跟誰比,相比了塵與鐵磨頭是差了許多,可畢竟是做了多年摸金勾當的老手,比起那些普通人來,他的腿腳也算是格外敏捷,被大水所迫,在暴雨中一路狂奔,最後捨命搶上一處高岡。
金算盤逃至高地,趴在地上往下一看,只見黑雲已漸漸消退,遠處的天際猶如一片烏黃色的濁泥,其中浮動著暗紅色的光芒,氾濫的黃河以不可阻擋之勢,吞沒了岸邊的村莊、船隻,被黃河大水捲住的人們,和牛羊牲口一起掙扎著隨波逐流,全餵了水府裡的蝦兵蟹將。僥倖逃到高處的老百姓,一個個面如土色,不住口地哭爹喚兒,但世間的一切聲音,都被隆隆水聲遮蓋,景象慘不可言。
這聲水水來極快,渾濁的河水足足兩個時辰才退淨,金算盤撿了條命回來,驚魂稍定,一摸身上帶的東西,才發現背後背的金剛傘沒了。
當初張三爺留給他們的金剛傘共有兩柄,其一乃是摸金校尉傳下來的千年古物,這柄在了塵手中,金算盤隨身所帶的是明代所制,材質工藝與古傘一股不二,也是件極難得的防身器械。肯定是剛才亡命奔逃,把金剛傘失落了,如今多半已被大水捲去,哪裡還能找得回來,只好再想法子找個能工巧匠重做一柄。
金算盤打定主意,就順著山坡走下去,想要跟當地老鄉買些東西吃,但大災過後,饑民遍地,田舍村莊都沒了大半,即便有錢也買不到食物。他飢火中燒,正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時候,就見好多人都往河邊走,說是要去看龍王爺,他心覺奇怪,就隨著人流走了過去。
到河邊一看,饒是金算盤見多識廣,也不免暗自吃驚。只見在河彎的坡地上,擱淺了一條大魚,尚未斷氣,魚頭比尋常民房都大,滿身巨鱗都和鐵葉子相似,沒有淤泥的地方泛著烏青的光澤,魚目圓睜,頭尾擺動,黑洞洞的魚口一開一合,腥不可聞,看它的魚嘴大小,恐怕連千百斤的大黃都不夠它一口吞的。
當地老百姓們全都嚇壞了,戰戰兢兢地跪在魚前,燒香叩頭不止,懇請龍王爺息怒,快回水府,有許多人當即就上前去推,想把龍王爺送回黃河,卻如蜻蜓撼柱,根本推不動半分一毫,也沒地方去找牛馬來拖拽,眼瞅著龍王爺進氣少,出氣多,瞪著魚眼死在了岸邊。
金算盤看了多時,然後向叩拜龍王爺的百姓們打聽一番,找到路徑進了縣城打尖吃飯。聽當地人說這是百年不遇的大水,雖然來急退得快,可造成的損重,而且黃河水府裡的龍王爺死在了岸上,絕不是什麼好兆頭,後邊肯定還有大災難,如今黃河氾濫,淹死了不知多少人畜,這裡本就地薄人窮,十年之內元氣難復,還不知要餓死多少窮人。
這些話聽在金算盤耳中,便動了惻隱之心,眼見天災無情,苦了兩岸的黎民百姓,心想:「這等大災過後,定然饑民遍野,現今世道衰廢,官府無能,除了我,誰肯來管?」當下就有心置辦糧食賑災,但他的貨物失在了河中,消折了本錢,身上雖然還有些錢,可面對成千上萬的災民,無疑是杯水車薪,於是動了倒斗的念頭,思量著要做一票大買賣。
金算盤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情,當時從一位客商口中得知,在離此不遠的龍嶺,有處大唐皇陵,藏在崎嶇盤陀的蛇盤坡裡,要是能從其中盜出一兩件皇家珍寶,就不用為籌措錢財發愁了。只是他熟知陵譜,卻推算不出唐代有哪座皇陵是建在此地。
他在客棧裡撿了幾個舌漏,窺到一些端倪,問清了去龍嶺的路徑,便進山尋找古墓,果然見山中形勢不俗,雖然山體支離破碎,但掩蓋不住龍飛鳳舞的氣象,按理是個皇陵的所在,只是附近零零星星有幾處村落,常有放羊放牛的在附近徘徊,想打個盜洞挖進古墓地宮容易,但難掩人耳目。
金算盤想了個主意,又回到黃河岸邊,眼見大魚屍體仍然停在河邊,便對當地百姓聲稱願意出錢建座龍王廟供奉魚骨,以求河神老爺保佑地方上風調雨順,並捏造了一些借口,讓眾人相信,魚骨廟的位置一定要建在山裡,否則還會發生水患。
通過建廟、蓋房、種莊稼來偽裝盜掘古墓的蹤跡,是摸金校尉常用的法子,鄉民們不知底細,自然信以為真,當即便由金算盤出錢,百姓們出力,把大魚的骨骸運進山裡,搭建了一座龍王廟。
金算盤趁著建廟的這段時間,著手準備倒鬥,依他的經驗判斷,龍嶺古墓規模不小,當地對那座古墓的傳說極盡神秘詭異,料來不是太平的去處,沒有了金剛傘護身,心裡總覺得不太踏實。可另一柄金剛傘留在了塵手中,一別多年,始終沒通音訊,也不知當年那位同伴的下落,只好搭船到河北保定,尋找暗器名家銷器李再重新定做一柄。
那銷器李是蜂窩山裡的蜂頭,手藝出眾,能造各種器械,但他看了金算盤的圖譜、配方,卻覺十分為難,回為金剛傘非比常物,有些材料不太容易湊齊,而且要求的工藝和火候格外複雜,少說也得一年才能打造出來。
金算盤急著去盜龍嶺古墓,根本等不到一年半載,加上隔的年頭多了,他對當年張三爺的囑咐也已記得淡了,心想自打鐵磨頭死後,自己獨個也盜了許多大墓,都不曾有半分閃失,只要倒斗時謹慎些個,憑著一身見識,縱然有些機關暗器,料也足能應付,不會出什麼太大的差錯,哪這麼巧就真折在裡邊了?
但這時候他那副形影不離的純金算盤,好端端的突然就開裂破碎了,黃金算珠落了一地,這算盤乃是他傳家的寶物,無端毀了好不心疼。他心中隱約覺得,這多半不是什麼好兆頭,就預感到閻王爺要收自己這條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