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嚴叔似乎熟門熟路了,對我們的驚奇不以為意。
嚴叔關了應急燈,打開手電筒。在黑暗中手電的光亮雖然有限,卻足夠照出眼前《文》崎嶇的小路。我緊緊拉著《人》譚教授的手,生怕遇到類《書》似沙漠中的巨型深淵。譚教授的手《屋》雖然有點涼,但很乾燥穩定,讓人心安。
嚴叔帶我們走了約半小時,拐了一個彎,悶聲道:「開始了。」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和剛才侷促而壓抑迥然不同的場景。雖然並不寬敞,但已經讓人感覺舒適了很多。這裡有點類似峽谷底部,兩邊依然是高不見頂的巖壁,中間是一條深遠的通道,看上去絕非人力所為。
「這通向哪裡?」
高宏有些疑慮的問道。
在他身後是興奮的竇淼,摸著巖壁在和李大嘴嘀咕著什麼。我看到李大嘴摸著下巴,深沉的「嗯嗯」,就知道竇淼一定在和他分析地質。而憑李大嘴文轉理那點家底,我可以斷定他又在悠忽了。
「地獄。」
埂子咧著嘴笑了,面容在手電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陰森。老六和土豆又配合著笑了出來,他們可以直接去給喜劇做笑聲配音了。
考古隊裡沒人笑。除了竇淼拉著李大嘴面壁,其他人都看著嚴叔。嚴叔嚴厲的看了一眼老六和土豆,頓時他們的笑聲被掐斷了,嘎然而止,一點過度都沒有。
嚴叔淡淡的,聽得出語氣甚至很輕鬆,「我和秦所他們探過這裡,向北是第七個洞口的出口,但上不去,向南走,可能會有收穫。」
「但是秦所他們怎麼會和你們失去聯絡的呢?」向志遠憂心忡忡問道。
嚴叔深深的吸了口氣,緩緩吐出,我把這理解為一種掩飾的歎息。
「往南走,你們就知道了。我們沒有傷害秦所他們,相信我。是這裡的黑暗吞沒了他們。」
他抬起頭,眼睛深深的望著遠方,低聲道:「走吧。這裡才是真正的死亡殿堂,秦所曾如是說過。」
即便現在,我想像在我與永夜之間
窄窄的時光裡,她一直是繁星,
是草地,是蟑螂,是果實,是蛆,
而我欣然接受這一切。
——雨果??克勞斯
黑暗似乎無邊無際。在這偌大的而有限的空間裡行走,像是走在另一個世界。如此漫長,如此孤獨。
通道向下的傾向是很明顯的,有些地方甚至有0.5-1米左右的斷層。手電筒的光芒在這裡微弱無力,人的渺小不僅僅是在天空下感受到的,在這地下也是如此。當我扶著那些斷層躍身而下時,能清晰的感覺這些斷層沒有銳角,在這黑暗無邊的地下,時光能抹平一切。我慢慢意識到嚴叔的話也許並非不無道理,人的生命在這裡或許是最卑微的東西。
微弱的光線中,我看到於燕燕下來時輕輕咬了咬嘴唇。我向她伸出手去,她猶豫了一下,將左手搭了上來。
「你沒事吧?」我輕聲問她。
她搖搖頭。
我有意和她走在隊伍的最後面,想和她小聲聊聊。李大嘴和魏大頭立刻會意,擋在我們前面,慢慢和隊伍拉開一點距離。
其實我最想知道的當然是7169這四個數字是什麼意義。老李把手背在後面,輕輕握了下拳,我明白他在失意我循序漸進的套話。當年他通過我套磁泡MM,不少MM被我單刀直入的詢問是否對李大嘴有意思而嚇跑。從此他一有機會就教導我凡事都要迂迴,迂迴的走向目標才能走到最後的核心。
「孔子那麼偉大的人物都知道使用曲筆手法,你個小毛丫頭就不會婉約點嗎?」
李大嘴的話猶在耳際,我輕輕吸了口氣,開了個俗不可耐的頭:「於燕燕,你這麼漂亮,怎麼會參軍,而且成了這麼厲害的特種兵?」
李大嘴握拳的手勢變成了翹大拇指。這句文化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卻包含了幾層意思。既不露聲色的對於燕燕的美貌讚揚,同時又對於燕燕事業上的成功表示驚訝讚賞,嘮家常中注入了多種元素,我對自己很滿意。
於燕燕的回答乾巴巴的,卻讓我有點涼意,「我是個孤兒。在我看來,考軍校是唯一的出路。」
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尷尬的沉默了片刻後,我決定還是直奔主題,不再繞彎子。
「我想知道,7169是什麼意思?」
說完後我有點心虛的去看李大嘴的手勢,李大嘴卻沒有任何手勢,於燕燕也沒有回答。
因為隊伍停下來了。
嚴叔回頭問我們,聲音依然鎮定,卻讓人不寒而慄,「你們都看到了嗎,還是只有我看到?」
生活的片段像是一個個標點符號。大部分時候是平淡的逗號,有時候是令人心碎的句號。而猝不及防撲向你的驚歎號,尤其是在這黑暗的地下,像是讓你呼吸驟停的驚恐瞬間,擊中心臟。
幾乎是在嚴叔聲音停下的同時,我抬起頭望向他,卻看到了在他面前手電筒光源的盡頭,明滅交錯的地方,有一道黑影緩緩隱向黑暗。
沒人說話,也沒人有動作。極度的寂靜中,我聽到小飛咕嘟一聲嚥了口口水。埂子早已迅速的打開槍的保險,雙手扶槍對著遠處。老六和土豆也掏出了槍,土豆的手有點抖,但槍管和埂子指的方向是一致的。
嚴叔伸出手掌,停在半空中,示意他們不要開槍。他向前走了幾步,用電筒掃射了一下。光線掃過的地方,除了空蕩蕩的巖壁,一無所有。
「你們曾經遇到過這種情況嗎?」譚教授終於打破了沉默。
嚴叔沒有回答,小飛開口道:「我們……」
埂子一把拉住小飛,瞪了他一眼。小飛又咕咚嚥了一口口水,不再說話。
這群人或許還在對我們保持著警惕和戒心,我心中暗想,所謂命運捆綁在一起,只怕是叫我們去送死,他們最後獲利吧。
譚教授從包裡拿出手電筒,點亮後向前走去,走到剛才黑影消失的地方仔細的觀察起來。
站在我身邊的於燕燕凝視著譚教授的背影,又將目光落在嚴叔等人身上。
她似乎吸了口氣,輕聲道:「1958年,中國成立了一支秘密部隊,代號7169。這支秘密部隊是為建設導彈、原子彈試驗基地而組建的特種工程兵部隊。陳SQ將軍就是這支部隊的司令員兼政委。幾乎沒人知道這支秘密部隊的存在,他們是中國龐大核試驗計劃背後的影子人。」
我眼睛盯著譚教授的目光,一時間對於燕燕的自言自語沒有反應。我無法描述對譚教授的感情,從最開始的排斥,到後來的不解,再到現在的喜愛和依賴,她越來越受到我們的尊敬。我擔心的看著譚教授瘦小而堅定的背影,怕她被黑暗中潛伏的危險傷害。
譚教授的步履卻沒有絲毫猶疑,手電筒在剛才黑影消失的地方上下打量著。
老魏和老李卻被於燕燕的話所吸引。老魏是個善於思考的人,他若不這麼善於思考,大概也會早日泡上MM。
「如果這支部隊如此秘密,你又如何得知詳細情況?你這麼年輕,雖然是個特種部隊軍官,但也沒理由知道這些機密。」老魏的話雖然尖銳,卻一語道破了我們隱隱覺得不對的地方。
於燕燕的左手下意識的撫摸了一下受傷的右臂,聲音依然很低,但她的每個字卻讓我們心驚肉跳,思緒繾綣。
「因為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曾經參加兩彈基地建設的工程兵。他們,」於燕燕停頓了一下,很快克制了自己又接著說道:「他們犧牲在這裡。」
她的聲音低沉而悲涼,似乎穿越了很久的時光,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但聲音的頭顱還昂在那裡,不肯屈服。
「我的父親母親,是犧牲在這片土地上的英雄。如果那個所謂的嚴叔說的是真話,剛才我們下來的豎井是他參與了挖掘,那麼他一定也曾經隸屬7169部隊,是工程兵。」她的目光驟然尖銳起來,冷冷望向嚴叔等人的背影,「只是,這支部隊未必都是英雄,也有這樣貪婪嗜血的人。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背叛了自己的人生,成了探尋亡者財富的豺狼。」
我們頓時恍然大悟。如此一來,嚴叔的事情從邏輯上就脈絡清楚了。他和他手下的縝密計劃,訓練有素的身手,武器裝備,對這片地區的熟悉——一切頓時清晰起來。
老魏和老李的目光立刻同於燕燕彙集在一起,集體仇恨的盯著嚴叔的背影。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嚴叔現在早已橫屍地面一百次了。
而我的目光卻望著於燕燕。這個美麗如花的女子,有鋼鐵般的意志和體力。她很少流露個人情感。而在車上時,當她看著那句輕聲的感喟,卻讓我不經意間看到她的憂傷。
——「這裡已經荒棄很久了。」
像是她塵封的心事和歎息,又像是她的思念和失落,柔軟並脆弱。
時間沒有讓我過多的回憶於燕燕的種種。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譚教授的聲音,「你們過來,我有個發現。」
她的聲音有點抑制不住的激動,「秦所的判斷沒錯,這裡確實有人類遺跡。」
在堅硬的巖壁上,有一個10X15CM大小的圖案,雖然有些粗糙,但紋理是清楚的。乍看之下,我第一感覺是帶有原始審美色彩的刻畫。考古隊的人幾乎人頭疊加的擠在壁畫前,目光凝視不動。還有什麼能比這地下幾百米發現人類遺跡更激動人心的事情呢?
端詳了一會後我慢慢否定了自己的第一感覺,並發現了其中的奧秘。這是一個由卍形疊加、變形、演化出來的圖形,由兩部分組成。頭的部分是四個卍字重合疊加出來的,呈不完全對稱狀,卍字型有缺筆的地方;尾部是延伸拉長的兩個卍字相連,像張著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的怪獸。但這顯然不是隨意的塗畫,而是有文化意義的構圖,至於是不是文字還有待考量。
譚教授用手電照著壁畫,回頭望向嚴叔,「你和秦所見到的人類遺存,就是這個圖案嗎?」
嚴叔點點頭,「算上這個,我們一共見到三個了,都是這個形狀的圖案。」
我注意到老魏的鼻翼甕動起來,這是他興奮的表現。老李向我使了個眼色,我立刻知道,老魏的個人秀要開始了。〔WWW。WRSHU。COM〕
老魏雙手抱臂,對著巖壁陷入沉思,「我在莫勒切克的崑崙山巖畫圖片冊上上見過類似圖案,這類似於原始繪畫向文字轉變時發生的情形。崑崙山巖畫乍看之下像是對動物形象的描繪,但仔細考量起來,它實則是動物形狀、紋飾和符號交織在一起、有某種含義的圖形。眼前這個巖畫,是由卍字組成的,它……」
老魏扶了扶眼鏡,更加接近巖畫,似乎不願過早下結論,而是認真的凝視它。
譚教授點點頭,似乎對老魏頗為讚許,「卍字形符號在世界各地都有發現過,它不約而同被賦予了光明、幸福、永生、太陽崇拜的含義。這個符號是早期人類最高、最熱烈的情感體現之一。崇拜太陽和永生,是刻在早期人類信仰中最執著的願望。最早在哈蘇納遺址出土的一隻泥碗上就有這個圖案,它的歷史時期定位是在公元前5500年到前5000年之間。中國石鵬山墓地也曾出土了四件公元前2500年的陶器,上面刻著的12個符號中,竟然有7個不同形態的卍形。公元前2500年後,赫梯西北的特洛伊城、中國青海的柳灣、印度的摩亨佐達羅都曾發現有這種紋飾的陶器。」
老魏一拍大腿,激動不已道,「譚教授,您提到的柳灣遺址我知道的,我曾讀過它的發掘報告。這是一個龐大的、從新石器時代開始不同時期疊加使用的氏族墓地,考古發掘也顯示這裡出土的陶器分別屬於不同的歷史時期。尤其是公元前2300年到前2000年繪製的彩陶,有一萬多件!這一萬多件彩陶上,有大量的卍形花紋或變體。這徹底顛覆了人們對卍形符號的認知,此前我們一直以為卍形符號是公元2世紀時,因為佛教的傳入才在中國出現的。」
嚴叔入神的聽著,神態很投入。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問道:「譚教授,您剛才提到了卍形是太陽和永生的含義。其實我和秦所遇到這個巖畫的時候,秦所提到了吐火羅語的發展史,並對這種語言的遷徙做了一些判斷。但我想到的是,您覺得這個圖形,刻在這裡,是否與您和查海洋同志在小河墓地挖出的舟型棺中,覆蓋在黑衣墓主身上的契誓有關?確切的說,這是否是早期人類掌握的死亡而又重生的一種巫術?」
嚴叔的語氣非常客氣,甚至有點卑微。他熱切的望著譚教授,期待回答。
嚴叔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在譚教授講述的她的故事中,那個黑衣墓主始終與我記憶匯中的某些部分交織在一起,如同鬼魅,揮之不去。
「當死亡之海淹沒大地
我將復活
你們的靈魂
將由我牽引至彼岸
獲得重生」
這個紅色如血的契誓,像是一道陰冷的光,照在生和死之間的道路上。而我們後來在營盤墓地挖出的舟型棺,和同樣服飾的女性墓主,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將兩者連接在一起。雖然後者身上同樣覆蓋了血色契誓,但我們不懂吐火羅語,無法解讀。
我們望向譚教授,期待著她的分析。
譚教授沒有直接回答嚴叔的話,卻是緩緩望向他,冷冷道:「你如何得知我曾與查海洋挖出一個黑衣血契棺?」
我們都被這個地下幾百米深處發現的卍形巖畫沖昏了頭,它隱隱喻示著一條漫長的遷徙之路,從黑海沿岸到兩河流域,再到崑崙山、塔里木盆地,這其中的斷裂與變故我們已然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想像到的是,在太陽照耀的大地上,早期人類艱難求生、輾轉漂泊的腳步曾經走過很多我們今天不得而知的地方。
譚教授的話像是一盆冷水澆醒了我們。有關譚教授和查海洋的經歷,是在那個大風的日子裡,我們在帳篷中由李大嘴倡議開故事會時,譚教授講述的。除了我們,應該不會有其他人得知。
嚴叔的面具在手電筒的光線下顯得慘白而猙獰。他在面具後的眼睛隱藏著神情,聲音低沉道,「譚教授,我不願意欺騙,但也無法告知你為何我會知道。」
我們面面相覷,心中有些發涼。這中間似乎隱藏了一個巨大的陰謀,雖然不能窺知為何,但總是讓人十分不安。
李大嘴俯身向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吸中的熱氣。他輕輕吸了口氣,剛要在我耳邊說什麼,忽然竇淼伸手摀住了他的嘴,眼睛示意向遠方,輕聲道:「聽。」
對峙中的譚教授和嚴叔沒有動,但停止的談話留下了一片沉默的空白。寂靜中,我們隱隱聽到遠處傳來一個奇特而詭異的聲音。確切的說,那是一個女人的歌聲。
從黑暗中傳來的歌聲哀婉而輕揚,帶著隱隱的啜泣,如果不是在這令人恐懼的地下深處,這抑或會給人悲歌的錯覺。
而此刻,這歌聲卻似失魂的亡靈,在黑暗中漂浮不定。
我感覺到自己心跳在加快,耳朵卻不由自主的跟隨者歌聲去分辨其中的含義。焦躁和恐懼讓我恍如在沙漠中經歷過的幻聽,想捂上耳朵擺脫這讓人心神不寧的歌聲。
竇淼凝神聽了一會後,臉上是不可思議、無法置信的神情。他轉向我們,聲音有些微顫,「你們聽懂了歌聲的含義嗎?」
My mother has killed me,
My father is eating me,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