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沒有了衣食擔憂,故鄉,便成了巧珍眼前常常顯現的風景。她時常在閒暇之時,想起牛村,想起母親,想起寬寬和滿倉。她知道她的出走對於自己是一種新生活的開始,可對於他們,卻是一種逃避。她不知道自己要逃避到什麼時候,只希望有一天,時間能為她解除這尷尬的一切,讓她能重新回到他們身邊,或者,讓他們來到自己面前,闖入自己的新生活。
巧珍就這樣思念著故鄉,在一切可能的地方搜索著來自故鄉的聲音。前些日子,巧珍正在衛生院值班,電視上省台的一個插播廣告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個尋人啟事,走失的孩子叫小濤。落款的聯繫人是:鐵滿倉。
那一霎那,巧珍的心狂跳起來,激動、難過、擔憂等種種複雜的情緒像頃刻間湧來的沉沉迷霧,壓得她胸口透不過氣來。
小濤,這個滿倉和秀秀愛情的結晶,在過去的歲月裡,曾多少次成為她心頭的痛、心中的刺、心裡的河,令她難以忍受、難以拔除、難以逾越。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痛、這刺、這河都神奇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種母愛的偉大,靜靜地流淌在她想起小濤的每一個白天和夜晚。就像此時,她擔心著小濤,竟像擔心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小濤能去哪兒呢?她在心裡一遍遍問著、分析著,覺得小濤怎麼都不會出了省城,便決定去省城尋找小濤。
第二天,巧珍以進藥為理由,坐最早一班車來到了省城,希望能發現小濤的行蹤。
巧珍想,小濤既然是突然出走,身上肯定沒帶什麼錢,沒帶錢怎麼吃飯?會不會去乞討?或者……去偷?
巧珍這樣分析著,從火車站沿著街道一路走到市繁華地帶,不放過任何一個小濤可能出現的場所和地帶。
第一天,巧珍一無所獲,她找了個便宜旅店住下,第二天天一亮,便開始了繼續尋找。
巧珍邊四處留心查看著,邊向路邊的清潔工、商販、交通崗警察打聽著。巧珍不知打聽到第幾個清潔工時,清潔工告訴她,前面正在打架,好像被打的就是一個孩子,個頭穿著跟她的描述似乎有些相像。
巧珍來不及說「謝謝」,拚命向前跑去。果然,前面不遠處的商場門口,一大群人正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一陣喝罵和毆打聲清清楚楚地從人群縫隙中傳出。
巧珍不顧一切地從人群中擠進去,果然看到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被人踢倒在地,頭上懸著一隻還沒有落下的穿著皮鞋的大腳。
巧珍一眼認出那個被踢倒在地的男孩子就是小,兩三年未見,小濤雖然長大了許多,但那張像極了滿倉的面孔在巧珍眼裡是還是那麼清晰,似乎沒有一丁點的改變。
就這樣,在那只穿著皮鞋的大腳就要落下之際,巧珍一個箭步衝過去,同時喊出了那句響亮的:「住手!」
小濤就這樣被救了,可令他想不到的是,這個他曾恨得咬牙切齒的仇人,竟在一瞬間不可思議地變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第八十七章 鐵生的命債
就在小濤在巧珍那兒安住下來的時候,鐵生卻被突如其來的病魔之手扼住了生命的喉嚨。
自從那天滿倉的手機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鐵生面前時,鐵生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人機分離,這不是更進一步證明了兒子的遇難麼?
鐵生坐在倉庫滿倉家的地上,一動不動地呆愣著,直到老根叔在門外梆梆地敲門喊他。
原來老根叔早上吃完飯便溜躂著去找鐵生,心裡嘀咕著:「看看這個老東西被鬼嚇得怎樣了。」嘀咕完,又奇怪地想:這個『鬼』到底會是誰呢?
老根叔一路尋思著走到村頭倉庫時,見滿倉家的窗簾還擋著,心裡一驚:莫非這老東西真的被鬼嚇死了?這樣一想,老根叔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到門前,拽門,門沒動,便使勁地連喊加捶地叫起門來。
半天,路面似乎有了腳步聲,不大一會兒,門卡噠一聲無力地開了,老根叔便看到了一張慘白的毫無血色的接近死人的臉。
「你這是怎麼了?」老根叔驚訝地大聲問。
鐵生愣愣地瞅了老根叔半天,才眼球間或一輪地朝地上一撇,顎下的喉結咕嚕了一下,卻沒發出什麼聲音。
老根叔順著鐵生的眼神朝地上望去,一部銀灰色的手機進入了他的眼簾。他上前拾起,「這,是誰的?」他疑惑地望著鐵生。
鐵生沒有直接回答老根叔的疑問,而是突然清醒過來一般掩面嗚嗚嗚地哭起來。他哭得很傷心、很絕望、很厲害,以至於半天才透過一口氣,捶胸頓足地說:「滿倉真的死了,死了!」
「你是說滿倉死了?」老根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鐵生涕淚交流地點著頭。
「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老根叔還是不相信。
鐵生指指老根叔手上的手機,哽咽著說了一句:「手機不知什麼時候被放到屋裡地上的……」
「你是說,這手機是滿倉的,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這地上的?你就是憑著判斷滿倉死了?」
鐵生使勁點了點頭。
老根叔心裡鬆了一口氣。雖然他恨鐵生,但終究不想把孩子們牽扯進去,他不想傷害無辜的人。
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老根叔心裡的快意又油然而生,他像貓看著被戲耍的老鼠一般看著鐵生,不動聲色地問:「老鐵大哥呀,我說話你也別在意,我這也是為你著急呀。這俗話說得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這一天天的老遇見這亂七八糟、古里古怪的事,難不成你真的做過什麼害人的事?」
剛剛有些安靜下來的鐵生臉上湧現了愧意,他吭哧憋肚地嚅囁著說:「這,誰年輕時還不犯點錯……」
老根叔打斷他的話說:「但我猜你這錯犯得肯定不小,不然鬼不會這麼追著你的。」
「那你說咋辦?」鐵生不再辯解,他抬起頭,求助地看著老根叔。在牛村的這些日子,他已經把老根叔當做了主心骨。
「唉——」老根叔沉吟半晌,最後長歎口氣說,「不行就找個看事的破破吧!也好看看滿倉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兩天後,看事的人來了,仍然是跟在趙牌娘的身後。在過去的老蘿尾村和現在的牛村人眼中,找個看事的或風水先生什麼的,都要經過趙牌娘,在村人們眼中,趙牌娘好像天生就與這些神鬼先生有關聯似的。
看事先生一身黑衣黑褂,手裡握著一串說黃不黃、說黑不黑的珠子,見了鐵生後什麼也不問,便捻著珠子閉上眼鬼唸經似地嘀咕起來。念著念著,突然兩眼一睜,兩道精光直射向鐵生,道:「你罪孽深重,曾背有四條命債,如今三條的魂魄依附於你,你還是拿命去吧!」
看事先生的話正如他眼中的兩道精光,刺得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涼氣。鐵生更是如聞驚雷,呆若木雞。他兩眼發直地盯了看事先生半天,突然說:「你,你撒謊!」
看事先生不驚不怒,說:「有沒有你心自明,我只是點到為止,告辭了。」說著,起身欲走。
「先生請留步!」老根叔伸手攔住了看事先生,回頭對鐵生說,「老鐵大哥呀,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先生既已看出你的事,你承認就是,好歹也給你破破。說真的,我這樣勸你可不是為你,我是怕你連累到滿倉和你的孫子們啊!」老根叔這話說得完全是心裡話,若不是怕滿倉和小濤、寬寬受眼前這個不是人的鐵生的連累,他才不會這麼熱心地幫忙尋找看事先生,就讓鬼把這老東西捉去算了。
老根叔的話似乎說到了鐵生的心裡,他想了一會兒,慢慢地低下頭,低聲對看事先生說:「您說得沒錯,我年輕時是欠下幾條命債,但那都不完全是我的過錯,我也沒想到底他們會死,所以您幫幫忙,替我……」
「那就把你當年如何欠下命債的經過先說一說吧!」看事先生又重新瞇起眼做好,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就簡單地說說吧。」鐵生眼盯著地面,一臉沉重地敘述起來——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在兵團四連當連長,當時連裡的一個年輕人和附近村裡一個姑娘好上了。後來,姑娘懷了孕,年輕人怕受牽連,拋棄了她。姑娘的父親一封上告信告到了連部。
那年輕人是我老上級的侄子,又正值提干,為了保護他,我就扣押了那封信,並通過後門調走了那個年輕人。
後來,聽說那個姑娘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因受不了白眼和年輕人的拋棄,在出走的路上被群狼圍攻,死了……」
大概因為承受不了自己罪孽的深重,鐵生深吸了口氣,繼續說:「姑娘的爹因此去找我拚命,卻失足摔在了石頭上,也死了。」
鐵生的話說到最後,已是氣若游絲般,周圍的空氣也變得格外緊張和沉重。
「那個姑娘家姓什麼?」一直沉默地呆在一邊的趙牌娘突然問。
「姓趙吧。」鐵生蔫巴巴地回答。
趙牌娘沒再吱聲,可沒有人注意得到,她的臉突然變得有些扭曲,眼裡的光也倏地變得極冷極冷。
第八十八集 荒墳遇鬼事
就在看事先生為鐵生畫符破關的時候,趙牌娘卻悄悄走出了門外。這個平時風風火火、說起話來從來沒有把門的妖道老娘們,此時競兩眼含淚,一副和誰仇深似海的模樣。
趙牌娘確實發現了自己已默默尋找了多年的仇人,這個仇人不是別人,正是此時坐在屋裡的鐵生。
剛才,當鐵生說出他背負命債的經歷和受害之人姓趙時,趙牌娘的思維一霎那間彷彿經歷了一場冰川,冷浸木然。那種感覺,就像吞下了一塊堅冰,嘔不出來,嚥不下去,只能安撫著一顆心耐心地等待它慢慢融化。
相識了多年之久的老街坊竟然就是自己苦苦尋覓了多年的仇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趙牌娘走在門外的院子裡,在初冬的寒風中一歷歷過幕著往事——
她想起她和表哥青梅竹馬相親相愛的那十五年,想起和表哥最後一次揮手告別時她撲簌滑落的眼淚,想起她為了表哥逃婚時的那個漆黑的夜晚,想起幾十年來為了尋找表哥吃盡的苦頭,想起聽到表哥遇難的消息時她的驚天動地的悲愴和尋仇抱恨的決心……
這些年,為了這個決心,她在沒有一個親人的東北安了家,年年歲歲守護著南崗上表哥一家的墳塚;為了這個決心,她把自己訓練成了一個妖裡妖道的老媒婆,只為了能走南闖北打探仇人的消息;為了這個決心,她丟棄了老公也不奢望找回,只想為了復表哥之仇,寧願捨棄自己終生幸福……
這些年,她曾以為,她的這個決心和仇人的身影也許早已化作了歲月長河中的一個泡影,沒有機會撲捉和實施了,卻沒想到,千回百轉,不經意間,仇人卻已在眼前!
「鐵生,等著吧,從現在開始,咱們的關係重新處!」趙牌娘咬牙切齒喃喃道。
看事先生給鐵生破關的最後一道程序是:上南崗,給受害人一家贖罪!
初冬,傍晚眨眼間便到了。七點鐘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下來。
這是村裡最繁忙的時候,人們都在自家牛鵬裡忙乎著,沒人注意到此時有兩個人正向村南的南崗走去。月亮剛剛升起來,兩個人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斜斜長長的,令人想到兩個正在緩緩爬行的怪物。
兩人不是別人,正是要去南崗的看事先生和鐵生。因鐵生腿腳不好,所以兩人走得比較慢。
冬日的地面多少有些滑,待走到南崗時,月已升至頭頂,月光慘淡淡地直瀉而下,照得倆人臉色白煞煞的嚇人,也映得眼前的三座墳塚倍顯淒涼。
三座墳塚兩座大、一座小,兩座大的並排挨著,顯然是夫妻倆。一座小的坐落在它們幾米開外,孤零零地宛如一隻可憐的小動物。
鐵生按照看事先生的指點,先是把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分別擺在三個墳塚前,然後掏出一沓厚厚的燒紙點燃。燒紙很快燃燒起來,並很快化作燃燒的紙屑,黑色的蝴蝶般落滿每個白雪掩蓋的墳頭。
「接著接著嘍!鐵生給你們送錢贖罪來嘍!」旁邊的看事先生突然一聲大喊,接著,兩手抱在胸前,嘴裡嘟嘟囔囔開始念叨起別人聽不懂的一些話來。
看事先生本就一身黑衣,此時渾身抖動,兩眼時睜時閉,精光閃爍,兩手時合時張,張牙舞爪,看得鐵生心驚膽戰,他感覺此時看事先生就像一隻滿身妖氣的怪物,在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隨時有吸附他魂魄的危險,使他不由得一點一點向墳後移去。
突然,他覺得有什麼東西紮了他一下,像是蒺藜類的東西,他扭過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已挪到了墳後的一堆荒草邊。他暗笑了一聲自己的膽小,剛要移開,卻突然看到荒草中一雙眼睛正在一動不動地緊盯著自己。
那只是一雙眼睛,似乎沒有依附在任何軀體上,像一幅被誰遺落的眼鏡,掛在荒草中,並閃著同月光一般冷浸入骨的光。
鐵生一愣,他突然覺得這眼神很熟悉,多年前那最不願被他提起的一幕倏忽湧到了眼前。
那年,那雙眼睛也是用這樣的眼神仇恨地一動不動地逼視著他的!
可他明明已經死了的呀!怎麼會……?
「我是死了,可這是我的家。」鐵生正這樣驚恐地想著,一個聲音突然飄進了他的耳朵裡,像回答著他的疑問似的。
鬼魂!鐵生的腦中第一反應便蹦出了這樣兩個字。難怪,突然飄至的低啞、陰冷夾雜著喟歎的語氣,加上那樣悚人的回答,實在沒有人會相信這會是活人所為。
鐵生在那一霎那的恐怖之極無言可表,他像一隻被突然點燃的刺蝟般連滾帶爬、鬼哭狼嚎地從墳後轱轆到了墳前,望著看事先生大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看事先生的破關事宜還在進行之中,冷不丁看到鐵生的樣子嚇了一跳。他以為鐵生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忙停下手對鐵生進行了錘前胸砸後背的施救。
半晌,鐵生才緩過神來,他推開看事先生,用手指著墳後,一個勁兒地說:「有鬼,有鬼!」
看事先生明白了鐵生的意思,他看了鐵生半天,然後半信半疑地向墳後走去。
墳後,荒草密集。看事先生先是警惕地用腳踢了踢荒草,
在沒有得到任何危險的信號後,又伸出手臂在荒草中胡亂摸了摸,可除了細碎的月光外,荒草中什麼都沒有。
看事先生邊從墳後向前走,邊埋怨鐵生說:「你這位老哥呀,一定是良心虧大了,才這樣神經兮兮的……」
看事先生叨叨咕咕地走到墳前,見鐵生狗一樣跪在墳前半天沒有動靜,便伸手去推,可這不經意地一推,卻把鐵生推得木樁子似地一下側歪到了一邊。
看事先生心裡一驚,定睛看去,但見慘白的月光下,鐵生四肢佝僂,雙目緊閉,嘴角邊,掛著一抹詭異的淡笑和一道濃得近乎發黑的血痕……
第八十九章 麻袋裡的臉
鐵生被送進了醫院,他因為過度驚嚇發生了中風,偏癱了。痙攣中,競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清醒過來後的鐵生,幾次用還能活動的左手去拔插在身上的輸液管,想以此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啊,兒子、孫子都生死未卜,自己這把老骨頭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自己死了,求得那些冤魂諒解,興許還能換回兒子、孫子的一條命。
可幾次,都被鐵嫂發現,從死亡邊緣把他拽了回來。鐵嫂哭著對他說:「死老頭子,你咋這麼自私啊,你死了,丟下我可咋整啊!再說,就算兒子和小濤回不來了,咱們不是還有個孫子寬寬嘛,為了寬寬,你也不能去尋死啊?」
鐵嫂的話,像枯燈裡浸入的一點油,令鐵生原本已經死魚般的眼睛又漸漸燃起了一絲光亮。是啊,自己還有個孫子哪,怎麼能說不管就不管了哪!
半個月後,鐵生出院了。雖然半個身子還沒有康復,但口齒間卻已時而能冒出一兩句斷斷續續的話來。
這天,鐵嫂正在灶間做飯,聽到裡屋斜倚在床上的鐵生含糊不清地喊:「郵遞員來了,是滿倉、小濤,來信了吧!」
鐵嫂抬頭向門外望去,果然見郵遞員正大踏步地向自家屋裡走來,手裡顯然捏著一封信。
鐵嫂接過信,習慣性地向信封右下角望去,可那裡空空的,沒有反應一點寄信人的信息。「會是誰呢?」鐵嫂奇怪地嘟囔著,撕開信封,打開信紙,剛剛看了兩行,突然喜極而泣地跑進裡屋衝著正等著消息的鐵生喊:「老頭子,真的是小濤寫來的,真的!」
原來,小濤被巧珍解救後,就跟著巧珍在礦區住了下來。
脫離了魔窟,又有了巧珍的照顧和巧巧的陪伴,小濤那因為飽受折磨而蠟黃的臉變得紅潤起來,整個人也快樂了許多。
《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