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小玉啊,」巴大娘藏起臉上的驚慌,哄著小玉說,「你先回家去,回頭我和你爸好好說說她,保準他不敢再這樣,聽話,啊!」
看小玉轉身要走,她忙又喊回,囑咐道:「這事千萬別再跟別人講,聽見沒?要不人家會笑話你的。快,先把眼淚擦乾了,別讓人看到。」
把小玉哄走後,巴大娘狠狠地瞪了還在傻呆站著的巴叔一眼,恨恨地扭身進了屋。
巴大娘剛進屋,巴叔就哭喪著臉跟了進來,也不說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抽起了悶煙。
此時,看著眼前長得方頭方腦的巴叔,巴大娘這個氣呀,她氣勢洶洶地走過去,像對待撥浪鼓一樣使勁推了一下巴叔的腦袋,咬牙切齒地低聲罵:「你倒是說話呀?你悶葫蘆似地又在憋什麼缺德屁?我告訴你,你若再敢對福子下什麼死手,我這把老骨頭就跟你拼了!」巴大娘知道,巴叔只要悶頭不說話,多半是在琢磨什麼心狠手辣之事,所以便先對他來了個「醜話說在前頭」。
這若在往常,巴大娘的話早把巴叔惹煩了,他會急皮酸臉地對她說:「臭老娘們兒你懂啥,就知道瞎吵吵!」可此時,他不但沒有沖老伴嚷,望向老伴的目光競還飽含了悔恨、委屈和無助,最後終於連哭帶說起來:「老伴啊,若知今日何必當初啊!我好後悔呀,我沒有辦法了啊……」許是怕被人聽到的緣故,巴叔極力壓制著自己的聲音,像一隻低吼的受傷的野獸。
巴大娘心軟了,大半輩子了,她還是頭一回看到老伴這樣,不由也鼻子一酸,流下淚來。平時她恨巴叔做事專橫、冷酷、沒有人情味兒,可如今,巴叔的悔恨和絕望,卻又讓她感到了大廈將傾的危機……
難道,福子注定就是這個家的剋星嗎?
第一百一十四章 沖天的慘叫
巴叔瘋了!
在福子婚後第三個月的一天裡,他突然像一頭感染了瘋病的公牛,噌地一下從屋裡竄到了街上。
沒有人知道巴叔發病的原因,除了巴叔的老伴巴大娘。
巴大娘斷定:巴叔一定是在裝瘋。儘管巴叔從發病的那一刻起,就胡言亂語、東跑西竄,天天弄得自己灰頭土臉的,但巴大娘還是百分之百地斷定:巴叔確實在裝瘋!
巴大娘知道,這是巴叔的又一遭計策,不!應該說是陰謀。這一點,她從巴叔動轍胡言亂語中的一句便可得知。
巴叔的那一句是:「讓我得精神病吧,讓我得精神病吧!得了精神病,誰惹我我就殺死誰!嘿嘿,你們知道嗎,精神病殺人不犯法,精神病殺人不償命!」
巴叔每次說完這話都要哈哈大笑,笑完後就大把大把地抓沙子往嘴裡塞,邊塞邊口口聲聲地說吃沙子有助於得精神病。那樣子,想讓人不相信他有病都不行。
巴高的突然發瘋不僅驚呆了村裡人,還嚇壞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巴叔的兒子:福子!
福子感覺,父親的發瘋完全是衝著自己來的。因為他發現,父親每次咬牙切齒地說那句「精神病殺人不犯法,精神病殺人不償命」的話時,都是有他在場的時候,而且每次父親陰狠的眼神都似有意又似無意地瞟向他,那神態,就像在警告他什麼似的。
福子很害怕,他知道父親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就像那次的那個夜晚---
那個正月裡的一個夜晚,新年的氣息還沒有完全散去。可那個夜晚,對福子來說,卻是一個充滿了極度恐懼的夜晚。
當時,福子正在睡夢之中,突然,他被一些細微的響動驚醒了。
那響動,極小極輕,像窗外流動的風,又像某個角落裡老鼠在黑暗中的嬉戲或打鬥。
這是牛村的黑夜中再常見不過了的一種聲音,是天地間萬物或休養生息、或滋生暗長的自然節奏。
所以,福子只是於半夢半醒中短暫地聆聽了一下,便翻了個身想再次沉沉睡去。可福子的身只翻了一半,便突然驚厥般寂然不動。
福子突然感覺,那輕微的響動,儼然不是什麼風聲、老鼠的嬉戲聲、萬物的休養生息聲或滋生暗長的自然節奏,而更像是一陣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和一陣壓抑的急促的呼吸聲……
而且,那聲音,正彷彿在一步步向他靠近、靠近……
福子不敢再動。不,應該說是不敢再動彈。他就那麼身子側歪著閉眼躺著,直到聞聽聲響真的到了床前,才不得不驚恐地猛然睜開雙眼——
果然,昏暗的屋子裡,一個手持短斧的人已移至床前,正向床上的福子舉起了手中的斧頭……
福子絕望地「啊」地一聲坐起。這一坐起,他的眼睛突然睜得圓圓的、大大的,裡面盛滿了驚訝和恐怖——
近距離下,那灑滿屋內的星光下,面目猙獰高舉短斧的人不是父親巴叔是誰?
福子在父親的斧頭落下之前「嗷」地一聲逃出了屋。沒有得逞的巴叔見福子已發現了自己的動機,當然不肯巴叔,乾脆隨後便追,企圖趁著天還沒亮把福子解決掉,到時死無對證,福子平時本就不算是正常人,誰還會相信是他這做父親的下的毒手?
所以,那個夜晚,若沒有母親的阻止,沒有老根叔的介入,恐怕……
福子不敢再想下去。那個夜晚,給了他極其恐怖的記憶,而眼前的父親,又給了他一個忐忑不安的現實。面對父親突然而至的發瘋和含沙射影的警告,他最好的應對策略也只能是繼續保持沉默。
可是,父親為什麼會突然發瘋呢?問題究竟出在哪一個環節上了呢?
福子絞盡腦汁地想著,正想得頭痛欲裂時,母親走了進來。
福子結婚後,雖說和媳婦單鍋獨灶地另過,可新房卻離父母的房子只有一路之隔。這雖然是老巴叔為了監督兒子有意為之,卻也為巴大娘有事給兒子通個風、報個信提供了方便。過去不能在巴叔眼皮子底下說的話,這下也總算有了說的地方和說的機會。這不,巴大娘裝作鬧肚子上廁所的機會就溜了過來。
巴大娘見到福子,先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然後「唉」地歎了口氣,對福子說:「兒子呀,能不能長點記性啊?別再戳那老東西的傷疤了好不好?惹急了,他會弄死你的……」
巴大娘知道兒子不傻也不聾,兒子之所以不說話,應該是出於對自己的一種保護。所以對巴大娘而言,兒子說不說話不打緊,只要能聽她的話,記住她的話,知道怎樣保護自己就行。
可福子聽了母親的話,只是呆呆地望著母親,一副茫然不知所以的樣子,似乎在表示對母親的話十分的不理解。
巴大娘歎了口氣,從身上摸出了那張發黃的照片。
見到照片,福子「嗷」地一聲就撲上前奪了過去,然後像寶貝兒一樣東掖西掖地藏在身上。
巴大娘說:「兒子呀,你的心事媽都知道,也理解,可那也是你爸的一個污點啊!媽知道你怕你爸,恨你爸,可他畢竟是你爸啊,你只要別老想著過去的那件事,把它忘了,跟小玉好好過日子,媽敢保證,你爸他就不會再傷害你……」
看福子一動不動地瞪眼瞅著她,巴大娘又說:「兒子,聽話,別再看那張照片了。你老看那張照片,不僅你爸會受刺激,小玉也會不高興了,那天她拿著這張照片去找媽媽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媽看著都心疼,你能不心疼?」
母親的話終於讓福子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原來問題竟出在照片上!我說這陣子找不到這張照片,原來是小玉這個欠揍的女人拿了去……哼!看我不好好收拾她!福子這麼想著,凶狠之色不覺現之臉上。
巴大娘見福子突然眼露凶光,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話,更不知自己的話觸動了兒子哪根敏感的神經。她望著兒子的眼神,突然像看到了巴叔的一樣,不僅心頭恐慌,偏偏這時,她又想起一次她偶然看到的兒子掐死母雞的猙獰模樣,更不敢再囉嗦,邁著突然變得死沉死沉的腿轉身離開了。
走到屋外,巴大娘禁不住仰天流淚:冤孽啊,當年的一件事,卻成了丈夫和兒子心頭的兩塊無法示人的傷疤。老天啊,你讓他們父子倆就這樣你揭我一下我揭你一下的互相殘害到什麼時候啊!老天,求求你……
巴大娘的祈求和悲鳴,並沒有換回老天的一絲反應。這個夜晚,似乎比往常更加出奇地平靜,只有樹下和草窠中湧起的呢喃蟲鳴,催眠曲般和輕柔的風一起,正拍哄著夜晚安然睡去,宛如巴大娘一顆剛剛安靜下來的心。
可,就在這寂靜的背後,一聲慘叫突然沖天而起,然後像一朵凋敗的禮花,在牛村的上空散落下無盡的驚慌和躁動……
第一百一十五章 啞語的秘密
那是一聲女人的淒厲尖叫,哨一般穿透了整個牛村,驚擾了正在倒嚼沉睡的牛群,驚醒了酣暢夢中的牛村人。
老根叔是第一個被尖叫驚覺而起的人。「怎麼了這是?」他先是仔細辨別了一下叫聲傳來的方向,然後匆忙穿上衣服,胡亂趿拉上鞋,向著尖叫發出的方向急速而去。
老根叔家的大門一開、腳步一響,就像軍隊裡吹起了衝鋒號,幾乎全村的門和腳步聲都跟著響了起來。
奇怪的是,尖叫只發出了一聲。一聲過後,仍是無邊無際的漫漫黑夜。
但老根叔還是憑著這僅有的一聲斷定出:尖叫來自福子家!
果然,老根叔一踏進福子家的大院,就見屋裡剛才還昏昏黃黃亮著的燈此時競警覺地「倏」地熄滅了。
這讓老根叔更加察覺出問題的嚴重性,他先是衝著屋裡喊了兩嗓子,見無人理會,便和腳跟腳趕來的人們一起,匡匡兩下推開了那扇在裡面反鎖上了的大門。
老根叔等人呼地湧進屋,剛進門就乍見頭頂上懸著一個黑影。黑影不時地擰動著,並發出「唔唔」的壓抑之聲。
人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其中一人打開隨身帶來的手電筒向黑影處一照,只見屋頂上,一個人嘴被堵著懸在半空,身上只穿了套**內褲,裸露的肌膚上橫一條豎一道的,青紅相間,似乎都是鞭痕或棍傷。
「是小玉!」大家異口同聲地喊著,擁上前七手八腳地把黑影從半空中解救下來。
「小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根叔一把扯下堵在小玉嘴裡的毛巾,邊問邊去解捆著小玉雙手的繩索。
小玉渾身篩糠般顫抖著,剛嚶嚀兩聲要哭,屋裡的燈卻在這時「啪」地一聲亮了。
黑暗中的一切立刻暴露在這突如其來的光亮之中。
慘白的燈光下,但見福子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屋中央,臉上重新又橫起了已消失三個多月的鞭痕樣的詭異笑容。
「福子,你這是幹什麼,深更半夜地打媳婦?」人們紛紛指責。
「就是,這個歲數了娶個媳婦還不知疼……」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唯有老根叔低頭不語,一付沉思狀。
老根叔的確是在沉思,因為他實在不明白,前些日子還領著小玉美滋滋地村裡村外轉悠著的福子,今天怎麼會如此對待小玉?還有,這巴叔家接二連三地出事,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兒呢?福子打媳婦,跟這些事有沒有關聯呢?
老根叔想起大年三十那天福子手持鐵鏟藏在背後的樣子,想起正月裡巴叔手掄短斧對福子的追殺,想起二月二自己給福子剃頭時福子的表情以及巴大娘試探性的話語,想起三月前福子的突然大婚以及三月後巴叔的突然發瘋和今晚福子對媳婦的暴打,越想越覺得這其中一定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天大秘密,不然,何以能讓這家人父欲弒子、夫暴於妻呢?
可怎樣才能掘開這秘密之墳呢?巴叔瘋了,福子自閉,小玉又是個啞巴,巴叔的兩個女兒又遠嫁外地,全家人現在只有巴叔的老伴巴大娘還算是個正常人,可這巴大娘人雖不壞,卻精明的很,平時說話辦事滴水不漏,想要在她身上找出破綻,恐怕比登天還難。
老根叔正苦思冥想著,卻見福子突然向門口處走來,臉上仍掛著那抹鞭痕樣的詭笑。這讓站在門口處剛剛有些安靜下來的小玉馬上又緊張急促起來,她嘴裡啊啊叫著,邊用眼睛不安地瞟著福子,邊用雙手在身邊人面前比劃著,看那神情似乎是怕極了福子在乞求人們保護她、救救她。
小玉的比劃讓老根叔的心怦然一動:對呀,這小玉雖不會說話,但會比劃呀!這比劃也是一種語言,自己可以留心一下,只要想辦法讓小玉說出福子暴打她的原因,事情不就有了突破口了嗎?
想到這兒,老根叔把戰戰兢兢的小玉拉到自己身邊,和聲細語地說:「小玉呀,別怕,告訴老根叔,福子為什麼打你?告訴老根叔,老根叔替你做主,以後他就不敢再打你了!」
可任憑老根叔如何詢問,小玉也只是無助地望著他,似乎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根兄弟呀,我看你就別費這個心思了。難道您不知道,啞巴是聽不到聲音的嗎?」
老根叔正著急著,一個聲音就陰陽怪氣地從屋外傳了進來。
大夥兒抬頭一看,見巴大娘正從門外走進來。
巴大娘的一句話,讓老根叔恍然大悟:是啊,自己光顧著急了,怎麼就忘了啞巴是聽不見聲音的了呢?他不僅暗罵自己這大歲數了,做事還這麼不沉穩,讓巴大娘看了笑話。
巴大娘的態度很不友好,她氣勢洶洶地看了眼老根叔說:「老根大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是插手別人家的事這不好吧!真不知你這是成心呢,還是無意。要我說,你這歲數也不小了,少操點心多活幾年享享福不好嗎?」說完,不等老根叔搭腔,便對正走到門口的福子說:「兒子啊,帶上小玉回媽那裡去住吧,我在這兒和你老根叔說會兒話。」
福子就拉起小玉的手向外走。小玉使勁兩下掙脫了他,騰出兩隻手突然向老根叔比劃了幾下,然後被福子扯著踉踉蹌蹌地走了。
小玉比劃的那幾下動作,宛若一個人欲言又止,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可老根叔卻默默地記下了那幾個動作。他認為,小玉只是不會說話,腦子卻不傻,她既然能情急之中留下這幾個動作,那就說明,這幾個動作,對小玉,或對巴叔一家甚至整個牛村發生的一系列怪事或許都至關重要,意義重大。
所以,面對巴大娘的無理取鬧,老根叔並無心思去理睬。他像沒聽到巴大娘的話似的轉身默默地走出了福子家門,倒背著手步履沉重地邊走邊盤算著,下一步,該怎樣去弄清小玉展示給他的那幾個動作的具體含義……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奇怪的路遇
苜蓿草播完後的一天,老根叔琢磨著去鄰村表侄家一趟。
其實這表侄跟老根叔的親戚關係差不多拐了有七八個彎了,平時都很少走動了,老根叔這乍一要去,家人都有些奇怪。
可老根叔當然有自己要去的原因,而且這原因,他暫時還不能告訴任何人。那就是,表侄家有個啞巴。老根叔就是沖這啞巴去的。他要在這啞巴身上揭開小玉那幾個動作的謎底。
老根叔吃過早飯,跟家裡人說了一聲,自己就溜躂地上了路。表侄家所在的村子並不遠,溜溜躂達地差不多兩個鐘頭就能到,這對走慣了路的老根叔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所以老根叔既不想騎自行車,也不想搭什麼便車,而是自己溜躂著就出了村。
老根叔嘴裡吧嗒著煙,邊走邊低頭琢磨著到了表侄家自己怎麼說才不至於引起表侄家人的奇怪和疑心。
不知不覺,轉眼間老根叔就走出了村外兩里多路,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山坡前。沿著山坡是一條平緩的土路,老根叔不緊不慢地走在上面,沐浴著深春的陽光,頗感愜意,不僅更加放慢了腳步。
老根叔走著走著,突然聽到軟軟的風中似乎夾雜著有人說話的聲音,不僅停下來側耳聽去。
果然,似乎是兩個人在對話:
「這些年你哪裡去了,怎麼一點消息都不給我?」
「……」後一句話老根叔沒有聽清就被一陣風吹跑了。
說話聲好像是從山坡那面傳過來的。
會是誰呢?老根叔心裡劃著問號,腳步不由自主地像山坡那側繞去。
說話聲越來越清晰了:「以後不管做什麼,咱倆都必須先通個氣,約定好,以免節外生枝……」
……
下面的話又聽不清了。
待老根叔覺得說話的人應該就在不遠處了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利用山坡的拐角作為掩體悄悄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探出了頭。
《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