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黑貓自然不可能回答他,擺動濕漉漉的尾巴跑了進去,地上拖了一地臭烘烘的水痕。
「這柳老爺家的水池也夠髒的。」白公子摀住了口鼻,瞥著地上的印痕。這味道大的,簡直不像個種蓮花的池子。
作為天上地下,第一的祥瑞之獸,諦聽。地藏王的坐騎,真身是神犬。黑貓爬到椅子上蹲下來,一言不發地望著白公子的衣袖。
白公子坐到桌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諦聽?」
黑貓盤起了尾巴,老神在在地坐著,氣質平穩又沉默地看著他。仍是沒有開金口。這種情況想要互相交談根本就是癡心妄想。你就是說上了天,有見過貓能回答的麼?
白公子顯然也意識到了,挑了一下眉,伸手將它提起來,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符紙,貼在黑貓身上:「現在開始一刻鐘時間,你可以開口說話,說罷。」
諦聽極緩慢地舒展了一下身上的毛,前爪子搭在桌子上,瞄他一眼,片刻,一把低而暗啞的嗓音從黑貓的身體裡傳出:「那荷花池裡有妖氣。」
白公子愣了愣,說道:「那妖氣能把你纏住,還真有點道行。」
黑貓悶悶地微轉過臉,半晌似乎靜靜地說一句:「你為什麼不把它除了?」
白公子頓了一下,沒有馬上接話。荷花池的不尋常,他確實當初看了出來,他倒也沒有刻意放著妖氣不管。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柳生的事情還在糾纏,那池子的妖氣又實在古怪,他一時不解端倪,也就懶得深究了。
他斟酌言詞說道:「那只是單純的妖氣,對柳生影響不大,在柳府荷花池中顯然有些年頭了,應該成不了氣候。」
諦聽閉了閉眼:「你還是別放任不管吧……那柳生的命太脆弱,池塘妖氣囤積,有一絲外洩他就沒命了。」
黑貓緩慢地看了他一眼:「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心思冷淡。不肯多管別人的一絲事。」
白公子扇子敲了它一下:「守好本分,才能長命百歲。」
「你豈是怕死的人?」
白公子笑了一下,慢慢把話題轉開,手指敲著桌子:「那片梅花林我去過,並沒有妖氣,可以肯定,柳生不是被梅花精迷了魂。」
「要是你把種生離咒的人殺了,柳生的命也保不住。」黑貓慢悠悠道。
白公子苦笑:「所以這咒不能拔除。我也沒打算拔去它,畢竟生離咒對人體,其實並沒有損傷。我頭疼的是那股莫名其妙的陰咒,找不到根源,不知道下咒者是誰。」他這幾天都在想這個問題,究竟是誰有深仇大恨,用這麼陰毒的方式,禍害柳府唯一的獨苗。他想柳老爺關鍵時候不會說謊,至少這個下咒的人,連柳老爺也不知道。
黑貓甩動著尾巴,緩慢地看了他一眼:「難道你沒發現,池塘裡有一股我們熟悉的屍氣,曾經我們碰見過。」
白公子眼角跳了一下,「你說什麼。」
「屍氣,清淵,難道你忘了,那個傢伙差點害死過你。」
時隔這麼多天,白公子終於倒抽了第一口冷氣。諦聽說的認真,印象中似乎確實有幾次他受過傷,但記憶已經很模糊。半晌,他還是有些遲疑地問:「你說的,是哪一次?」
諦聽幽藍色的眼睛流水一樣劃過他的臉,最終還是垂下來:「算了,你不記得就算了。」
白公子不禁有些怔愕,好像他真的忘記了很多的事一樣,最近一直有人不斷提醒他這點,可事實是,他的確真的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那些久遠的,痕跡似乎早就消失了。
就連剛才……他皺了皺眉頭,忽然問:「諦聽,清淵先生這個稱呼,除了你以外,以前還有誰知道過嗎?」
諦聽幽幽地望著他,撇過頭,卻不說話了。
白公子胸口好像被堵了一團棉花,那讓他非常難受,他盯著諦聽的眼珠不動,好半晌僵持,這只高傲的神獸才終於道:「叫你清淵先生的不少,現在還活著的,也沒有幾個。」
第一百二十一章十天的命
白公子看了看它,知道它不會繼續再說清楚,他有些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沒錯,知道的人並沒有幾個,但即使是那僅有的幾個,他也已經記不清了。
可能記憶真的退化了,他張開手掌,看著掌心流光溢彩的折扇。這把扇子上沾了太多血,很多他不記得的血,這把扇子卻都能清晰地記住。白公子把扇子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借助這些古老的氣味,想喚醒一些記憶。
然而,徒勞。
「我為什麼會忘記那麼多事?」像是自言,一邊問黑貓。
一刻鐘過去,諦聽再次陷入沉默,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它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清淵,風月總無邊。」
晚風吹過,白公子將扇子捏緊,抬起頭,神色間第一次出現一絲倦意。
風月總無邊。那只獸竟然跟他說,風月總無邊。
他是清心寡慾的方外人,又何來的風月,就算柳府的少爺與梅花精再糾纏個幾百年,也與他沒有關係。他從來就不是跟風月沾邊的人。
白公子來到偏廳,向柳老爺請求挖池塘,半畝方塘,必須連根拔起。柳老爺馬上丟給他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池塘挖了,柳生能好起來?」
白公子笑:「至少比現在好一點。」
柳老爺無言反駁,這時正好小廝進來,他大手揮了揮:「把池塘刨了,多找幾個人,今晚連夜挖。」
雷厲風行,自家兒子的命在別人手心攥著,任誰都無法再冷靜下來。
千辛萬苦尋來的紅蓮種子,瞬間都做了土。人都說紅蓮業火,燒盡業障,池塘的水被排出來,挖開地底的荷花根,惡臭幾乎瞬間遍佈柳府上下。
那些污泥此刻滾滾冒著黑泡,像是沼澤地裡的感覺,上面飄著絲絲白氣。除此外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東西被挖出來。白公子在池底撒了一點雄黃,讓人把池塘放在太陽底下暴曬三個月,屆時再填起來。
第二天他去看柳生,果然氣色好了一點,居然還枕著枕頭看書。臉上的表情明顯一副癡迷相。
白公子掃一眼,《牡丹亭》,傳奇話本子之一。他掀開下擺坐下:「柳少爺是及第秀才,想不到也看這種民間的話本。」
柳生的眼睛沒有從書上移開,眼神戀戀不捨:「想不到白公子也知道這是什麼。」
「柳少爺說笑了,這麼出名的一齣戲,在下怎麼可能不知道。」
「白公子認為這是戲嗎?」柳生終於轉過臉看他。
「難道不是?」
柳生本就面黃肌瘦的臉居然扯出一絲笑:「小生以為是真的,這書裡生死相隨的兩個人,他們肯一起死。」
白公子頭痛地揉揉額角:「這麼說柳少爺也願意死?」
柳生發呆地盯著手裡的書,不知怎麼,臉上忽然現出一種極異樣的表情:「白公子,小生也姓柳,你說我跟柳夢梅會不會有什麼聯繫?」
事實證明跟病人較真是千萬不可取的。白公子敲了一下手:「柳少爺,柳夢梅的年代跟你差了太多,聯繫估計是不會有。」
柳生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目光朦朧地盯著書皮。
對於一個心裡存了死志的人,縱然白公子有妙手回天之術,也無能為力。「柳少爺,你身上有兩種不同的法咒,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你剩下的命,不超過十天。」
柳生極輕地笑了一下,聽見自己要死,他竟是異常平靜:「是麼。」
「那麼我現在問你,柳少爺,其實你早就知道你被陰咒纏上了,對不?陰咒是奪你命的東西,但你福星照命,以至於後來你在梅林裡,不管是遇見了誰,她給你種了生離咒。這種咒只要一方不死,相對的,柳少爺你也會因為咒的牽連,而保住性命。所以後面發生的一切一切,柳少爺你都是心知肚明,在下說的可對?」
柳生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他繼續盯著手上的書。
白公子也不廢話,切入主題:「本來,生離咒又叫姻緣咒,兩個人綁在一起,生生死死都不分開,上窮碧落,同赴黃泉。可是柳少爺,你身上中的陰咒太過毒辣,以至於生離咒也被衝散,照這樣下去,你還會死。不僅如此,那個同樣身中生離咒的女子,也會死。」
柳生依舊微微埋著頭,但他握著書的手指,卻已漸漸發顫。
「柳少爺,愛上一個人沒什麼,但要是因愛一個人丟了命,那就要三思了。你這樣的年紀,隨便哪家姑娘,都當成春閨夢裡人。何必非要,糾纏於一個……你根本愛不起的人呢?」
柳生霍地抬起眼,目光透亮地看著他:「你知道她是誰?」
「在下昨晚剛好碰見了,」白公子意味深長,「現在可以肯定,除了你之外,你們柳府所有人都被誤導了。那位姑娘定然不是妖精一流,但她能操控生離咒,顯然,她的本領也要比妖精大得多。」
白公子說的有條不紊,慢慢瞥了他一眼。
柳生緊抿嘴,明顯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他的下巴繃出了僵直的線,緩緩說:「白公子,果然名不虛傳。想不到一些細節,你看的那般清晰。」
白公子合攏扇子:「事關人命,茲事體大,畢竟你爹的手裡還攥著銀票。我一日就是你們請來的大夫。」
柳生似乎動了一下,他的眼珠裡好像有一抹暗綠色在翻轉,像床帳照出的影子。那是陰咒在他體內的作用,他說:「白公子這樣的人,為什麼要為了區區幾千兩銀子,就做這麼些不合本心的事。」
「在下本就是大夫。救人一命,乃是天職,和在下的本心無關。」
柳生手指扣著書頁,像是盡力地握著。
白公子看著他:「柳少爺,信我一句,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的了。」
再濃烈炙熱的情感,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淡,也許還會消失,這就是人的命運,不斷的從動情再到無情,是人的本能,人心易變。
「白公子這話,好像一個歷經了浮世滄桑的人說的,那麼沉重,叫小生真有點惶恐。」
白公子笑了笑,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在下走南闖北,四海為家,見的世面怎麼說也比少爺多了,今天說的話,還望少爺能往心裡去。」
柳生扣著書,抬頭望著他:「放心,小生都聽到了。」
白公子笑道:「那真好。」
走出房門,被風一吹,他就歎出了一口氣。要把一個陷在愛情泥沼中的人拉出來,談何容易。愛最讓人盲目,因為盲目所以無畏,讓膽小如柳生也坦然面對生死,白公子感到疲乏,他已經用盡了全力,柳生還是執迷,但他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黑貓在院子裡望著他,幽藍的眼珠在白天依然醒目。它伸出爪子,在一棵樹底下劃著什麼。
白公子走近,見地上寫著:「你那麼費心地救柳生,是不是也因為心裡有愧疚?」
他看了看黑貓,不做聲。
黑貓的爪子繼續划動:「因為你開始覺察到這些事情,或許是衝著你來的,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情,柳生可能只是被連累的那一個。」
白公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字,忽然伸腳一趟,將字跡全部抹在沙子裡。他轉身,一眼不發地朝池塘邊走。
黑貓望著他背影,一動不動。
事情像一張網,逐漸逐漸收攏,最後網住的才是正主。白公子難得坐在了床頭,冰涼的手掌緩緩按住額頭。這一切,真的是因他而起?
皆因他忘記了,本來應該記住的某件事?……
剛想到這裡,他的心臟就有些不正常地跳躍,什麼事情是該他記住的?又或者,什麼人?……
用力拍了一下頭,蹙眉,原來他也會頭疼,不知不覺腦海中就想起昨夜低柔的話語,先生,你怎麼能忘記對我的愛。
有點像胡扯。他抓起床前的枕頭,黑貓腳步無聲地走進來。
他一把揪起它尾巴,提起來,低聲:「你總說以前的某件事,以前的某件事,到底是什麼事?」
黑貓無比安靜,只是淡淡用那雙眸子看他,就如曾經他自己的目光那樣。沉默而平靜,始終沒波動。他卻還是從那眼裡看到了含義:有些事,你只能自己想起來。
頹然地垂手,他刻意苦笑道:「你以前的脾氣可沒這麼好,我要是碰你一下,你鐵定跳起來抓我了。」
黑貓靜靜望他一眼,慢慢踱到椅子下趴著。早已不一樣了,過了那麼久,曾經的一切都變了。忘記以前的事的是你,負責想起來的,當然還應該是你自己。
白公子走過去,面上恢復了淡笑,拍著貓的背脊:「諦聽,你老實說,地藏是不是給我喝了孟婆熬的湯,我才忘記了那麼多的事?」
黑貓瞥向他,目光中卻說明一切,如果不是你自己願意忘記,沒人能逼你忘記,清淵,因為你是清淵先生。
白公子目光沉下來。
所以一切都是你自願的,包括孟婆那一碗忘魂湯,沒有能力洗去你的記憶。清淵,你是天人。
倘若你真心要回憶起一切,孟婆湯也擋不住你的心。
無情總有多情來相伴,你週身的清冷,遮不住曾經你身上的風月無邊。
第一百二十二章是來保護我的嗎
白公子閉起了眼睛,猶如玉雕。
腦海中很亂,一會是柳生說的「白公子,你有沒有所愛的人。」一會兒畫面突轉,清冷的月色下,有女子跳躍的背影,那個女子叫他清淵先生。似乎,真有羈絆,在他和未知的女子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