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直到老樹被砍倒的第三天,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那天早上,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睜開惺忪的眼睛,發現床上的母親和父親已經不見。
「大孫子,公雞打鳴兒嘍!你爹媽都去看景了,你敢不敢看!」
我一聽是爺爺的聲音,興奮地回道:「敢,我敢看,爺爺等等我!」
在王家村,看景的意思就是去看死人,從很小的時候只要是王家村有人死,爺爺就會帶我去看,為此母親說了爺爺多少次,而爺爺卻理直氣壯地說給我練練膽。
爺爺把我扛在肩上一路小跑,此時大日出升,地平線盡頭傳來一片嘈雜之聲,當我隨著爺爺穿過人群的縫隙看到梧桐樹的樹墩旁死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的時候,還是嚇得哭出了聲。
從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帶我看各種人的死狀,比如被淹死的小孩,被砍死的小混混,或者騎著電驢追風而被撞死的文藝少年,我看過很多人的死,卻從來也沒有看過一次死這麼多人的。
這些人赤裸全身,一絲不掛地跪在地上,一丁點衣服也沒有穿,撅著大屁股,從他們的胯下能看到他們抵在地上的臉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他們的眼睛都瞪得老大,像雞蛋一樣,雙手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指向同一個方向。
我這才發現爺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此時天還沒有全亮,我不敢向遠處看,小聲地喚著爺爺。
由於我個子很小,被往來的人群擠來推去很快就迷失了方向,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王家村有一天會這麼熱鬧,比鎮上逢集時候的人都要多,待到天光鋪開後,人就更多了,他們有的是外村來看熱鬧的,有的是聞訊趕來的記者,有的是縣裡的領導。
後來十幾輛警車鳴笛開道把人群疏散,將那些依舊赤身裸體的死人圍起來,我這才看清楚原來那些死人就是當初隨著陳三天砍樹的那些工人,而陳三天也在這些死人之列,他的屍體特別容易辨認,肚子肥得嚇人,可能是由於身體過重,又是頭觸地的方式跪著,他的臉都已經被壓扁了半邊,半顆眼珠滴拉拉的往外凸。
幾聲嘹亮的哭聲忽然傳來,哭得撕心裂肺,她們正是被通知趕來的這些伐木工人的妻子,警察將這些哭喊的女人攔在警戒線外不讓靠近,不論她們哭得多麼慘絕人寰。
「早讓他們不要砍樹,非要砍,這棵樹活了千把年,說砍就砍的了?」站在我旁邊的一個大媽小聲嘀咕說。
「我怎麼聽說是樹裡住著不乾淨的東西哪!那東西還下了窩,生了幾個人頭一樣的東西,樹剛被砍的時候還能動的咧!」另一個大媽說道。
「那誰知道,他們這個村兒邪氣得很,多少年前公家就要從這裡修鐵路,那個科學家李什麼光的來過這裡,說不能修,修起來也跑不了火車,要不然咱縣城的火車咋就專門繞過這裡?」
「大媽,您是說,當年的地質學家李四光來過這裡?」
兩個大媽正說得津津有味,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青年走來問道,這青年彬彬有禮,操著一口普通話,那大媽見他這樣問,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哦對了,對,對,是地質學家,叫李四光,當初還是我男人寫的大字報歡迎他來著。」
青年聽完大媽的話,輕輕地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鏡又問:「那您知不知道李四光為什麼說這裡不能修鐵路?」
大媽搖頭說:「那我上哪知道咧,那些大人物說話饒頭都繞彎,聽不懂的咧!小伙子看你長得挺俊,是哪個村的大學生?娶媳婦了沒有,我家二丫」
大媽正說著,旁邊又走來兩個五大三粗的男子,他們瞇起眼睛向青年點了點頭,青年向大媽擺手致歉,轉身隨那兩人離開了這裡。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幾乎佔滿了王家村的每一寸土地,我穿梭在人群裡,依舊沒有找到爺爺,鼻子一酸就要哭出來。
母親的聲音正是在這時候傳到我耳畔,我轉過頭,果真看見母親正神色焦急地向我走來,她叫著我的名字,拉著我的手向人群外走,人聲嘈雜,我聽不清母親嘴裡在說些什麼。
「媽。」忽然,一個小男孩的聲音響起,是鄰居家的虎子,年齡跟我一般大。
我和母親循聲望去,只見小虎的母親神色匆忙地牽著虎子經過我們身邊,像是有什麼急事。
「媽,那些死人為什麼都指著咱們村的老井啊?」
第004章頭七
「媽,那些死人為什麼都指著咱們村的老井啊?」
虎子天真無邪的聲音就這樣突兀地傳到我們的耳朵裡,一群人都停止了手裡的動作,齊刷刷地看向虎子,以及正牽著虎子的虎子媽。
啪!
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虎子媽狠狠地扇了虎子一巴掌。
「小孩子亂講什麼?誰讓你一大早瞎跑出來的!」
虎子媽說話的時候,有些心疼地看著被她一巴掌打得小臉通紅的虎子,眼中露出心疼,但是更多的卻是倉皇無措。
虎子媽抬頭看向我們這邊,和母親對望了一眼,我看不出她們那是怎樣的眼神,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對某種畏懼的諱莫如深。
在王家村,老樹不能砍,老井連提都不能提。
王家村的集體死亡事件將原本平靜的王家村推到了風口浪尖,從那天以後,王家村就多了許多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他們有時候在王家村周圍的荒野搭帳篷住下來,一住就是個把月天,有時候則拿著鐵鏟在王家村的周圍挖著什麼,我和小夥伴們到地裡玩耍的時候時而會看見一個又一個被刨得很深的坑,沒人知道他們在挖什麼。
王家村的集體死亡事件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整整二十七條人命,一夜之間全部離奇死亡,法醫也沒能查出這些人的死因,這些人沒有中毒,內臟完好無損,體表也沒有任何傷痕。
這些死者之間基本沒有什麼關係,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都屬於陳三天的施工隊,而且死的人都是那天動手砍樹的人。
但凡看過他們死狀的人,誰都不相信那是人能夠幹出事情。
警察將王家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盤問了一遍,可他們一點眉目也查不出來,王家村的口供都出奇的一致--祖宗留下的祖訓,那棵樹,不能動。
那些警察沒辦法,最後只能去調查我爺爺,作為當事人的爺爺先後被他們帶到警局問了三次,同樣也沒有調查出什麼線索。
後來,有兩個警察來又來找爺爺,當時我和小夥伴們正在麥場上玩陀螺,爺爺在旁邊抽著旱煙,爺爺一見兩個警察向來他走來,主動打招呼道:「警察同志,這正看著孫子輩的小孩玩耍,走不開,條條槓槓地都審問三次了,難不成懷疑我是殺人犯不成?」
其中一個年輕警察面無表情地說:「據我們最新瞭解到的線索,陳三天在砍樹之前和你有過爭執,而且他還拿你的孫子作威脅,是否有此事?」
爺爺磕了磕他的煙斗說:「的確有這麼一說,不過那又能怎樣?我身為王家村的書記,理應勸他幾句才是,意見不合自然撂了幾句口實,他不聽話非要惹那東西,死了還能怪旁人?」
「那東西?你指的是那棵樹,還是樹裡的野鵝?」年輕警察對爺爺的話不以為然,他陰陽怪氣地譏諷爺爺,眼中露出一絲輕蔑之色。「身為幹部,卻帶頭整一些舊社會的封建東西,要不是局長有令不能為難你,你以為你還能在這裡好好坐著?」
爺爺一聽這話,嘿嘿笑了一聲說:「還算那小子識相,小伙子,你們局長的親娘看著我都得當座上賓,你在這裡跟我談什麼張王李,讀了幾本書就充起科學家還是教育家來了?」
年輕警察哼了一聲,語氣更加不屑地說:「總比不讀書靠關係上位的強。」
爺爺說:「是不是靠關係的你可以問問你們局長,小伙子,我看你還年輕,奉勸你一句不要再碰這王家村的事兒,否則惹火燒身跟陳三天的下場一樣。」
年輕警察不以為然地看著爺爺,說:「你這是威脅我嗎?」
爺爺抬頭望了一眼面前的警察,我知道以爺爺的性格,一旦動了怒,這小警察都不夠他一隻手捏的,可是爺爺盯著面前這警察的眉梢看了一會,語氣突然又緩和了很多。
「警察同志,話說倒這份上已經沒什麼談下去的必要了,你不信邪的話可以去把梧桐樹的根刨了,你說的野鵝還都埋在裡面兒,自己有本事自己去調查好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光靠張嘴皮子問別人能問出什麼門道?」
「你!」那年輕警察被爺爺嗆得氣結,他身旁年紀稍長的中年警察攔住了他,然後遞了根煙給爺爺,笑著說:「王書記,這是我侄子,剛到局子不到半年,小孩子脾氣沖,您見諒,其實我們來也沒什麼事,那您就陪孫子們玩,我們就先走了。」
爺爺板著臉說:「不送。」
「你狂什麼狂!」年輕警察指著爺爺的鼻子說。
中年警察硬是把年輕警察拖走,年輕警察還是很不服氣地說:「明明調查出他以前在山東當過土匪,為什麼不問問?如果他還是黑社會的人就有可能把那些人都謀殺!」
兩人還沒走遠,說的話自然都讓我們聽了進去,爺爺年輕的時候曾經當了兩年山東的響馬,具體他幹了什麼沒人清楚,但他當過響馬的事情在我們村並不是什麼秘密,稍微調查一下就可以問得出來。
中年警察面色尷尬地看了一眼我爺爺,他讓年輕警察先走,然後回頭走到爺爺面前,從口袋裡掏出一整包的桂花煙,爺爺的眼睛亮了一下,接過那中年警察遞來的煙放在鼻子上聞了聞,抬頭說:「我看你還會做人,就給你提個醒,你這侄子鑽了牛角尖,頭頂蓋著黑紗,肯定會犯忌諱,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你最好還是遠離他,免得被拖下水。」
中年警察一聽這話被嚇懵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拍著腦門說:「看看我這記性,王書記,我這才想起來您是誰,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我舅舅是在鎮上醫院的老中醫,他之前跟我多次提到過您,剛剛真是多有得罪,我叫劉全,我侄子叫劉勇,以後王書記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吩咐,您看我那侄子」
之後這個叫劉全的警察和爺爺又聊了些什麼我沒注意聽,只知道劉全和爺爺那天聊了很久,像是商量什麼事情一樣,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就像是鶯鶯細語,比一隻蚊子的聲音大不了多少。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王家村集體死亡事件後的第二天。
陳三天那幫人死了後,王家村的人就再也不敢有人晚上出門,晚上我起床撒尿的時候總要把母親叫醒陪我一起去,不然我總會覺得那群死人好像就在某處看著我一樣。
原本每天夜裡被高大的梧桐樹籠罩在陰影內的王家村,也在梧桐樹倒塌後終於完整而清晰地映照在如水的月光中。
到了白天,本以為那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樹倒塌之後,沐浴在陽光裡的王家村會變得敞亮且溫暖,可誰也不曾想,從那天開始,王家村的氣溫卻驟然變冷,不僅是王家村,周圍十里八村的村民們都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酷暑七月的冷意讓很多人聯想到了王家村的集體死亡事件,各種各樣的謠言開始流傳開來讓本就人心惶惶的王家村村民更加惶恐不安,哪怕是大白天忽然聽到狗叫都能嚇得汗毛乍起,更何況是到了晚上。
人們都說,王家村被鳳屍殺死的二十七個人下了詛咒。
那些天,王家村到了夜裡就變得寂靜無聲,就算是人高馬大的壯漢也不敢獨自走夜路,總覺得背後有人盯著,尤其是路過梧桐樹所在的村頭。那裡現如今已經變得空曠開來,而住在最前面的那幾家住戶早不知搬到了哪裡去。
直到陳三天死後的頭七那天,在埋葬鳳屍的地方,又死了一個人。
第005章倒立的屍體
沒人知道死的人是誰,因為他的整個頭都被埋在土裡面,雙腿蹬得筆直,看上去就像是一棵樹。
在他的旁邊,還有一把鏟土的鐵鍬,鐵鍬沾著泥漿和血漬,隱隱散發一股讓人作嘔的惡臭。
一群人圍在屍體的周圍,愣是沒人敢上去把倒插在土裡的人拔出來,這人死的地方太過蹊蹺,姿勢也太古怪,他的手指扭曲盤結在一起,像是送殯路上看到的做工粗糙的紙人一樣。
大伙都遠遠地瞧著熱鬧,竊竊私語,那人的屍體下面埋著被伐木機鋸斷而死的黑鳥,誰都不想惹上不乾淨的東西。
鎮上的警察接到報警後沒過多久就趕過來,他們拉起警戒線保護現場,讓所有人都退後,但可笑的是他們把自己也圈在了外面。
一群人在原地乾等了一個多小時法醫才趕來,但是她同樣也站在警戒線外,這名法醫是個年過中旬的婦女,七天前陳三天那幫人死的時候也是她做的屍檢,此時她站在警戒線外同樣不敢進去,很顯然也聽說了鳳屍殺人的事情,那二十七條人命不是個偶然,哪怕她是個無神論的醫務工作者,也不得不相信這件事情她碰不來。
一群人在警戒線外僵持了半天,誰也不敢越過雷池半步,幾天前來找爺爺的那個警察劉全趕了過來,他看到人群中的爺爺,便上來打招呼,爺爺知道劉全是什麼意思,歎了口氣說:「這是鳳屍土,誰碰誰死,解決的辦法我是不會的。」
劉全見爺爺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出在了哪裡,可同時他又出言拒絕,愁眉苦臉地說:「可也不能讓死者一直倒立在這裡啊,王書記,您得想想辦法。」
爺爺見劉全求情,沉默了一會,吸了兩口他的旱煙說:「只是把屍體拖出來的話還不簡單,拿根繩子遠遠地套住腳脖子,一拉就出來了。」
劉全半信半疑地問:「這樣能行?」
「信不信拉倒,我又不是警察。」爺爺說完轉身就要走。
劉全連忙拉住爺爺一臉尷尬地說:「王書記,我不是不相信您,您也看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兒,咱們警察也有妻兒老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家人該怎麼辦哪,要不您留下來看看,一切就按照您說的辦,萬一出了什麼事兒您也能救我們的命。」
爺爺哼了一聲說:「你那個侄子不是挺厲害的麼,他讀書多,叫他來把人拉出來不就是了。」
劉全尷尬地笑了笑,說:「王書記,我侄子劉勇今兒請假一天,改天帶他給您當面賠罪。」
劉全一邊跟爺爺賠笑聊著,一邊招呼身後的警察去附近的鄉親家借麻繩,幾分鐘後,一根麻繩遞到劉全手裡,劉全接過麻繩,深呼了一口氣,手有些抖,看了一眼我爺爺。
見爺爺沒說話,劉全壯著膽子走到警戒線邊上,把麻繩打了個圈,猛地扔向倒立的屍體,麻繩像一條死蛇一樣落在屍體的前方,牙花子也沒碰著。
劉全一臉冷汗,小心翼翼地把麻繩收回,準備再次扔出,他又轉頭看了爺爺一眼,生怕會出了什麼岔子,可他一連幾次扔得繩子軟綿綿地掉在地上,砰也沒砰到屍體一下。
「真是個軟蛋,你是沒吃飯還是怎麼的?」爺爺呵斥劉全,把我從肩上放下來,逕直走過去奪過劉全手裡的麻繩,輕輕一甩就套在了倒立的屍體的腰部。
一群人被爺爺的這一手驚呆了,爺爺回頭看向劉全說:「咋的,還要我給你拉屍體?」
劉全聞言連忙接過麻繩向後拉,可是奇怪的是屍體紋絲未動。
「嗯?」劉全見自己竟然拉不動,生怕人家笑話,便猛地用力向後拉了一下,可屍體依然是一動不動,他心裡大駭,那屍體雖然是倒栽蔥埋在了鳳屍土裡,但也只是頭埋在土裡而已,按理說只需要輕輕拉一下屍體自然會倒下來,可屍體竟然像釘在地上的釘子一樣牢固。
「還不來搭把手?!」劉全望向身後一群面面相覷的警察,幾個警察見那麼多人看著,只好硬著頭皮接過麻繩,隨劉全的口號向後拉。
倒立的屍體被拉得挺直,頭部卻依然沒有露出半分,爺爺也大感奇怪,他接過麻繩也準備加入拉屍的隊伍,王家村的人見爺爺都上了他們哪還怕,一個個好奇的小青年也摩拳擦掌接過麻繩。
爺爺喊著號子說:「都準備好了,一二三,拉!」
隨著眾人的一聲大喝,屍體被從土裡緩緩拉出,他的脖子被拉得老長,連接鎖骨的地方破了一塊皮,鮮血驟然噴出,而屍體竟然在這時候動了,他劇烈掙扎起來,並發出沉悶的喊叫聲,最前面的劉全被嚇得癱倒在地,後面的人卻不明所以地看著周圍鄉親們的驚恐大叫。
大家鬆開繩子,看向那個被他們拉出來的屍體,臉色驟然煞白。
「劉劉勇?!」一個警察看著被他們拉出的屍體,說出了他的名字。
這人正是前幾天和劉全一起找過爺爺的年輕警察劉勇,劉勇瞪大了血紅的眼睛,沒有一絲眼白,他瞪向人群,忽然伸手指向某個方向,而那個方向,正是之前陳三天那幫人死的時候手指指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