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我和葉子一不說話,平台外面野地裡的蟲鳴聲便顯得更嘈雜了,還有墳山深處那種怪鳥的叫聲不時傳來。葉子突然笑了起來。她說,怎麼,還在懷疑我在紫花那裡住了三天的事嗎?看來,你是個智力不錯的人。實話告訴你吧,我之所以在那裡住三天,是要等到墓園的日期,道士說了,到墓園得擇日期,必須是陰曆的初一或十五這兩天。我到達西河鎮是農曆十二,所以得等上三天,我還記得,三天後我到墓園住在這樓上後,晚上走到這平台上,抬頭看見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我便哭了……
葉子說到這裡便低頭不語,是說起往事時讓她動了感情。我突然有些生自己的氣,怎麼到此時還在懷疑她的行蹤呢?而且紫花也不像是那種害人謀財的壞女人,而且葉子的談吐和思維,你能說是傻嗎?
葉子低頭不語時的樣子,讓我真想撫摸她的頭,從頭頂一直順著長髮撫下去。可是,我沒敢這樣做。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撫摸女孩的長髮,便是在空難現場,那女孩,在將她裝入屍袋時我替她理了理凌亂的長髮,我想她不會怪罪我的。
葉子的身世已經明瞭,我真想對她說,你在這裡還有一年多時間,我願意一直陪伴著你。我還想和她同樣坦誠地講明自己的身份和到這裡的任務。我想和她在一起,共同去解開這墓園其他的秘密就容易多了。
這天晚上,當我就要開口向葉子講明自己的時候,是墳山上夜鳥的怪叫打斷了我的思路。在這淒厲的啼叫中,作為特種兵的守則與紀律突然在我心中醒來。無論如何,在任務未完成之前,暴露身份都將給自己帶來致命的災難,這對特種兵或暗訪記者都同樣適用。
果然,思維一冷靜下來,我心裡生出了另一個疑團,這就是,我到達墓園的當天,葉子沒下樓來吃晚飯,周媽說她去西河鎮了。可是夜裡,我卻從門上的副窗望見她在屋裡穿著猩紅色的睡衣梳妝打扮。然而到了天亮,她卻敲響院門從外面進來,並聲稱是從鎮上回來的。
這個疑問太重大了,我要不要直接問她?正猶豫時,葉子抬起頭望著了我,那眼裡滿是淚光和坦誠。於是,我來不及作更多考慮,便向她提出了這個疑問。我期待著一切都有合乎情理的解釋。這雖然會使我骨子裡對神秘的嚮往未得到滿足,但我還是更願意看見一個清晰、平安並將擁有幸福的葉子。
然而,葉子的反應完全出我意外,她甚至沒有對此事作任何解釋,而是驚叫了一聲說,我怎麼可能在屋裡呢?那天晚上我住鎮上紫花那裡,第二天回來後,進屋後也沒發現屋裡有人住過的跡象。你所說的事,完全沒有可能的。
葉子的話中,除了震驚和困惑,沒有任何抵賴的意思。我相信她,於是說,那、那女孩會是鬼嗎?你說過,這閣樓的屋裡吊死過一個女孩的。
葉子的語氣已平復下來,她說,如果你親眼看見,那女孩只能是鬼了。不過我不害怕,因為我來這裡就是服侍鬼魂的。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葉子,她和我對視了幾秒鐘,然後轉臉向墳山那邊望去。突然,她叫道,你看那邊,出什麼事了?
我抬頭望去,一串車燈正向墳山方向而來,還傳來汽車和摩托車的轟鳴聲。
暗黑中,葉子已坐到了我的身邊,並緊緊地靠住了我,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我用手臂抱住了她,並且大聲地說,不用怕,可能是趕夜路的車。咱這墳山上,除了我們幾個人和滿山鬼魂,誰也不願來這裡的。
葉子站起身說,我們進屋去吧。
回到屋裡,葉子關上了通向平台的門,然後打開另一道房門說,你也回屋休息去吧,都後半夜了,趕快睡上一會兒。
我在葉子的連勸帶推中出了房門,看見她關上門後,屋裡的燈也立即熄了。門外一片暗黑,這種結束聚會的方式讓我很不適應,彷彿聽一張音樂唱片時,正聽得抑揚頓挫興趣盎然,突然就卡了殼或停了電。
我摸黑走下閣樓,在樓梯轉彎處踢到了一個什麼東西。我伸手去摸,觸到了一株植物。這是葉子放在這裡的一個花盆,我俯下身去,聞到了幽幽的花香,這和我剛才在短暫地擁著葉子時,在她頭髮上聞到的氣息相似。
這天晚上和葉子在一起的情景讓我心潮起伏。我在床上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希望快點睡著後,讓那些情景在我後半夜的夢中繼續下去。然而,事與願違,就在我快要入夢的時候,外面的院門響了,接著響起啞巴「呀呀呀」的叫聲,其間還夾雜著馮詩人的呻吟聲。
出什麼事了?我翻身下床跑下樓去,看見馮詩人已坐在堂屋裡,他的鼻孔下有已經凝固的血跡,啞巴正蹲在他旁邊,不停地給他揉著腰和腿。葉子和周媽也來了,馮詩人望著大家說,我差點被他們打死了。
原來,半個小時之前,正在巡夜的馮詩人突然看見有很多手電光從側面的山腳下爬上墳山來了。是盜墓賊嗎?不會,盜墓賊不敢這樣大膽。正當馮詩人站在那裡滿腹狐疑的時候,那夥人已經走近他了,馮詩人看見這些人氣勢洶洶的樣子,便本能地往後退,而聰明的啞巴已經連跑帶跳地隱沒到墳叢中去了。這夥人一邊叫道別讓他跑了,一邊就一擁而上。馮詩人被他們按倒在地,飽受了一頓拳打腳踢。馮詩人在掙扎中大聲叫道,你們敢在墳山上亂來,你們每個人都會大禍臨頭的。沒想到,這聲喊叫起了作用,有聲音說,我們走吧。於是,那夥人立即向山下退去。臨走時,有人指著馮詩人說,姓許的,這次饒了你,以後還敢搗蛋,就要了你的命。
這件事已非常明瞭,一定是羅二哥羅廠長派了他廠裡的人來報復我。因為第一,我披著茅草在墳山上嚇著了他;第二,他糾纏葉子時我為葉子擋了駕,並牽著葉子的手從他面前走開。馮詩人為我吃了苦,我感到十分歉疚。
第二天早上,我對葉子說,不行,我得找村長去。他的兒子這樣蠻橫無理,這墳山都快被攪翻了。葉子想了想說,也只好這樣了,不然一切搞得亂糟糟的,楊鬍子回來咱無法對他交代。
我立即給村長家裡打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那聲音細若游絲,我的眼前閃過那個十八歲女孩送我到院門時的樣子。她說村長已出去辦事了要晚上才回家。
這天晚上,天剛黑,我便往村長家去了。走了約半個時辰,便看見村長家的圍牆和紅漆大門。不過此時大門是敞開著的,門前圍著不少人,好像是看熱鬧的樣子。我走近去,從人堆裡向裡望,只見房子裡院子裡都燈火通明,一個道士模樣的人正端坐在堂屋門口唸唸有詞,他的面前香煙繚繞。很快,有人將一隻大紅公雞送到他面前,他拎起這雞,一刀將它抹了,然後倒提著雞的兩隻腳進了屋子,轉了一圈後又出來,倒提著這雞穿過院子,一直向院門走來,在他走過的地方,鮮紅的雞血滴灑了一路。雞血滴盡之後,道士回到房前坐下,又閉目念起什麼來。這時,村長走了出來,在他面前添了不少香蠟,點燃後退後兩步,在道士旁邊坐下。我正以為一切該結束了,那個女孩卻從屋裡走了出來,她走到道士面前,隔著香火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道士便站起身,領著她進了屋去。不一會兒,女孩不知在屋裡的什麼地方發出了尖叫聲。隨即,道士和女孩都走了出來,並且穿過院子一直向院門走。在慢慢地行走中,女孩在前,道士在後。道士手裡有一小袋米,一邊走,一邊抓起來向女孩的身上撒去。圍在院門外看熱鬧的人中有聲音說,好了,好了,鬼魂都被送走了。接下來,看熱鬧的人陸續散去,很快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院門口。村長正在房前對道士拱手道謝,一轉頭間,他看見了我。
村長快步走了出來,拉著我便往離院門更遠一點的地方走,似乎很怕我踏進他家似的。在一棵樹下,我們站下,村長問,你怎麼來了?我便將昨夜發生在墳山上的事講了。村長一聽,氣得長歎一聲後說,這不孝之子啊,真是要我的命了。上次他講墳山上的事,我還以為他有理,叫人找了你來過問,結果將墳山上的鬼魂都帶到我家裡來了。現在他又這樣冒犯墳山,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被鬼收走呀。
村長的話,前半段讓我聽來很不是滋味。我說,村長,話可得說清楚,上次到你家,是你派人將我抓來的。要說我將山上的鬼魂帶到了你家,那也是你自找的。況且,你作為村長還相信鬼魂嗎?

村長說,我沒怪你呀。這事怨我,怨我那個鬼迷心竅的兒子。不過,自從上次你在我家裡待了那樣久以後,這家裡就鬧鬼了。本來,我也是不信鬼的人,可是關過你的那間堆雜物的屋子,近來常常在夜裡發出奇怪的聲音。還有,大白天的,我老婆一個人在家,有次從院子裡進屋時,突然看見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從雜物間裡出來,嚇得我老婆轉身跑到院子裡不敢進屋。沒辦法,今晚請了道士來驅鬼,道士說,墳山上的鬼藏在了我的房子裡,還附在了我老婆的身上。你沒看見,那道士剛才向我老婆身上撒米送鬼嗎?
我大為震驚,怎麼?那女孩是你老婆?
村長說,她是我老婆,這還有假?你怎麼也像這村上的人大驚小怪的。是的,我快六十歲了,可是愛情是沒有年齡限制的,對不對?你看電視時聽見過這種話吧。我老伴死了五年後我才娶了這媳婦,想來我老伴在地下也不會怪罪我的。
我無話可說。六十歲對十八歲,可別人的關係是辦了證的,誰管得著?我於是話歸正題,你兒子到墳山胡鬧,人也打傷了,怎麼辦?村長說,唉,只有先去看傷吧,醫藥費由我付。我這兒子啊,自從我娶了媳婦後,便搬到廠裡去住了,我說的話他是越來越不想聽。我叫他好好經營那個廠子,他就成天喝酒,還買了一支氣槍打鳥玩。我說打鳥可以,但別去墳山上打鳥,他就偏去墳山,還迷上了墳山上那個女子,到現在還打人了。這樣吧,大許你先回去,兒子該老子教,我自有辦法叫他規規矩矩的。從今以後,保證你們那裡平安無事。
儘管我不知道村長用什麼辦法馴服他的兒子,但話說到這種地步,我也達到目的了。並且村長還補充說,馮詩人的傷,我明天就叫個醫生上門來給他治療。
我在夜色中回到墓園時,葉子正站在院門口,似乎在等我。我給她講了和村長的協商結果,葉子非常滿意。她說,這一下可以過上清靜日子了。說完,她還看著我補充了一句,今晚你如果想聊天,就上我那裡來吧。我的心立即跳了幾下,再看葉子,她很平靜,眼裡也沒有異樣的光芒。我立即意識到,她這樣做,僅僅是對我出馬辦事的一種獎勵。我心裡酸酸的,便衝口而出說,算了,哪還有工夫聊天呀,馮詩人受了傷,這白天黑夜的巡墓不是都落在我們身上了嗎?
見我如此沮喪,葉子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們暫停幾天夜巡。什麼盜墓的,都是公司總部說得凶,我在這裡一年多了,可從沒見過有這種事發生。只是,楊鬍子回來後,不能讓他知道這事就行。
我一下子振奮起來,不是因為不巡夜了,而是這一決定意味著葉子是真心想和我聊天。我說,我先去馮詩人房裡看望他一下,然後就上你那裡來。其實,我已看出馮詩人傷得並不重,但他是替我受的傷,我得對他多關照點才說得過去。
我進了馮詩人的屋子,他正安靜地躺在床上休息。我問了他的傷情,在他腰上捏了捏,讓他將腿關節活動給我看,還問他被打後有沒有想嘔吐的感覺。詢問完了後,我確信他只是受了點皮外傷。上面這些知識,我也不知是哪來的,可能一個人活得久了,總會從這裡那裡學得一些東西。關切了他一陣子之後,我發現他的桌子堆滿了形狀各異的電子元器件,還有一台微型加工機器。我問他你這是搞什麼名堂,他說,我以前在深圳打工時,是一家電子和光學儀器廠的技術員。我喜歡這些東西,沒事時搞著玩玩。馮詩人還懂這些出我意外,我稱讚他說,你這是高科技啊。我可是個科盲,以前在家,不但電視電腦壞了沒辦法,就是電燈熄了電線短路什麼的,我都得請人修理。馮詩人說,這很正常,隔行如隔山嘛。你是在醫院工作的,你看你對傷病就很在行嘛。我支吾著說,也是也是,便隨即起身告辭,因為我不願他接下來問我關於醫療方面的事。
我踏上了通往閣樓的樓梯。葉子在等我,想到這點我上樓時有種幸福的暈眩感。

第七章 誰說的是真話?
這天上午,那個殯葬服務公司的薛經理又駕車來到了墓園。這次她還帶來了另一個女人,年齡比她小一點,可能五十開外吧。薛經理對我介紹說這女人姓鄭,你就叫她鄭阿姨吧。我讓她們在堂屋裡坐下,端上茶水時我問,鄭阿姨也是搞殯葬的?她說,嗯,和你們差不多的,都是賣房子的,不過我賣的是給活人住的房子。聽她說話後我在心裡罵道,賣什麼關子,你不就是個房地產商嘛,臭顯擺的。
薛經理問,怎麼,就你一人?其餘的人呢?我說,楊鬍子到南方考察去了,另外的人在墳山上。她便說,去把啞巴叫到這裡來吧,鄭阿姨要想看看這孩子。
不知道這兩個女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去山上叫回來啞巴之後,鄭阿姨並不說話,只是愣愣地看了啞巴好一陣子,然後才向啞巴問了很多話。她一邊提問還一邊用手打著啞語,你是哪裡人?多大了?家在哪裡?父母叫什麼名字?啞巴用手比劃著回答她,她歎了口氣對薛經理說,他除了說自己已十六歲了外,其餘的什麼也不知道。
我站在門邊,不知所措的啞巴在堂屋裡不時側臉看我一眼,好像在問她們要做什麼呀。兩個女人小聲嘟噥了一陣後,薛經理走過來對我說,你到外面去走一走,鄭阿姨還有事和啞巴講,她一邊說,一邊便關上了房門。
我退下階沿,在院子裡站下。眼前這事讓我備感蹊蹺,好像那個做房地產的女人和啞巴有什麼關係似的。突然,我聽見啞巴在屋裡「呀呀呀」地亂叫,好像有人在打他殺他似的。我顧不了那樣多了,跑過去「砰」的一聲推開了房門,屋裡的景象讓我大為吃驚——啞巴的褲子已被脫到腿彎處,兩個女人正彎腰看著他的屁股。
這是幹什麼?我的喝問讓兩個女人很尷尬,直起身看著我時竟一時語塞。啞巴趁勢繫上褲子從我身邊跑了出去。
事到如今,那個姓鄭的女人只好對我說了實話。她有個先天聾啞的兒子,7歲那年被人綁架了。對方打來電話要三百萬元的贖金。她和丈夫急得不行,這孩子雖說聾啞,可仍是父母的命根子呀。她報了警,然後按照警方的吩咐和綁票者周旋,說一時湊不夠那樣多錢,我們雖說做房地產的,可手頭沒多少現金的。這樣,對方同意給她三天的時間將錢湊夠。三天後,約定了交錢換人的地點,警方也佈置了埋伏,可對方臨時變更了幾個見面地以後,到最後也沒有出現。這以後,也再沒有要贖金的電話打來,綁票者像消失了一樣。可孩子也從此杳無音信。到現在已九年過去了,若孩子還活著,正好十六歲。這期間,她和丈夫已慢慢接受了孩子早已被綁匪撕票的事實。前幾天,她聽薛經理講起在這裡守墓的啞巴,才又燃起了一線希望。這啞巴年齡和她的孩子相符,臉型也相近,可五官不符,更重要的是,她孩子的屁股上有一胎記,而這個啞巴沒有。
女人的講述讓我唏噓。我說,鄭阿姨,既然是這樣,你開始就該明說呀,也免得我犯疑。她說,人還沒認清楚之前,你叫我怎麼說呢。
這時,薛經理插話說,好了好了,既然這啞巴不是鄭阿姨的孩子,我想收留了他,今天就帶他走。不巧的是楊鬍子外出了,不過問題不大,以我和他的合作關係,他不會不放人的。大許,楊鬍子回來你轉告他,讓他和我聯繫就行了。
這事來得更加突然,我說,這、這事我做不了主的,至少得等葉子下山來,你跟她說。因為你收啞巴做孩子,這可是件大事呀。
薛經理笑了,我這把年紀了,還要孩子做什麼呀。我的孩子都大了,在國外呢。說到這裡,她轉頭對鄭阿姨說,把孩子送到國外才安全,對不對?說完這話後她又轉頭向我說,我上次來這裡時,就發現啞巴聰明勤快,而且忠實,我就缺這樣的員工呢。
我一下反應過來,你是要啞巴去守停屍房,是不是?你在城裡的醫院承包了太平間,可找人守是件難事,所以看中了啞巴,我沒說錯吧?
薛經理被我鋒芒直露的話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守停屍房和守墓有多大差別呢?你這個人,大驚小怪的,好像這啞巴是你兄弟似的。
正在這時,周媽已拎著菜籃進了院門,緊接著,葉子和馮詩人也回來了。我鬆了一口氣,感到我們這裡還是人多勢眾的,你這個女人休想將啞巴偷偷帶走。
葉子熱情地招呼薛經理,然後以代理主管的身份對周媽說搞點好菜待客。薛經理說,不吃飯了,我們趕回城去還有事。說完後。她便和葉子在堂屋裡對面坐下,我知道她要提帶走啞巴的事了,便站在一旁不停地向葉子使眼色,提醒她對接下來的事要警惕。
還好,葉子聽完她的話後斷然拒絕。葉子說,這啞巴是在西河鎮的飯館裡乞討時,被楊鬍子帶回來的。而今楊鬍子不在,誰也做不了主。況且,啞巴既然開始是在西河鎮出現,說明他也許就是這方圓一帶的人。這裡離鎮上也不遠,如果他的父母在尋找,也容易找到的。如果把他帶到城裡去,他的父母不是就更難尋找了嗎?
葉子的一番話說得有理有節,薛經理無言。她氣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認定葉子的態度與我在旁邊使眼色有關。她沉默了一下後改變話題說,大許,你以前工作的那家腫瘤醫院,讓你替我聯繫院長你沒辦到,可是我後來辦到了,太平間我也承包了,怎麼樣?
我說,還是薛經理有辦法。

她又說,可是,我問過院長了,你上次並沒和他聯繫過。
我說,那怎麼可能。
她的眼光突然有些逼人,你不但沒聯繫過,而且院長說,醫院裡根本就沒你這個人。你叫許勇是吧,你說以前在醫院辦公室工作對吧,可是院長說,哪來的這個人,完全是胡扯。
我的腦袋裡「嗡」的一聲,一切來得太突然,讓我這個當過特種兵的暗訪記者頓時陷入了困境。我本能地掃視了一下左右,看見屋裡的葉子和站在門口的馮詩人和周媽都對我露出了驚訝的目光。我沒有退路,必須得擋住這女人的進攻才行。
我立即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薛經理發怔後我才說,醫院裡沒我這個人?真是笑死人了。當然,我離職而走,說醫院現在沒我這個人還是對的,可要說從來沒我這個人,那就是院長的氣話了。人氣急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院長的脾氣,我還不清楚?
說完這番話,我又笑起來,並且一直笑著走出門去,來到院子裡站下。我這樣做是為了防止那女人的反攻,比如問我一些醫院相關的人員的名字等,那是我很難應對的。
很快薛經理和那個姓鄭的女人拎著包從屋裡出來,逕直向院門走去,葉子在後面說吃了飯再走啊,兩個女人也沒有回答。不一會兒,外面響起了汽車的發動聲,我在心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啞巴又給我房裡送來了一枝花,不過這次不是馮詩人種在墳前那種小黃花了,而是一枝山裡的野芍葯,那紅色的花瓣讓我喜歡。啞巴真是聰明,今天發生的事他好像什麼都懂得了。採了這花來,是向我表示謝意。
我撫著啞巴的頭說,你就好好待在這裡吧。如果你還有父母,不管多久他們都會找到你的。他們會帶你回家,回家後睡在你從小睡過的那張床上。也許你家外面有很多花,這使你從小就喜歡上了這些五顏六色的花朵。
啞巴抬頭望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裡在笑,我想他也許聽懂了我的話。
啞巴走後,葉子來到了我的房裡。她遞給我一隻手電筒說,這是我在後山上撿到的,粘了不少泥,我已替你擦乾淨了,還換了新電池。我接過電筒說,這是我上次在後山上遇到鬼魂時弄掉的,你現在相信那事是真的了吧?她說,不管真的假的,這巡夜看來就沒有必要。你看咱們已經好幾夜沒上墳山去了,什麼事也沒發生啊。
我贊同葉子的話。並且,不巡夜我們大家都輕鬆了不少。可是葉子接下來又說,不過,昨夜我在平台上望見墳山上還是出現了一個人影。昨夜有月亮你知道吧,我望見那人影在墳叢裡走走停停,還圍著一座墳轉呀轉的,我正猶豫要不要叫大家上山去,那人影卻消失了,並且再沒有出現。今天我帶著馮詩人和啞巴上山,專門察看了那一帶的墳墓,沒發現任何異常。所以我更放心了。這樣大一座墳山,誰敢保證夜裡沒有一些人影鬼影的,只要不搞破壞,咱放心睡覺也沒什麼。
葉子最後對我說了句好好休息吧就走了,這意味著我們可以繼續不巡夜。
高興之餘,我卻對葉子到我這裡閉口不提白天薛經理到這裡的事感到不安。薛經理對我在醫院工作經歷的否定葉子是聽見的,儘管我以反擊的方式給出了解釋,可葉子對此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並且,她來我房裡也閉口不談這事,也許表明她對我的疑慮和戒備已經加深了。
我是在前天夜裡發現葉子對我懷有疑慮的。我講過,那晚我上她閣樓去時有種幸福的暈眩感,現在想來,正是這種感覺將我引向了錯誤的道路。我上樓後照例和她一起坐在屋外的平台上,夜空有星斗,她的眼中也閃閃爍爍的。我動情地說,葉子,你在這裡還要待一年多時間吧,我願意一直陪伴著你。她說,哦,那要不是我,你準備在這裡待多久?
我的表達產生了歧義。我急忙解釋說,我是準備在這裡長期做守墓人的,可聽你講了你的經歷後,我的想法有些改變。我想陪著你守墓三年期滿後,和你一起出去。先和你一起回家看你爸,想來那時他的病已完全好了。然後,我們一起去一個新的地方生活。
那個晚上我真的昏了頭。愛情使人愚蠢,我這個當過特種兵的人也忘記了執行任務中的守則和紀律。當我作出熱烈的表白後,葉子卻不為所動地說,那你的女朋友呢,你不陪伴她的在天之靈了?你為此丟了城裡醫院的工作出來找寺院,想做出家人,中途留在這裡守墓純屬偶然,是不是?我想呀,你即使離開這裡,要去的地方也仍然應該是寺院,我沒說錯吧?
葉子的話讓我怔住了。是的,一個為情而捨棄一切的人,這麼快就見異思遷是不合邏輯的。而同樣在這裡守墓的馮詩人就已經證明,真正為情獻身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我深深地埋下頭,作出痛苦的樣子,以此來掩蓋我的無言以對,同時為我思維的轉動爭取一些時間。
那一刻,如果不是回憶中的一些細節警醒了我,我差點就想坦誠地向葉子講明一切。然而,我回想起剛來這裡時,第一次在墳山上牽她手的情景,她沒有拒絕,我們手牽手走在墳山上,宛如一對行走在死亡營地中的戀人。而從那以後直到今天,我和她的距離還沒有達到第一次牽手那樣近。那說明什麼?說明那次牽手不是她的動情和放任,而是對初來乍到的我所作的一次試探。從那一刻起,我編造的出家及留在墳山的理由已經被她質疑,而我自己還全然不知,以為自己的身份已為這裡的人接受,而我暗訪計劃也在滴水不漏地進行中。
想到這裡,我感到有些後怕。因為一個為救父親而在這裡守墓的女孩,對我抱有如此警覺,這也不合邏輯。只有身負秘密使命的人,才會對他人抱有如此的警覺,並在對他人真實身份的試探中作出戒備和防範。當然,另一種解釋是,葉子所講的救父守墓的事,只是她前世的經歷,而現在的葉子,是一個穿著猩紅色睡衣在夜半對鏡梳妝的亡魂,所以她能一眼看出我來這裡的身份和理由有問題。不過,從事物的確定性上講,我在判斷上更願意相信前者,這就是,葉子是一個和我一樣因某種任務潛入進墓園的人,說不定,她所要做的事比我的任務更重大。
我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想到特種兵在執行任務時,在玫瑰色的情景中暴露自己甚至完蛋也不是沒有先例。為了挽回局面,我只有將先前對她的真戲假做下去了。
在做痛苦狀良久以後,我抬起頭時對葉子說,我是準備為死去的女友出家的,後來覺得在這裡守墓和當出家人也差不多。我愛上你,是因為你和我女朋友長得很相像,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你相信亡魂轉世的說法嗎?我以前不相信,可是看見你時就相信了。
我的這一神來之筆的解釋讓局面出現了轉機,這是因為我說的不全是假話。那個空難現場被我抱起的女孩,除了雙眼緊閉讓我無法與葉子的眼睛比較以外,她端正的鼻樑和線條優美的嘴唇,真的就像移植到了葉子的臉上一樣。
葉子問,你女朋友坐飛機,是去出差嗎?
我說不,是去旅遊。她正讀大學,當時是暑假。我這個回答儘管是編造的,可卻是我當時抱起那女孩時的感覺。
葉子又問,她葬在哪裡了?
我硬著頭皮說,她是北方人,葬在家鄉了。
這時,葉子的眼光突然有些逼人,她說,來西河鎮的車上,你對紫花講你的女朋友葬在這裡了,你是來掃墓的,不是嗎?
這問題太突然了,我沒想到葉子會從紫花嘴裡問到了這些細節。此刻,我的任何猶豫都可能使事情變糟,我立即回答道,我是對紫花那樣講的。車上那麼多人,我如果說自己是出來找寺廟出家的,那會讓車上的人都大驚小怪的。
前晚和葉子說這些話時,仍然是坐在閣樓外面的平台上。我已經從玫瑰色的陷阱中慢慢爬出,身上流著的血液已不再是愛情,而是一個當過特種兵的暗訪記者的警覺和謀略。在這些對話中,葉子也暴露了她對我的探究甚至是偵察,她最後說,儘管你說我和你女朋友長得很像,我還是不能讓她的亡靈傷心。大許,我們還是繼續做同事吧。

這也是我現在想要的結果了。我說,好,我尊重你的想法。說完,我向她伸出手去,我們握了握手,然後我就告辭出來了。
然而,走下閣樓的時候,我的鼻子還是有點發酸,我在心裡罵自己道,這像個身負重任的暗訪記者嗎?看來以前做特種兵也是白做了。幸好我的理性猶在,它幫助我以出色的臨場發揮,化解了葉子對我的種種質疑。
可是今天,薛經理這個女人的出現又將我推到了非常不利的位置,如果說醫院裡沒我這個人,那我編造的身份不是從根基上被推翻了嗎?儘管我作了解釋,可是葉子會想信嗎?她今晚來我房裡時閉口不提這件事,這反而讓我心裡充滿了焦慮與不安。
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突然想到了進攻是最好的防守這句話。對,我得加快對葉子的調查,不管她是人是鬼,都得盡快搞個水落石出。不然,等楊鬍子回來,她也許會讓楊鬍子立即將我這個疑點重重的人趕出墓園的。
和葉子的正面交道已經很多了,接下來,我得從側面出擊,就像她從紫花那裡打探我一樣。我選定了首先從馮詩人那裡深究葉子的情況,這是因為馮詩人比葉子先來這裡,也就是說他是看著葉子到來的,瞭解的情況一定不少。另外,馮詩人以前在深圳做事,見過大世面,對各種事應該有頭腦和見識。還有,馮詩人是為死去的未婚妻守墓,和我所講的是為死去的女朋友而脫離紅塵在經歷上相似,情感也容易溝通。
作出這決定後,我才意識到這之前我的工作進展緩慢,是因為我被葉子迷住了,和她在一起我忘乎所以,在潛意識中也許想讓這守墓的日子無限延長吧。幸好,今夜我覺醒了。
這時,我突然聽見了有人下樓的腳步聲。快半夜了吧,誰下樓去呢?我立即跟了出去,到樓下時,看見一個人正小心地打開院門往外走,從身形來看,還認出這人是馮詩人。近來已經不巡夜了,他出去做什麼呢?
我猶豫了一下也向外面走去。剛出院門,猛地看見石階下不遠地方,一個女人牽著孩子正站在夜半的清冷中。我不禁驚叫了一聲,背上的冷汗出來了。
《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