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我頭腦裡一團亂麻。以局外人看來,這事已發展到近乎荒唐的程度,但我想任何人要是像我這樣深陷於墓園之中,誰都會敬畏這些怪事的。我膽怯地問馮詩人道,鞋子已扔了,那怎麼辦?他說,你只好去買一隻這樣的鞋來,重新焚香操辦了。西河鎮上的壽衣店,有賣這些東西的。我說買一隻鞋,別人賣嗎?他說那你就買一雙吧。
但是在買鞋之前,我還是想先問一問葉子,如果能找回那只鞋豈不是更省事。於是,午飯過後,趁葉子上樓去午睡,我便跟上樓去問起了此事。不料,葉子聽清我的話後非常憤怒,她說,你怎麼能那樣做?把鞋扔到我的房門口,什麼意思,害我呀?我也沒看見過那只鞋,可是經常做噩夢,原來是你做得好事!你怎麼會想到我將鞋放進你屋裡的呢,我葉子從來不幹害人的事。叫你離開這裡的紙條是我寫的,那我也是為你好,因為看見那鞋出現在你屋裡後,我覺得你這個人挺招凶的,如留在墓園,可能會走上梅子那條路。
事情都清楚了。我現在立即要做的事,就是去西河鎮買鞋。因為我既然不能離開墓園,就只有竭盡全力逢凶化吉。
西河鎮的壽衣店在一條陰暗的小巷裡,若不是擺放在門口的花圈比較顯眼,還真難一下找到。我對店裡的老太婆說,買一雙鞋,要女式的。老太婆忙說,有,有。還有壽衣,你要什麼檔次的?我說,只要鞋。老太婆怔了一下,似乎不便向我多問,便說,女腳穿的鞋,也有三個檔次,最便宜的十四元一雙,我說那麼貴呀?她說不貴不貴,人一輩子嘛,最後傳一雙鞋,怎麼能說貴呢?我說,不多說了,就買十四元一雙的吧。
我拿上鞋轉身就走,可就在這時,我聽見老太婆在對屋裡的老頭子說,今天真是邪了,剛 才羅村長來,也是只買鞋不買衣,真不知道他們怎麼給死人穿戴。
我吃了一驚,轉身問道,你說的羅村長,是哪裡的?老太婆說,除了西土村,哪裡還有第二個羅村長?怎麼,你認識他?我說,是的,羅村長家裡誰死了?老太婆說,我們只做生意,不問別人的事。不過,羅村長買的也是一雙女鞋。
這是怎麼回事?羅村長家除了那個新娶來不久的老婆別無他人,難道那個十八歲的女兒會突然死去?我想到她給我開院門指路時幽幽的嗓音,想到了她被道士往身上撒米驅鬼的場面,我心裡頓時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我決定在回墓園的路上,先拐向村長家看看。本來,既然到了鎮上,我還準備去紫花那裡坐坐的,因為她兩次在半夜打電話到墓園來找我,而說起這件事時她又一口否認,我得耐心地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才行。不過,看看日頭已經偏西,今天沒時間見紫花了,我得先趕到村長家去。我這樣做不是出於簡單的好奇心,而是無端地覺得村長家的事與我有什麼牽連。
到達村長家時已近黃昏。遠遠看去,他家院門口清風雅靜,不見有辦喪事的跡象。院門時虛掩著的,我推門進去,在院裡叫了一聲羅村長,但無人答應。我走進堂屋,仍然沒人。堂屋側面有一條通道,連著不少房間,我聽見其中一間屋裡有動靜,便走了過去,在門口一看,一個女子正跪在地上擦著紅漆地板。看來這屋是村長的臥室,一張老式雕花大床在屋中,這種床有四根很粗的床柱,上面還橫有床楣,這種架構使這張床看上去像一間單獨的小屋子。
擦地板的正是村長的年輕的老婆,她看見我時便從地板上爬了起來。她說,你找村長呀?他去西河鎮了。他說話時手上還捏著抹布,額頭上有汗珠。她穿著一件無袖小衫,我這才第一次發覺她有著很高的胸部。
村長不在,這女子也健康或者,我一時竟不知說什麼話了。我支吾道,我找村長。我是路過這裡,順便進來看看。
這女子便帶我到堂屋坐下,給我泡上茶後,她說,這大熱天的,你喝點水吧。不過你別在這裡待久了,不然村長回來碰見,我會挨打的。
挨打?我吃了一驚,女子說,他不讓我和男人接觸。有時在外面和村上的男人說了話,回來後他也會打我。
女人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下來,低著頭幾乎要哭的樣子。
我不平地說,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嫁給他。況且,你的年齡比他的兒子還小,他憑什麼?
女子已抽泣起來,她說,我家在大山裡,窮啊。我大哥三十多歲了還沒錢娶媳婦,我是為了用彩禮幫大哥成家才嫁到這裡來的。因為我們村裡的梅子姐以前在你們墓園做過事,知道這邊的人富裕。
我心裡「咯登」一下,你認識梅子?
她說,一個村的,怎麼不認識,我叫蓮子,梅子姐比我大六歲。村裡說,我和梅子一個是夏天的花,一個是冬天的花。可我沒梅子命好,嫁到這裡是活受罪。村長想要個兒子,可他又不要了,便夜夜折磨我,連他兒子在家裡都聽得受不了,便搬到廠裡去住不再回家了。
蓮子的境遇讓我同情。她說梅子的命比她好,可是,我現在拎著的塑料袋裡,正裝著要燒給梅子的冥鞋。看來梅子的死,蓮子並不知道。於是,我試探著問,梅子現在怎麼樣呢?

蓮子說,聽她家裡人講,梅子後來去了城裡做事。只是從那以後,梅子便和家裡斷了聯繫。家裡人去城裡找過,可是梅子做過事的單位說,她早離職走了。說道這裡,蓮子歎了口氣,唉,這梅子也太狠心了,不管去了哪裡,也該和家裡人聯繫呀。
我又問,我們那裡的葉子,也是從山裡出來的,你認識嗎?蓮子搖頭說不認識,哦,聽說你和她快結婚了,是不是?我說沒那麼回事,她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壓低聲音說。你可得要小心,村長的兒子說了,你們若是結婚,他會用炸藥來炸你們新房的。
我深感震撼。這段時間風平浪靜,我還以為羅二哥對葉子死了心,現在看來,我和葉子以後還得對他有所防範才行。
這時,院門口有人叫村長,蓮子一驚,立即跑到院裡去高聲答道,他還沒回家呢。
回到堂屋,蓮子有點慌張地說,天快黑了,你快走吧,要是被他回來撞見我可說不清楚。他這幾天對我還好,因為過兩天就是我的十九歲生日了,他說今天去鎮上就是給我買禮物。
我突然感到頭皮發麻。禮物,什麼禮物,就是那雙冥鞋嗎?村長的行為讓我感到比墳山上的事還恐怖。起身告辭時,我沒頭沒腦地對蓮子說,這幾天,你可要小心點。
蓮子隨便地「嗯」了一聲,顯然並沒聽出我這話的份量。我於是又說,你知道我們墓園的電話吧?如果你有什麼急事,就打電話給我,我會幫助你的。
我出了院門,在漸濃的夜色中向墓園走去。我拎著的袋子裡裝著買給梅子的冥鞋,可是我已不感到害怕了,我有的是力量,我要在這墳山一帶的迷霧中間找出一條路來。我一點兒也不後悔隻身來這裡暗訪,我現在所做的事比起在報社時平庸的採訪和照本宣科的報道,不知要精彩多少倍。男人就應該像勇士一樣活著,這是我很久以前就寫在日記中的話。
這天夜裡,我在迷迷糊糊中看見了梅子,她坐在閣樓的樓梯上,腳上穿著我買的那雙青布冥鞋。我正想走近一點去看清她的面容,一隻綿軟的手突然從背後搭到我的肩上。我回頭一看,是蓮子,她抬起一隻腳問道,這鞋好看嗎?我低頭一看,蓮子的腳上也穿著冥鞋。我大吃一驚,知道蓮子已經出事了,便抓住她的手臂問,是村長害你的嘛?她不回答,掙脫我的手便跑了。我追過去,進了一間屋子,屋裡擺著一張碩大的雕花大床,穿著冥鞋的蓮子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醒來,同時聽見了樓下傳來的電話鈴聲。在深沉的夜裡,這電話鈴聲讓人心驚。我用力拍了拍額頭,讓自己迅速從夢境中回到現實。不好,真是蓮子出事了,我讓她在遇險時向我打電話求救的。
在我下樓的時候,電話鈴聲已停了,葉子已先我一步接了電話。她對跑下樓的我說,也許又是紫花在搗鬼吧,我拿起電話剛「喂」了一聲,電話便斷了。我激動地說,不是紫花,是蓮子打來的電話,她可能出事了!怎麼辦?我必須立即趕到村長家去看看。
葉子一臉惶惑地看著我。我快速將白天發生的事對她講了一遍,然後說,我這就趕過去看看,如果我兩小時沒回來,你就打電話報警。
葉子說,這深更半夜的出去,危險啊。這樣吧,我和你一塊兒去。
對葉子的英勇配合,我大喜過望。我們出了院門,沿著那條在暗夜裡顯得灰白的路向村長家急速趕去。
村長的院門緊閉,裡面已響起狗吠。我略一思索,便縱身爬上了圍牆。葉子在牆根的黑暗裡說,小心,那狗很凶的。
我爬在牆頭,那狗已躥到牆下對著我狂吠,使我不敢跳進院裡去。房子裡沒有燈光,也不見動靜,情況相當不妙。我眼前閃過夢中的情景,蓮子穿著冥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這是有可能的。蓮子再過幾天就滿十九歲了,而村長也許只迷戀十八歲的女子,他要將蓮子永遠留在十八歲,所以他要讓她的生命停止下來。男人的基因中出現這種瘋狂,在時節上不是沒有先例。我爬在牆頭緊張地思索著,並在腦中回憶著當特種兵時學過的制服惡犬的方法。可是,也許太過緊張,我的腦子一下子有些轉動不靈的感覺。
這時,一扇窗戶裡的燈亮了,很快,一個人影走了出來,我看出這正是村長。他並不敢走到院裡來,而是站在階沿上張望。不一會兒,屋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外面有人嗎?
我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蓮子還沒有死。她十九歲的生日還有幾天才到,村長也許並不想在今夜下手吧。
我跳下牆來,身子晃了晃,葉子已經伸手扶住了我。這一刻,她手臂的溫熱和頭髮上好聞耳朵氣息讓我有些迷醉。自進入墓園以來,葉子是第一次以同盟者的身份和我一起出來執行任務,這讓我非常滿足。偵探電影裡的男主角常常都有一個漂亮女孩做助手,這樣勇敢的男人因為有欣賞者才更加勇敢。
在回墓園的路上,我對葉子心懷感激。想到這之前,我還以為葉子在防範我戒備我,甚至裝成鼓眼鬼在墳山上跟蹤我。現在看來,這都是我的小人之心。我停下腳步,看著她說,深更半夜的你跟著我跑一趟,結果什麼也沒發生,我很抱歉的。她說,哦,沒想到你還真是跑到村長家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這事我的同盟的助手的話嗎?她原來是不相信我會去村長家才跟我出來的。這樣貼身的監視,讓我在警醒的同時,心裡也堵著一種悵然若失的難受。
接下來的路上,我和葉子不再說話。我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已將她丟在了我的身後。我一邊走一邊聽著身後的腳步聲,想不明白葉子為什麼對我如此戒備。如果她真是為了救她爸而來墓園做事的,那她完全沒必要這樣對我。從邏輯上講,她對我費盡心機,只能說明我的存在妨礙了她要做得事。
我走著想著,忽然發覺身後的腳步聲沒有了。我轉身回看,路上空無人影。她,到哪裡去了呢?我有些毛骨悚然。想到過她可能是梅子顯形,紅衣服黑衣服馮詩人都說是一種顏色,但這些事對我無論如何還是很難從心眼裡真正相信。此刻,她從我身後消失,使我對她再次害怕起來。
為了壯膽,我唱起了歌,大步趕回墓園。當抬頭望見院門時,同時看見葉子正跨進門去。我叫了她一聲,她在門口站住了,等我走進時,她說,你不理我,丟下我像小跑似的,但怎麼樣?我還是走到你的前面了。
她說話時臉上帶笑,可我卻覺得發冷。
她又得意地說,這裡的小路,我比你熟悉多了。
我恍然大悟,她是抄小路走了。但我隨機提醒自己道,別聽她的。你沒看見她剛在跨進門的姿態,像飄一樣。
我和葉子一起上樓。到二樓時,我並沒立即回房,而是停在樓梯口目送她上閣樓去。她像是背後有眼睛似的,上了幾梯後又回轉身來,毫不奇怪看著站在原地的我說,天亮前樓下再有電話,不用去接了,煩死人了。
我想,她跟著我白跑了一趟,既沒看見村長家出事,也沒發現我有什麼破綻,當然心煩。可我卻有些高興,她發現不了我的破綻便會慢慢相信我。因為說實話,男主角總是希望有一個漂亮助手的。儘管在現實中做到這一點比電影裡艱難得多,但我還是心存奢望。
我開門進屋時,一個黑影突然躥出來從腳邊跑掉了。我一驚,但隨即發現那只黑貓。我看見我窗戶是半開著的,這隻貓飛簷走壁的能力,真的比當過特種兵的我要強一些。
不過,對這隻貓的嬉戲想法,在我躺上床以後就改變了。上次這隻貓在我窗台上出現時,便出現了我在閣樓上遇見梅子的恐怖事。今夜它又躥來我房中,難道還有什麼可怕的事要發生嗎?

我躺在床上的暗黑中。門外的樓道上沒有一點兒聲息,閣樓上也沒有了動靜。外面有風,帶著墳山上的清冷氣息,在我的窗戶上碰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夢,梅子穿著冥鞋正坐在閣樓的樓梯上。想到這場景時,我中邪似的想去門外看看,但我還是忍住了這念頭,因為我不想再惹出什麼事來。
第九章 不翼而飛的骨灰盒
三天過去了,村長家好像沒出什麼事,蓮子也沒打電話來,真不知道村長買的那一雙女式冥鞋什麼時候用上。而我給梅子買的鞋,我卻是恭恭敬敬送還給她了。我送鞋的時候院子裡很安靜,雖說是上午,但光線很暗,像要下雨的樣子。葉子帶著人上墳山去了,小弟在擦拭堂屋的門窗。我在院子裡面對小樓點上香蠟,周媽從廚房裡拿來一些柴火,我將鞋子放在柴火上,點燃了,開始有一股難聞的焦味,但隨著火光明亮,焦味消失了。這是一場小型的火葬,我對著火光鞠了一躬,周媽在旁邊說,好了,送走了。
周媽並不認為出現在我房裡的冥鞋與梅子有關,因為她相信楊鬍子的話,梅子是到城裡工作去了。她只是認為這冥鞋與另外的鬼魂有關。所以我還得向鬼魂還願才行。而我在對著火光鞠躬時,是在心裡對梅子說著請收下這鞋之類的話。尤其是和蓮子接觸之後,我更加相信梅子去了城裡一說是楊鬍子和公司共同編造的謊言。現在,我相信楊鬍子在墓園至少已欠下了兩條半人命。一是梅子,人不會無緣無故地上吊,楊鬍子在這事中一定有某種罪惡;二是葬在後山的那個八歲的男孩,儘管孩子他媽說孩子是得白血病死的,但我對她提起楊鬍子時,她在電話裡又只有嗚咽了。從偵查學的原理來說,當事者迴避談起某人時,某人一定有作案的嫌疑,因此,楊鬍子極端恐懼的這座小鬼的墳,其死者一定與他有關。這就是兩條人命。另外半條人命,是葉子。葉子的身世仍然撲朔迷離,在各種可能性中,不排除葉子有被楊鬍子用邪術控制的可能。連墳山周圍的村民都對葉子在這裡守墓感到不可思議。如果說葉子是梅子顯形是迷信,那楊鬍子搗鬼的嫌疑更大了。
在我焚香送鞋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兩件事。一是小弟手拿抹布站在堂屋門口觀看,他的臉上好像有譏笑我的表情;二是院門口有人探頭探腦,我發現這是那個叫素英的女人帶著她五歲的孩子又出現了。
焚香送鞋完畢之後,我走到院門外和素英打招呼,並問這孩子怎麼又到這裡來了。素英說,沒辦法呀,送他到姥姥家以為會讓他忘記這裡的,可接他回來後,又成天吵著要到這裡來玩了。
素英今天穿了一條黑裙子,而當地農婦是很少有穿裙子的。而且,這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不僅穿了裙子,上衣也曲線畢露,臉上還放光。這表明孩子去姥姥家後,她的偷情不止我撞見的那一次。偷情使女人燦爛。有毒素的東西都這樣,比如花呀蛇呀,帶毒的都要漂亮一些。
這時,那孩子突然跑過來,稚聲稚氣地對我說,叔叔,帶我去山上吧。女人的臉上立刻變了色,對孩子大聲喝道,盼盼,你說什麼?山上都是鬼,會吃了你的。女人越說越氣,還打了孩子一巴掌。然後,她拉著嗚嗚哭著的孩子走了。
我回到院裡,聽見堂屋裡的電話響了。我進屋去拿起電話,沒想到是楊鬍子打來的。他說再有幾天他就要回來了。我說你們的考察還不到一個月呀。他說考察提前結束了,因為南方幾省都鬧洪災和泥石流,各個墳山都在忙著防災,沒人接待我們了。他還問了我們的情況,我說一切正常,請領導放心。楊鬍子便笑了,說大許你變得會說話了。
楊鬍子說我變了的話讓我警覺。他回來以後,我還得裝傻才行,只有這樣才能揪出這隻老狐狸的尾巴。我放下電話後,發現小弟一邊擦窗戶一邊還在觀察我,我便對他喝道,你看什麼看!沒想到,我的聲音讓小弟渾身一抖,手中的抹布也掉在了地上。他膽怯地說,我沒、沒看什麼呀。我又喝道,你過來坐下。他猶豫了一下,乖乖地坐到了我的對面。
我說,剛才我在燒東西時,你在笑我是不是?他低著頭說,沒。我說,我知道你覺得我那樣做是迷信,那我問你,究竟有沒有鬼魂?他仍低頭說,沒。我說,聽說你來這之前守了一年的太平間,你遇見過鬼嗎?他的回答仍是一個字,沒。
我看著他,他的臉上白得像沒曬過太陽,不知道這是否與他守太平間有關。我說,看你的年齡,正該讀大學的,為什麼出來做這些事?他說,沒考上大學。不過,我恨死讀書了,從小學到高中,父母每日每夜都讓我讀書。我說,你選守太平間,又來守墳山,父母知道嗎?他說,不知道。我對外都講是在一家服務公司上班。我又問,上班的地方那麼多了,為什麼選擇這職業?他低著頭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這職業也沒什麼不好。我說,做這職業很難找女朋友的,你想過沒有?你有女朋友嗎?他立刻漲紅了臉,回答又變成了一個字,沒。
小弟的這副熊樣讓我放心了,至少,他不是薛經理為了報復我而派來收集我不良證據的人。而且,這毛孩子不信鬼不信邪,以後若是恢復上墳山巡夜,讓他去最合適。而我更願意做他的工作,大白天上墳山去擦擦墓碑,或者打掃院裡和這小樓的衛生。現在我們每間房裡的清潔都由他做,如我爭取到這事,正可以藉機將楊鬍子和葉子的房間清查清查,我相信會找到對破解真相有用的東西。
沒想到,我計劃要做的事比預想來得更快。到這天下午時,我就進到葉子的房間裡去了。當時,我正坐在堂屋裡,聽著空寂院子裡的鳥叫聲,小弟突然大驚失色地跑下樓來叫道,大許哥,樓上有蛇!我問什麼地方,他說在葉子房外的露台上。他說他正想去打掃露台,開門便看見一條蛇正趴在門口,想要尋機進屋的樣子。
我隨即抓起一把挖墳坑用的鋤頭上了樓。進了葉子的房間一看,不好,那蛇已竄進屋來了!它盤在床頭櫃的旁邊,頭頸卻直立著,想要往上躥的樣子。我手握鋤頭慢慢向它靠近,也許它嗅到了我這個特種兵的氣味吧,它猛然間改變方向,一下子躥出露台門出去了。我跟了出去,它已盤在露台的晾衣繩下。我看準它的頭,一鋤頭下去,它立即身首分離。只是我這勢大力沉的一鋤頭,將空中的晾衣繩也同時打斷了,葉子晾曬的衣物散落一地。
小弟在我身後看得目瞪口呆。我心想,你不怕鬼不信邪,總還有讓你害怕的東西吧。而這東西我不怕,在山裡當特種兵時,各種各樣的蛇見得多了。我用手抓起這條無頭的蛇,它的身子還在不停地蜷曲。我對小弟說,把它拿下樓去,今晚燉來吃吃,改善一下伙食。
小弟便往後退。我不敢拿,也不敢吃。他說,你要小心,這蛇有毒的。
我笑了。小弟,我教你點知識吧,這是一條又長又肥的菜花蛇,你看那地上它的頭,圓形的,是不是?而毒蛇的頭是三角形的,身上一般有紅或紫的花紋。
小弟一臉敬畏地看著我說,沒有毒,我也不敢拿,你看它還在動呢。
於是,我看著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說,那你總得做點事吧,把這些弄髒的衣物拿下去洗了。
小弟像得救似的趕緊收拾起地上的衣物下樓去了。我正要拿蛇下樓,突然想到何不趁葉子在墳山上,看看她屋裡的東西。我隨手把蛇掛在脖子上,首先引起注意的還是床上的那件猩紅色睡衣。我拎起它,手上便感到絲質的滑潤。這是我第一次用手接觸到這件睡衣,它的真實性不容置疑,包括它醉人的猩紅色,馮詩人說它在另一個空間會變成黑色是沒有道理的。我把睡衣輕輕放回床上後,轉身想翻看她的抽屜。可是,條桌和床頭櫃的抽屜都上了鎖,這讓我失望。於是,我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書,這使我有了意外的收穫。在一本書中,夾著一頁只寫了個開頭的信,我如獲至寶地讀了起來——
爸爸媽媽,我很想念你們。我一切都好,住的地方也很安全,請放心。我盼望著見到你們的那一天。這些日子,我已經長大了,我能夠對付任何艱難……
讀著這些文字,我的心跳得很快。遺憾的是這信剛開了個頭,我一時還無法捕捉其中的信息。如果按葉子自己的講述,她這樣給家裡寫信好像也屬正常。
正想再翻翻另外的書,小弟卻上樓來了,他進門就驚叫一聲,我知道是我掛在脖子上的蛇嚇著了他。我說,叫什麼叫,膽小鬼,你又來幹什麼?他說找點洗衣粉,我說別在這房裡亂翻,洗衣粉,周媽的廚房裡就有。
為了避嫌,我和小弟一起出門,關上葉子的房門後,又和他一起下樓。我想葉子以後如對我有什麼懷疑的話,小弟便是我沒待在她房裡的證人。
這天晚飯,我繼離開特種兵部隊多年以後,又吃上了蛇肉喝上了鮮美的蛇湯。可是,對這道菜飯桌上沒人響應。小弟是照例端著飯碗去院子裡了,周媽和葉子是堅決不吃。馮詩人在我的鼓動下動了心,可剛拿起筷子又止住了。他說,還是不吃為好,蛇是有靈的東西。最後只有啞巴響應了我的號召,他從嘴裡吐出一塊蛇骨頭後,對我比了比大拇指。我也對他比了比大拇指,意思是啞巴挺棒的,敢吃蛇的人才是勇敢的人。
因為這條蛇,我和葉子的關係有了某種變化,這就是她開始向我尋求幫助了。晚上,她主動來敲我的房門,她說她老擔心還會有蛇出現,讓我去她房裡看看。這次是她主動請我去她那裡的,我驕傲地上了閣樓。進她房間後,我先在房間幾個角落看了一遍,然後又拿著電筒到了露台上。我用手電光射向伸在半空中的樹丫說,看見沒有,今天那蛇很可能是從樹丫上掉下來的,爬那樣高,蛇也有失足的時候,要不,明天我幫你把這些伸過來的樹丫砍了。
葉子急忙連聲道謝,然後又不放心地說,你再幫我各處看看,萬一還有蛇藏著。我用手電先裡外察看了一番後說,現在絕對沒有蛇了,你放心睡覺吧。她說,放心不下呀,我的床上,睡衣上,書桌上,好像都有蛇的氣味。
我怔了一下,想起了自己把蛇掛在脖子上在她屋裡翻動東西的情景,難道那蛇的氣息都撲到這些東西上去了,這葉子的鼻子也真是太靈了。

我說,我覺得這屋裡沒什麼氣味,你是害怕了,心理作用。她怯怯地說,心理作用?也許是吧。
葉子似乎鎮定了些,她問我喝水不,我說不渴。她又說,你今天有件事做得不對,那些掉下來的衣物,裡面胸罩什麼的都有,你不該叫小弟去洗。他今晚一直不敢抬頭看我,我就覺得出了什麼問題。
我頓時有些尷尬。我急忙說,我當時,一點兒沒想到這些,真的。要想到的話,我就替你洗了。
我心裡一急又說錯了話,她說,你也不許,這種事,等我回來做不就完了。
我連聲說,好,好。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覺得不好意思。當然,我也注意到更顯羞怯的還是葉子,她在說到衣物裡胸罩什麼的都有時,不但迴避了我的眼光,臉上甚至還出現了一陣紅暈。羞怯感雖說是女孩子共有的天性之一,但在葉子身上出現,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在大學讀書時我曾經讀到過,正常情感是以正常的理性為基礎的,聯想到葉子在那封家書中表達的親情,這些健全的情感和理性,也許表明了她並沒有被鬼魂或邪術所控制。
這天夜裡,也許是吃了蛇肉喝了蛇湯的緣故,我睡在床上後感到渾身燥熱。睡著後我夢見了露台上晾的衣物,長長的晾衣繩上掛著的全是各式各樣的胸罩和小褲衩。突然,小弟出現在晾衣繩下,並踮起腳尖用嘴唇去湊近一個白色的胸罩。我衝過去打了他一個耳光,葉子卻跑過來攔住了我。她說小弟還小,不懂事。我說十九歲了還小嗎,他守太平間工作都已一年了。這時,我聽見了手推車的車輪聲,回頭一看,小弟正推著一具直挺挺的女屍走過來,那女屍沒穿衣服,高聳的胸部上像嵌著兩顆鮮艷的紅棗……
我在驚恐中醒來,聽見窗戶正被猛烈的夜風抽打得「砰砰」直響。我起床去關牢了窗戶,望見外面一片漆黑。那一刻,我本能地感到今夜有什麼事要發生,可是我無法想到會是什麼事,於是又轉身上床睡去。
這天早上,太陽早早地出來了。昨夜的大風將天空吹得很乾淨,空氣也新鮮得很。那只黑貓已蹲在院裡最早的一縷陽光中搔首弄姿,而牆角的大公雞已不再打鳴,而是「咯咯咯」地叫著,意思是叫周媽該給它餵食了。這墳山邊上守墓人的小院一片平靜祥和,我們圍坐在一起吃了早飯,正準備各司其職時,堂屋裡的電話響了。
我拿起了電話,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電話裡說,我們昨夜在墳山上撿到了一個骨灰盒,你們想要拿回去的話,就趕快拿五十萬元來買。否則,我們就給這座墳的家屬打電話,你們會被家屬告到法院去的。到頭來,你們賠了錢又損失了名譽,墳地也再賣不出去了。算算賬吧,拿五十萬元來這事就算擺平。閒話不說了,你們把錢準備好,我還會來電話的。
那人快速而清晰地說完這番話後,便立即壓斷了電話。也許是看見我接電話時臉色不對,站在一旁的葉子在我放下電話後立即詢問。我將此事一說,葉子大驚失色,抓住我的肩膀連聲說,大許,我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說別急,先上墳山看看。
我們所有的人包括周媽在內都上了墳山。在後山的一座小山丘上,一座墳果然已被挖開了,坑深處磚頭破碎,骨灰盒已不翼而飛。這是一座佔地二十平方米的一級墳墓,墳周圍栽滿松柏,看來死者的親屬是頗有勢力的人。盜墓賊選擇這墳下手,說明是蓄謀已久,一下手就要讓墓園乖乖就範。
回到院裡時,葉子已嚇哭了。因為取消夜間巡墓是她的主張,這責任可大了。她聲音顫抖地對我說,原以為墳山上沒什麼可盜的,誰想到會出這種事呢?大許,怎麼辦?我們趕快報警吧。
我咬著嘴唇沒說話。我已明白,我們面對的不是普通的盜墓賊,因為自秦漢以來,有這樣盜墓的麼?沒有!這不是盜墓是變相綁架,目的是索要贖金。而和綁匪打交道,我這個當過特種兵的人心裡有底的。
我對葉子說,先不忙報警,因為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夥人的底細,萬一他們在警方有人,一報警他們便跑遠了,我們拿不回骨灰,豈不要吃官司。所以我們現在最要緊的是,得迅速瞭解到這夥人的情況,是小毛賊還是有組織的團伙,我們的應對才不會出錯。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
我的這番話讓葉子瞠目結舌。我知道在這一刻,我已經成為她眼中的大英雄了。她喃喃地說,可是,怎麼去瞭解那夥人的情況?
我說有辦法,從現場的情況來看,那夥人熟悉地形,還瞭解墳墓的級別,應該不是流竄作案,而就是這方圓一帶百里之內的人幹的。所以啊,你去請羅二哥幫著打聽打聽,就會有眉目的。因為羅二哥是廠長,辦企業的人不但通官場,在江湖上也是有人的。你去找他,準能找到線索的。
《守墓人》